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要緊,我也不困,我們躺下來說說話好不好?”


    見蘇丹青一臉堅持,嶽淡然隻好將敷衍的話都咽到肚子裏,順遂他的心意躺在他身邊。


    蘇公子有意問起從前的許多舊事,偏偏那些曆史都是嶽淡然不願提及的,卻不得不出於禮貌一筆帶過。


    涓涓流水,蘇丹青聊得越發興起,中間難免就提到了歐陽維。


    這三個字沉在她心底最深的角落,卻從不敢掛在嘴邊,“師兄是天之驕子,從前沒怎麽正眼看過我。”


    蘇丹青“咦”了一聲,不可置信,“我們成親那天,維王殿下同你說笑毫不在意,倒不像生分隔閡,夫人多心了。”


    嶽淡然苦笑,蘇公子卻不知趣地繼續,“原本我還猜不出維王殿下那日來藥王莊道喜的因由,直到近日朝野江湖都流傳關於他的傳言,才知道當日他說那些話的意思。”


    嶽淡然也記得……


    歐陽維說日後要仰仗蘇公子妙手迴春。


    原來她這些天的忐忑,疑惑,焦慮和妄自揣測都大可不必,身邊的這個人就有正解。


    嶽淡然聲音都顫抖了,卻極力掩飾著,“維王殿下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夫君知道是什麽意思?”


    蘇丹青長歎一聲,似乎是在同情那落魄王爺的悲催命運,“我也是前日才得到的消息,先皇病重,本已經朝政交到維王手中,殿下繼位前本該從北瓊或西琳的公主中選一位做皇後,卻一直猶豫不決拖遝不行,原來……他竟不能人道,紙包不住火,皇帝陛下為千秋萬代,隻得將皇位傳於三子。”


    嶽淡然聽罷這一番極盡諷刺的傳言,全身都像被紮了一樣隱隱作痛。


    歐陽維不能人道?


    夜夜同嶽思卿私會,翻雲覆雨的是哪一個?


    獸性大發,毫無憐憫傷害她的又是哪一個?


    離開神劍山莊前,歐陽維曾隱晦地透露他的擔憂,莫非真如他所說,朝堂後宮的那些虎視眈眈的人,耍陰謀詭計陷害他了嗎?


    他果真傷了身體,從今以後不能生養子嗣了嗎?


    嶽淡然在心中默默念叨著“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八個大字,眼淚卻止不住流出眼眶。


    虧她從小練就一身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如今卻因為還不知是不是空穴來風的謠言哭腫了眼睛。默默流了一會淚,她哭的越發大膽,漸漸的,抽噎聲都止不住,放肆的發泄讓人膽寒。


    全身的血液凝固,逆流,許多年埋藏在心裏的那些悲憤與無奈,壓抑與哀愁,都隨止不住的眼淚流瀉出來。


    她現在到他身邊去,還不夠資格吧,可資格不資格的算什麽呢,大不了一死而已。


    蘇丹青沒料到嶽淡然會哭,先是驚詫,而後卻不知所措。


    嶽淡然明知失態,卻已毫無顧忌,隻覺傷心的不能自己。


    發泄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長到蘇丹青已經忘記引發嶽淡然情緒爆發的導火索,他動輒不安地將人緊緊摟在懷裏,口中說著亂七八糟的安慰之語,兩手並用撫順她的肩背,一下下想安撫到她心裏。


    溫暖的懷抱讓嶽淡然平息冷靜,才剛腦子裏亂七八糟的荒唐念想都隨著消弭。


    現在還不行,遠遠不行,衝動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一切都要按部就班,從長計議。


    蘇公子試探著問道,“淡然……竟對維王殿下的事如此在意?”


    “我們從小一同長大,他雖高不可攀,我心裏卻把他當成親人,夫君能不能盡全力幫他一幫。”


    蘇丹青長歎道,“他既有意找我醫治,我必盡我所能,但願有法可醫。”


    二人各懷心事,都沒睡好,第二天雙雙頂著黑眼圈迴門。


    要是讓嶽淡然選,她這一輩子都不想再踏入神劍山莊半步,可作為嶽家嫁入蘇莊的二小姐,她的作用就是為兩家互通有無做連接紐帶,想瀟灑地拋棄前塵舊事,根本是癡心妄想。


    嶽淡然在神劍山莊生活了十幾年,從沒受到過如今這般禮遇:且不說嶽家全家出動來接人的陣仗,就連從前那些對她不屑一顧的仆從奴婢也都個個恭敬。


    受寵若驚之餘,耳中聽著虛情假意,口裏迴著虛與委蛇。這麽天差地別的對比,她非但沒覺得絲毫的揚眉吐氣,反倒徒生許多感懷心酸。


    自從那一次她出事病的差點沒死,嶽華昊便不太敢正眼去瞧她;王月圓雖從未有過愧疚,為了麵子上的和睦,也不得不稍稍放低姿態;嶽思凡看她的眼光還是一如既往的讓人厭惡,躲避不及唯有視而不見。


