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映雪沉吟了良久,將棋盤上的白子,一顆一顆輕柔地擺迴了原位,也將他一刻一刻眉眼間的稍稍許變動,或晴或暗,或思或悠,都在心底默了一遍,這樣默默迴想著,即便是長夜漫漫,轉眼也在天邊漸漸明了。


    她雖然不肯定,但還是命珠兒將白無恤送來的雪參尋出來,珠兒將參尋了出來,遞到連映雪跟前,連映雪凝眉細看,這雪參晶瑩剔透,連日來已用了半支,還剩半支,她想了想,怎麽也夠了,便命珠兒將這雪參先放著,隨時可取用。


    珠兒關切道:“小姐你起得這樣早,昨晚想必沒怎麽睡,婢子給您熬碗參湯去罷?”連映雪卻道:“不必了,這參留著。”光兒怠懶地在那抱怨道:"小姐你起得早,奴婢也跟著要早起,小姐一點也不體貼下人。"珠兒聽了,隨手拿起一旁的扇子,敲在光兒的頭上,輕聲罵道:“你呀你,大清早沒睡醒,連小姐也敢衝撞,小姐好說話,被白藥師聽見了,還不揭了你一層皮。”光兒恍然好像嚇醒了,東張西望見沒別人,這才醒悟道:“白藥師今日要在碧湖宮主持競參,怎麽會來?”珠兒掩袖一笑,突然想起極重要的事一般道:“小姐,競參大會您去不去?”


    連映雪淡淡含著笑聽這兩個丫頭鬥嘴:“自然是要去的。”珠兒道:“那奴婢給小姐燒些洗澡水,再備好衣裳。”連映雪點點頭,低頭看著那半隻雪參,莫名有些隱隱的期待,但終於沒有說出口。無邀之約、無請之聚,除非心有靈犀,不然多半隻會是一廂情願罷了。


    沐浴更衣後,著一身薄薄畫衣的連映雪坐在鏡台前,身旁珠兒正替她拿帕子一縷一樓弄幹頭發,鏡中人慘白憔悴,花顏黯淡,像是命不久矣,她此刻心中並沒有傷感,是風吹落花,花且落且凋,風仍舊行止往來,她的靈魂,終究不過輕風一陣,不知從前在何處生,亦不知將在何處死,她鶴頸般的柔荑從那銀鈿小盒中輕輕掠起一星半點的胭脂,一抬手,胭脂的香氣在唇畔留住,紅豔得像血。


    這一迴,是從未有過的傅粉濃妝,梳了繁複的流雲髻子,斜插一支振翅金雀,她指尖拈起大紅的衣裳,輕綃的柔滑曼妙地覆在她的身上,她不笑不語,隻聽見耳際暖暖爆烈的炭火聲,逼不退窗邊成霧的朦朧,她靜靜的,同銅爐熏然的青桂一般,靜玉生香。


    這不知不覺的恍然,茫茫天地間,又開始落雪,她久久地凝神細聽,午時便是競參大會,她卻不理會珠兒輕聲的催促,隻端坐在這紅梅蔭蔽的廊間,等得這樣久了,她的時光在他不曉得時,都寄托了,她眼裏輕輕地笑,冷寒閣外的軟轎已經候了許久,她終於起了身,光兒在她眼前撐起一把鵝黃明豔的紙傘,避住她低頭時目之所及的風雪,冷寒閣外長簷下,珠兒替她將軟轎錦枕輕輕撫平,她坐上轎去,一路漫長的雪道,她的手離開珠兒替她備好的暖爐,伸向漫天揚灑的雪花,直到那雪戀戀不舍地,終在她帶些暖爐餘溫的手心化去,她似留意這一瞬,懶懶眯著了眼睛,吱呀的軟轎聲響,一路行去。


    直到,看見道的盡頭,愈發揚灑的鵝毛大風雪中,轉出一個素衣的人影來,那樣雪白的衣裳,那樣靜默的身姿,竟像是隱在雪中天然的存在,直到近在眼前,才驀然而見。


    連映雪的嘴角不由勾起一股若有若無的笑意,那人似乎也看見她的笑,隻是並未迴報她一笑,她的眉間不由微微擰著,問道:“顧公子,有事?”


