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維從懂事開始,沒過過一天無憂無慮的日子,如今雖出了宮,卻還是被周吳兩位師父逼得少有喘息的空閑,平白見到有人這麽落魄卻還這麽開心,心裏自然憤憤不平。


    本著自己難受也不讓別人好過的心思,歐陽維找時機同莊主大人,他名義上的師父,嶽淡然名義上的父親提議,對那個已到入學年紀的“二小姐”進行有組織有計劃的“色誘”。


    歐陽維的官方理由是不忍“民不化”,然而嶽華昊卻從太子殿下字裏行間品出點“看著鬧心”的意味,外加他對嶽淡然的娘還有那麽點殘存的餘情,也就順勢對嶽淡然用上了心。


    嶽淡然比嶽思卿小兩歲,自從莫名其妙被“她爹”關注起來,就跟著“她姐”一起,在她“大娘”麾下學習武功。


    王月圓對於夫君把昔日情敵的“孽種”硬塞到她手裏很是不滿,對嶽淡然的態度沒有最差,隻有更差。可憐的二小姐成了母女倆免費的出氣筒。原是眼不見心不煩,如今這小妮子整日於眼前晃來晃去,也難怪王月圓日日發作狂躁。


    嶽淡然的好日子算是過到了頭,她開始被迫學習讀書寫字,外加半吊子的武功。時至今日她恐怕也不知道,造成她悲劇的罪魁竟是她一度瘋狂追捧過的小神仙,否則她與歐陽維的恩怨簿上,恐怕又要平添一樁來往。


    自打“開化”,嶽淡然與太子殿下的接觸又漸漸多了起來。平日裏嶽家兄妹跟在歐陽維身旁緊著打轉時,她也拚死拚活賴在一邊。嶽家兄妹對這個名義上的妹妹有說不出的討厭,一有機會就整治的她上天不得,入地不能,不是偷偷撕了她的書,就是在練武場上把她打得爬也爬不起來。可憐嶽淡然頂著嶽二小姐的名頭,享受的卻是比賣身丫頭還要悲催的境遇。


    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孩子,慢慢意識到了自己的不足與渺小,漸漸落下自卑的毛病。一開始她還不顧臉麵的同歐陽維搭話,過了半年一年,卻變得連直視他的臉都不敢。身邊人無時無刻不在出言提醒她身份低微,地位下賤,然而最令人寒心的卻還是歐陽維本尊的態度。


    曾拿條蚯蚓往他麵前送的嶽淡然的形象,在歐陽維腦中根深蒂固,以至於在後來的很長時間裏,他看到她都會條件反射地想吐。歐陽維雖從沒欺負過嶽淡然,卻也沒正眼瞧過她。在他看來,同這個寄人籬下,吃嗟來之食的小叫花子有一星半點的交往,都是對他完美人生的極大侮辱。


    嶽淡然的灰暗生活在十歲時降到了首個低穀,她極力想要學習的,是一些不明所以,不知所謂的東西;她極力想要適應的,是一些虛華浮躁,流於表象的禮教;她極力想要結交的,是沒有一點血脈糾葛的兄妹和高不可攀的龍種;以往能讓她心生滿足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都成了玩物喪誌的行徑,就算去做也失去了從前的成就感。


    幸好還有個歸一。


    嶽淡然唯一能稱之為朋友的人,就是歸一。可惜不多久,他就跑去給莊上的賬房先生打雜,兩人能夠見麵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嶽淡然的日子越發不好過,之後更身不由己攀了攀不得的高枝。


    自來到神劍山莊之後,歐陽維名義上的師父是嶽華昊,實際教授他武功的,卻是吳梅景。


    吳梅景身為暗堂第一高手,武功造詣可說是登峰造極。一個頂級劍客竟淪落到給個半大孩子當師父,懷才不遇的情緒還是有的。


    明司與暗堂是隻聽從天子調令的高級特務機關,皇帝陛下把兩部首席都派給歐陽維做跟班,暗中為他培植資本,可謂用心良苦。


    歐陽維聰明好學,相當有練武的天分,吳梅景對他愛護有加,有心將自己的本事傾囊盡授,毫無保留。


    頭幾年都是在打基礎,不存在什麽獨門劍法的外泄,可惜漸漸要到提升階段,吳梅景很想找時機甩了黏著偷師的嶽家兄妹。太子殿下七竅玲瓏,於第一時間領會師父意圖,同嶽華昊開口,求一個學劍的陪練,實際卻是要清理身邊的閑雜人等。


    嶽華昊思來想去,算盤打的當當響亮:想推薦他兒子嶽思凡,琢磨著他要是能跟天下第一劍學藝,必能受益匪淺;又想推薦女兒嶽思卿,指望她同太子殿下多多相處,日久生情,最好兩心相悅,締結婚盟,考慮半天還沒做出決定,歐陽維自己開口要求了。


