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頭望去,四野茫茫,雪山綿綿,自己處於其間尤顯渺小可悲。正失神間,聽得有錯雜的腳步聲響起,迴過身便見人影幢幢,正是太符觀的眾人簇擁著昆逸真人往此處行來。


    昆逸真人麵色發沉,冷笑道:“先前你來太符觀,老夫念著你是玉京宮弟子才將你放走。未想你果然行為不端,非但想要維護淪為魔物的同門,還驅使妖龍為非作歹!這一次老夫倒要當麵問問清闕,他到底是如何管教門人的?為何座下弟子一個不如一個!”


    顏惜月本念及他的身份地位,不願與他當麵衝突,可一想到之前在那石碑結界中的情形,心中憤懣難抑:“真人對自己門下弟子都能毫無憐憫,難道這就是你們太符觀的風範?!”


    太符觀弟子們聽聞此言,當即高聲嗬斥。


    昆逸真人怒道:“好好好!你那師尊之前說是正在閉關修煉,因此才未能與我同行。你既然膽大包天,那就等你師尊來了之後,親自對他說個清楚!”


    顏惜月聽得他提及師尊,不由自主地攥了攥手心。


    “我……”


    這時卻又有一群人步履艱難地循聲而來,太符觀弟子故意道:“玉京宮的人也到了,總不會都護短徇私吧?”


    受了重傷的靈佑被人背著,忍痛朝著顏惜月望了一眼。她一見靈佑,便上前數步,悲聲道:“靈霈師兄他……”


    “我聽他們說了……”靈佑語聲沉重,扶著近旁之人的肩頭,吃力地站下地來。他在兩人的攙扶下勉強前行一步,向昆逸真人道:“真人,靈霈與雲爍確實淪為妖魔,但如今他們都已灰飛煙滅……縱然犯下天大的錯誤,也該盡數抵消……”


    “抵消?”昆逸真人近旁的弟子搶白道,“我們的雲亮師兄還有承一道長可都是死在他們手下,怎麽能輕飄飄地就這樣算了?!”


    玉京宮弟子當即迴道:“就算以命相抵也已經夠了,難道還要我們這些無辜人來替靈霈謝罪嗎?”


    昆逸真人作色道:“倒是打得好算盤,可是顏惜月與妖龍的罪過卻無可抵賴!若非兩人極力阻礙,老夫當時就能生擒靈霈與雲爍,又豈會讓他們自絕而逝?”


    夙淵瞥他一眼,不禁冷哂:“就算我沒有出手,憑你自己要想收服靈霈與雲爍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妖龍好生狂妄!”昆逸真人本就有傷在身,激怒之下臉色發青,竟連身子都搖晃了一下。眾人急忙圍攏,更有人指責謾罵,一時間又是劍拔弩張。


    靈佑隻朝那邊望了一眼,又向顏惜月道:“惜月,你也聽到了,師尊或許很快就會趕到昆侖山……”


    顏惜月心頭發緊,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昆逸真人厲聲道:“怎麽,還想逃走不成?”


    夙淵一言不發,背後的光劍卻倏然升騰而起,寒意迫人。


    “嗷嗷,誰敢抓腓腓主人?!”就連腓腓亦身顯赤紅,怒氣衝衝浮到半空,朝著眾人露出尖牙。


    “將他們都給拿下!”昆逸真人話音甫落,他身邊的弟子們便抽劍在手,迅疾將顏惜月圍困在內。


    夙淵唇邊帶著冷笑掃視眾人,傲然道:“在結界之中就已是丟盔棄甲,現在卻還妄想將我拿下?”


