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潛意識裏已經預想到要發生的事了。


    蘇丹青是最後一個衝上黑虎崖的,跌下馬背衝到一隻腳已踏到空中的嶽淡然麵前。


    歐陽維站在與她盡在咫尺的地方,手裏攥著一塊龍鳳玉,腳邊摔著斷了的紅簪。


    蘇丹青猜不出他們說了什麽,歐陽維麵無血色,像地府之鬼,嶽淡然卻一臉釋然,仿佛下一腳踏空就解脫超生。


    “丹青,對不起,還有就是,謝謝你。”


    蘇丹青這才明白嶽淡然當初要他編造虎涎之說的用意,“一而再,再而三,你利用我求死。”


    嶽淡然露出個很難被稱之為笑容的表情,“不共戴天之仇,自然要死生不複相見,我活著不會活在他身邊,死了更不想留在他身邊,塵歸塵,土歸土。”


    選擇跳黑虎崖,算什麽塵歸塵,土歸土。


    蘇丹青正要開口,迎麵灌來的狂風卻堵住了他的聲音,歐陽維的眼中早就沒了溫度,望著嶽淡然笑道,“你要我跟你一起跳嗎?”


    “這輩子我們注定有緣無分,要是你還想要我的下輩子,就遂了我的心意……”


    餘音還飄在風裏,轉瞬人已不見。


    蘇丹青撲到崖邊,眼睜睜看著嶽淡然消失在一團濃霧裏。


    一時間,天旋地轉,萬念俱空,他的身子也要跟著探過去,歐陽維已衝過來扯住他的腿,“我不能跟她一起跳,你更不配,她不會死的,我這就下去派人找她。”


    第六卷 隻是朱顏改


    第93章 唐突美人


    嶽淡然醒過來的時候,身子半側著,重量都壓在右邊。


    空曠的半山腰隻聽得見鷹隼尖利的叫聲,著實讓人不寒而栗。


    全身都疼的受不了,前額頭磕破了,流了一臉的血,後腦勺撞出個包,嗡嗡地脹;右胳膊和右腿摔斷了,全身的骨頭都像是被小蟲子從內向外地啃,臉上與身上的皮膚也被一顆千年老鬆割的千瘡百孔。


    要不是那顆老鬆,她興許就粉身碎骨了。


    昏迷之前發生的事,統統不記得,她是被疼醒的,疼的地方太多,都不知該顧哪邊,索性自暴自棄,輕輕翻個身,麵朝上望天等死。


    那顆救了她命的鬆樹,在頭上十餘尺的位置,陽光透過鬆枝射下來,有些刺眼,兩眼被血糊了一層,看到的天與樹都是紅的,紅的讓人心塞。


    此時應該是正午,她卻覺得冷,興許是流了太多的血,也興許是在翻身的時候,袖子裏的白蟬順著她耳朵流出的血爬了進去,咬了她一口。


    她想知道自己是怎麽摔到這裏來的,從望不見盡頭的高崖,摔到半山腰一個方寸容人的斷石平台,半隻胳膊還耷拉在空中,整個人稍微滾上兩滾,就會一落到底。


    喉嚨癢,咳嗽了一口,不咳還好,一咳就被嘔出的血嗆的幾乎窒息。勉強撐起身子吐了個夠,吐完後滿嘴都是血腥味。


    咳嗽了這一場,她反倒生出一些鬥誌,抬手擦擦眼睛,把血擦幹淨,想看的清楚些,入目的一切卻都還是紅,興許是腦袋摔壞了,腦袋裏頭流的血阻塞了過往的記憶,也蒙住了她的眼。


    掙紮了半天,掙的渾身的骨頭咯咯響,扶著懸崖壁站起來的時候,她在想,要摸著的是一扇門,興許還有條活路,否則,在這上天入地皆不能的半截山崖,不困死也要餓死。


    說到餓,肚子就叫了。明明五髒六腑都被血洗了個透,居然還會餓。


    比餓更多的是冷,冷到全身的痛感都漸漸麻痹,冷到隻想整個人投到一個大火爐裏,燒死也好。


    她掉落的這塊山崖,像是被巨斧劈開的斷麵,樹木花草都是從石峰生長出來的,唯獨她摔殘了身子保住命的這塊平台前的石壁,幹淨地像被特意磨光了一樣。


    她越發覺得所求不是奢望,這斷崖中間的一塊小小平台,看起來就像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境入口,否則為何會有人在這石門上,故弄玄虛地擺了一套陣門呢。


