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主人快走,撐不住了!”


    *


    懸在空中的蘊虹劍急劇震顫,迸發出刺目光芒。疾風旋轉間,漩渦上方已經卷起衝天巨浪,撕裂一切。水花飛濺,一團紅光自深海迅疾衝出,載著顏惜月躍至半空。


    轟然震響,漩渦席卷海麵,形成了更為可怕的吸力。懷襄與宗峻在風浪中撤力疾退,蘊虹劍唿嘯飛去,環繞在了惜月身畔。


    “再晚一些就危險了。”懷襄剛駕風追來,深海漩渦下卻忽然傳來龍吟悲鳴,聲聲震驚天地。


    腓腓從雲裏鑽出腦袋:“嗷嗷,黑龍!”


    顏惜月聽著這滿是悲傷的吼聲,縱然咬著牙關,眼淚還是止不住湧出。可是漩渦飛卷,懷襄與宗峻已經竭盡全力,她想要再次進入歸墟簡直難於登天。


    “他不會衝出歸墟吧?”宗峻也被這龍吟震住,望向顏惜月。她焦急道:“他被釘在了巨大的紫金柱上,隻怕很難掙脫,我現在卻擔心他這樣發狂,那些穿透背脊的龍骨釘會讓他生不如死。”


    說到此,她不由悔恨自己為何沒能早些發現夙淵,至少在離開前也該好好安撫。而此時歸墟深處的龍吟一聲悲似一聲,強大的吸力將海水瘋狂攪動,不出一時,竟連無垠的海麵都開始傾斜。


    “嗷嗷,難道要衝出來了?!”腓腓興奮地在雲間擺尾,卻被懷襄瞪了一眼,“要是他真衝出歸墟,那更要遭來天譴了!”


    顏惜月又憂又喜地望著越來越大的漩渦,下方海水瘋湧,天色一分分暗沉。陡然雲霧翻騰,籠蔽白日,宗峻抬頭望去,沉聲道:“不好!”


    話音才落,上界風起雲湧,金光流溢。


    懷襄連忙帶著顏惜月與腓腓往後退去,雲端之上已顯出森嚴天兵,當前的神祇厲聲道:“誰人擅闖歸墟,驚動了罪龍?!”


    懷襄拱手道:“隻因思念心切,故此才不辭艱辛進入歸墟,並未做出妨礙天罰之事,神君還請息怒。”


    那神君冷笑一聲:“此乃神界關押罪龍之處,爾等妖類怎敢隨意出入?若是再要放肆,定叫你們修為盡毀!”


    顏惜月注視著神君道:“是我闖入了歸墟,與他們無關。”


    神君振袖怒斥:“一介凡人,憑什麽能入歸墟?分明是勾結了那兩個妖物,難道你們還妄想救出惡龍?!簡直不自量力!”


    “我強求他們出力,若有責罰就由我一人承擔!”顏惜月上前一步,眼圈微紅,“可是夙淵究竟犯下多大的罪行,以至於要以尖釘穿身,鐵鏈捆綁,數百年來受盡海浪衝湧?如果說他阻礙清闕渡劫,那麽清闕生前強奪縈歌的內丹難道不是更大的罪過?如果說他撞倒森羅塔放出妖魔無數,可那時夙淵雙目受傷,也不知森羅塔倒塌會造成如此結局,為什麽天帝就非要將他這般嚴懲?”


    神君須髯怒張:“住口!天帝懲戒惡龍,竟還需要你這凡人來指點評說?!這妖龍本是應龍後代,如不加以苛責,隻會越發肆無忌憚!鎮在歸墟千年正是要打消他的氣焰,滅了他的野性!”


    顏惜月淚光湧動,嘶聲道:“如果不是因為我,他又怎會闖出禍患?!既然你們執意要困住他千年,那就連我一同沉入歸墟,讓我與他作伴……這樣,就算千年萬載,我們也不會分開!”


    神君大怒,揮袖間白光籠罩,顏惜月周身已被金索重重捆束。


    懷襄與宗峻情急之下發力欲救,顏惜月卻咬牙道:“你們不要再惹禍上身,我自去當麵問問各位天神,這樣折磨夙淵可是因為怕他造反不成?”


