“張閣老之死,全是因為這把紅梅骨傘。”


    這是一把精致些的骨傘,再怎麽精致,不過隻是普通尋常之物,如何能奪人性命?眾人聽了愈發迷惑,隻聽連映雪細細道來:


    “當日閣老並家眷下榻姑蘇驛,因聽聞風月寺有佛經孤本,慕名而來,可天降霖雨,侍候的小丫環一時找不到雨具,所以向陳小哥借了這把骨傘。”


    連映雪看向陳小哥,問道:“我說的可對?”


    陳小哥點頭稱是,卻仍是茫然不知,隻疑道:“這傘不過是我妹妹紈素落下的,怎麽會害死一條人命呢?”


    “我已聽紈素姑娘提起過,這傘上的詩是她親手所提,敢問一句,這詩與從前可有二致?”連映雪看向紈素。紈素凝神細細打量那傘,吟哦詩詞,搖頭道:“此事太過遙遠,我一時看不出差別。”


    連映雪點頭道:


    “凡事都有巧合,隻不過諸多事於半年前、月餘前這兩個時間發生,我反複從諸位口中聽聞,如今想來,你們所說的不過是同一個局的片斷罷了。


    話說月餘前,閣老撐著這傘到了風月寺,正碰上慧明小和尚尋找寺中所飼養的猴兒,這猴兒看見閣老的紅梅傘就撲了上去,是因為這傘上沾了猴兒所熟悉之人的血跡罷了。”


    連映雪一語道破,合座人或驚或疑,漸有不安,齊目望向那把傘,連映雪將指尖停在那幾瓣略褪了色的梅花上,道:


    “這並非丹朱所題,是有人用手指抹了血塗上去的,這人極智慧,怕被人看出端倪,故意將血跡畫成了紅梅五瓣,可是他終究無法用墨點蕊,所以這幾瓣梅花是沒有蕊的。若諸位不信,可以勞煩朱捕頭請仵作來驗查,或者將這傘置於烈日暴曬下,想必不時便有蠅頭聚在這血梅花上。”


    連映雪所說理據皆明,眾人神色各異,疑團仿佛更多,朱捕頭開口問道:


    “若公子所說屬實,那這血梅花是何人之血,怎麽又與閣老之死相幹,難不成,這血竟是閣老的?”


    連映雪搖頭道:


    “並非如此,若這血是閣老的,可這傘置於門扇後,閣老身中數刀,命絕於堂中,相隔數尺,地上並沒有閣老步行掙紮的血跡,可見血梅花並非閣老所畫。


    正相反,正因為閣老無意中撐了此傘出行,而他曾在寺門口連說了幾句‘傘拿錯’,想必無意中他同我一樣,已經看出了這傘上的端倪!


    而一路尾隨閣老的殺人兇手,也恐怕是在閣老借傘後撐開時,才看出了梅花是血所畫。兇手既曉得閣老是還鄉的大官,怕他徹查這傘的蹊蹺,所以才殺了閣老滅口。”


    眾人愈聽,仿佛迷霧中有些亮光,隻是此事何等離奇,眾人皆是將信將疑。


    “依你之言,這傘上的血是猴兒所熟之人的,那兇手所殺想必就是風月寺中僧侶。另外,這傘是閣老從驛站撐出的,兇手自然就是驛站中人了。”南宮瑜順連映雪所說想去,目光所及,淩厲地看向周驛使、陳老伯還有陳小哥。


    周驛使撐不住那等寒意加身,忙伏身告饒道:“小的就是借了皇天老子的膽,也不敢做出這樣犯王法的惡事啊!小的從祖宗十八代起都是清清白白的,公子您一查就知,千萬不能冤枉了好人啊!”


    慧明聽到這時,忽然雙目怔怔,竟有些哭咽道:


    “猴兒一直是我師傅飼養的,公子的意思,難道是我師傅已經被人害了性命?那傘沾的竟是他的血。”


    連映雪不忍道:“方丈半年前雲遊,可曾與你交待話別?”


