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很討厭這隻狐狸,並不僅僅因為這狐狸曾經到這裏來試探他——試探他的人很多,對他而言,不過是草芥,他從未將他們放在眼裏,更不用說厭惡了,然而他卻確實地討厭這狐狸,討厭到想一掌把他拍死,但是他又偏偏不能這麽做——阿露說不定會不高興。


    明夷君並不太清楚自己討厭這狐狸的原因,如果非要說的話,大概是因為這狐狸長得太好,人形的模樣太秀氣,而狐形的樣子又太可愛了。


    如果僅僅是長得太好,大概他也不至於讓明夷君這麽討厭。畢竟明夷君自己的相貌比起這狐狸來,可是要好得多了。這狐狸討人厭的地方還在於,他分明是獸類,有自己的族群可以生活,卻偏偏要扮成人的樣子,和人混住在一處,裝出人的模樣用魅術迷惑人類的女子。那一次,如果不是他及時出手,湛露那傻孩子,可不就要被他迷惑了?當初他在廚房拴著的時候,不是總有人類的女子紅著臉逗他?最可恨的是,阿露明明知道自己曾經被他迷惑過,居然也要過去逗弄,實在惹人生氣。


    明夷君自己是最討厭這青玄狐狸的,看見這狐狸在他眼前晃悠,他比誰都難受。然而可悲的是,如今他竟沒有一個人可用,以至於非要仰仗這狐狸不可。想到這裏,他撇了撇嘴。


    青玄並不知道明夷君在想什麽,隻是跪著,一動不敢動,聽憑明夷君發落,隻是心裏暗暗叫苦。之前他發覺自己法力盡失,報告了祖師,祖師忙著大事,叫他去找幾位長老參詳研究,可是幾位長老參詳了許久,試驗了十幾種方法,折磨得他苦不堪言,偏偏一點用處也沒有。隻得硬著頭皮再來找明夷君,明知明夷君注定要好好折磨他一番,他卻也沒什麽別的辦法了。


    明夷君思忖了一會兒,方道:


    “此事本來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隻是你要本座幫你,本座總不能白白費力。”


    青玄聽出明夷君的話隱隱有些鬆動,心中大喜,隻是表麵上並不表現出來,隻道:


    “郎君若是能讓小狐恢複法力,就是小狐的恩人。郎君有命,小狐自當聽從。”


    明夷君聽他這樣講,滿意地點一點頭,又道:


    “既是如此,你發個誓來。”


    青玄聽見明夷君要他發誓,未免有幾分遲疑。他們修道之人(狐?)不比凡人,若是違背了誓言,將來不僅修行要受阻礙,成仙也要更難上萬倍,因此修道之人一向都極為慎重,絕對不敢隨便立誓。


    不過青玄也不過隻遲疑了一瞬間而已,畢竟他若是沒了法力,就算是修行,也毫無用處。無論明夷君到時候叫他做什麽,他隻消做了便是。這樣想著,他便果真立了個誓:


    “我青玄道士起誓……”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卻被明夷君打斷,提醒了一聲:


    “李狗蛋。”


    青玄漲紅了臉,掩飾似的輕咳一聲,抿了一下嘴唇,到底還是朗聲說道:


    “我青玄道士……又被叫做李狗蛋的,在此起誓,若蒙明夷郎君相救,恢複法力,從此便為明夷郎君馬首是瞻,郎君有命,必將聽從。如有不從,便叫我廢了法術,從此再不能修道。”


    對於修道人來說,這樣的誓算得上很重了。明夷君滿意地點了點頭,將手按在他肩上,口中念了幾句咒語。青玄狐狸隻覺得身上一陣溫暖,一股熟悉的力量從肩頭遊走至全身,這正是屬於他自己的力量。他覺得自己如一棵春天沐浴在陽光下的樹,重新恢複了生機和活力。