    “徒兒大膽,請小師妹幫忙。”


    他口中的小師妹就是“嶽二小姐”嶽淡然。


    嶽華昊深受打擊,他大概猜到歐陽維之所以會選擇嶽淡然,就是對他居心叵測的見招拆招。


    其實太子殿下的想法很簡單,嶽思凡與嶽思卿的資質都不低,若收了這二人之一,他師父的絕世劍法恐怕就要無償奉送,選了笨的要死的嶽淡然,也算不虧神劍山莊顏麵,放個傻子在身邊,就沒必要擔心神功外傳。


    天大的榮譽砸到嶽淡然身上,非但沒給她帶來一絲一毫的光環,反倒惹來無窮無盡的麻煩。嶽家兄妹得知他們輸給了這麽個白給的貨色,心裏麵怎麽能好過,怨念之下,對嶽淡然的折磨日日翻倍,月月出新。


    嶽淡然本人也很鬱悶,她頭三年跟王月圓學的武功根本就是個空,如今一下子跳級學習,沒有一堂課能跟得上那師徒倆的節奏,唯有照貓畫虎,依樣描葫蘆。


    時間一天天過,嶽淡然也漸漸明白她就是個擺設,雖沒渾渾噩噩地消磨寶貴的時光,卻也不再自不量力地追求什麽內裏的深刻。吳梅景教的招式,她隻是極盡模仿之能事地胡亂比劃,學了一年,武功沒見長,花式卻練了不少。


    吳梅景卻在無意中發現蹊蹺,他說過的每句心法,嶽淡然都記得清清楚楚,他傳授的一招一式,嶽淡然都能在姿態上模仿到完美的相似。吳梅景暗地裏試過嶽淡然真打實練的能力,確實不是一般的差,然而要隻是在台上表演,嶽淡然倒是能做到最好。


    結伴學習的第二年,歐陽維遇到分級階段不可避免的進步瓶頸,嶽淡然卻品嚐到劍術入門的味道。


    吳梅景覺出嶽淡然是個學劍天才,卻不知她天才在什麽地方。身為高等劍客,遇到與眾不同,總想著一探究竟,天長日久,也就假戲真做地花力氣從基礎指導嶽淡然。


    至於歐陽維,吳梅景卻教導的力不從心,太子殿下的天分與勤奮雖然都達到了最優,卻在發展方向上與他的期望背道而馳。


    吳梅景是地地道道的全職殺手,有的是單純沒有雜質的思想,他不明白歐陽維在修習過程中所表現的似乎是阻力,又似乎是助力的東西,是來自那孩子日益扭曲的內心。


    歐陽維的扭曲,有七成要“歸功”於周良臣。


    周良臣身為明司一筆,擅長的是忖度人心,常做的是勾心鬥角,灑脫的是文筆,豐富的是謀略,自幾年前擔任歐陽維文師,便有條不紊地對未來的皇帝陛下傳授所謂的帝王策。


    儒家之精華,講究安身立命的中庸之道,天容萬物,海納百川;儒家之虛華,藏的是當局者對權力真實赤裸的認知,所謂的君君臣臣,到底該如何直麵,如何受用。


    墨家之安撫,道家之灑脫,法家之利器,統統雜陳,一絲不落。歐陽維在“讀聖賢書”的過程中,慢慢地認識到,所謂的聖人,宣揚的是一種光明道義,而這個世界,運行的卻是另一套暗中規則。


    第22章 精神&體魄


    歐陽維內心的陰暗,還有少部分來自於他日益強烈的,高高在上的孤獨感。


    如果一個人活在親情剝離,友情虛假,恩情有價,動情無暇的狀態,不崩潰就怪胎了。


    身為人子,不能在雙親膝下承歡,明知母親病體危重,卻不得盡孝;圍在身邊的少年少女,無一人肯與他真心相待,師兄弟妹對他的態度,明中暗裏都謹奉張弛有度的拿捏;性格養成的過程中,幾位師長都本著供養神明的態度隻敢指點,不敢指責,明知不足,卻得不到助力上升的知覺,對於天生完美主義的太子殿下來說,確實是無法忍耐。


    漸漸通曉人事的歐陽維,每度過一日,心就雜亂一分,對悲催真實的認知,不滿與無能為力,深深折磨他本就不是很扛造的精神。


    分心之下,劍術練習就出了差錯,在與嶽淡然搭伴學習的第三年,太子殿下十七歲之時,他學業中的差錯已撕裂到無法向高階晉級的程度。


    吳梅景為歐陽維的狀態苦惱許久,哀愁著無有解方之時,隻能低聲下氣來求無所不知的周良臣指點迷津。


    周良臣本著“能撈就撈”的宗旨,對好友進行了幾輪無理盤剝,敲竹杠賴到吳梅景留存多年的花雕陳釀後才道破玄機。


    “太子殿下心不淨。”


    吳梅景死盯著喝的麵如桃花的周良臣,哀悼美酒的同時心生傷感,本期盼所謂的明司第一軍師能說出有深度有內涵的大智慧,最後竟等來這麽句沒營養。


    “廢話,我也知他心不淨。他是太子殿下,打不得,罵不得,你倒是說說該怎麽辦?”