    她記得住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卻忘記了為什麽會摔下山崖,困在這個不上不下的地方。


    強打起精神推算破陣,她很奇怪自己為什麽會解這麽繁複的陣法,那些數算心語方位圖畫,一條條清晰閃現在腦子裏。


    推九宮算傷門,石門起平台逆,寬度隻容的下一個人。機會就一瞬,她片刻都沒有猶豫,窩著身子鑽進去,人還沒停穩,石門就落緊了,發出咣當一聲悶響。


    裏頭是一片黑,她倚在石門上等眼睛適應,等了一會,睜眼卻還是不得見物。


    索性不再等了,行動也越發大膽。她直覺自己從前手腳是很利落的,否則不會受了這麽重的內傷外傷,還能這麽一點不錯地把機關重重的陣給破了。裏頭的暗箭陷阱,多不勝數,她都一一躲過了,像是為破這一陣,曾經曆練了無數次,每一步都熟練的不可思議。


    越走越亮,整個人卻越發昏,眼看到的是紅色模糊的色塊,身上更結了冰一樣,冷的牙齒都跟著打磕。


    這座地宮的陣隻在外一層,走出陣來,反倒迷了路,山洞裏七扭八轉太多穴,上下左右都是路,沒有奇門遁甲的排列,找路竟難住了她,她隻能憑著直覺走。走到後來,沒摔斷的左腿都走麻了,前麵做了太多的算數,心力交瘁,總覺得下一步就要倒下去,卻不甘心就此停步。


    迷蒙之間,臉邊濕氣越來越重,帶著氤氳的熱度。熱息熏明了她的眼睛,眼前的紅漸漸散去。


    順著溫暖的方向走,步子快了一倍,幻想著前麵就是她的火爐。


    前麵的確有她的火爐,她的火爐正立在一方水潭裏。


    水潭不大不小,夠容納百十來人,這會就隻有一個。水清的見底,就連裏麵的人浸在水裏的腿,都十分清楚;潭水也淺的見底,水隻沒過人胸。


    水潭冒著泡泡,似乎是個溫泉,嶽淡然站在水潭邊上,望著裏麵的人咽了一口口水。


    那人頭發披散著飄在水上,黑的像墨染一般,妖豔的不可方物,越發襯的臉上的膚白如雪,吹彈可破。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喚了一聲,卻沒得到半分迴應。


    水潭中央的美人眉頭緊皺,兩隻眼睛都閉著,肩膀越往下的皮膚越紅,身子顫顫發抖。


    不是泡溫泉泡暈菜了吧。


    嶽淡然一邊想著,一邊打了個冷戰,頭腦一脹就拖著殘廢的半邊身子也走到水潭裏去,原本隻想窩在潭邊取暖,進去之後才發現越往水潭中心走,水越熱。


    最熱的地方站著發抖的美人呢。


    她才不管那麽多,依從本能往熱裏走,眼前又變成一片紅,水是紅色,美人是紅色,像晶瑩剔透的白雪燒起的一團火。


    原本被白蟬咬的血都冷結成冰,這會卻像是被眼前的火融活了身體。她大膽靠近火爐,一把抱住火爐,直到整個人都暖和起來也不想放開,還打算就這麽一直抱著。


    暖流從腳底心衝上來,盈貫全身,眼前的紅也跟著一並消融。


    多久沒有這樣舒心的感覺?像一個死了的人,被上天賜了一縷魂,從墳墓裏爬出來得了重生。


    上輩子的事,不記得也許更好,因為隻要一想上輩子這三個字,心裏就滿是無窮無盡的酸痛苦楚。


    老天爺給了她一身傷一體寒,卻也給了她一個別有洞天,一個美人火爐,也不算待她太壞。


    話說這美人……是不是死了?要是活的,不會被人家這麽抱來抱去的還沒反應。


    她稍稍鬆開手,偷眼去打量她的火爐,越打量就越覺得有蹊蹺。


    原本以為池子裏的水熱是因為這是溫泉,可是溫泉怎麽會越泡水越冷。倒是她懷裏的美人,剛抱上時她覺得他整個人發燙的要爆炸了,抱了這一會,她暖和了,火爐卻也不再發熱了,肩膀下的皮膚從紅轉了白,池子裏的水也涼下來。


