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淡然從前聽說宮中隱著暗堂死士,想必這孩子的武功還未高到極致,才被派來做奸細的吧。


    “王爺對奴才一直都很忌諱,若非王妃喜歡我,奴才恐怕這一輩子都做不成一件事。”


    又是她麻痹大意讓人有機可乘了。


    嶽淡然的心陣陣刺痛,“暗堂出身的,武功都不弱,你要是還想保一條小命,就該更用心掩藏內息,否則露餡是早晚的。”


    小風低著頭,一聲“多謝”卡在喉嚨裏,不得出口。


    嶽淡然居高臨下地看著小風,咬了咬唇,“暉院養著的那位,不是你們劍首吧?”


    “王妃說的是上代劍首?”


    “吳梅景。”


    “暗堂都知吳先生已故去,否則新任劍首也不會繼位。”


    果然如此。


    “暉園的那個是誰?”


    “大概是王爺找迴來的替身,想必除相貌同吳先生酷似之外再無充數的可能,才受了脅迫遭受酷刑。”


    嶽淡然原本也是這麽猜想,如今聽到她的想法與另一人不謀而合,心中無盡悲涼。


    小風見嶽淡然半晌不說話,便逾距問了句,“王妃預備怎麽做?”


    嶽淡然也想知道她預備怎麽做。


    刀握在手上,指向他心口,最終能不能落下那一刺,真是不好說。


    “王妃要奴才做什麽?”


    “幫我取兩把劍來吧。”


    ……


    歐陽維在宴堂被灌了不知多少杯酒,從天子到魔尊都循例敬他,他非但不推脫,反而刻意多喝了些。


    嶽思凡忍辱而不敢言的倒黴相,蘇丹青又恨又怨的含悲眼,與嶽思卿滿是怨毒的神情,都給了他極大的快慰,心中的忐忑隨著烈度的美酒與病態的愉悅消磨掉,就連曲終人散時的蕭索與零落,也如將毀滅的美景一般絢爛。


    歐陽維推開房門時,心裏不是沒有擔憂,當他看到床邊蓋著蓋頭正襟危坐的新娘,脊背的冷汗才都化成熱汗。


    他不是不想風度翩翩,腿腳卻不聽使喚,從門邊到床邊短短的幾步路,踉蹌的閃了好幾閃。


    等他終於撲到床邊,掀蓋頭的手卻停在空中,興許是醉酒的緣故,身子一直抖個不停。


    兩個人近在咫尺,再靠近些就能感受彼此的唿吸心跳。


    嶽淡然的心從來沒有當下這麽平靜,甜蜜或辛酸的過往都在她眼前走馬燈,最終定格在三年前藥王莊的婚宴上,他義無返顧揭下她蓋頭的那一刻。


    如今發生的一切,仿佛都是故事重演,不同的是,他看到她嘴角的笑容時,表情一瞬間的凝固。


    “你從前不愛學武功吧?”


    還來不及想她為什麽這麽問,不知不覺中他已“嗯”了一聲。


    嶽淡然臉上明白寫著“我就知道”四個字,眼角的笑紋也更深了,“你從前覺得自己是皇儲,學武功不過是浪費時間。明知無用,卻還不想甘居人後,很痛苦吧?”


    痛苦嗎?


    歐陽維連笑都不能了。


    嶽淡然輕哼道,“其實你的武功爛透了,師父知道我也知道,你一直嘲笑我花拳繡腿,殊不知真正花拳繡腿的人是你。”


    歐陽維不是沒有自知之明,說到底,學文學武都是需要天分的,他在武學上的天分,隻能說是差強人意罷了。


    嶽淡然又笑起來,“我的劍法雖然不好,勉強也打得贏你,師父從前從不讓我贏你,他說伴君如伴虎,傷了你的麵子恐怕要遭禍事。”


    歐陽維絕望地閉上眼,太陽穴突突地跳。


    “就你知道的來說,安排至此也的確費心了,隻不過你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


    “若我說師父是自己求死,你信嗎?”


    “我不信。”


    歐陽維眼中虛空一片,盡是頹然,“師父的確是我逼死的,可死法卻是他自己選的。”


    三百零七刀……


    這些年,那三百零七刀一直是師父心中難解的結吧。


    “師父說他在義字上有虧,能同老友一個死法,算是全了當初結義時的誓言,死得其所。”


    嶽淡然知道歐陽維所說句句是實,正因為如此,她的心才裂成兩半。


    天知道歐陽維花了多大的力氣,才問出他這輩子最害怕聽到答案的一句話。


    “你知道了是嗎?”


    嶽淡然的迴答就是扔給他一把劍,“這麽多年我很想同你酣暢淋漓地打一場,不用藏也不用讓,生死有命各憑本事。”


    歐陽維接過劍,詭異的笑容在臉上綻放,“喝了交杯酒,你我就是名正言順的夫妻,就算你要殺我報仇,也要滿飲了這一杯。”


    一邊說,一邊不慌不忙地斟滿了桌上的兩隻玉酒杯,才欲端起,就因嶽淡然輕輕一扯桌布而落了空,她抖了抖手腕,兩隻酒杯已飛落她劍尖。


    她的劍離他的喉嚨越來越近,他卻絲毫不閃躲。


    他端起其中一隻酒杯時看向她的眼神,反多了瀕死的纏綿魅惑。


    他自飲一杯,又端著另一杯送到她嘴邊,臉上的笑容像追魂的鬼,“乖,喝了它,我的命就是你的。”