    顧為川抬眼看她,隻道:“謝飛傷重,在下望請門主賜藥。”


    那一次她送他薄而無味的參湯,再不濟,也是如假包換的雪參,他怎會不知?連映雪一直等他問這句話,可是這句話驟然而來時,她卻半點滋味也無了,她並無推脫並無糾纏,隻是淡淡地吩咐珠兒道:


    “將雪參奉上罷。”


    珠兒此時才知,小姐為何大清早就讓她將參備好,她看著眼前這個所謂的天下第一劍客,她隻知他是天底下最負心的人,可小姐待他卻那樣好,她不甘不願應了聲是,轉迴了冷寒閣。


    顧為川不曉得如此順遂,正要言謝,連映雪的軟轎已又去了,從他身旁擦肩而過,她亦從他身旁擦肩而過,那一陣胭脂的淡香,在清冷的雪中格外明顯,他忍不住輕聲喊道:“映雪。”


    他的聲音不期而至,連映雪卻像沒有聽見,他揚了聲音,又喊了聲:“映雪。”這一聲未落地,他已大步走了過來,她的軟轎終於為他再次停了下來,連映雪仍是淡淡的笑,光兒卻反問道:“顧公子還有何事?我家小姐還得趕去碧湖宮,無事的話,請放行。”


    顧為川一霎沒有言語,軟轎再要走,他的手卻緊緊握住那撐轎的竹竿,動彈不得,連映雪看他,不發一詞,隻是一味端詳著他,他墨色長發隨風輕輕揚起,臉上微微皺起的眉,寒星似的眼睛,同樣在毫無顧忌地看她,這一霎前世往來,靜雪紛飛,他的手不肯鬆開,她不嗔不怒,良久,聽見他的聲音近在咫尺:


    “你不肯相認,還在生我的氣嗎?”


    連映雪一笑,道:


    “顧公子認錯人了。”


    吱呀的踩雪聲,珠兒已捧著匣子迴來,顧為川終於鬆開手,卻道:


    “刻章時,字皆似鏡中反書,若不識原體,如何反其道行之?”


    這一霎,他的聲音好似一陣極薄極細的金箔蝴蝶揚灑進風裏,紛紛亂亂滿天飛舞,令人微微心搖,微微目眩,再恍神,他已接過參匣,道一聲“多謝”,轉眼他的身影已在風雪中大步而去,半點也不曾迴頭。


    光兒聽不懂,隻要問小姐顧公子是何意思,卻看見小姐抿緊雙唇,似有惆悵。


    軟轎行去,碧湖宮在蘆台殿更遠處,因往東走抄近道必會經過白無恤住的遺音閣,光兒特意使了小小的眼色,讓轎夫往北走,不料才一轉,迎麵就碰見了正坐在雪霽亭煮茶的白無恤,他今日穿一身雲錦織金的料子,既清貴又妥貼,唇邊慢慢飲一小瓷碗的清茶。五位著青衣的藥童一言不發地隨侍在他身後,手上正捧著一式的剔紅匣子,不消說,裏頭裝的多半是他珍藏的雪參。


    連映雪自知他是特意等她,這雪裏紅泥小火爐之上,茶湯溢出的氤氳熱氣,襯出周遭一股寒意,她默不作聲看他斟酌著飲完那碗清茶,她永遠有無限的耐心,同他煎熬。


    終於見他立起身來,眉梢微微一挑,步出雪霽亭,一縱身,騎上了一匹小侍新牽來的駿馬,韁繩稍引,四蹄踟躕地在雪上踩出幾個腳印,吱吱地雪響,他在她的軟轎旁並行著,維持著稀薄的尊卑有別,一路行到碧湖宮前。


    作者有話要說:


    ☆、命起漣漪


    碧湖宮之所以叫碧湖宮,是因之就湖而建,憑著不知幾千裏的凍冰,下鑿百尺,上砌大殿,層層疊疊的水晶宮室玲瓏剔透,處處高懸的金葉燈盞燭光螢螢,仿佛海市蜃樓中謫仙居所,似真亦幻。碧湖宮中還有一別寺,寺中蓄了雪劍門不知哪任門主下令雕塑的五百羅漢,單這寺中省香油不愛點燈,隻用冰上幾漏天光,取微塵渺渺、佛心靜養之意。


    競參在宮中主殿,一應的江湖豪傑早已齊聚,不知是半建於冰下的碧湖宮過於空曠高渺,還是因為高處端坐的白無恤不經意俯視時的寡淡與威嚴,氣氛格外的肅穆。連映雪閑坐在一旁,冷眼看血紅色珊瑚盞上的燭花躍動,她眼前垂下隨風時激起如金盤走珠般清越之聲的珠簾,似遠似近的茜素紅珠,迷迷晃晃的,直到神出鬼沒的甘賢不知何時輕輕站在僅離她一尺之遙的身畔,哪壺不開提哪壺地道:


    “那羅漢堂的五百羅漢,又被白藥師命工匠新繪了彩漆,你說他怎麽這般費心,是不是又有我不曉得的樂子?”