    “妖龍……”昆逸真人想到先前險些被他刺穿咽喉,簡直咬牙切齒,寬大的長袍激揚飛卷,掌中紅芒迅疾閃現,身旁已浮出無數赤色咒文。


    夙淵早就心懷厭煩,倏然間光劍四飛,震蕩出一道又一道耀眼光環,如巨浪般衝向太符觀眾人。那群人隻覺天旋地轉雙眼刺痛,連忙抬袖掩目,待等視線恢複之時,卻見麵目猙獰的黑龍已騰飛半空,背上載著的正是顏惜月與腓腓。


    昆逸真人勃然大怒,身旁咒文匯聚如劍,飛速刺向空中的黑龍。那黑龍卻霍然轉身,長尾猛地掃蕩開來,震起風聲唿嘯。那一簇簇咒文之劍攻勢略慢,黑龍已趁勢騰躍雲端,低吼一聲便飛向遠方。


    昆逸真人還待追趕,卻聽靈佑出聲道:“真人留步!顏惜月之前刻意維護靈霈,也是因她念及同門情誼。就算太過衝動,也應該由我們玉京宮自行懲戒。”


    昆逸真人盯著靈佑,道:“你的意思,是怪老夫多管閑事?!清闕到現在還不趕來,莫非有意拖延,不肯處置玉京宮逆徒?!”


    靈佑雖傷重虛弱,仍向他作了禮:“晚輩不敢妄言,但還請真人按下怒火,顏惜月之事,自然會有師尊親自處理。真人又何必動怒出手,倒似是以老欺幼,咄咄逼人!”


    昆逸真人強壓怒火,冷笑道:“好!不愧是清闕弟子,老夫倒要看看,等你們師尊來了之後,能否將顏惜月與那妖龍一並擒迴!”


    *


    黑龍穿過厚厚陰雲,載著顏惜月飛越了昆侖群山。寒夜瑟瑟,她冷得趴在他背上,可是龍鱗冰涼,並不能給她溫暖。


    她雖未說話,黑龍卻仿佛感覺到了,悶悶道:“腓腓,跟主人親近些。”


    “嗷?”腓腓愣了愣,乖巧地鑽到顏惜月臂彎間。帶著嫣紅的皮毛猶如冬日的暖爐,讓她感到了幾分暖意。又一陣狂風卷來,黑龍鑽進了厚厚的雲層,雲朵卻被大風吹散,如白絮般四散遊蕩。


    “等一會兒找個避風的地方休息。”他趕緊道。


    顏惜月還是怔怔的,臉頰緊緊貼住他的龍鱗,哪怕是冰涼的,也不願遠離。


    “夙淵,你不要離開我。”


    ☆、第九十五章


    陰鬱了一整天的洞宮山終於在入夜後飄下了雪花。


    佇立於高巒之間的森羅塔漸漸披拂了細雪,簷下銅鈴在夜風中泠泠顫動,一聲聲清寒入骨。


    森羅塔第七層內燈火搖曳,光華流淌。中央有銅鼎森然,灼灼火光自其間時或吐出,環繞著銅鼎的雲煙透白繚繞,隱帶紫氣。


    一身素白的清闕趺坐於銅鼎前方,靜穆閉目,身邊卻自有微風轉騰,掠起衣袂簌簌。


    隨著時間的流逝,那銅鼎四周的雲煙越發透如輕紗,似月光般純澈無瑕,逐漸匯成朵朵蓮花,浮現於半空之間。清闕緩緩睜開眼,指尖微動,在銅鼎上方倏然出現浮動影像。


    夜色深藍,白雪飄飄,雲間高山隱現,竟是昆侖山之境。


    清闕站起身,長袍簌落。揮袖拂過,一點紫光旋舞而出,在茫茫夜空下徘徊轉圜。就像是受到了紫光的召喚一般,遼闊雪地間隱約有海藍色光點躍動,漸漸的,那些光點飛舞匯攏,最終化為了明麗長劍。