    美人的眉頭本是緊皺著,被降了溫之後也舒展了。他這一展眉,她就覺得這人似曾相識。


    正想著他要是能睜開眼讓她看清楚容貌就好了,他就果真如她願地睜眼了。


    美。


    真是美。


    兩個人麵對麵地站,她眼見的是一張故人臉,他眼見的卻是一張滿是血道子的毀容臉。


    美人對他赤身裸體被個乞丐似的人抱著很不滿,一抬手就要劈了她。


    嶽淡然下意識傾身躲過了,卻被餘震當場震暈。


    再醒來,耳邊沒了鳥叫,身處的也不是斷崖蒼天,看到的不再是紅紅的色塊,而是清清楚楚的桌角凳腿。


    她現在是躺在地上嗎?照眼下的情形看,不用說了。


    身上的衣服殘破不堪,濕噠噠貼的難受,更慘的是,她壓著的,是已經殘廢了的,右半邊。


    嶽淡然呲牙咧嘴地翻到左邊,手支著地想要坐起身,掙紮在半空中時,耳邊響起一聲唿喝,“你是什麽人,竟敢擅闖尋仙閣?”


    一抬頭,就對上個姣好的麵容,麵容的主人是個女子。


    這女子明明有著上等的長相,卻板著臉,刻意壓低的嗓音似乎是為了強調威嚴。


    “你是什麽人?尋仙閣又是什麽鬼地方?”


    一開口,嶽淡然才知道嗓子被血鏽的有多厲害。


    女子被反問的一愣,惱的要出手打她,卻被上首的主人製止了。


    “何瓊,不要髒了手。”


    呃!看來開口的人不是為了救她於危難,倒是要表達對她的嫌棄。


    嶽淡然費力地扭身子,想去看悅耳沉音的主人,那人似乎也為了配合她一般,款步走了過來。


    是不久之前才為她取暖的火爐。


    火爐滑溜溜的觸感她還記憶猶新,如今看見他穿戴整齊,還真有點不太習慣。


    火爐走到她身邊,猶豫都沒猶豫就抬腳將她踢成了仰躺。


    腦袋著地的那一刻,她想的是,看人的角度果然很重要,從腳底下往上看人,天仙也會變成巨下巴大鼻孔。一邊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一邊依從本能出聲抗議,“你沒看到我身受重傷嗎,還拿腳踹我,我跟你有仇?你有話不會好好說?”


    不等火爐出聲,一個圓臉女侍就對她提聲嗬斥,“問你話的時候,你該一五一十的招。是你放肆在先,主人還留著你的賤命已是百般寬容了。”


    她眨巴眨巴眼,心說寬容我都踹的這麽疼,不寬容我會怎麽樣?


    第94章 你來我往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還是低調點免受苦楚。


    嶽淡然輕咳一聲道,“你們問我是誰,我的確是沒法迴答,我從山崖上掉下來之後就什麽都記不得了。至於我為什麽擅闖貴寶方?要是有的選,我絕不會借到你家路。”


    說完這句,她偷眼去瞧那主仆幾人,火爐似乎不為所動。


    “當時我掉在了半山腰大鬆樹下的那一塊巴掌大的石台上,要不是破石壁門進了來,恐怕就隻有跳穀底了。人命關天,有什麽得罪叨擾之處,還請各位多包涵。”


    火爐有些發愣,盯著她從頭到腳地看,“這麽說,你是從坤門進的尋仙閣?”


    “啊?什麽坤門,斷崖上的那個是坤門?哦,那我的確是從坤門進的尋仙閣。”


    “要進尋仙閣,就要破困龍陣,你是如何破解的困龍陣?”


    火爐已經伸腳踩上了她的胸口,似乎稍稍用力就能踩穿了她。


    她感受到了他的力道,慌得嘴都打結,“我也覺得奇怪,我連娘親是誰都不記得了,居然能還記得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學問,興許是從前走多了熟能生巧。”


    叫何瓊的侍女衝過來指著她吼,“一派胡言,黑虎山是土丘嗎?從山崖上摔下來不死還能入坤門?你是如何混入尋仙閣,又如何走到寒潭猥褻我家主人的,還不從實招來?”


    這女人一通連珠炮的攻擊,震得她腦漿子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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