    連映雪懶得理他,隻勿自聽那簾外,白無恤請諸位武林同道擲金示價,暗寫於箋上,再請小侍一齊收攏上來。這次競參雖說是廣開雪域之門來者不拒,但太過兒戲的造價之資,白無恤自然不會放在眼裏。


    連映雪心思不在此處,索然無趣,可饒是如此,也不會陪更無趣的甘賢纏話,隻打發道:“你多想了,羅漢堂佛家之所,哪有什麽樂子。”


    “我怎麽聽說有一個笑話,是你同白無恤的?”甘賢不依不饒,連映雪麵上不由緋紅上頰,嗔道:“你還真是多管閑事,小時候的無聊話你也打聽?”


    “我不打聽怎麽知道你少年時百無禁忌,比現下可愛多了。”甘賢不知覺揚高了些聲音,簾外的白無恤冷眼掃來,甘賢立時閉上了嘴,目不斜視、沉穩大方地侍在連映雪一旁。連映雪嘴角一勾,時日消磨人,豈止是她變了?記得從前白無恤也不是這般規矩無趣的。


    那是一個乏味的正月,她跟白無恤一塊陪老門主在碧湖宮的寺裏燒香,她趁著老門主誠心禮佛時偷偷溜去了羅漢堂,替她望風的白無恤站在煙霧繚繞的香灰九龍鼎前,眉梢輕輕擰著,在某個角度看來,那種輕世肆誌的表情,有不可侵犯的高貴。她彼時拉住他的袖子,小聲感慨道:“屋室太昏暗了,五百羅漢一個個高大威猛,眼神淩厲逼人,我的心這會還慌慌的,阿彌陀佛,長這麽大我還是頭一迴被這麽多男人盯著……”


    她口中稱羅漢為男人,白無恤的臉色不由一變,她以為是他太過狹隘保守,沒想到是隨侍如雲的老門主已站在她身後良久,自然,也將她的話如數收進耳中,她低著頭不敢看老門主,想狡辯幾句,可老門主順水推舟地罰了她在羅漢堂拭塵三月,足足五百尊羅漢呀,她悔不當初,她不該褻瀆神明,尤其不該在誠心禮佛的老門主麵前,幸好,那拭塵的活都讓白無恤幹了,她隻專心地在五百尊羅漢麵前剪手踱步,繼續肆無忌憚地評頭論足。


    沙沙的衣袂摩挲聲將她帶著厚重檀香的羅漢堂中喚迴現實,眼前那一個個青衣小侍端著鎮石壓住的箋紙魚貫而上,白無恤手上握著一串黃絲絛檀香佛珠,緩緩地滾動,看著藥童在他眼前一張張翻驗了那箋上的數目,又一筆一筆仔細地錄在素金紙上,終於,在殿中醞釀良久的等待中,那素金紙被捧到了白無恤眼前,他略略一瞥,不予置評,貼身的侍童魑兒已知他是默許了,便高聲宣道:


    "漢中沈府、姑蘇南宮府、洛陽顧府、蜀中關府,四家出價最高,請上前驗雪參。"


    連映雪曉得顧為川的家底,家財多半置了身外物,風雅有餘,金銀不足,他派管家顧信前來競參,不言自明,想必是受了謝家之托,忠人之事。而漢中沈府,號稱江湖巨富,財可傾國,連映雪略瞧了眼那藥童遞進來的素金紙上錄抄,已知果然是他家最為大方,也最是誌在必得。


    這時,五位青衣藥童將匣子打開,每匣兩支雪參,一共十支。漢中沈府的家主沈三爺,年不過四旬,濃眉虎目,帶一股殺伐霸氣,他新得寵的小妾嫻兒姑娘,原本著一身狐裘,這時早褪了,隻露出薄而豔紫的細腰舞衣賣弄,人已似軟而無骨地倚在沈三爺身上,嬌柔道:“三爺,奴家不奢望嚐著這雪參,但看幾眼總成罷?”那沈三爺捏了把嫻兒姑娘小臉上細滑玉脂,笑道:“等爺買下了,怎麽不能嚐?”說著沈三爺一揮手,隨行的侄兒沈漸鴻領了一位老郎中一同上去驗參。旁的幾家卻不言不語,隻靜觀其變,仿佛怕驗參這樣小小的猜忌,駁了白無恤這位玉麵阿修羅的臉麵。