    “碧影……”清闕眉梢一揚,手才略微靠近,海藍色光影驟然鋪散紛飛,再度消失於暗夜之中。


    緊接著,雲煙四周的蓮花幻景亦隨之搖曳黯淡,一朵接著一朵凋謝衰敗。


    清闕眉間鬱色頓起,碧影乃是他當年賜予靈霈之法寶,如今碎裂無痕,隻怕是……


    他默默注視著銅鼎上方的幻影,心緒沉重。卻又忽見巨大黑影在雪山間穿雲飛過,四周金光微微,猶如流星飛舞。


    清闕心頭一震,竟連四壁的燈火亦微微晃動,寂靜的森羅塔內,他隻聽得到自己的唿吸。


    黑龍的身影很快隱沒在群山背後,清闕默然站在原處,目光還停留於昆侖幻景之中。銅鼎內火光忽忽升躍,燎亮了他的眼眸,在那深處有隱忍壓製的失望。


    然而就在這死寂之中,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弦動,幽幽然迴蕩縹緲,驚動了他的心神。


    清闕霍然迴身,這一層之內空曠肅靜,除了他自己之外,並無他人存在。


    飄忽的琴音又泠泠響起。他怫然振袖,銅鼎中火光頓漲,飛舞四濺。


    “你後悔了嗎?”忽然有個聲音在耳邊低語,帶著嘲諷的笑意。


    清闕眼中厲色頓現,“後悔?我何曾會為已無法改變的舊事後悔?!”


    “那你現在為何眼神憤怒,心緒浮動?”那個聲音似乎又滲透至他內心,縈繞不散,“眼看著惜月跟著妖龍遠走高飛,而你卻被自己困在這冷冰冰的玉京宮中,永遠也掙脫不了,永遠也做不到真正的灑脫。”


    “你不是我,又何來故作高深,肆意揣度?!”清闕眼中慍怒閃現,寬袖鼓蕩,疾風卷湧。銅鼎內的火舌噴射出來,氤氳雲煙倏忽消散,而四壁的燈火,也頓時熄滅。


    *


    冰冷的雪覆了顏惜月一身,她的手早已凍得沒了知覺,隻有懷中的腓腓還努力地發光為她取暖。黑龍與她說著話,她迴答地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明顯精神不濟,體力損耗。


    又飛過一道道山嶺,黑龍穿過雲端,慢慢落下。


    顏惜月一驚:“要在這裏停下?”


    “嗯。”他擺了擺長長的身子,“你太累了,我們等天亮後再出發。”


    “可我擔心師尊會來尋……”


    黑龍已飛近高山,掠過叢叢結著冰霜的樹林,答道:“我們已經離昆侖山很遠了,玉京宮的人又沒追上,不知道我們到底去了何處的。”


    說話間,他已四爪落地,停在了山穀之中。


    “這裏風小,暫時休息一下。”金光飛散,他化為了人形,從半空中抱起顏惜月,沒讓她落到地上。


    顏惜月小小地驚愕了一下,在他臂彎間垂下眼簾。他抱著她往前行了一會兒,見四周高山聳立,倒是將此處圈成了天然的避風地。


    腓腓跟在一邊,一眼望見前麵有個山洞,便嗷嗷叫著奔了過去。顏惜月這才從夙淵懷中躍下,跟在腓腓身後進了山洞。裏麵漆黑一片,空洞無物,腓腓蹲坐在中間,幽幽紅光映亮了周圍。她站在那兒,忽又想到先前在石碑結界中,也曾進入過冰穀山洞,在那裏看到了靈霈師兄封存的碧影劍。


    她知道碧影劍是師兄珍愛之物,也蘊含了師尊對他的萬般器重,可誰又能想到師兄最後與此劍同歸塵土……那碎裂光芒激揚亂舞的景象,直至現在還在她眼前不時晃動。


    顏惜月痛苦地閉上雙目,手撐著石洞深深唿吸,頭腦中的幻影仍舊消散不去。


    “怎麽了?”夙淵抬手搭上她的肩膀,顏惜月微微一震,低聲道:“我……想到了之前的事。”


    兩人皆沉默片刻,洞口有細雪斜入,夙淵道:“此生對於他們而言已經滿是艱難痛苦,與其苟活,不如了斷。雖然在你看來很是決絕,可他們畢竟也煎熬了許久,或許死去也不失為徹底解脫。”


    “可是隻要活著,便有改變一切的希望,不是嗎?”顏惜月用霧蒙蒙的眸子望著他。


    “活著自然是好,隻不過要看怎樣活著……若是每日飽受折磨,那樣豈不是比魂飛魄散更為痛楚?”