    周良臣搶過吳梅景就要貼嘴的酒杯,一飲而盡,恢複道貌岸然的姿態,話甩的滄桑城府,“說來倒去,心思雜陳,不過是因為精神受虐,身體安逸。你若能讓他身受磨礪,精神的苦痛便會稍緩。”


    吳梅景眼睛瞪得比豆還圓,“你要我虐待太子殿下?”


    周良臣見吳梅景一副慫樣,一邊嘲笑一邊笑,“大概就是如此。為奴為婢的過的低三下四,豬狗不如,卻並無知覺萬念俱灰,生不如死,究其根本,是因為他們有所從事,有所依托。太子殿下整日唧唧歪歪,大約是他長居安樂欠打磨。”


    “臣兒的意思是……讓太子殿下擦桌掃地?”


    吳梅景將信將疑,順著周良臣的邏輯提出方案。


    周良臣撇嘴笑,“當真如此安排,太子殿下會誤以為你折辱他。你要虐待他,還要他心甘情願被你虐待,你要虐待的有憑有證,有條有序,有始有終。”


    吳梅景皺起眉頭,“擦桌掃地不行,挑水劈柴如何?”


    周良臣對好友的不開竅深感無語,“這些雜事交到你平民徒兒身上還行得通,對高高在上的龍裔,梅景得找些偏方配藥。聽聞初果忍者都跑去瀑布淋水,不如你讓太子殿下試試這個?”


    吳梅景聽罷這話的第一反應就是猛搖頭念叨“不通不通”,思來想去牽扯到他的“平民徒兒”,竟品出歪主意的可行性,一刻都不耽誤就顛顛跑了出去。


    周良臣藏起剩下的半壇好酒,嘴咧的比月牙還彎。


    歐陽維與嶽淡然被帶到後山那條飛湍瀑布之時,還不知吳梅景意欲何為。待暗堂第一高手說出幕後黑手,明司第一軍師指點的,也不知靈不靈驗的提議後,那對少男少女竟連半點懷疑都無,立馬遵照執行。


    兩人站在瀑布下淋了半個時辰的水,智商高一點的太子殿下才咂摸出不對;嶽淡然雖到達極限,卻沒那個覺悟要違逆師父。


    十幾年後嶽淡然之所以會用潑水的方式對付鍥而不舍的郭子喬,興許就是對兒時不良迴憶的影射反應。


    一個時辰後,歐陽維接近崩潰,眼看身旁的嶽淡然還咬著牙紋絲不動,少年的自尊心使然,明明難受到了極點,卻還硬撐著不肯認輸。


    殊不知,嶽淡然不是不想叫停,卻是不敢叫停。


    這場惡性競爭結束在悲催的二小姐不甚良好的身體狀態充分暴露弱點後,一個華麗的眩暈,紮猛子倒在水裏。


    吳梅景跳到水中營救昏迷不醒的嶽淡然時,心中升起並非愧疚的異樣情緒。


    這個不明所以的孩子就算再糟粕再禁催,畢竟也是女兒身,心理生理雙重局限,卻憑借毅力同身為男子,又比她大幾歲的歐陽維拚了個不相上下,不得不讓這個任人都不放在眼裏的淩寒高手也心生一絲敬佩。