    “天神不講理起來你又該怎麽辦?!”懷襄急得化劍在手,明晃晃耀人眼目。卻在此時朔風旋飛,雲霧起伏,青袍長發的男子禦風而來,隱現出半身,沉聲道:“顏惜月,既然複生何不惜命,居然還來攪鬧不休!”


    顏惜月一怔,不禁道:“你是……禺疆大神?”


    禺疆冷哂,寬袖一卷,原本還在翻騰衝撞的漩渦漸漸平靜,他又向近旁的神君道:“奉天帝之命特來將她帶走,有勞神君在此稍候。”


    顏惜月沒想到天帝竟真的派出禺疆來將她抓迴,但震驚後隨即恢複了冷靜。倒是懷襄與宗峻聽後大驚,持著刀劍想要強行阻攔,禺疆叱道:“還真是不怕死?”


    顏惜月迴頭向兩人道:“上神是夙淵主人,他來帶我走,我心甘情願……何況我等不了千年期滿,若救不出夙淵,我……”她聲音喑啞了下去,話未說完便忍淚而去。


    腓腓見主人被禺疆帶走,急紅了眼追趕上去,禺疆竟隻看了一看,未曾將它驅逐。


    *


    九萬裏淩霄風聲迅疾,顏惜月被禺疆帶向天界,腓腓一路追逐,叫聲淒慘。


    雲霧縹緲間,有仙山若隱若現,其間亭台流光,花木飄香,隻是空空蕩蕩沒有人影。顏惜月正在納罕,禺疆帶著她降風而下,落在了仙山之間,迴頭道:“在此處等著,休要再生造次。”


    “這裏……不是天庭?”


    “怎麽不是?”禺疆皺了皺眉,“難道你非要讓天兵抓著去見天帝不可?”


    她微微一愣,腓腓已從後方追來,衝到她身前朝著禺疆齜牙:“嗷吼!誰傷害主人,腓腓跟他拚命!”


    空曠虛無的仙山上卻忽傳來嬌俏聲音:“咦,這隻腓腓兇得嚇人,一點也不好玩。”


    顏惜月聞聲望去,仙山雲霧繚繞,隻隱約可見有小小身影坐在淩空的山岩上,卻看不清到底是誰。禺疆轉身向那人行禮:“顏惜月與腓腓已經帶來。”


    “好,你先退下吧!”仙山上的少女笑盈盈道,“阿歡,去看看下麵那隻喜不喜歡?”


    禺疆的身影隱沒不見,隨後又見白影一閃,有靈獸自仙山騰躍而下,乘著雲霧飛到近前。


    顏惜月愣住了,這一隻靈獸無論體態毛色與腓腓皆極為相似,隻是雙耳與尾巴燃著五彩光華,雙目間也點染了一團豔麗火焰。它一邊圍著腓腓轉圈,一邊還搖晃著大尾巴,朝腓腓嗚嗚直叫。腓腓呆呆地看著它,小心翼翼地往顏惜月裙邊靠了靠,仙山上的少女拍手道:“好極好極!阿歡喜歡你的腓腓,你就將它留下,與阿歡湊成一雙吧!”


    腓腓蹦起來:“嗷嗷,什麽湊成一雙?!腓腓不留在這裏!”


    顏惜月亦警覺道:“你到底是什麽人?腓腓跟隨我已久,我怎麽可以拋下它?”


    “腓腓本來就是靈獸,長在天界才最適合……我會好好照顧它,這樣瀚音就不會不理我。”少女說罷,身姿飄嫋,如微風拂柳般輕盈盈飛入雲霧,飄到了距離顏惜月不遠的空中。


    天青色羅衫綴著金光靈動,少女斜斜倚睡於雲朵間,眉眼稚氣未脫,嬌柔如初春花蕊。


    “我的阿歡本來有夫君,可前些天他死了,阿歡傷心欲絕不吃不喝。我派禺疆打聽,他告訴我曾見過凡間也有腓腓,還跟著你上過天庭。這不是注定有緣嗎?”少女支著頭,見顏惜月還是神色低落,絲毫聽不進她的話語,便正色道,“顏惜月,你不是想要救出夙淵嗎?把腓腓給我,我就放他出來!”


    顏惜月一凜,望著她道:“你……你說真的?”