    慧明神色愈發哀戚,慘白口吻道:“不曾,師傅向來如閑雲野鶴,我半點也想不到他……”


    連映雪歎口氣,朱捕頭沉思著疑問道:


    “如果兇手殺了閣老隻為取迴殺害風月寺方丈的罪證,那這把紅梅骨傘怎麽還會留在廂房中?”


    連映雪靜靜道:


    “依我料想,兇手正在四處翻找雨傘時,不料想一隻猴兒與他纏擾上了,所以他一時無法取迴這傘。雖說這猴兒不能持刀殺人,卻恐怕兇手退出廂房時,猴兒無意中將門閂從裏頭拴上了。


    是而第二日早上,慧明帶風月寺諸僧侶破門而入時,密室中隻剩下閣老的屍首與持刀的猴兒,也正因如此,當日兇手一時闖不進密室,所以不曾拿迴梅花骨傘。”


    “想不到一隻猴兒竟還有這樣的本事?”朱捕頭口吻頗有疑惑,連映雪聽了微微一笑道:


    “若姑蘇捕頭以為猴兒能持刀殺人,為何上門閂這樣的小事反而作不得了?更何況這猴原是方丈從耍猴人那買下的,平素想必能作些雜耍,又加上本具靈性,興許是故意鎖上門也未可知。”


    朱捕頭被連映雪嘲諷,不由微微耳赤,卻還服氣道:“依公子所言,倒有些道理。”


    連映雪繼續道:


    “日後這兇徒未必不謀劃著取迴這把紅梅骨傘,隻是朝廷命官被殺,震驚官府,廂房門上又封存官府印記,他不敢鋌而走險,所以一直隱忍不發,想必他籌劃著等風聲一過,就將這傘取迴,毀屍滅跡。”


    連映雪一番話,已將當日閣老之死還原得清清楚楚,那鄉下老嫗一聽方丈死了,不由歎氣道:“方丈做盡善事,普渡眾生,怎麽會有人下得了狠手呢?”


    慧明聽到這句,忍不住落下淚來,鄒雲看他如此,知道他的師傅就同自己的父親是一樣的,鄒雲經喪父之痛,自然曉得慧明的難過,不禁輕聲安慰道:


    “你別哭了,我師傅一定會查出兇手,還你一個公道的,”


    說著鄒雲看向連映雪,仿佛同仇敵愷般道:“師傅你別賣關子了,官府捕頭在這,你快說兇手是誰,讓朱捕頭拖到菜市口砍了他腦袋。”


    連映雪看著鄒雲,歎氣道:


    “凡事有緣由,你隻知以血債血還,也不知什麽時候能改了這毛病。”


    鄒雲知連映雪所指,不由低下頭去,連映雪看向滿室眾人,輕聲問道:


    “月餘前,除了閣老被殺,我還聽聞陳老伯也病了。可昨日我替老伯診過脈了,強健無礙,不知老伯為何臥床不起呢?”


    陳老伯汗如漿出,強撐道:“老漢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毛病,隻是全身酸軟,下不來床,興許是人老了,筋骨也跟著老了。”


    連映雪點點頭,道:


    “那可否勞煩陳老伯取下覆額的頭巾呢?”


    陳老伯麵色一白,身子坐在席上微微顫動,陳小哥見了不由著急道:“爹你是不是身上哪裏不舒服?我這就給你喊大夫去!”


    陳小哥方要起身,連映雪卻冷冷勸道:


    “陳小哥不必忙了,老伯不是得了病,他臥床不出,恐怕是怕別人看出他額頭上被猴兒抓壞的傷口罷?我說得對不對呢,陳老伯?”


    連映雪此語一出,眾人目光皆聚在了陳老伯身上。


    ☆、驛使斷魂


    這一霎滿室靜得可怕,朱捕頭上前去,一下扯開了陳老伯頭上的覆額,隻見爪痕赦然,新疤方褪,不由驚詫道:


    “竟然是你!”


