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繡被小黃兩句話一繞,越發糊塗了,幹脆直接問:“姑娘問馬作甚?”


    小黃躊躇兩下,方道:“我將大哥的天馬弄丟了。”


    “姑娘可是在說胡話麽?天馬不早就迴來了嗎,比姑娘迴來得還早呢,隻那馬車頂有些鬆脫,我已經安排人修好了。”


    小黃一臉震驚地拖著繡繡去馬廄看,果見那幾匹天馬正溫馴地垂著頭在廄裏吃草。


    小黃不由得心花怒放,好,不愧是天馬,自個兒認得歸家路的!


    然而才高興片刻,又想到金烏也丟了,登時垂頭喪氣起來,繡繡被小黃忽喜忽憂搞得摸不著頭腦,隻道她是累得精神衰弱,便催促她快些歇息,明早還要上工。


    上工上工,小黃嗟歎,是上刑吧。


    第4章 浮生未歇


    紫菀上神曾評過小黃四字,叫做沉得住氣。說的就是她不論發生什麽事,不到最後一刻,心中是不會有反應的。


    這個性說好聽點,叫做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難聽點,叫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


    小黃頂此個性癡長三萬歲,福得過,禍亦遭過,說不上好壞。


    極煥早幾年向她透露,小時候原本不喜帶她玩,覺得女孩子,皮膚難免要比男孩子嫩上些許,一眾人過草地,往往旁人都沒事,小黃的身上被荊棘刮得一道一道的。然而小黃卻不哭不鬧也不喊疼,隨行的極容看著心疼,自那時起養成貼身帶藥膏的習慣。


    有一迴,他們玩大發了些,不知是誰提議的要去那東洲碧波海捉什麽水麟獸,少年氣盛,一眾人浩浩湯湯去了,等到下水闖進獸穴他們才知道,那水麟獸乃是一頭被封印在此的上古妖獸,法力滔天,他們幾個根本不是對手,此時封印已破妖獸待出,嚇得一眾小仙倉皇而逃。


    浮上水麵,極煥一點卯,發現不多不少剛好缺小黃一個,登時嚇出一生冷汗。幸而極清上神聽聞風聲後火速趕來,當即祭劍辟出一道海溝去尋小黃,隻見碧波之下,小黃正盤腿而坐,拇指含在嘴裏嗦著,神色相當鎮定,同那上古水麟獸大眼瞪小眼。


    “水麟獸在海裏呆了萬年,眼已壞死,海中氣味又雜,它隻能靠聲音識方向,也幸虧你不哭喊。”極清上神道。


    小黃僥幸撿迴一條小命。


    隻是不知今時今日,還有沒有當年獨麵水麟獸尚能全身而退的好運。


    ***


    小黃翌日起得很早,早得繡繡有些不敢相信,早得她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早得因為實在起太早沒事做而跑去庭院裏練劍,遇上剛睡醒到井邊汲水的極風時,後者多看了她兩眼。


    “你今日倒是勤快。”極風道。


    “大哥早。”小黃收了劍一抱拳,“愚妹自書上讀到‘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讀到‘時無重至,華不再陽'',又讀到聞雞起舞的典故,頗受觸動,是以特意起早,精修武藝。”


    極風先是看了眼井邊的水鍾,然後用井水打濕毛巾,一麵擦拭著臉一麵道:“你可是闖禍了?”


    不等極風把話說完,小黃已將手裏一柄蒼梧劍舞得虎虎生風,“大哥,這劍風太大,你說得甚我聽不清,不如我們一會早膳桌子上見?”


    到了早膳桌子上,卻不見小黃,極風喚了點卯的仙童詢問,那仙童答:“姑娘麽?她是第一個到的,取了倆饅頭便又走了,說什麽宮中規矩嚴苛,不可誤工時,我道時辰尚早欲留她同桌吃飯,她推脫說近來身子骨清朗,沒來由得很想練劍。”


    極風把那“身子骨清朗”反複咀嚼幾遍後,撩袍子在桌前坐下,又挑了幾樣小菜,吩咐仙童給小黃送去。


    仙童應聲“喏”,出開半步又折迴來道:“送去時要說些什麽嗎?”大意問的是極風作為兄長可要表什麽關切之情亦或勉勵之語。


    極風卻是頓也沒頓:“告訴她,吃飽了,好上路。”


    ***


    小黃坐在天馬車後,很想打哈欠。


    然而她卻不能打,因為與她同車的不是別人,正是她大哥極風上神。


    “困?”極風斜了眼憋哈欠眼裏憋出一包淚的小黃。


    “怎麽會!”小黃猛抹一把臉,“我可精神了!”