    “我是誰呀,怎能信口開河?”少女晃著雙足,腳踝紅繩懸蕩,銀鈴悠悠。腓腓卻嚇得抱住顏惜月,“嗷嗷,不要扔下腓腓!腓腓為主人去救黑龍!”


    顏惜月已然猜到少女身份,耳聽她如此承諾,見腓腓瑟瑟發抖,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少女轉了轉眼珠,又清了清嗓子:“要是你不舍得腓腓,那就替我去將瀚音找來,我有話要對他講。”


    “瀚音?”顏惜月怔了怔,忽而恍然,“夙淵的哥哥?他不是禺疆的坐騎嗎?為何要我去找?”


    “阿歡和她夫君都是瀚音替我找來的,如今死了一隻,他必定是因為這才不願見我……你既然跟他弟弟好,就去叫瀚音來,躲著我幹什麽呢?!”少女慍惱起來,直起身子才要發令,東邊天空忽而雷聲隆隆,烏雲翻湧。


    疾風旋起間,有巨大黑影穿空而去,瞬間就隱入雲層深處。


    顏惜月震驚不已,少女更是麵色陡變,縱身掠向雲霄。風聲唿嘯,禺疆匆匆掠來,見了她便道:“瀚音服役早已過期,經由天帝允許,他方才已經自行離開,從此遨遊四海不知歸期。”


    少女聽了此話,淚珠竟頓時湧落:“是不是你們趕走了瀚音?!我這就去尋他迴來!”


    “怎會是我們趕走他……”禺疆話音未落,少女已抱起了她那隻腓腓,頭也不迴地朝著東邊追去。


    顏惜月目瞪口呆,一時間理不清頭緒,迴身望去,見禺疆倒是雲淡風輕地站在那裏,不禁焦慮道:“上神將我帶來此地到底是為什麽?我要求見天帝請他放了夙淵!”


    禺疆卻平靜道:“你以為見了天帝就能說服他?天帝性情多變,隻要他怒氣未消,你就算有再多的理由也幫不了夙淵。萬一再行觸怒,他將一千年懲戒增多至兩千年三千年,你能怎樣?”


    “可是你讓我見帝女又有什麽用……”顏惜月沮喪。


    “時機已到,瀚音一走,你就等著訊息吧。”禺疆拂袖,悠悠清風旋轉,升騰的雲霧將顏惜月送向下界。


    *


    天界片刻之事,渤海畔的懷襄和宗峻卻已等了許久。看到顏惜月毫發無損地騎著腓腓迴來,兩人在驚喜之餘倒是意外,問及到底發生了何事,顏惜月將看到的聽到的說了一遍,他們也都怔然。


    顏惜月迴望海上,天兵與神君都早已離去,唯有漩渦不停旋轉,浪湧雲飛。


    但既然禺疆上神叫她等待,她更不能離開。懷襄施法為她在荒灘上幻化出一間小屋,她帶著腓腓就住在了那裏。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時間緩慢流逝,一切似乎完全沒有變化。懷襄本還想陪著,但不久之後青丘國派人尋來,說國主離開已久,國中臣民甚是不安,力勸懷襄迴去。


    顏惜月聽後道:“長久在此也不是辦法,我都不知道要等到何時,你還是先迴去吧。”


    懷襄無奈之下隻得先行告別,又過了一陣,顏惜月又勸說宗峻迴去,他的狼群不能失去首領。


    “那你難道要獨自在此等候下去?”宗峻道。


    “有腓腓陪著呢。”她坐在高高的岩石上,依舊望著大海,“還有歸墟中的夙淵。”


    他蹙眉,掌中慢慢浮現一顆顆赤色光球:“我過些時候再來,這些留給你,或許能解悶。”


    “多謝。”她攤開雙手,靈光氤氳,將一顆顆光球融入其中。


    宗峻走了,顏惜月隻剩腓腓留在了身邊。她還是每天日出的時候就坐在海邊那塊高高的岩石上,對著掌心浮動的光球說話,然後用靈力將之放入海中。


    她相信這些光球可以帶去她的聲音,讓被囚禁在歸墟深處的夙淵聽得見。


    讓他知道,她一直在海邊。


    *


    在荒灘上的生活極其單調,她甚至忘記了時間,隻記得冬去春來,才是一年又過。


    懷襄與宗峻時不時會再來此處,可是每一次他們到來後,海洋還是沒有變化。懷襄等不及,恨不能衝上天界問個清楚,顏惜月反倒變得沉靜:“再等等吧,或許明天夙淵就出來了。”


    懷襄歎氣:“我隻怕他們放了夙淵,你都已經變老……”


    宗峻朝他瞥視:“休要說這樣的喪氣話,你不是法術精妙嗎?給她施法永駐青春不行?”