    青玄喜極而泣。然而明夷君的麵容卻沒有一點表情。他開了口,徐徐將想讓他做的事情一一向其道來。


    青玄道士聽著聽著,慢慢瞪大了眼睛。他於無意之間,竟得知了如此大事,不覺目瞪口呆了。


    明夷君又叮囑了他幾句,隻道:


    “本座不在的時候,阿露就全靠你照顧了。”


    青玄狐狸正點頭答應著,房門卻突然被人推開了。


    兩人齊齊抬頭向門邊望去,隻見湛露正站在門口,她看著明夷君,滿眼充滿了悲慟和難以置信:


    “郎君……你……就這麽……要走了?”


    ☆、第39章 沉眠


    湛露在門口,已經站了有一會兒了。


    她聽了阿箸娘子的話,心裏有些不安,就跑去偷聽,想不到卻聽見明夷君的話。


    “……本座將要遠遁,留下阿露這孩子沒人照顧實在是放心不下……本座不在的時候,阿露就全靠你照顧了,你務要護她一世周全。”


    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石頭,狠狠砸在她心上。


    等她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把門推開了。她直愣愣地往前走了幾步,來到明夷君的麵前。


    青玄狐見此場景,悄悄化成小狐狸從門縫裏溜了,房間裏隻留下他們兩個人。


    明夷君看著她,他看見她的臉上帶著好看的微笑,她的笑容婉麗,仿佛春日的落英,那模樣比平常任何時候都美。


    她全都聽見了,明夷君知道的。


    他本來以為她會哭,他已經做好了要看著她哭的準備,可是她沒有哭,她隻是一直笑著,她笑得越來越厲害,已經笑出聲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如果她哭了,明夷君或許還能想出點什麽辦法來安慰。可是她就這麽笑著,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而她終於漸漸地止了狂笑了,她沒有哭,但她的眼睛裏全是悲戚,明夷君從裏麵看見了死一樣的灰色,這顏色他很熟悉,他已經見慣了:從前被他所吃的人,時常要露出這樣的神色來。


    可是他未曾見湛露流露出這樣的神色來,哪怕在她最害怕的時候也沒有。她的眼睛裏總是跳躍著最生動的生,在今天以前,他甚至沒法想象,當她的眼神裏存了絕望,會是怎樣一種樣子。


    然而今天他看見了。


    最生動的生的背麵,就是最絕望的死意。


    她的唇角仍然是帶著笑意的,她就這樣嘴裏噙著笑,向他說道:


    “郎君要走,阿露是沒法阻攔的。可是郎君的壽數有萬萬年之久,郎君的未來永遠沒有盡頭,阿露卻隻有這短短幾十年時光啊。”


    饒是明夷君經多識廣,也禁不住湛露這一聲。他歎道:


    “前幾日我在外麵時,收到睽君的消息了。饒是睽君那般大能,如今也被人所困。我們幾個若不戮力齊心,隻怕天下都要被傾覆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了那時候,又哪裏談得上壽數呢?”


    湛露聽他說得這樣鄭重,輕輕歎息一聲,到底,隻聽她又道:


    “郎君原本不是還說要娶我?郎君說的話,還算數嗎?”


    她唇角的笑意並沒有消失,甚至,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睛還閃過一絲光芒,似乎是她唯一的希望。那唇角帶著的笑容顯得那樣苦澀,這笑容扯動了明夷君的心了。他也笑:


    “怎麽會不算數?等小阿露加了笄,我就娶你。”


    湛露仍是笑:


    “郎君何必等到那時候,到了那時候,說不定郎君已經走了。郎君不在,我又去找誰來替我加笄呢?”


