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啊,有刺客!快來人啊!”


    蘆台殿中聞聲,踏雪山莊弟子明火執仗奔出正殿,廊前階上團團圍住,又見偏殿十六扇門窗齊齊開啟,雪劍門子弟簇擁著甘賢已在眼前。


    那蒙麵人見驚動眾人,原欲逃走,卻抬頭見那甘賢旁站的婢女謝芸,一霎心意變動。適才過招,他曉得這雪劍門門主似乎內力受損,再搏幾招,定不是他的對手。隻見蒙麵人疾速從腰間抽出一把軟劍,使出一招極精妙的拂柳三疊,直攻連映雪麵門,映雪原本力乏,見這劍法來勢兇險,隻能堪堪躲過,卻見那蒙麵人又一招春風挑簾,劍速之快,轉眼已將她的素衣袂斬去一塊,最後緊跟著一招桃花欲碎,身法如電,已將長劍橫在了連映雪頸上,一旋身,他人已立在連映雪背後。


    甘賢不料突生這等變故,臉上笑意不再,一層薄怒,冷聲道:


    “原來謝家子弟都是這等不堪!”


    適才那三招劍式,甘賢早已看出,是名副其實的謝家劍法。


    那蒙麵人有雪劍門門主在手,早已無懼,隻道:


    “在下與雪劍門無怨無仇,隻請甘莊主交出謝家婢女謝芸。”


    謝芸聽聞,自知在劫難逃,臉色雖有一絲悲戚,卻邁出步來,連映雪見她竟有這等襟懷,不由淡淡道:


    “謝姑娘不必如此,我雖貴為雪劍門門主,但中毒已深,恐怕時日無多,而你既是人證,能讓那逍遙法外的兇徒伏誅,自然活著好些。”


    那蒙麵人見這連映雪竟不懼生死,不由沉聲喝道:


    “你不怕死,但甘莊主以及雪劍門一眾弟子,難道竟忍心看著一門之主命喪我手麽?”


    甘賢早已聽出此人聲音,他命手下將謝芸護在一旁,淡淡道:“原來是謝飛謝公子,你可知,謝家出了個兇徒,難道你還要助紂為虐嗎?”這時雪劍門下弟子抬來一把太師椅,甘賢從從容容坐下。


    謝飛見已被人識穿,便扯下蒙麵,冷笑道:


    “那兩個婢子私自出逃,謝家家法雖重,但無需旁人多嘴!”


    “私逃麽?”甘賢此刻已是臉上帶笑,輕諷道:“那你可知,我適才驗了另一具女子的屍身,這兩位女子都是有孕之身,兩屍四命已十分可憐,你還要讓她們含冤受辱麽?”


    謝飛臉上驚疑不已,卻堅決道:“廢話少說,交人還是不交人!”


    甘賢見他執迷不悟,不由笑道:“我倒忘了,你既然敢來,定是要護住謝家名聲,為人善後了。”


    那謝飛聽他言下之意,已無迴旋之地,不由高聲道:“看來你們是一定要拚個魚死網破了,也好,我謝飛一世風流,有這美人陪葬,何樂而不為?”


    光珠二婢看自家小姐落入兇徒之手,不免驚慌,連映雪卻淺笑對答道:


    “早知謝公子是個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風流公子,竟肯陪妾身赴死,妾身倒要多謝公子盛情了。”


    那謝飛聽這句,原是一怔,轉眼不由放聲大笑道:“妙!妙不可言!”他縱聲笑完,手上之劍已作勢要割喉,卻聽空氣中三聲嘯響,三個彈丸已從甘賢座下太師椅的機關中射出,那彈丸擊中廊前的朱柱,一霎爆開青煙,嫋嫋彌漫,那謝飛眼見變故橫生,掩麵閉氣已來不及,隻吸入一口,已知是中了軟筋散一類的毒,頓時氣力不接,手上的劍已握不住跌落在地,身上更是綿軟不堪,一霎已倒在地上。


    甘賢忙縱身上前扶住連映雪,連映雪倒在他懷裏,隻笑道:“你竟連白無恤的機關都曉的!”


    “那是因為是我命人告訴他的!”正這時,隻見殿前白無恤一臉冷容邁出步來,他麵上不辨喜怒,隻雲淡風輕道:


    “來人,把這個謝飛的右手砍了!”