    陳小哥斷不敢相信,跪到陳老伯急道:“爹你快說句話呀,人不是你殺的!”


    陳老伯走投無路,臉色凝重,仿佛垂死掙紮般顫聲道:“就算老兒我額上被猴兒抓傷,誰能說我殺了方丈,誰能說我殺了閣老,難道憑著一把梅花傘上幾片血梅花,官府就能治老兒我的罪嗎?”


    連映雪低眉斂容,眼神中有莫名哀憐,歎氣道:


    “你說的倒也不錯,但如果——官府在你家的井裏尋出方丈的屍首呢?”


    陳老伯目光灰敗,頓時頹然下去,連映雪道:


    “閣老月餘前被害,你月餘前臥病;方丈半年前雲遊,你家枯井半年前被人填了,紈素姑娘又是半年前將紅梅紙傘落在家裏,種種巧合難道不惹人心疑嗎?更何況陳小哥也說在井台有血跡,雖然你推脫到粗蠻的過路商旅身上,可那不過是你編的謊話,想來,方丈就是在你家小院被害的罷?”


    朱捕頭聽到此,向門外的幾個帶刀捕頭揚聲道:


    “你們也聽清了吧,還不快去姑蘇驛的井台看個究竟?”


    那幾個捕頭得令,迅疾離去。


    紈素萬沒料到自己的父親是殺人兇手,臉色戚然,花容黯淡,南宮瑜見她如此,十分憐惜,歎氣道:


    “錢財金銀,我不會虧待你們陳家,為何還要意氣殺人?”


    陳老伯麵色慘白,垂頭不語,陳小哥不敢相信,急道:“我爹和方丈無冤無仇,怎麽會殺人呢?”


    “你爹和風月寺主持的恩怨由來已久,紈素並非你的親妹妹,她其實是這風月寺方丈的——外孫女。”


    連映雪一語道破,眾人又吃了一驚,那鄉下老嫗這才曉得為何這個書生要留她了,老嫗歎著氣道:“這個後生說的都是實話。陳阿伯,我剛才看你眼熟,沒想到當年的陳驛丁就是你,十年了,你也老了,我看你生得麵善,怎麽幹出這麽多狠事了?”


    老嫗端詳著看了紈素一眼,道:“原來你就是那女娃,難怪長得這樣齊整,這樣仔細認認,你麵龐長得像你的娘親,眼睛像你的爹爹,可憐你的父母,不提了,不提了,孩兒,當年陳驛丁沒讓你和外公相認,到底把你送到哪去了?”


    紈素臉色已變,輕咬貝齒,道:“他把我賣進了妓……”


    “妓館勾欄”這樣的字眼終究沒有說出口,紈素姑娘雙眼一霎含著淚,垂下頭去,不願再說半個字,老嫗猛的會過意來,沒想到當年冰雪可愛的女娃被人賣進了青樓,她頓時又愧又悔道:“造孽啊,都怪老身當年信錯了人!哪怕老身再等幾日,等到方丈迴來……”老嫗不敢想下去,直恨道:“都是老身害了你,我怎麽對得起你的父母!等我一把老骨頭死了,我還有什麽臉去見你九泉下的父母啊。”


    老嫗又恨又悔,抹著淚又將當年如何送年幼的紈素進姑蘇城,如何托付給陳驛丁,如何半年前女兒出嫁她又進了趟城見了方丈的話說了一遍。到最後老嫗已話頭哽咽,隻雙手拍膝,悔不當初。


    紈素被勾起傷痛心事,五內翻騰,氣息已亂,雖著力隱忍著,可眼前還是禁不住一黑,昏倒在了南宮瑜懷裏,隻見她臉色昏沉,雙目緊閉,如垂死的雀鳥。


    南宮瑜又驚又怕,攔腰抱起紈素就要奔去尋大夫,隻是忽而立在廊下,緩緩背過身來時,目光一霎淩厲地望向陳家父子,怒極了,語氣驟冷,吩咐道:


    “朱捕頭,不用我開口,你也曉得該如何處置了罷?”