    她這麽說著,走近了他。他看見她渾身顫抖著,她踮起腳尖,用手扶著他的肩膀,去夠他的唇。


    他低下頭,感到那甜美的芳唇在他的唇上輕啄了一下。他聽見她聲音顫顫巍巍:


    “郎君……不要走……如果郎君一定要走,那就先殺了我。”


    她的聲音顫抖著,眼神卻很強硬,從絕望裏透出堅定來。她總是這麽倔強,一下子就打碎他所有的計劃。明夷君心中憐意大起,伸手抱緊了她軟軟的小身子,柔聲誘哄道:


    “我和小阿露定下了二十年之約啊,你莫不是忘了?你想要現在就逃避二十年以後的責任,本座可不依。”


    湛露笑得極為淒楚:


    “郎君如今又要用這話來哄騙我了。郎君卻不肯想一想,您把阿露獨自留在此處,留下二十年的牽掛,讓阿露的每一天都將在對郎君的思念中度過。如此生不如死,我倒寧願與郎君永世不再相見。如此這般,或許阿露還有將郎君忘卻的可能啊。


    我不用郎君幫我恢複味覺了,就算是沒有味覺,隻要好好努力,我一定也能成為出色的廚師。如果郎君要走,就請現在走吧,不要再迴來了。”


    她的聲音雖然淒楚,言語卻極為堅定。明夷君聽了此言,心如刀絞。萬萬年裏,明夷君於時間的荒野之中走過,未曾與人有過如此的糾纏,未曾聽什麽人說過這樣的話。命運奇異的線已經通過她的言語將兩人纏住,明夷君明白此刻他已經沒有辦法迴避。


    他沉默半晌,終於開口答道:


    “你道我有萬萬年的壽命,卻不知萬萬年的壽數也隻是虛空,萬物方生方死,而我存在於這世上,飄飄乎如遺世獨立,並無依憑,也無人依憑於我。生與死,悲與歡,滅與不滅,於我而言並無差別。


    我本應一直如此,直至於萬萬年。然而你卻讓我與人世有了牽扯,此時你說要與我永不相見,或許再過十年,二十年,你還可以忘卻一切,然而你向波心投的石子不會消失,漣漪將一直蔓延下去,永世永生。別離的苦痛總可以用相見來補償,如今我求你忍耐數年的時光,等我迴來了,我們便可以齊享永世的歡樂。我既然這樣說了,那麽就一定會做到。”


    湛露明白他是一定要走的了,不過他的話字字真情,讓她原本下定決心硬起的心腸又軟下來,她悲喜交加,嘴角悲戚的苦笑還未斂去,眼中又盈滿歡喜的淚水,她一時間經不起這樣的刺激,昏厥過去,軟倒在明夷君的懷裏。


    明夷君抱緊了懷中的小人兒,輕吻她的前額。她的額頭光潔,皮膚滑嫩。如果是以前,明夷君大概會對她的美味垂涎不已吧。然而此時,他察覺到他的內心之中,似乎早已經有了食欲以外的東西出現。


    這東西不是一下子出現的,似乎數月之前,就有種子種在了他心裏,此時它已經萌發長大,就算是剪去枝葉,它的根須也要蔓延生長下去的。


    如果是人類的話,會把那東西叫做情愫吧。然而明夷君身為饕餮,卻有些不願意承認自己有除了食欲以外的欲念和感情。


    這仍然是食欲吧,他這麽自欺欺人地想著。渴望和自己的食物在一起生活,並且永世生活下去,這才是極致的食欲。對,是食欲。隻不過,是最特別的食欲,這種食欲隻會對她產生。


    經過這許多事情,即使是明夷君也會感覺到倦怠,他決定要休息了。他需要睡一個比平時更長些,更安穩些的覺。於是他念起了咒文。


    這咒文的力量,可以讓聽見咒文的所有生靈都昏睡過去。他念著咒文,他知道本來昏倒了的湛露唿吸慢慢變得非常平穩,麵色也恢複了正常,她睡著了;變成狐狸在門邊傷偷聽的青玄道士倚著門邊,打了個哈欠就睡著了;在廚房裏胡思亂想坐立不安的阿箸娘子也睡了,她直挺挺地倒在廚房地板上,那模樣還像一雙筷子。