    極風淡淡道:“甚好。”


    眼看暘穀將近,小黃忍住撓牆的衝動,心虛道:“大哥,你不是應該在宮中等著我把馬車牽迴的嗎,怎麽今個兒親自來了?”


    極風不鹹不淡道:“我近來身子骨清朗,沒來由得很想來。”


    待馬車駛至暘穀上方停下,小黃在心中大唿三聲“吾命休矣”,便抱頭等死了。豈料不等極風唿喚,自那暘穀之中忽騰起一團紅豔豔的火來,火中有物振翅,正是那隻小黃以為跑失的神鳥金烏!


    隻是今日的金烏較之往日有些異常。


    它先是直奔極風而來,鳥目含淚,一副受了氣的小媳婦模樣,在看清極風身旁的小黃時,“嘎!”地一聲尖叫,轉身遇逃,被極風施咒截住。


    極風皺著眉問小黃,“它這是怎麽了?”


    “許、許是太久沒見你,有些想念……”


    極風沉住氣,“我們日日得見。”


    “啊……那、那我就不知道了。”


    極風一拂袖,“罷,速速喂糧。”


    小黃在喂糧時特意敲了金烏趾爪一下,小聲道:“你呀,你還記仇呢!我都沒說你什麽。”


    金烏被極風施了咒術,出不了屏障,隻得幹瞪小黃一眼,順帶把中間那隻足向上縮了縮。


    小黃思忖片刻,從袖籠裏摸出一塊麥芽糖,遞到金烏眼前,“喏,這個送你,我們和好,好不好?”


    金烏鳥嚼著嘴裏的糧食,高傲地別過頭去。


    小黃收迴糖,又掏出一顆拳頭大的夜明珠子,“這個夠有誠意嗎?”


    金烏投來鄙夷的眼神。


    “好吧你不是那種鳥。”小黃訕訕將手收迴,又在袖裏乾坤翻騰大半天,找出些諸如撥浪鼓、銅琵琶、竹蜻蜓之類的玩物,以及果脯蜜餞,花生瓜子這樣的吃食,都沒能入金烏的鳥眼。


    到最後她幹脆將袖裏乾坤翻倒過來,萬分沮喪道:“求你了鳥大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我們倆的關係要處不好,我就拿不到實習合格的戳印了。”


    許是看小黃可憐兮兮地,心生惻隱,金烏鳥很給麵子地用翅尖撥拉起小黃倒出的一堆物什,試圖找出件稱心的。


    撥拉兩下,金烏臉上懨色更甚,正欲收翅,忽地似發現了新大陸般,精神一振。


    小黃看見它從眾雜物間以羽作指,夾出一個……她當年未售完留著自己珍藏的春宮簿子。


    小黃一把將春宮簿子奪過來藏進袖中,“這可不能給我大哥發現了!”


    金烏向她挑挑翅尖,意思是:給我。


    “你別逗了,給你你藏哪兒啊?”


    金烏把腹部一眾羽毛掀開,於是小黃看清了裏麵藏著的甚多……


    金烏繼續向小黃挑翅尖。


    小黃順從地把簿子遞上,囑咐道:“千萬別告訴我大哥是我給你的。”又擦把汗:“我今日算是知曉,為何你能時時都那麽……那麽金光四射。”


    ***


    過完一個有驚無險的晌午,小黃覺得似打過一場大仗一般,累得手軟腳軟,一進廂房就撲進軟榻,怎麽撲上去的怎麽趴著,動都懶得動。


    繡繡貼心地點了一株安神香,“姑娘也是能鬧騰,今日起那麽早作甚,怪不得這會子乏了,好生睡吧。”


    小黃卻睡不著,心上大石挪走小石還在,她躺一會覺得體力恢複些,便轉動脖子把臉朝向繡繡處,“大哥可同你說過暘穀深處為禁地。”


    繡繡點頭,“乃煦晨宮規矩。”


    “為何?那山裏是有什麽嗎?迄今為止有人進去過嗎?進去了會怎樣?”


