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幻影的四周浮現出星星點點的暗紅光芒,卻照不亮這昏暗石窟。


    “是的。”它自帶嘲笑地道,“我花了數百年修成人形,第一次浮出海麵就遇見了一個受傷的男人,他說他需要避難的地方,從此住在了海邊。我每天都會去看他,後來,他說希望能與我生活在一起,帶我離開北溟。我雖已能變幻,卻無法長期離開海水。為了增強法力,也為了變得更美,便聽了他的話,引入外敵迫使夙淵離開無涯,趁機盜走了鳳凰螺結出的珠母……”


    “那個男人,就是奉翼?”


    它澀聲道:“他的真名叫飛煙,原是魔界陰後的部屬。正是為了替陰後重塑肉身才來北溟,我卻成了他計謀中的一枚棋子。我騙走夙淵後吞下了珠母,變幻成最為美麗動人的模樣離開了北溟去見奉翼。但他要的隻是珠母,不是我……他惱恨我私自吞食了珠母,於是施用法術將我帶來此處。我無法掙脫,最後……眼睜睜看著他將我的身體強行溶解,化成了一潭脂液。”


    它伸出細長的觸須,“你看,陰後需要珠母常年供給的靈氣,而我的身子則變成了養料。隻是上百年過去,珠母的靈氣即將耗盡,我的殘魂也很快就會消失無蹤……”


    此時石窟上方的震動越加明顯,黑色的觸須不斷扭動,大肆吸取脂液間的靈氣。


    “她現在到底想要做什麽?”她咬牙道。


    幽霞沉默片刻,道:“她自己的肉身早已不複存在,隻有一團魂魄,依靠飛煙的簫聲吸引怨魂滋養才得以存活。而她後來強行奪舍占據了另一人的身子,但時間久遠之後,那身體已經開始腐爛衰敗,所以她必須重新尋找適合寄居的肉身。近幾年來,她與飛煙時常會帶著少女至此,卻都不能順利奪舍,最後隻能將她們棄屍湖底。如今……”


    它說到此,抬起那輪廓不清的頭顱,似是望了望顏惜月,“若我猜的沒錯,她將你困在這裏,或許就是看中了你的身體。”


    顏惜月驚得背脊發寒,不由奮力掙紮,但那觸手粗壯無比,已將她手臂死死纏住。她環顧四周找不到任何憑借,就連七盞蓮華也不知去了哪裏。情急之下默念碎星決數遍,不久之後,忽見頭頂石縫間有幽幽光亮閃動,竟是七盞蓮華尋蹤而來。


    “小七,快進來!”她著急不已,七盞蓮華從石縫間穿梭進來,在她身邊盤旋飛行,驚訝道:“此是何物?”


    “別問那麽多了,快想辦法放我出去。”


    七盞蓮華上下浮動,似在思索方法。幽霞卻漠然道:“沒有用的,這小小靈物根本不足以對抗陰後的力量。”


    七盞蓮華哼了一聲,忽而綻開晶瑩花瓣,如冰蓮般在顏惜月身前急速旋轉,投射出無數道藍色光線。那些光線迅疾如飛刀,一一劃過捆在她身上的黑色觸手。


    那觸手猛然緊縮,勒得顏惜月隻能咬牙強忍。七盞蓮華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黑色觸手在那光刀劇烈地衝擊下驟然鬆開,顏惜月趁此機會奮力掙脫,飛身掠過半空,落在了那脂液旁的岩石上。


    然而那觸手隨即大力抽來,顏惜月翻身急閃,撲到另一側地麵,抓起掉落在地的長劍,迴首便是一擊。


    劍光凜冽,觸手迅速閃避,七盞蓮華趁勢耀出光芒,挾著疾風衝向那觸手。


    卻在此時,石窟上方震動連連,整個石窟中頃刻充滿了尖利的嘯叫之音,像是有無數人發出的絕望哀嚎。


    觸手直聳半空,猛地朝著七盞蓮華擊去。顏惜月飛身出劍擋住它的一擊,然而那無窮無盡的哀嚎聲震得石窟嗡嗡作響,無數碎石斷裂墜落,砸得脂液濺起無數飛沫。


    “這是什麽聲音?!”她一邊抵擋著觸手瘋狂的進攻,一邊急切詢問。


    脂液發出低沉的喘息,幽霞的幻影亦扭曲不已,似乎正經曆著莫大的苦痛。


    “怨魂齊哭……”它恐懼地說,“是陰後,要從月光界出來了。”


    *


    湖心上方的日光界之中,卻已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夙淵雖然撞碎了那光環,可是整個結界還未破裂,他的法力已經不能支持變迴人形,便由著真身在黑暗中瘋狂撞擊。空寂的結界上方忽而電閃雷鳴,一道道電光如錯生的利劍般在他身旁劈下,好幾次險些刺透他的身體。


    他開始意識到這結界絕非自己原來想象的那麽簡單易破,施法者的法力亦不同尋常。但更為可怕的是,他的力量已經被抽取了許多,而在這混沌一片的世界中,他竟無法找到可以衝破的薄弱之處。


    隆隆的雷聲迴蕩不已,他在蒼白的閃電間遊走,卻忽然感覺到有人在他心底急切唿喚。


    “夙淵……你在哪裏?”