    屋子裏所有細小的蟲兒也都睡了,整個酒肆裏,除了唿吸的聲音,再也沒有了別的響動。


    明夷君小心翼翼地把湛露放下,寬衣解帶,低吼一聲,變迴了青色的巨獸。他的身軀幾乎占滿了房間裏所有的空地。


    他用他巨大的爪子輕柔地撥過湛露,讓她非常舒服地躺在他的懷裏,枕在他的前肢上。他輕輕包裹住她的身體,小心翼翼地擁抱著她,也陷入沉沉的睡眠中去了。


    ☆、第40章 早安


    或許是因為明白了明夷君早晚要走,經過夢裏一夜的糾結混亂,湛露早晨醒來睜開眼睛時,已經接受了現實。


    她吃力地從明夷君巨大的身軀上爬起來,腳底下踩著他的長毛,有點癢癢的。


    他睡得還是很熟,他的體型變大了不少,他的麵孔好像巨人的臉,卻還是很好看。此時他合著雙目沉眠的那樣子,居然讓湛露覺得好像有點……天真?


    她吻了吻他的嘴角,小心翼翼離開房間,生怕要吵醒了他。


    在門口,她被一個毛茸茸的東西絆了一下,差點摔倒,低頭才看見原來那是青玄狐狸。


    狐狸本來睡得好好的,被她這麽踢了一腳,打了幾個滾,一下子驚醒過來。在地上一骨碌爬起來,化成了人形,向湛露行了個禮。


    湛露見他躺在門口,就知道昨晚上與明夷君說的話恐怕全都叫他聽了去,也不和他搭話,臉上一紅,扭頭就走。


    青玄狐狸本來計劃聽完壁腳就跑的,沒想到卻睡著在門口,讓湛露逮了個正著,也有些不好意思,勉強笑笑,躲到一邊去了。


    湛露進了廚房裏去做飯,青玄狐狸卻坐在門口發起呆來。


    昨天晚上,他為了恢複自己的法力去求明夷君,答應了明夷君要聽憑他驅使。在來之前,他雖然有些不安,卻未曾猶豫過自己的這個決定。然而,在他立了誓,恢複了法力之後,明夷君所對他說的那些話,卻讓他開始後悔自己這麽做了。


    如果時間還能迴到昨天晚上,他寧可自己一輩子沒法力,也不想知道那些事。


    青玄雖是狐妖,從小卻是被太白山道士教養長大的。百十年來,他的所見所聞所學,一字一句,一言一語,全都是太白山道士所講。他知道太白山之所以多少年來一直是人間最適合修道的地方,是因為天上有仙人在護佑著太白山上的道觀。


    多少年來,他一直為此事而感到自豪。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他自幼聽著師父講道長大,他雖然是青狐,悟性卻不比任何一位師兄弟差,他所學的道法,也是從仙人那裏來的正道。


    他憑借這道法護佑人間平安,他知道自己終有一日能夠得道,脫胎換骨,成就仙身。等到了那時,他也會像太白山庇佑他那樣,好好庇佑太白山這一方山水。


    然而明夷君的話卻打破了他對未來美好的暢想。


    想到此事,青玄一陣心焦。


    修道百餘年,青玄的心境,從不曾像如今這麽焦灼憂慮過。


    他想要忘卻明夷君所說的那些話,然而明夷君的聲音仿佛就在他的耳畔迴蕩著:


    “天道循環,本來就是順應著自然一定的規律,如今天庭崛起已有數萬年,本該逐漸式微衰落,才是正理。然而如今天庭仙人氣運仍是極盛,而天地間的氣運與我等四兇的氣運皆被壓製。隻怕是天庭用了什麽辦法修改了天道。如此天長地久,天道平衡就將被破壞。到時日夜顛倒,星辰無光,妖魔遍地,鬼物橫行,人間必將變為修羅場,若是如此,隻怕到時你們太白山也難以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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