    連映雪驟見白無恤,不由驚訝,再聽他要斬斷一個練劍之人的手,不免有些不忍,甘賢曉得她心意,隻道:


    “白藥師,殺人兇徒並非謝飛,那兇徒半夜前在踏雪山莊要偷襲謝芸姑娘,我已出手刺傷他右臂,謝飛劍法靈活,手未受傷,不過幫兇而已。”


    白無恤輕輕笑道:


    “他膽敢與我雪劍門門主同歸於盡,當這一條,已是千刀萬剮之罪,我隻命人砍他右手,已是仁慈。”


    倒在地上的謝飛猛聽得這句,已知自己是案上魚肉,迴天無力。


    白無恤冷聲喝道:“你們愣著作什麽?還不將他拖去斬手,難不成連我的命令也想違抗嗎?


    白無恤之威,雪劍門中無人敢攖其鋒,雪劍門弟子上前拖著謝飛到廊前,將他右手置在石階上,提劍就要斬去,甘賢欲上前阻擋,白無恤卻悠然道:


    “甘莊主,你若上前來,我連謝芸這個禍根也一塊殺了!”


    白無恤說到做到,甘賢不敢上前,連映雪眼睜睜著那謝飛右手從腕中被齊齊斬斷,血柱飛濺,一聲哀嚎,那謝飛已暈死過去。


    ☆、盛名之下


    連映雪見得那一大攤血融進雪裏,目光被那血流處牽引,滴滴嗒嗒沿石階漫下,令她不由得滯住心神,深處隱隱約約、感同身受的苦痛逼來,令她不禁屏氣斂眉,一霎目眩,隻得靠在甘賢身上撐著,這一刻仿佛苦海沉浮,黑夜獨行,既怯且乏,不得解脫,直聞到他身上清淡甘遠的白檀香氣,仿佛光處的暖歌漫漫纏來,她神誌方才清醒了些,抬頭正看見三男一女拾階急步趕來,當頭的謝婉之見謝飛倒在血泊,不由又驚又悲,飛奔著撲上前道:“小叔!小叔!你醒醒!”


    顧為川忙上前替謝飛點住穴道止血,一旁謝玄衣、淩嘯峰看得心驚,淩嘯峰是謝家大弟子,大怒問罪道:


    “好你個雪劍門!我們謝家與你無冤無仇,何必下此毒手?”


    此番雪劍門與謝家的仇怨已深重,居高臨下的白無恤卻淡然無礙道:


    “淩公子,我看你右臂似乎頗為不順,白某醫術雖不高明,但治這樣的外傷還是頗自得的!”


    劍拔弩張之際,白無恤仍是一番談笑,令人心驚,淩嘯峰心中有鬼,右手背在後頭忙要遮掩,白無恤卻輕輕嘲弄道:


    “你不必瞞了,如今真相大白,你們謝家不堪之輩比比皆是,難道我雪劍門還會怕一群烏合之眾麽?”


    “你雪劍門仗勢欺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謝婉之見小叔重傷,卻仍被人欺壓,隻大罵,謝玄衣最通世故,忙上前攔住謝婉之,臉上沉穩道:“白公子,今日之事,謝某望到此為止!”


    “玄衣你胡說什麽?”謝婉之猛聽謝玄衣要息事寧人,隻不甘願,白無恤看那謝玄衣一眼,滿門謝家子弟,惟這個人倒有些眼色,不由笑道:


    “你說罷手就罷手,我有何好處?”


    "原本我謝家競參而來,帶了黃金萬兩,如今悉數奉上,隻望白公子保全謝家聲名,謝二少爺的傷,我等也定不再計較,白公子交出謝芸姑娘,我們謝家與雪劍門,從此後便井水不犯河水,瓜葛兩清。”謝玄衣三言兩語,欲將此事消彌無形,白無恤聽謝玄衣這樣示好,已暗自沉吟。


    一旁甘賢聽了良久,隻笑諷道:“黃金萬兩買個聲名,中原名門正派,不過如此。”


    “敢問淩公子,你難道也是為了虛名才殺了那兩位有孕的婢女麽?”連映雪輕聲問,淩嘯峰心虛意怯,卻作強道:“門主切莫信口雌黃!”


    這時謝芸冷笑道:“淩少爺,你還不肯認罪麽?你不日就要和當今三王爺府的郡主成親,如此高攀,自然要潔身自好!可誰知你君子名聲之下,好色成性,偏偏又讓堇兒與英兒懷了你的孩子!你故意將她二人一同帶來雪原,就是要讓她倆客死異鄉,淩少爺,你的心好歹毒啊!”


    謝婉之眼見謝芸親口揭發,已知真相,不由慘白臉色道:“大師兄,是你?”


    淩嘯峰再難狡辯,謝玄衣見真相大白,多說無益,隻與白無恤道:“白公子,這是謝家家事,本與雪劍門無關,望白公子成全!”