    老郎中聽命,上前小心翼翼地一一驗過,像是怕衝撞了藥神般,而後又恭恭敬敬向沈三爺作揖稟道:“這是老朽頭一迴開了眼,確是不可多得的好參,一支況且難見,十支之數,有價無市。”


    沈三爺聽了,隻一拍案,大笑道:“好!”


    白無恤看在眼裏,卻並無嫌棄之色,隻是冷然的,像是看無關緊要的螻蟻在妄自猖狂一般,這時,白無恤的藥童魅兒朝殿中諸位道:


    “既然已驗過雪參,那我雪劍門弟子今日便會驗四家的銀錢數目,無誤後,明日此時,請四家的巧匠遞上稿紙過目,諸位可有異議?”


    四家主事都無閑話,沈三爺笑道:“白公子,你專程把我們請到這碧湖宮來,今日的正事也辦了,怎麽還不宴飲奏樂,既讓大夥歡暢一番,也給那些無功而返的,餞餞行?”


    殿中無人及沈三爺放肆,白無恤並無駁斥之意,略一擊掌,那魑、魅二侍便高聲道:“奏樂,呈酒。”


    數十名樂工懷抱琵琶或手捧繡鼓入內,側了身子坐於階前姹紫嫣紅的富貴牡丹屏風下,咚咚幾聲鼓響,鏘鏘的琵琶聲兒,指法如飛,捧酒的青衣小侍抱著酒壇而上,一一為滿座的客人倒滿,這一霎,本就野性難馴的江湖中人們終於不必顧忌,放開手腳肆意作樂,哄哄然的人聲鼎沸,熏熏然的酒興逸飛,一霎滿殿的行樂。


    白無恤自然不喜這場麵,朝簾內的連映雪道了句:“明日你就不必來了,那稿紙我命人送給你過目,你喜歡哪家,就留哪家的。”


    連映雪聽了點點頭應好,又笑著問了句:“滿場英豪,不如請甘莊主劍舞?以揚我雪劍門之威?”


    甘賢曉得是映雪有意報複他,隻要退步,卻不料她早一伸手穩穩扯住了他滾邊走墨蓮的廣袖,抬頭揚眉淺笑道:“怎麽?又要踏雪無痕而去?”


    “並非如此,我是看白藥師也並無觀賞劍舞的閑功夫。”甘賢咬牙切齒地,微微瞪著映雪兒,那一雙眉眼,雖是嗔怒卻常是含情笑的,白無恤看甘賢這墮入苦海的模樣,嘴角略略一勾,立起身道:


    “我雪劍門下踏雪山莊莊主甘賢,有意為座中豪英劍舞一曲,不知諸位可有雅興?”


    在座哪有駁的,紛紛應好,誰料已醉三分的沈三爺堪堪站起身來,一旁美人兒晃悠悠地替他扶肩,聲如擊鍾般道:“大男人劍舞有甚可瞧的!不如讓我的美人兒,為諸位舞上一曲!”旁有見那嫻兒姑娘曼妙身段垂涎的,一時起哄道:“好!看什麽劍舞,讓美人來,給爺們都樂一樂!”


    那沈三爺拍掌大笑,附在那嫻兒姑娘邊說了幾句醉話,那嫻兒姑娘又嬌又媚地朝高處的白無恤道:


    “白公子,妾身這舞一個跳著未免乏味,不如請貴門主相陪?如何?”


    連映雪透過那絲竹管弦的層層雜音聽見這麽句話時,不免疑心自己聽錯,甘賢則笑吟吟道:“映雪兒,你這可是引火上身,不過放心好了,有白藥師在此,容不得那嫻兒姑娘放肆的。”


    白無恤果然神色微微變動,那底下沈三的侄兒沈漸鴻忙要上前來勸著沈三爺,正這時,不知從何處飛來的利器破空而動,連映雪、甘賢皆是一凜,那迅雷不及掩耳的低嘯聲,還來不及追蹤,已刺在那嫻兒姑娘的頸上,貫喉而入,她費力地咽啞幾聲,麵色已灰敗,那一刹那血已濺出五步外,沈三爺防備不及,猝然臨之,急退到一旁,那嫻兒姑娘的身子失了依托,嘩然一聲倒向身後的酒案,酒壇迸破,血水摻進甘泉般清澈的酒中,豔麗極了。


    那沈鴻漸大驚失色,指著碧湖宮的西梁驚唿道:“有殺手!”