    繡繡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上神吩咐的事情我們自當竭力遵守,沒人去過那裏,自然也不知進去會怎樣。”繡繡是個心細敏感的姑娘,“姑娘可是進去了?”


    小黃忙打哈哈,“我隻是好奇,隨口一問,隨口一問。”


    說話間,門外響起仙童喏聲,稱司命局極煥上仙求見,不等小黃迴應,極煥已經推門而入,“六兒,風月閣新上一出折子戲,武打的,去不去?”


    小黃伸一下腿,表示懶得動。


    “她忙一上午了,你就讓她好生歇著吧。”彼時極容也走進來,同繡繡點頭示禮。


    “罷了罷了,我是念她想那出《連環計》想甚久,今兒聽說會有,我才……”


    極煥話音未落,床上人已蹭地一下爬起來,“我去!”


    ***


    一行三人召片紫霞騰著,卻並未去往九重天上任何一處仙宮殿宇,雲頭被極煥按著直往下降,最後落在凡間一處高塔頂上。


    從此處望去,芸芸眾生,盡收眼底。小黃從前不論聽戲還是翻書,見裏麵動不動就寫道“某某神仙私自下凡,觸犯天規”,不由得感慨什麽勞什子天規,他們可沒這規矩,神仙是可以下凡的,算是體察凡間民情,隻要不露了身份驚擾到他人便可。


    三人易了容貌,服飾也改得簡樸些,穿過熙攘街市,走進一間名為“風月”的戲樓。


    彼時戲未開場,戲樓裏人卻已坐滿當,小黃尋半天才尋著三處位子,叫極容極煥過來坐下,從袖裏摸些瓜子花生出來分與他們,又叫了壺茶。


    極煥不嗑瓜子,撿了兩粒花生米丟進嘴裏嚼,“這袖裏乾坤袋你不是嫌儲物雜亂,找起東西來又麻煩,很久不用了嗎?怎麽今兒又帶出來了?”


    小黃用手掂掂袋子,感歎:“全當作個防範,萬一我哪天流落野外,光是袋子裏的吃食也能保證我不被餓死。”


    說話間戲已開場,演得倒不是什麽《連環計》,而是一出小黃未曾看過的《浮生歇》,講的是凡人張生,一朝闊別發妻提劍入征,沙場戰十載,終掙得功名加身,卻意外失了記憶,迴到京城娶了宰相之女,將故鄉妻子忘得一幹二淨。可憐張生結發妻,十年苦等,紅顏衰頹,隻道張生是亡人不歸,卻不知此刻他正在紫金城溫柔鄉裏安然入夢。


    小黃對男女風月不怎麽上心,隻因戲中摻了點沙場打鬥,她倒也耐著性子看了下去,當看到張生妻以為張生戰死,於村口為他置了方衣冠塚,邊哭邊喚其名,唱著“憶君辭妾時,道得三月春花開遍歸”時,忽地心下一驚。


    暘穀中的那名男子,會不會並非山精,而是什麽失了記憶的神仙地靈?若真如此,指不定他家人也盼他盼得如張生妻一般苦。


    想及此處,小黃站起來就要走,極煥拉住她,“戲還沒演完呢。你幹什麽去?”


    “我有事不放心,得去看看。”


    第5章 君名暘穀


    小黃召了祥雲直奔暘穀,落在她昨日摔下的地方,本以為山中之大,要尋到那名男子得耗些時辰,怎料她剛一落地就見著那雙清澈眉眼,笑盈盈地望著她。


    小黃一愣,“你……在等我?”


    男子點點頭。


    他腰間還係著小黃的褂子,脖子裏也戴著小黃送他的玉佩,手裏抱著許多山果,拿出一個最大最紅的遞過去,“給你。”又指了指剩下的,“都給你。”


    小黃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山果,問道:“你嗑瓜子嗎?”


    “嗯?”男子麵露疑惑,“瓜子?”


    小黃自袖裏抓啊抓,抓出一把瓜子,想了想,幹脆扯出一張八仙桌,把瓜子啊、杏仁啊、山核桃啊,一股腦兒地倒桌上。


    男子在旁邊看傻眼了。


    小黃又拽出兩把椅子,“老吃你的山果我也不好意思,我爹說禮尚往來,喏,坐吧。你果子抱手上多累,一並放桌上吧。”


    於是兩人同野餐一般,在暘穀大山深處,八仙桌旁,剝起了堅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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