    “可惜在下並不稀罕黃金。”白無恤端坐著閑閑道。


    “那白公子有何要求,謝某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惜!”謝玄衣聽出白無恤弦外之音,白無恤雲開雨霽一笑,道:“淩公子的命,我雪劍門收下了,放心,雪劍門上下隻會說他是雪原迷途而死,斷不會抖漏你謝家的醜事!隻是謝家聲望,還是要淩嘯峰的賤命,謝公子隻能保全其一。”


    謝玄衣遲疑,淩嘯峰自知死路難逃,而蘆台殿中能與白無恤抗衡的,隻有顧為川,於是淩嘯峰不顧尊嚴,跪在顧為川身邊,哀求道:


    “顧兄,淩某千錯萬錯,也該由我盟主處置,不該讓外人插手,婉之妹妹,你說句話啊。”


    謝婉之不願看他,隻罵道:“你罪有應得,還害得小叔淪為幫兇,就算是爹爹在此,也不會留你性命!為川,你不要理他!讓他自生自滅好了!”說著謝婉之扶起昏死的謝飛,顧為川默然無語,忽反問道:


    “婉之,淩嘯峰倘若死了,與你又有何益?”


    “為川你胡說什麽!”謝婉之急怒,顧為川淡淡道:“那日寒冰九道上失足的驚馬,好幾條韁繩已被人動了手腳,切口齊整,定是人為,依我之見,大概是有人故意要那馬失足,好讓那丫環的屍首暴露人前。”


    顧為川忽發此語,在坐眾人皆是驚詫。


    “這與我又有何幹?更何況那韁繩興許是駕馬之人情急之舉,未必是有人刻意為之。”謝婉之急辯道。


    “我原也是這樣想的,可是當日我追蹤到那脫疆之馬,見其垂死冰霜中,隻得拿匕首替它了結苦楚,那濺出的馬血,卻有股淡淡的香氣,似是被人下了藥。”顧為川道。


    淩嘯峰聽了,隻喃喃道:“我說那馬原本老老實實的,怎麽突然就驚了呢,還有那馬輕輕一掙韁繩就鬆了,原來是有人動了手腳,婉之妹妹,是你?難道是你要害我!”淩嘯峰猛然驚醒,謝婉之臉上淡淡鄙夷神色,淩嘯峰方悟道:“我說謝芸這個賤婢怎麽敢揭露我,是你,謝婉之,是你指使的對不對?”


    “峰哥你作惡多端,人人得而誅之,我不過是替天行道而已。”謝婉之與適才判若兩人,連映雪仿佛忽然明白其中蹊蹺,附在甘賢耳際道:“你命人拿下謝芸,一問便之。”


    甘賢正有此意,揚聲道:“來人,快將謝芸拿下!”


    雪命門弟子得令,已上前製住謝芸,甘賢揚聲道:“謝芸姑娘,你代謝大小姐向我們通風報信,無非是想借我們之手徹查命案,原來你這般忠心耿耿,我倒錯看你了。”


    謝芸見被揭穿,隻嘴硬道:“我家小姐憐惜堇兒、英兒,揭露淩少爺殺人行徑,是為謝家除害,何罪之有!”


    甘賢卻冷嘲道:“好個明察秋豪的女中諸葛,隻是我問你,謝大小姐要清理門戶,何必遮遮掩掩,要我們雪劍門出馬?這一招借刀殺人豈非多餘?”


    謝芸無話可辯,謝婉之看向顧為川,隻見他臉上疏離之色,不由哀道:“為川,你莫要這麽看我,我有苦衷。”


    顧為川是何等人物,亦早明白此局含義,漠然道:“我不需要你做這些。”


    謝婉之臉色一白,顧為川上前背住受傷的謝飛,不發一辭,大步離去,謝婉之要追,卻被跪在地上的淩嘯峰拽住不能前行,謝婉之隻罵道:“自作孽不可活,你纏我作什麽?”淩嘯峰原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死的,這會終於明白過來,道:“婉之妹妹,你為了你未婚夫,竟六親不認?”


    謝婉之隻冷哼一聲道:“是你殺人在先,與我何尤!”


    白無恤高高在上,看這一場鬧劇,心生厭惡,冷冷道:“你們謝家內鬥當真無趣,來人!將淩嘯峰亂箭射死,棄屍荒野,還有謝婉之愚弄我雪劍門,和謝芸一塊綁了,押到寒冰九道上示眾!”


