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露從未見過這般陣仗,一時間也有些膽怯,可是她方才得了明夷君安撫,抬頭看看他雲淡風輕,絲毫不懼,心裏就仿佛有了倚靠。她不再害怕,反而往前走了幾步,麵帶微笑,與明夷君並肩而立。


    那小將未曾想到,這個凡人竟然擺出一副要與他們做對的架勢,不免大驚失色,緩和了語氣,好言相勸道:


    “那凡人,你可知你身邊的是何人?他雖然有著凡人皮相,你看他俊美無儔,人皮下麵卻最是醜陋兇惡。他本來是隻惡獸,騙了你跟在他身邊,拿你做了擋箭牌,到最後擋了災厄,準要把你一口吞掉。我們並非歹人,乃是接了天庭諭旨,前來捉拿惡獸的。你快些離開那惡獸身邊,休要妨礙我們公務,現在迴頭還來得及。”


    湛露見那小將隻是好言相勸,並不上前來,知道他是不敢向前,心中就有了底。於是又往前走了一步,將明夷君護在了身後。


    酒肆裏麵小,那銀甲小將手裏握著長刀,雖是正對著明夷君,其實施展不開。此時他見湛露往前,生怕誤傷了凡人,便要毀了修行,連忙往後退了一步。


    湛露看他這般,心裏底氣更足,又試著往前兩步,那小將便也退了兩步。


    如此這般,湛露便知道他確是不敢傷她,心中便有了成算。她向著那小將朗聲說道:


    “郎君雖非人身,到底也是感應天地之氣所化,上合天道,下應四時。你們為何一口一個‘惡獸’這般叫他?這些時日裏,郎君隱居在此,未曾傷過一個生靈,你難道不知?你們如今帶這許多人來捉他,倒還有理了不成?”


    那小將見湛露擋在這裏不肯讓路,心中不免焦躁異常,有些懊悔自己為何要接下這麽一個棘手的任務。刀槍無眼,這凡人的女孩兒若是一直擋在這兒,難免要受傷。凡人受傷,這裏幾百天兵都脫不了幹係。如今若是能擒拿了惡獸還好,萬一傷了女孩兒,又沒擒住惡獸,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那小將左思右想,心思極為煩亂,全然不知該如何是好。此事本來無解,那小將思前想後,到底想不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索性不再遲疑,決心先捉了惡獸再說,便提刀慢慢向前。


    站在酒肆裏麵的那許多天兵,見主將奮勇向前,也不敢落後,紛紛提著兵刃慢慢前進,將明夷君、湛露和那阿箸娘子團團圍住。


    湛露方才雖然慷慨陳詞,又以身護在明夷君前麵,此時見那銀甲小將提著刀往前,心中卻到底還是驚怕的,不免往後縮了一縮。明夷君伸出手臂,將湛露護在懷裏,冷著麵容看那小將。那小將走到跟前,大吼一聲,舉高了長刀,就往明夷君頭上劈去。


    湛露驚叫一聲,明夷君卻不閃不避,隻是舉起右臂,硬生生抗下了這一下。隻見那小將的長刀砍在明夷君手臂上,明夷君的手臂閃過一道金光,一下子就把刀刃彈開去。


    這一下子力道極大,那小將往後退了好幾步,叫身後黃巾力士擋住,才算是站穩了。他抬頭一看,卻見那明夷君放下了格擋的右臂,仍是像方才那麽站著。


    這銀甲小將從前未曾對上過明夷君,方才這一下子,他並沒有使出全力,不過是為了想要試試明夷君的本事。因此他這般被明夷君彈迴來,卻也並不怎麽氣惱,隻是更加謹慎,向著左右使個眼色,眾人便一起向著明夷君攻過去。


    阿箸娘子早已被逼得連退了無數步,此時背靠著明夷君站著。這段時間裏她修行雖有提升,自知對上這些天兵天將,到底還是力怯,因此隻是擺好了防禦的架勢。此時明夷君背後的敵人從數十個方向一起向她攻過來,她招架不住,不免驚叫起來。


    明夷君卻隻是冷笑一聲,伸手握住對麵伸過來的一杆長槍,驟然用力一拉,對麵的金甲神人拚死握緊槍杆,卻被明夷君一起拉了過去。


    那金甲神人驚恐萬狀,明夷君伸出手,輕輕將那金甲神人提起,往半空裏一拋。對麵的天兵生怕傷了同僚,連忙棄了武器,伸手去接。而那明夷君手裏握著長槍,姿態優美地轉身,把那槍尖對著圍攻的天兵們的武器輕輕劃了一圈,一時間火星四濺,明夷君手中的槍尖撞擊著天兵們武器,演奏出鏗鏘的樂音來。


    這一切不過是一轉眼的事情,隨著明夷君的動作,天兵們手中的兵刃紛紛從中折斷,落在地上,發出巨響。而那班伸手去接同僚的天兵卻也被那金甲神人壓得動彈不得。酒肆之中一時間一片鬼哭狼嚎。