    最耐人尋味的是嶽思卿的態度,從前的嶽思卿,看似平易近人,實則對嶽淡然不屑一顧,除此之外還有些極力掩飾的厭惡,如今,卻似乎是巴不得她萬箭穿心的忌憚。


    蘇丹青與嶽淡然被留在神劍山莊小住,同樣被留下小住的……是中途光臨的維王殿下。


    歐陽維的私密已然傳遍天下,虧他還能若無其事保持風度。


    嶽淡然原以為同他見麵會尷尬,結果卻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歐陽維從前會時不時對她展現卸除偽裝的一麵,如今興許是被殘酷的現實磨平了棱角,無論是大場麵相會,還是三四人偶遇,他都對她謙恭有禮,完美的無懈可擊。


    歐陽維對蘇丹青的態度也好的不像話,雖然沒單刀直入與他討論隱疾治愈的頭等大事,卻也旁敲側擊地點名來日必有所求。


    蘇公子對歐陽維的示好有些無措。此次之前,他就有聽聞:維王殿下自新皇登基之後,做動作拉攏江湖各界名人,擺出招賢門客的架勢做權王貴胄。


    但凡有心人都會疑惑歐陽維這天下丟的有些不清不楚,先皇將朝野內外極大的權奪給了他而並非當今聖上,看在外人眼裏未免有些補償之意。


    奈何,皇家之事誰也說不清內中究竟,維王殿下收攏人才到底是要做國家棟梁還是反骨佞臣,局勢還不明朗,站隊早了實非明智之舉。


    從前蘇丹青對歐陽維談不上恭敬,得知他的遭遇之後心生憐憫,如今交往的多些,竟生出些知音情懷,起了結交之心。


    歐陽維出身皇家,舉止風度是一等一的,他要是真下定決心拉攏人心,恐怕沒有折服不了的人。


    嶽淡然冷眼旁觀,分不清歐陽維對蘇丹青的用心,有幾分是出於對他才華的賞識,有幾分是出於試圖對可利用的人物盡其用的權謀本性。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讓她困擾,自從這次同歐陽維重逢,她就沒見過吳梅景。


    那日在婚宴上的匆匆一見,還來不及不說一句話就分別,天知道她憋了多少話要同恩師說。


    嶽淡然很想問問吳梅景的下落,卻苦於時機不對一直都問不出口。


    嶽淡然自以為她將煩惱焦躁掩飾的天衣無縫,卻瞞不過日日睡在身旁的人。


    離開神劍山莊的前一晚,兩人在房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閑話時,蘇丹青就委婉地表達了關懷之意。


    第48章 佳人醉


    嶽淡然正猶豫著要不要把心事說給蘇丹青聽,就有下人跑來通報,說維王殿下在後院亭子裏擺了酒,請醫仙夫婦同去賞月。


    離送別晚宴散場還不到一個時辰,今夜的月雖胖,卻也不是滿月,維王殿下召人的名頭實在有些牽強。


    蘇丹青與嶽淡然麵麵相覷,對歐陽維的用心都有些不明所以,商量半天也找不出拒絕的借口,唯有一同去赴約。


    嶽淡然一路上都忐忑不安,直到在後院見到歐陽維與嶽家兄妹暢談歡飲的場麵,才放了半顆心,與蘇丹青相視一笑,並肩走上前行禮。


    歐陽維將二人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裏,笑有深意,親自起身招唿他們入座,“你們在房裏做什麽呢,叫了半天也不見人?我們等的月亮都圓了。”