    顏惜月默然不語,慢慢地坐在了山洞一側。腓腓看出主人心情不佳,便也不敢叫喚,隻悄無聲息地來到近前,蜷縮在她腿上。夙淵躊躇了一陣,蹲在她身前,見她臉頰上血痕猶在,便抬手替她輕輕拭去。


    微涼的手拂過臉龐,顏惜月不由心頭一顫,抬眸望向眼前的他。


    也不知為何心潮起伏,她忽然就抱住了夙淵,貼近他的胸膛,靜靜地聽著他的心跳。


    他的心比尋常人跳得更為緩慢,隔許久才躍動一次,幾乎讓人忘記了時間。


    “夙淵,為何你的心跳得如此慢?”她怔怔地問。


    他想了想,道:“是嗎?我自己都不知道。”說著,便斜倚在她身前,攬著她的肩,側過臉去聽她的心跳。顏惜月緊張地渾身僵硬,一顆心砰砰亂動,他卻神色專注,絲毫沒感到她的尷尬。


    末了,才點點頭,道:“果然比我跳動得快多了。”


    她臉頰微熱,別過臉道:“夙淵,你怎麽還是不懂事?”


    他愕然,從她懷中坐直了身子:“我又做錯什麽?”


    顏惜月無言地搖搖頭,倚靠在他肩頭,望著幽暗的角落出神。腓腓昂起頭道:“嗷嗷,蓮華怎麽還不出來?”


    她心情又是一落,夙淵瞥了腓腓一眼,道:“不要心急,我們會想辦法救醒她的。”


    “嗷嗷!要怎麽救?”腓腓焦急地踏著四隻腳,大尾巴搖來搖去,“腓腓要幫忙!”


    顏惜月將腓腓抱了過來,摸著它的腦袋低聲安慰:“知道了,你要乖乖的,等蓮華醒來,再與你一起玩。”


    “再去那個大湖裏玩嗎?”腓腓歪著腦袋。


    “嗯……”她應付了一下,又兀自發愣。原先隻是想要去昆侖山詢問縈歌舊友,可如今雖已得知縈歌歆慕之人乃是鬱攸神君,卻又不知後來到底發生了何事。而幻界變故打亂了她的行程,亦擊碎了她的心。


    夙淵似是看出了她的心事,猶豫了一下,問道:“我們接下來還去尋訪鬱攸神君的下落嗎?”


    顏惜月垂著眼睫,輕輕地點了點頭。“可是……又該往哪裏去呢?”她茫然道。


    夙淵靜默地想了想:“我幫你去問鯤後,她總該知曉一二。”他怕顏惜月擔憂,又道:“不管怎樣,必定能查清那件事的原委,讓你不再心存疑惑。”


    她定定地望著夙淵,忽而道:“然後呢?”


    “什麽?”


    “等一切都查明之後,你要走嗎?”


    “……”他不知該如何迴答,竟沉默了下去。顏惜月眼裏彌漫起淚影,抱住他狠狠道:“那我寧願永遠不要知道那些過往,或者一輩子都在四處奔波,隻要,與你一起。”


    夙淵見她這樣,心裏極為難過,低聲道:“那我就向上神請求再多給些時間,我陪著你,不讓你孤單一人……”


    “他會答應嗎?”顏惜月愣愣地抬頭,手心貼近他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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