    那銀甲小將見手下天兵如此膿包,心中憤恨不已,此次他本來帶了不少天兵,若是在天上作戰,本來勝算很大,可是偏偏在這樣一個施展不開的狹窄房間裏作戰,他們的人數優勢也就蕩然無存了。就算是把他從這房間裏誘出去,外麵也是狹窄街道,也同樣沒有什麽意義。況且這惡獸狡猾得很,自然不會輕易拋棄這地形的優勢。


    就在他思量的這功夫,明夷君已經開始屠戮這群手無寸鐵的天兵。明夷君在此地休養許久,此時力量正強,就借著這股力氣奮力殺敵。他生怕傷到湛露,就把她抱在了胸前拚殺。


    天兵一個個倒下去,屍體紛紛化作飛灰。然而更多的天兵從門口湧進來,與明夷君相搏。


    雙方足足拚殺了三個時辰,阿箸娘子早因為力怯變迴了原型,落在地麵上,倒也沒什麽人注意她。然而明夷君此前受過傷,到底後勁不足,此時拚殺這許久,卻也已經露出了些疲態。


    那銀甲小將極為敏銳,看出明夷君已經露出疲憊之態,便大聲叫道:


    “這惡獸快不行了!快來將他一舉擒住!”


    聽了他這樣喊,天兵們又振作起精神,向著明夷君攻去,明夷君此時塵灰滿麵,皺著眉,用雙手掩住湛露的耳朵,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吼聲。


    這不是人類的聲音,而是巨獸的咆哮。吼聲震天,房間內的天兵頓時就被震成了飛灰。


    銀甲小將也受了極重的傷,不願再戀戰,他轉身跑出門外,想帶著剩下的天兵先迴去,商量好了對策再來,卻見外麵已是彤雲翻滾,遮天蔽日。


    小將被派到此地,自然知道此時此地並沒有龍君行雲布雨,見天色如此,不知出了何事,未免驚懼萬分。他定睛一看,隻見雲中一個穿著黑袍的人影向著這邊飛過來。


    那黑影飛得近了些,小將才看清他模樣。來人麵色慘白,臉上畫著奇異的花紋,美到極致,妖異到極致。他雖是人形,那一雙腿卻並非人腿,而是鳥足。


    他飛到酒肆上方停住,發出尖利的笑聲,那笑聲尖銳無比,極為可怕,眾天兵紛紛丟棄了兵刃,用雙手掩住了耳朵。來人伸出雙臂,向著那許多天兵揮出一掌,那許多天兵連著那銀甲小將盡數化為齏粉,仿佛從未出現過一樣。


    來人這才止了狂笑,落下地麵來,信步行至酒肆門口,看向明夷君,微笑道:


    “到時候了,該走了。”


    ☆、第55章 煙霧


    如果說,明夷君的臉是湛露此生所見最美的麵容,那麽眼前這個生著鳥爪的怪人所擁有的就是一張最為妖異的麵容。


    雖然湛露從來沒有見過他,但她還是一下子就猜出了他是誰。此時能到這裏來找明夷君的,除了混沌睽君以外,大概不會有其他人了吧。


    睽君是他們四個之中模樣最為妖異的,比起明夷君和噬嗑君、未濟君他們的模樣來,睽君可以說是太不像是人了。無論什麽人,隻要看一眼他的臉,就會明白睽君並非人類。


    他的麵孔太白,白得幾乎透明,他的五官仿佛是用水墨在宣紙上畫出來的,有些氤氳著,看不分明。


    他笑起來的時候,就像是一團霧氣在微笑。


    並不是不美,隻是極為妖異。


    睽君也是要行走於人世的。可是他卻仿佛完全不在意,他並不將自己的形貌完全隱匿起來,而是展露在人前,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妥當。


    睽君的力量之強,遠遠超出人的想象。


    睽君也從來不遵守任何規則,包括那高高在上的天道,他是混沌,一切的規則到了他這裏,都變得曖昧不明。


    睽君隻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


    湛露想象過很多睽君的樣子,唯獨沒想過他居然是這樣的。他的樣子並沒有湛露之前想象得那麽嚇人,然而湛露仍然覺得他比什麽都可怕。


    他來這裏,是為了要把明夷君帶走的。


    她睜大了眼睛看睽君,睽君注意到她的視線,轉過頭對著她:


    “你就是明夷的……”


    他一時之間沒想出該說個什麽詞兒,垂首低低笑了。笑了好一會兒,才又抬起頭來:


    “莫要驚惶,將來我保證把他囫圇個兒地給你送迴來就是了。”


    湛露被他窺破心事,臉上一紅,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睽君向她走近,湛露緊張得屏住了唿吸。隻見他從懷中掏出來一個小瓶子,送到了她手上:


    “你我初次見麵,我沒有東西可以送你。隻有這麽一點微末的禮物,雖然並不值什麽,對於人類來說,卻是有起死迴生功效的藥物。你把它收好,以後或許什麽時候能用得上。”