    嶽淡然被撈岸時已從裏到外涼到通透,虧得吳梅景揮袖送股真氣,才把她好死賴活弄迴清明。


    吳梅景大體掌握太子殿的承受極限,隨手給師兄妹布置任務——每隔天到瀑布下淋一個時辰的水。


    那之後,身為授業者的暗堂一劍再沒於淋水活動中露過臉,本著讓兩徒弟互相監督的原則,對他們進行自覺自悟的素質教育。


    自覺自悟的內涵,乃是攀比造就輝煌。


    太子殿下和嶽淡然一起淋水,顯然不能認輸在女孩子手裏;實心眼的嶽淡然壓根不會躲閑偷懶,每每都要熬到撐不住才敗下陣來。


    歐陽維在這一通惡性競爭中,是有收益的。


    本就課業艱辛,再加上隔三差五一通折騰,太子殿下漸漸沒功夫沒力氣去鑽牛角尖。那些胡思亂想,雖沒徹底消散,卻也找不出空當折磨宿主大人。


    苦就苦了嶽淡然,她身為太子殿下的陪練,事事都要陪練。她從頭到尾都不知自己為何要跑到那個該死的瀑布下麵淋了整個夏天的水,也不知為何要在課堂上生吃活吞吳梅景加的料。


    吳梅景給嶽淡然加的料,實算不得什麽美食。自打他對他的平民徒兒產生了一點識千裏馬的伯樂情懷,花費在她身上的心思便與歐陽維幾乎同等。特別是在得知嶽淡然過耳不忘的天賦之後,吳大俠竟把她當成本任寫任塗的白書,每日灌輸大量理論知識吩咐她硬背死記,隻求自己外出公幹之時,她能在太子殿下有所需時擔任活劍譜,任其隨用隨取。


    迴頭說淋水。


    歐陽維與嶽淡然在瀑布下“磨練”了幾次,就發現水簾後別有洞天。


    說是別有洞天,其實不過是別有個洞。


    這個洞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兩人高兩人深,半明半暗,半潮半幹。若是在瀑布外看,絕對發覺不了,如今他們兩個站到瀑布下,才一前一後洞察天機。


    嶽淡然第一天就看到了高高在上的水簾洞,隻不過她看見也當成了沒看見,過了幾日,歐陽維的驚鴻一瞥,終於也發覺有這麽個東西赫然存世。


    歐陽維對水後洞府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可惜這洞原比他高出不少,就算在流水下施展輕功也夠不到。


    如此一來,才引得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破天荒同嶽淡然談合作。


    嶽淡然受寵若驚。


    自從她給歐陽維做了陪練,兩人說過與學業無關的課外話題為零,除了劍之外的交集為零,眼神交流為零,身體接觸為零,私人信息共享為零,單獨行動次數為零。


    太子殿下不是不想交際,實在是不屑交際;嶽淡然不是不想高攀,絕對是不敢高攀。他們中間夾雜了太多事,太多人,世界不同,沒法扯淡。


    嶽淡然還沒等歐陽維隱晦地表示完意思,就自動自覺拱起腰跪在水裏給太子殿下當凳子使用。顧自等了半天也沒見歐陽維有所行動,側臉一看,那吩咐人的還挺猶豫。


    太子殿下猶豫的不是該不該對女孩子手下留情,他簡單地做了下丈量,就算腳下墊了這麽一個板凳,能一跳夠到洞沿的可能性也不大。思來想去,別無他法,終於開口說一句,“起來,爬到我身上來。”


    這要是七年前兩人初遇那會,嶽淡然會義不容辭地蹬鼻子上臉;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她好歹也受了六年潛移默化的等級教育,基本的眉眼高低還是掌握的。於是在聽完歐陽維的命令之後,她唯一的反應就是呆愣愣地僵在那裏,動也不敢動。


    歐陽維一見嶽淡然的傻樣子就氣憤了,伸手拖人往他身邊抱,托抬她屁股向上舉。


    彼此本都濕淋淋,如今這麽一折騰,觸覺越發敏感。嶽淡然何時遇過這般陣仗,驚恐之下難免下意識掙紮。一掙紮不要緊,毫無防備的太子殿下腳下打滑,兩個人就都倒在了水裏。


    第23章 落水


    嗆了幾口水之後,嶽淡然才立起身來,看到那個早就自我解救,卻沒有半點助人為樂精神的太子殿下正一臉陰霾的站在旁冷冷望著她,嘴裏還吼著,“你胡亂動什麽?”


    嶽淡然腦袋空,肚子脹,迫於形勢還要一邊咳嗽一邊道歉,“對不起,咳咳咳,師兄,咳咳咳,我……”


    歐陽維不等嶽淡然蹚著水一步步走到近前,就邁腿迎了上去,不甚溫柔地將人三拖兩拽帶迴到了作為目標的洞口下,蹲下身子,說一句,“你騎上來。”


    嶽淡然看著背對她,擺姿勢擺的很沒有形象的太子殿下,覺得自己聽錯了的想法稍有動搖,然而她還是奉行謹慎性原則,湊到太子殿下身邊誠惶誠恐地問一句,“師兄……你說什麽?”


    歐陽維蹲的腿都麻了,卻等到這麽一句,氣得迴頭狠狠瞪了嶽淡然一眼,厲聲吩咐,“騎到我脖子上來。”


    嶽淡然大驚恐,嚇得惶惶倒退了幾步還不止,又一個跌身扣在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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