    嶽淡然握劍的右手忍不住顫抖,握拳的左手卻刺破了手心,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眼,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之後她要殺他,就算謀殺親夫了吧。


    看來她這輩子都擺脫不了克夫的命數了。


    玉酒杯掉落時他先出手,每一招都使的讓人眼花繚亂。


    嶽淡然在記憶裏狠狠地搜尋能與眼前這個歐陽維相符合的片段,驚猝中已落了下風。


    她打不過他,起碼以眼前的姿態,她不是他的對手。看來當初有所保留的人不止是她。


    正猶豫著要不要幹脆撕破臉,他刺來的劍卻轟然掉落。


    她朝向他心口的一刺失了格擋,穩穩穿進血肉。


    突逢其變,要不是淩亂之中她收招快,他的心恐怕已被貫穿。


    縱使殺手硬扭成傷手,劍也入肉三分,他還趁亂想再往上撞得實在些。


    生死一刻,嶽淡然從頭到腳,從骨到血地痛恨自己。


    手不聽使喚,劍也不聽使喚,明明再偏一些再深一些就能殺了他了,手卻僵在那裏不聽使喚。


    下手!


    從此恩怨情仇盡消,大不了同死罷了,他明明也在微笑著對她點頭的不是嗎?


    其實很早以前歐陽維就知道他們之間沒可能了,卻還偏偏逆天而行,自欺欺人,熬了三年也要做這一場夢。


    從看到那塊血玉時夢就做完了,是他垂死掙紮不肯醒來。


    血海深仇……


    這四個字的分量,每一個字都沉重的能壓垮了他。


    隻要活著,他就沒資格再靠近她,從此以後在她眼裏,他的身份隻是滿身血腥的仇人。


    那他寧願死了。


    嶽淡然最終還是下不了手,拔了劍對著自己的心口預備刺下去。


    歐陽維整個人撲過去,用手攥住她的劍,手上的血與心口的血一起流下來,染紅彼此的眼。


    嶽淡然分心的一瞬間,歐陽維用自己都辨識不出的語調嘶吼一聲“來人”。


    她對這絕望的塵世不是沒有留戀的,正因為那一瞬間的猶豫,一瞬間的留戀,她才沒能下決心去走鬼門關。


    嶽淡然在這世上唯一的留戀,就是對歐陽維的情,用了十幾年的情,所以她下不了手殺他,卻下得了手自殺。


    想必是情孝兩難全才憤而求死的吧。


    歐陽維昏過去的前一刻,還能用冷靜的語氣吩咐製服她的死士,“挑了她的右手筋,打斷兩條腿,卸下巴,用鋼索縛她手腳,除了喂她一日三餐,任何人都不許碰她,不能同她說話,違者格殺勿論。”


    第86章 孤客最先聞1


    婚宴的賓客中有各方勢力,來人紛雜,王府內外被銀劍為首的死士守護的鐵桶一般,誰也沒想到維王殿下後院著火,竟傷在新娶的王妃手裏。


    王宮伯爵都會在府中養些醫術高超的聖手,因歐陽維對大夫恨屋及烏的厭惡,堂堂維王府竟沒一個家醫,出了事還要到宮中請禦醫。


    歐陽維傷心損肺,流血過多命在一線,要擱在尋常人身上,不是沒有救迴來的希望,正是因為他身份太尊貴,禦醫們反倒擔驚受怕,束手束腳。


    幾個太醫裏有聰明的已經開始盤算怎麽把燙手山芋扔出去,“殿下受的傷傷及髒腑,光止血不夠,恐怕要行補心之術,否則就算來日傷愈,也會留下遺症。”


    周良辰起初還沒聽出老禦醫口中的推搪之意,“請先生們速速準備,醜話說在前麵,王爺要有個閃失,你等一家老小都要跟著陪葬。”


    隨隨便便就要滅人滿門,老禦醫嚇得哆哆嗦嗦,抖著胡子道,“聽聞羅刹醫仙就在王府做客,若能請他出手為王爺補心,必定十拿九穩。”


    好個不負責任的十拿九穩。


    周良辰這才明白老狐狸的言下之意,他本就信不過來府的幾個禦醫,生怕他們耍花樣,借機為歐陽簡除掉異己。


    可要是請蘇丹青出手,他心裏卻更忌諱;且不論歐陽維對蘇丹青的懷恨,若蘇公子得知歐陽維設計奪妻的作為,難保不會借機報仇。


    按理說,蘇丹青是沒理由知道歐陽維的籌謀的,除非今晚嶽淡然在賓堂宴客時的曇花一現,蘇丹青看出了什麽端倪……


    思來想去,周良辰還是存了一絲僥幸,下令密召蘇神醫來後堂。


    死士們都知歐陽維遇刺事關重大,若消息走漏到皇上耳朵裏,恐怕他會趁亂動作,一舉打壓維王。


    歐陽維黨羽眾多,怎會束手就擒,更遑論那些沒了維王就失了存活之地的武林人士,真鬧起來,立時就是天下大亂。


    周良辰還有個女兒在宮中為妃,到了破釜沉舟那一天,他恐怕保她不住。


    於公於私,眾人都想著要把消息封死。


    彼時歐陽維敬罷酒迴洞房後,賓客們就已紛紛都被安排到客房住下,蘇丹青受通傳時,他正躺在軟床上輾轉反側;嶽思卿也是無眠,兩個人各自想心事,都存了滿腔怨念。


    蘇丹青尤其焦躁,新婦是嶽淡然的知覺讓他從頭到腳都如墜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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