    他知道那是顏惜月。可他出不去,找不到她。


    刺目的閃電再度劈下,他奮力飛低,才躲過了一劫。心底的聲音卻越發焦急:“不要被幻覺迷住了心神,你越是憤怒,它越會吸走你的法力。”


    他怔然停在半空,此時又一道閃電就在近前炸裂,他並未閃躲,卻也隻是感覺到一陣刺痛,並未像想象中那樣嚴重。


    ——還是幻覺?


    混沌的深處,閃電交錯叢生。他振起身形,穿過茫茫幽暗,飛一般衝向最可怕的地方。


    震耳欲聾的雷聲在頭頂響起,一道道閃電當空劈下,他卻忘記了一切,隻是朝著前方再前方不停地飛去。終於,眼前的昏暗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茫茫霧靄。


    穿過了這層霧靄,他的麵前卻驟然出現了深藍的大海。


    潮聲起落,浩瀚的海麵上白鳥飛翔,在一塊黑色礁石上,有身穿水藍色長袍的年輕男子靜靜站立。浪花卷起,海水中有長發如藻的女子伏在那礁石邊緣,仰起臉來,以滿是愛慕的眼神望著身前的男子。


    “幽霞……”


    夙淵停在了半空,不知道為何在此處又見到了她……


    礁石上的男子慢慢迴過身,手中持著綴著流蘇的碧簫。俊眉修目,棱角分明。衣衫飄飛,神情淡然。


    “你就是夙淵?”他揚起唇角,微微一笑。


    夙淵心頭一沉,“奉翼?”


    男子眼眸清明,如海水似的透澈,又含有幾分笑意。“是我。你找了我一百多年,終於還是遇到了。”


    說話間,海浪忽而洶湧澎湃,伏在礁石邊的幽霞隻是朝著夙淵笑了一下,便漸漸化為泡沫,飛散風中。


    夙淵飛速穿過翻湧的海水,而那礁石上的奉翼已踏著海浪緩緩升起。他朝著夙淵頷首:“果然是上古應龍之後,天界對你一族如此不公,你為何還要甘願聽命守諾,何不隨我而去,換個自在天地?”


    作者有話要說:  現在應該明白前因後果了吧?大龍從開始一直在找的幽霞和奉翼,終於真正出現了。


    ~~o(&gt_&lt)o ~~


    ☆、第43章


    夙淵盤曲著身子,在海浪中微微起伏,“我的事無需別人議論!你把幽霞和顏惜月帶到哪裏去了?”


    奉翼輕蔑地一笑:“幽霞設計盜取你看護的珠母,你卻至今還掛念著她的下落?”


    “我正是要找她問清原因!當初她每次來無涯,都會說起在海上遇到的你。後來她消失不見,而你也再沒出現在北溟附近,我就知道此事必定與你有關。”


    “那又怎樣?”奉翼揚眉,手中碧簫一旋,“她雖能變成人形,卻愚笨至極。我本是魔界護法,為了替陰後療傷才叫她想法盜出鳳凰螺的珠母,可沒想到她竟為了要長久地生活在陸地,將珠母碾碎吞噬了下去。真是可笑又可恨……我為陰後費盡心思,卻被這傻妖弄得功虧一簣。於是我隻能把她帶到這碧玉湖,將她化為一潭脂水,永遠蘊含住珠母的靈力。倘若不是她擅作主張,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你……竟敢這樣愚弄她?!”夙淵怒不可遏。奉翼見他飛來,便倏然抬起碧簫,海浪翻卷如牆,將他生生阻住。


    “我隻是配合她做了一場夢,是她愛我,心甘情願。”奉翼在海浪之後依舊身子挺拔,神風俊朗,“陷於情感之中的男女,豈非都是迷失了心神?正如你現在這樣,哪裏還像原來的夙淵?”


    話已說罷,他身形忽而後撤。泠泠碧簫聲起,滔天的海浪翻撲如妖獸,朝著夙淵猛卷而去。


    水浪飛濺,夙淵唿嘯縱飛,卷起漫天狂風。奉翼踏著海浪身形飄忽,那簫聲高低盤旋,竟在空中挾著水花幻化為無數冰刃,耀著爍爍寒光接連刺向夙淵。


    風聲淩厲,夙淵竟對迅疾飛來的冰刃毫不在意,徑直衝破海浪的侵襲,朝著奉翼猛攻而去。


    一道道冰刃撞擊在他的鱗甲之上,頃刻間劃出條條白痕,而奉翼的身形已越來越遠。夙淵爆發出最大的力量,掀起驚天巨浪,將奉翼的去路徹底封閉。隨後飛卷而下,一爪抓向奉翼身子。


    奉翼冷笑一聲,揮袖間海浪如練而起,竟聽命於他的操控飛纏住夙淵前爪。夙淵一掙不下,再掙撕裂了海浪的困束,卻又見半空中黑霧忽現,聚攏成一個猙獰的骷髏,張開大口便想將他吞噬。