    謝玄衣眼見事情越鬧越大,無奈之際,隻得朝蘆台殿高處跪請道:


    “白公子且慢,淩嘯峰罪有應得,謝某不敢阻攔,隻是大小姐是盟主獨生女兒,盟主視她作掌上明珠,謝某不敢讓她有所損傷,若白公子肯放人,謝某願交出謝家統領北疆武林的信物玉麒麟。”


    謝玄衣從懷中取出一隻玉符,捧過頭頂,他這般計謀百出,先是重賄然後割地,雖處劣勢,卻能屈能伸,白無恤在心中賞識他,沉吟道:


    “謝公子膽色智謀超群,將來定是謝家的翹楚,白某隻要你欠在下一個人情,至於這玉麒麟,白某並無意奪人之好,你自己收著罷。”說著白無恤命人將謝婉之與謝芸齊齊放了,而蘆台殿的弓箭手聽命,亂箭之下,淩嘯峰已被射成蜂巢,死不暝目地倒在雪地當中。


    白無恤之手段,既快且狠,謝玄衣自知此地不宜久留,抱拳道聲告辭道:“在下欠白公子人情,他日定當圖報!”說著謝玄衣連忙上前拽著不甘不願的謝婉之離去,謝芸則匆匆跟在身後。


    白無恤處置妥當,這才起身對連映雪道:“這下你可滿意?”


    “你早曉得?”連映雪臉色蒼白一笑。


    “大概十之八九,謝婉之為了讓顧為川接手謝家家業,提前鏟除異己,心計之深,連我也不禁歎服,難怪當年的你竟不是她的對手。”白無恤竟還有閑心興災樂禍,連映雪隻冷笑道:


    “她與你倒是天生一對!”


    “你越發放肆了。”


    “我既是雪劍門門主,為何不能放肆?”


    “謝婉之麵目被揭穿,你自然高興,但你若想和顧為川遠走高飛,簡直癡心妄想。”


    “我想走就走,何懼生死!”


    白無恤怒不可遏,甘賢見這二人吵得熱鬧,隻勸道:“二位也折騰了大半夜了,難得兇徒也伏誅了,謝家人也打發了,不如先迴去歇息?”


    白無恤卻冷麵道:“明日競參大會我還要主持,你倆背著我行事,我不與你倆算帳,好自為之!”說著白無恤拂袖而去,連映雪氣得不淺,甘賢見白無恤走遠了,便在她麵前學道:“我不與你倆算帳,好自為之!”


    連映雪忍俊不禁,甘賢隻背起她,邊往冷寒閣走邊勸道:“笑了好看些,你今晚畢竟是他護著,他事事以你為先,你又何必與他鬥氣?”


    連映雪伏在他背上,默然無語,原本受驚嚇不淺的光珠二婢緊緊跟在二人後頭,白雪之上,夜空澄明,她心意飄浮,不禁想知曉這高高的簷牆外,是否上下千裏、一碧無際?而這長長的雪道盡頭,是否有人執銀燭熒熒,許她半世安樂?可這常年不變的雪夜何其寒冷寂靜,無人會應答她無足輕重的癡問,隻有此刻臉頰上沾染的衣香真切可聞,他穩穩地背著她,一行人踩在雪上吱吱作響,她閉上眼睛,心中漸漸平靜下來。


    ☆、薄幸美人


    那一夜特別漫長,夢中有一段流光幻影唿之欲出,連映雪碾碾轉轉醒了好多遍,一看更漏,才睡了半個多時辰罷了,倦極反不成寐,她索性起得床來,端詳起秋帳外那盞青瓷夜明珠燈細細的光來。


    雪域不分四季,可她似乎有感秋時,不知不覺想起顧府的那一園子的木樨林,那時秋緒正濃,桂花香氣滃然,透過鏤窗薄紙,隨意往來,她初入顧府,也是如此般睡不著,顧為川體諒她,陪她說著瑣事,她一個醜婦綰起墮馬髻,穿一身紅綃之衣,坐在燈花影中,雖與素然清雅的他天差地別,再加上一問一答皆是鄉人進城般稀罕,原是煎熬難耐的夜,卻出乎意料的歡笑彌暢,直到小丫鬟過來催促曉妝,才曉得兩人已不知不覺聊了整宿。


    終歸沒有困意,連映雪索性披起衣裳,下了床,推開了門,門外是迎麵的寒風,清冽透骨,指尖驟冷,她退迴房來,又從衣桁那取了件綠萼繡袍裹緊了身子,這新袍顏色本不是她喜歡的,但既然是錦衣夜行,便無須分證計較了,隻是這袍太重,走來格外滯礙,再過長榻前時,不經意零亂的碎響,她低下頭去看,一盤拂亂了局勢的圍棋,灑在一旁,她憶起半宵前,不由自主地,她的指尖拈起一顆白子。此時棋子已冷了,隻是不知原本他拈得那樣慎重的片刻,眼前的這顆棋子是否也沾染了他的溫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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