    那原本綿綿不絕奏樂的樂工們聞言驚慌失措,紛亂亂要跑,連映雪與甘賢看向西梁,一個持駑的黑衣人轉眼消逝了蹤影,眾目睽睽下竟敢行兇,滿殿的客人想起昨夜雪劍門白藥師射殺淩嘯峰的傳聞,目光不由自主地集中向了那位高高在上的白無恤。


    作者有話要說:  曾經滄海難為水,隻有越寫越慢,除非閉上眼,管它細節如浮雲。


    ☆、鎮命悲歌


    連映雪鬆了甘賢的袖擺,他已知意,循著那黑衣人方向疾追出殿去。


    而碧湖宮內,前所未有的靜,好似那活人都已喑啞,隻餘死寂寂的滿堂質疑,白無恤被眾人的眼神淩遲,他的目光卻仍是經年不變的冷靜淡漠,用雲淡風輕的嗓音道:


    “此人雖在我碧湖宮中行兇,但與我雪劍門並無瓜葛,沈三爺自行處置罷。”


    那沈三爺受驚不淺,眼睜睜看愛妾喪命當前,再聽白無恤言語,頓時勃然大怒:“白無恤你不要欺人太甚!”


    白無恤聽了這句,隻是眉梢輕挑,冷哼一聲,道:“看來沈三爺是要我雪劍門擔當此事了?”


    沈三爺的侄兒沈漸鴻冷笑道:“人死在碧湖宮中,難道雪劍門還想三言兩語就撇清麽?”


    白無恤看沈漸鴻的眼神,像是看一個死人,沈漸鴻不由心虛意怯,隻強撐道:“我漢中沈家,立業三百年,還不曾被哪位豪傑看輕過,誰敢冒犯?如果不是你雪劍門,還有哪個?”


    話至尾端,露出難以言喻的勇氣,簾中的連映雪聽了,不由若有若無地歎了口氣,她的纖纖細手拂開眼前霞光紅露般的珠簾,人卻並未步出簾外,眾人抬頭望去,惟有那句美人如花隔雲端差差可以比擬,隻聽那簾內傳來惋惜般的應答:


    “雪劍門自然可以追拿今日真兇,隻是,沈三爺切莫後悔。”


    那話音既輕且柔,並無一分半點的威脅,聽來更像是由衷的規勸。沈三爺卻不念想這個,他看著愛妾嫻兒死不瞑目地瞪著她,那短短的利箭,隻須稍稍射偏幾寸,就是在他的脖子上了,他就是有天縱的英豪,無限的得意,也再不能揮灑!他一念及此,大怒道:


    “沈某限你雪劍門明日此時交出兇手,否則,別怪沈某翻臉無情!”


    連映雪聽他如此,再無多話,白無恤神情中原本淡淡的不快已轉為敷衍一般,道:“那請沈三爺靜待佳音罷。”


    沈三爺見他如此倨傲,想要發作,又無從發作,隻瞪著眼,白無恤揮揮手,他的兩個藥童魑兒和魅兒已匆匆上前,抬起嫻兒姑娘的屍身,沈三爺要攔,白無恤已冷笑道:“既要我雪劍門明日給個公道,那沈三爺請明日再來領嫻兒姑娘的屍首罷。無事,諸位請散了罷。”


    江湖同道連日來受這雪劍門不鹹不炎的態度早已難耐,可連沈三爺都不言語了,旁人更無個由頭,隻得口不服心也不服的,議論紛紛指指點點地四散了。


    這些人白無恤一個也沒放在心上,他清朗的身影轉眼已步至珠簾前,同簾內的連映雪低低道了句:“你倒信我,可惜,他們不懂領你的情。”那話中是對連映雪適才之意的了然,連映雪的目光透過珠簾看見那血泊中香消玉殞的嫻兒姑娘,有明明滅滅的暈光,她強忍著道:“你殺人必要織羅名目,何況你既否認,我自然信你。”


    這半褒半貶的話在白無恤聽來卻格外順耳,他抬手握住她的柔荑,道:“你搬到我遺音閣來。”連映雪略一遲疑,轉眼他已驕矜地鬆了手,目光看向光珠二婢,有如重壓及身,恐怕又有不測,那二婢立時跪了下去,不敢言語,良久,連映雪隱忍著,道:“幾時搬去?”