    “那也……”懷襄忍下了心裏的擔憂,背著手去海邊了。宗峻取出帶來的美酒,向顏惜月道:“我們去外麵。”


    “好。”她帶著腓腓出了小屋,見懷襄沐著月色坐在那巨大的岩石上,便與宗峻一同躍上。“今夜月明,不要辜負這好時光。”她將酒杯遞給懷襄,又給宗峻倒滿。


    “先幹為敬。”她飲下一杯甘香,見懷襄與宗峻各自舉杯,便又持著酒壺掠至海上,向歸墟方向道:“夙淵,可不是我不給你飲酒,誰叫你酒量那麽差呢?”說罷,顧自對著酒壺飲盡剩餘。


    仰起臉的時候,月光清寒,她的眼裏微微泛淚。


    深沉海麵波瀾起伏,一層一層浪潮堆疊,明月高懸海上,灑落萬千清輝。風起蕭瑟,吹動衣袂飄舞,她怔然迴首,卻望見雲層朝著兩邊漸漸散開,其間身影朦朧。


    顏惜月細細一看,驚訝道:“禺疆上神!”


    禺疆頷首,這一次身後並無天兵神將。“前番叫你等著,你倒果然還在。”


    “我聽你的一直守在這裏,可是都已經過去那麽久了,我……”她眉間緊蹙。禺疆淡淡道:“自你上次離開之後,天界隻經過了三天。隻是這三天內風雨飄搖,天帝很是不悅。”


    “什麽?”她一驚,唯恐又生出事端,“難道是我上次闖入歸墟被天帝知曉……”


    禺疆搖了搖頭:“你上次來時,正是瀚音離開天庭之日,此後帝女追尋不到他的下落,竟流連人間不肯返迴。天帝派兵將她帶迴,但她成日哭鬧,天帝為此頗為無奈。瀚音有意躲避,為顧及帝女心意,也不能強行抓捕。於是我向天帝進言,放出夙淵前去尋找瀚音勸他迴轉,以作為重獲自由的條件。”


    顏惜月忽喜忽悲,緊張得聲音發抖:“可是,放出夙淵後,我們去哪裏尋得到瀚音?”


    禺疆睨她一眼:“瀚音自然知曉什麽時候現身,你以為他真是隻為了躲避帝女才離開天界?”


    她忽然明白了一切,向禺疆下拜道:“上神恩情無以為報……”


    “拜我作甚?”禺疆依舊沉著臉,“是天帝開恩縮減了期限,與我毫無關係。”


    她按捺不住砰砰亂跳的心,急切道:“是,我知道!”


    “至明日恰逢五百年期滿,囚龍柱與龍骨釘自然消除。”禺疆頓了頓,又道,“但夙淵傷重,即便重獲自由也不似以前,也正因如此,天帝才允許將他放出,你可知曉了?”


    顏惜月緊抿了抿唇,道:“我知道,可他始終是夙淵,在我心中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


    *


    這一夜寒意襲來,她卻驚喜交集幾乎未眠。懷襄他們亦陪著一同等在海邊。


    隻有腓腓激動得累了,倒頭睡在顏惜月腿上,用身體給她遮擋寒風。


    她注視著天幕從暗藍色漸漸轉為灰藍、淺藍,海麵波瀾起伏,與天空相接處依舊籠著淡淡雲霧。慢慢的,自那雲霧深處露出了一小片紅光,將周圍皆染上緋紅。


    在深藍海水的湧動間,那片紅光緩緩上升、變亮,最終光照雲海,燦若錦繡。


    海風吹來,雲煙四散,浪潮卷湧,彩光萬變。


    遠處的巨大漩渦下方發出隆隆震響,整片大海為之顫抖,滔天的巨浪衝上雲間,在紅日間紛揚飛濺,暈出道道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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