    蘇丹青紅著臉瞧瞧嶽淡然,嶽淡然也略有羞澀地看了眼蘇丹青,在座的看著二人的小動作,難免都品出些曖昧之意。


    嶽思卿若有所思,看蘇丹青時流露些哀怨;嶽思凡更是酸的臉都紫了,眼中盡是豔羨;歐陽維卻滿臉戲謔,似笑非笑地看熱鬧。


    明明不是鴻門宴,氣氛卻越發微妙,虧得歐陽維開了個話題,眾人才說笑開來。


    幾個人年紀相仿,就算身份有別,經曆不同,總算話還投機,維王殿下平易近人,沒有絲毫高高在上的傲氣,談吐不俗,溫柔善解,讓人不由得放下心防。


    蘇丹青未免失態,微醺時就幾次三番要先告辭,卻都被歐陽維攔住了。


    酒一杯杯灌進肚,胡亂醉成一團時都不再過多忌諱了。


    蘇丹青走不成,嶽淡然也得陪著受罪。可恨嶽思凡喝多了黃湯就不管不顧地拉著她的袖子靠近了輕薄,吐訴衷腸不分場合。


    嶽思卿人還清醒,見嶽思凡鬧的實在不成樣子,便請示歐陽維是不是要叫人先將他送迴房。


    歐陽維握著嶽思卿的手笑道,“他整個人都扒到淡然身上了,別人怎麽製得住?思卿親自跑一趟吧,速去速迴。”


    嶽思卿不經意瞧了瞧醉倒在桌上的蘇丹青,臉上露出不自然的微笑,扯人去了。


    嶽思凡的哀嚎還未曾飄遠,嶽淡然就發覺歐陽維的目光已經落到了她臉上。


    就算她身邊還有個昏迷不醒的蘇公子作陪襯,兩個人當下的狀況也實實在在是獨處。


    既為人婦,身份已不同,要不是歐陽維下旨邀約,嶽淡然絕不敢擅自拋頭露麵予人口實。


    嶽淡然被歐陽維看的渾身不自在,幾番躲閃,他卻還是不肯收迴目光,她像個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坐立不安,琢磨著要不要也順勢請退。


    可話到嘴邊卻怎麽都說不出口。


    之前她被嶽思卿灌了很多酒,人已有些迷離,起初還不敢正眼迴望歐陽維,尷尬地沉默了半晌,她才忍不住偷偷用餘光去瞄他。


    明明盡在咫尺,卻相顧無言。


    歐陽維淡淡地笑,淡淡地往唇邊抿酒,目光如泣如訴。


    “淡然想說什麽?”


    嶽淡然被問的一驚,脫口而出道,“師父……沒同殿下在一起嗎?”


    歐陽維苦笑,“想看卻不敢看我,我還以為你也同他們一樣暗自可憐我。原來是我自作多情,你想問的隻是師父。”


    嶽淡然猛搖頭,想解釋什麽,卻被莫名上湧的酒氣燒了喉嚨。


    歐陽維低下頭,自嘲一笑,“我托師父辦事去了。”


    “師父不在,暗堂的人在你身邊保護你嗎?”


    歐陽維深吸一口氣,又長歎一聲,盈盈望著嶽淡然,眉梢輕翹,“明司與暗堂隻聽命於皇帝陛下,再不聽令於我了。”


    嶽淡然之前顯然沒想到這一層,當下便有了戳人痛楚的愧疚感,僵在那裏不知所措。


    歐陽維似乎就是想要她不自在,眼中流光轉瞬即逝,勾唇一笑道,“銀劍幾個還是在的。明司與暗堂畢竟服侍我多年,之前選擇跟隨我的人也不少,周老師與師父也在其中。”


    嶽淡然不知怎麽接話,歐陽維卻並不在意地自言自語,“可惜明司一筆再不是明司一筆,暗堂一劍也已不是暗堂一劍了。”


    吳梅景雖不在意名利,卻對皇家正統有著不知名的謹慎忠誠。同歐陽維多年情義,竟讓他犧牲暗堂一劍的身份,嶽淡然不知該為其歎還是該為其哀。


    “師父可還好?”


    歐陽維神色黯然,“師父忠義難兩全,已生出退隱之心,淡然若見了他,可願幫我勸他一勸?”


    歐陽維從前從未這麽和顏悅色地求過她,嶽淡然受寵若驚,應承的沒有絲毫猶豫。


    三言兩語就取得所需,彼時似真似幻的憂傷也從歐陽維臉上抹去了邊角,“淡然似乎開心了不少……嫁得良婿,日子過的是否也比從前舒心?”


    嶽淡然默默咬牙,有些煎熬注定隻在內裏,那個讓她煎熬的源頭,恐怕一輩子也不會知道。


    “你從前不會那麽笑,是因為對著蘇公子,才會如此?”


    嶽淡然藏在桌下的手有些抖,胸口悶得難受。


    “我離開山莊那半年,你過的怎麽樣?原本我留下範劍幫我留心你,可惜他失蹤了……”


    嶽淡然驚詫地睜大眼,歐陽維卻一派泰然,“他也許早就死了,死的人卻還會飛鴿傳書給我,說一切安好,淡然……是你不想讓我知道你的事,才對他下手了嗎?”


    嶽淡然驚詫的眼都直了,“範劍武功高強,我怎麽會有本事對他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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