    “今晚。”白無恤低頭看她慘白顏色,誠心誠意道:“我怕那刺客衝撞你,在我身邊周全些。”他見映雪不言語,忽作晴光雪霽的一笑:“你是否多想?”


    恍然大悟的白無恤得意地瞧她,平白無故被戲弄的連映雪眼中嗔怒,嘴裏卻違心克己道:“多謝你的好意。”


    “我的好意你幾時承情過?”白無恤頗有些孤寂之意,連映雪卻沒心沒肺地應道:


    “不敢。”


    二人又似有不歡而散之態,幸而甘賢已返來了,一眼看這二人神色,頗無奈道:“我追得辛苦,你倆倒還有閑心鬥氣!”


    “連你也追不上,倒是個輕功高手!”連映雪清清淡淡,甘賢歎氣道:“他似早有了去處,我慢了這許多,追出去四處看了,連人影都沒瞧見,你倆又吵什麽呢?連累著兩個小丫頭。”說著他扶光珠二婢起了身,二婢忙退至一旁避其鋒芒。


    “沒什麽,我讓映雪今晚搬到遺音閣來。”白無恤說著平淡無奇的話,甘賢卻樂見其成般道:“這卻是好意。”但他又憑添一句:“不過,白藥師你平日貴人事忙,遺音閣也未必能周全,不如我搬到冷寒閣去,日夜守著映雪兒,豈非上算?”


    連映雪覺得耳邊似有驚雷滾滾,她一抬眼看見白無恤陰晴不定的神色,道:“多謝甘莊主好意了。”甘賢卻愈發不識抬舉,變本加厲道:“那要不我也搬到遺音閣去?”


    白無恤眉一挑,輕描淡寫道:“那就一起搬到遺音閣來罷。”


    白無恤走了,連映雪卻倦了,看著甘賢無奈道:“你是輕功好溜得快,莫要扯上我,我這會子如螻蟻般,恐怕他要我死,輕巧容易。”


    “他舍不得。”甘賢一笑,對光珠二婢道:“搬東西手重些也沒關係,那盞青瓷小燈是我給映雪兒的念想,可得仔細些。”光珠二婢強作歡笑,光兒的聲兒卻愁苦道:“賢哥哥的心意,奴婢們也不敢粗手粗腳,隻是搬到遺音閣去,日後奴婢們怕賤命不保了。”甘賢從從容容道:“你倆倒有心眼,既然開口了,我以後自然護著你倆。”連映雪卻道:“好了,你接什麽話,她倆是對我說的,寄人籬下,我以後自然服軟些。”光珠二婢這才笑出聲來,連映雪卻道:“這兩個不知到底是誰的丫環。”四個人說說笑笑的,不一會就各自收拾東西準備搬去遺音閣了。


    遺音閣取白雪遺音作匾,四處的布置質樸清淡,惟藥香怡人,白無恤自己搬到了廂房去,臥房讓給了映雪,惟有甘賢,讓他睡在書房,已經算是有心安置了。


    晚上自然是三人一塊兒用飯,甘賢最閑不住,要講趣聞佐餐,連映雪含笑瞧著他,似要看他會不會開罪白無恤一般,白無恤除了將自己眼前嫩滑的雞蛋羹推到了她麵前,就隻是食不言地端方著,並無反對,甘賢嘴角噙著笑道:


    “數月前,我遊曆到江浙一帶,聽聞百姓們都在議論說海邊有隻十丈長的真龍被衝到岸上,我聽有這樣的樂子,自然要跑去看,但是真龍沒見著,隻見著挨挨擠擠的人山人海,我自然不甘,要打聽是誰造的謠,有人說是龍王廟裏的小乞兒說的,果然,那小乞兒被眾人圍著,大有難逃拳腳的嫌疑,我本來也是打算看好戲的,誰料那小乞兒高聲說了句我有龍駭下珠,凡能報我父仇者,當奉上此珠。”


    連映雪道:“這孩子原有些機智。”


    白無恤道:“龍駭下珠豈是尋常人家有的。”


    連映雪聽著這句,忽然迴過神來,定定看著甘賢道:“莫非那珠已被你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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