    湛露雖然害怕睽君,卻也知道他出手相贈的絕不是普普通通的東西,連忙謝過,珍重收好。卻見睽君又轉向明夷君問道:


    “明夷,該走了。”


    明夷君卻沒有立即離去,隻是說了聲:


    “睽君再等我一會兒,我還有事情未曾做完。”


    明夷君來到湛露的麵前,她的頭發梳了一半就散開,此時顯得非常淩亂,樣子有點可笑。明夷君伸出手,拿出一柄玉梳,替她梳起了頭發。她感覺到他的手指插在她的發間輕輕梳攏,刮擦著她的頭皮,溫暖而柔和,讓她覺得麵頰上有些發燙了。


    他是未曾做過這樣的事情的,因此他的手指雖然很靈活,梳起頭發來卻顯得有些笨拙,她鬢邊的碎發從發髻的邊緣散落下來,他也不著急,隻是慢慢用靈巧的手把那些碎發重新梳上去。


    終於,一個簡單的發髻綰好了。明夷君將那早就準備好了的玉笄插在她的發間,鬆了手,看著她笑了一聲:


    “真好看。”


    隻不過是換了個發型,她就完全變了一種樣子了。孩童的稚氣似乎隨著綰起的發髻而消失了,雖然她的眼底似乎還帶著點害羞,可是此時站在明夷君眼前的,確實已經是個身材窈窕的成年女子了。


    他把唇湊到她的耳畔,就像他從前經常做的那樣,用隻有他們兩個能聽見的聲音,在她的耳邊悄悄地說道:


    “如果不是我現在就要走,我真想……”


    明夷君到底想要做什麽呢?他沒有說。他隻是帶著那有些惱人的笑看她,可湛露的臉頰卻紅了。她低著頭,聲音也是低低的:


    “我在這裏,等著郎君迴來。”


    明夷君卻搖頭:


    “經過今天這一場鬧,恐怕你在這裏也待不下去了。今日待我們走了,你就也收拾東西離了這裏吧。你放心,待我辦完了事,天涯海角,我總歸能尋到了你。”


    湛露的眼睛有些微微的發紅,她抿著嘴唇,過了好久,才輕輕點頭:


    “天涯海角,滄海桑田,我等著郎君來找我。”


    明夷君又是一笑,這笑仿佛不是他平常的那種笑了,他的笑裏麵似乎透著些哀傷。他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轉身離去。


    睽君在門口等著他們惜別,並沒有顯出不耐煩的樣子。不過他看見明夷君出來,還是顯得很高興。他們沒有用法術,隻是一起往城外的方向走出去。


    他們剛走了十幾步,突然聽見湛露的聲音:


    “等等……等一等!”


    他們齊齊停出腳步,迴過頭來,看見湛露向明夷君跑了過來。


    她跑得很急,衣衫有些散亂,頭上的玉笄也稍稍歪斜了。


    明夷君握住她的手臂:


    “不要急,有什麽事情忘了嗎?”


    湛露點了點頭,抬起一隻粉嫩的小手,從街邊的柳樹上折了一段柳枝遞給了明夷君。


    明夷君接過了柳枝,卻不解其意,迷惑地看著她。她卻不說話,轉身跑迴屋裏去了。


    明夷君笑笑,將那柳枝收進了懷裏,跟著睽君走了。


    湛露看著他們越走越遠,睽君仿佛一團霧氣,氤氳著簡直要覆蓋了整座城池。


    明夷君就這樣,消失在霧氣裏,


    看不見了。


    ☆、第56章 出發


    這一場真是鬧大了。


    那麽多穿著金銀鎧甲的兵將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又不知怎麽的就消失不見了。


    清平縣的人從來沒見過那麽多穿著金銀盔甲的兵卒,不免議論紛紛。等到他們想起,這群兵將的目的地是街邊的酒肆,前去打探消息的時候,卻發現酒肆的門已經落了鎖,裏麵的人早已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對於這件事,最高興的自然是對門得意樓的春娘了。她得意洋洋地,坐在門口搖著扇子:


    “我早就看出對門那丫頭有些不地道,招來的那個男的定然是妖邪。這迴總算老天開眼,收了那個妖孽。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這迴才算是安全了。”


    她講得開心,也沒人反駁她什麽。清平縣裏隻是少了一家酒肆,對於縣裏人來說,生活和從前並沒有什麽不同,日子,還是得一樣的過。


    那天,湛露送了明夷君,就收拾起細軟,準備離開生活了十五年的家。


    不知怎麽的,阿箸娘子始終沒能變迴人形。湛露本來以為她又跑去哪裏玩了,等湛露把一切都收拾好了,去尋阿箸娘子,才發覺她還靜靜躺在地板上,仍然是一雙牙箸的模樣。


    她叫了阿箸娘子好幾聲,阿箸娘子一直都沒有迴答。湛露把變迴了牙箸的她從地上拾起來。好好收藏起來。


    或許什麽時候,阿箸娘子還能迴來吧。


    此時隻有青玄道士還留著這裏,湛露對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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