    那一霎南宮瑜懷抱紈素逆光而立,麵目有如地獄閻羅,朱捕頭在姑蘇十年,頭一遭見這個素來溫文如玉的南宮公子如此震怒,後背不由一凜,答道:“公子放心,我曉得!”


    “你曉得就好!”南宮瑜一霎口吻中似有暖意,卻令人遍體生寒。


    南宮瑜抱著紈素急急離去,一眾南宮家仆奴婢亦紛紛跟去,朱捕頭歎聲氣,半開刀鞘,起身道:


    “陳老伯,殺人償命,你莫怪我未等秋後就先送你一程了!”


    原本坐在前頭的周驛使連忙退在一旁,陳小哥眼看自己父親命懸一線,慌亂攔在陳老伯前頭,不停磕著頭哀求道:“朱捕頭饒命!朱捕頭饒命!您要殺先殺我!求您放過我爹,我爹他老了,也活不長了,您就放了他罷!”


    咚咚的磕頭聲已令人不忍,更何況轉眼間,陳小哥額上已血肉模糊,將那席上染得紅漬漬的,朱捕頭雖心上一軟,可於公於私,他都沒理由手下留情,他橫著刀鞘用力撥開陳小哥,一霎刀光出鞘,就要劈向簌簌發抖的陳老伯,這千鈞一發之際,連映雪卻忽而沉聲道:


    “朱捕頭且慢。”


    朱捕頭一時不解,刀未落下來,卻冷聲道:“公子大概是想發慈悲罷?可惜這人多行不義,他的性命留不得!”


    鄒雲見師傅竟同情起一個殺了慧明師傅的兇手,不由也怨恨道:“師傅你何必攔著,這人手上兩條人命,一刀砍死已經是便宜他了。”


    連映雪站起身來,道:


    “他是該死,但還有個人更該死。”


    連映雪目光如矩,話語卻愈發輕柔道:“陳老伯當年為醫治陳小哥舉了債,我料想他原本收留紈素姑娘本是好意,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一個愛子深切的人,怎麽可能忍心將別人家的孩童賣到勾欄那種地方去?”


    連映雪的話雖有三分道理,可朱捕頭卻冷聲道:“人走投無路,易子而食都是有的,更何況是賣了不相幹的人,活了自己的孩子呢?且這陳驛丁斷非好人,他殺了方丈,又殺了陳閣老,難道不都是你自己推斷的事實?”


    連映雪低下頭去,道:


    “有些事確實是他做的,但他,或許當年有苦衷,隻是越陷越深,不能自拔罷了。”


    “師傅你何必為這種人說好話,人是他殺的,他就該償命!”鄒雲義憤,連映雪卻歎了口氣道:


    “你若不懂人心複雜,有時賽蜜,有時勝毒,又怎能琢磨得透凡事會有個黑白真假?”


    鄒雲愈發如墜雲端,連映雪道:


    “我問你,陳老伯,你當年為陳小哥治病,債主是誰?紈素姑娘當真是你推她進火坑的?若真是如此,你何必留著她的一把紙傘保管在身邊,你憐惜紈素之心,恐怕不比她的親生父母少半分,我說的可對?”


    陳老伯老淚縱橫,隻道:“後生你不用多說了,人是我殺的,我手上沾了人命,死了也是活該。”


    “閣老是你殺的本不錯,可我從未說方丈也是你殺的。”連映雪一語,更令朱捕頭驚詫,道:


    “你這又是什麽說法?如果不是他殺的,他何必掩蓋罪證,為了一把紙傘去殺閣老?”


    “他不過是被人威逼利誘罷了,真正的兇徒,藏在這梅花骨傘的詩上。”連映雪輕聲念道:“粉蝶如知合斷魂,香杳難隨驛使聞。若不是那梅花無蕊,我斷未注意到這詩,更不會想到,方丈臨死前抹的血梅花,正落在這四個字上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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