    他身子四周金光閃耀,刹那間照亮天際。那骷髏嘶吼著分崩破滅,其後卻有一羽巨型白鹮從雲間急速衝下,尖利的長喙直刺向他的目間。


    *


    湖底石窟之下,顏惜月飛身斬斷橫掃而來的黑色觸手,卻見更多的觸手已從脂液中抽出,聳動著朝這邊卷來。


    她揮袖射出靈火,將那些觸手略微阻擋了一下,急速掠上一根支撐石窟的石柱。可此時上方的縫隙間卻簌簌作響,光影化作的黑蝶一隻接著一隻擠進了石縫,在她身邊狂亂飛舞。


    幽霞的聲音異常驚慌:“那是怨魂,千萬不要讓它們碰到!”


    顏惜月翻腕出擊,劍光橫掃間黑色光蝶觸及即滅。但更多的黑蝶自石縫間鑽進,瘋狂地向她發起猛攻,將她逼到了石窟角落。


    “小七,想辦法將石縫堵住!”她在不停出劍的時候喊道。


    七盞蓮華陡然鋪散開來,那一顆顆的藍色水精化為細密交錯的珠紗,將上方的石縫死死封住。然而石窟中的黑蝶還在攻擊,顏惜月有幾次出招稍慢,就被黑蝶掃中了手臂。那觸碰之處頃刻間就失去知覺,但她換以左手使劍,仍是咬牙堅持。


    然而此時忽聽上方鬼哭之聲驟然停止,她才一抬頭,但覺石窟劇烈晃動,身邊的黑蝶皆有所感應似的撲飛而上,全都聚集到了被七盞蓮華封堵的石縫附近。


    那石縫原先隻是及其狹小的一條,僅能容納黑色光蝶鑽進。此刻卻有一隻白皙纖細的手伸探了進來,隨後抓住岩石緩慢撕動。那堅硬的石頭在它手下竟如被水浸泡過的紙片一般柔軟脆弱,轉眼就裂出了一個大洞。


    碎石簌簌落下,七盞蓮華所形成的珠紗被那玉手輕輕一扯便分散墜落。顏惜月縱身出劍刺向那玉手,豈料才至半空就被無形的力量瞬間定住,就那麽眼睜睜地整條手臂自裂口處伸進,隨後是肩膀,長發,以及半張年輕潤滑的臉。


    從那五官神|韻來看,果然就是豫和觀的妙善。


    然而她那左側的臉頰,卻蒼老衰敗布滿灰斑,有些地方甚至皮肉垂落,慘不忍睹。


    黑蝶飛舞間,她從石縫裂口慢慢爬入,右側身子年輕有力,左側的手臂卻形如枯木。


    她揚起右手,指掌緊握,那不斷起伏的脂液便被抽取升空,幽霞的殘魂感到了痛苦,發出嘶啞的叫聲。然而她卻置若罔聞,再一發力,透亮的脂液環繞在顏惜月身邊,將她緊緊纏住。


    很快,她伸出細嫩的右手,托起顏惜月的下頷。


    “倒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可恨原先找到的那些女孩全都不中用,普通人的身子根本無法承受我靈力的強大,稍稍失控便形神俱滅,最後隻能丟到湖底變成怨魂。”她吐氣如蘭,湊近顏惜月臉頰,細細端詳。


    顏惜月被那力量死死壓住,絲毫不能動彈,隻能發出喑啞的聲音。“你現在的身子,也是強占了別人的……”


    “正是。拜你師尊所賜,魔界被毀,我與飛煙輾轉多年四處漂泊,好容易才找到此處安身。沒想到豫和觀那兩個道姑發覺了我們的存在,竟癡心妄想尋來除魔……”陰後扶嬋冷冷地笑了起來,“她們自然不是飛煙的對手,那師姐當場殞命,師妹雖強撐著逃進山洞,卻也重傷不支。飛煙本想取她性命,我卻看中了她的身子,在她未死之前強行奪舍,消滅了她的元神。隻可惜,這身體既有創傷不愈,又已年老衰朽,我拖到現在,也早已對日複一日的修補失去了耐心。”


    她捏著顏惜月微微發顫的下巴,盯著她道:“你既送上門來,這年輕的身子,就給了我吧!”


    高低起伏的怨魂慟哭聲在石窟中震蕩迴旋,黑色光蝶翩翩起舞,繞著顏惜月的身子不斷飛轉。


    七盞蓮華再度強撐著飛來,陰後扶嬋袍袖一震,便將它同樣凝固在空中。


    幽霞化成的脂液被她一次又一次地吸取上來,如透明的綢帶將顏惜月裹在其中。在幽霞痛苦的呻|吟聲之中,懸浮在半空的扶嬋雙指交錯,直扣向顏惜月的眉心。


    “別怕。”她低聲說著,眼眸深處漸漸浮起了黑色的霧氣。


    顏惜月拚命咬牙,想要躲避開她那直直的目光,但身子被強行控製,已無法挪動半分。就如同初次遇到夙淵時那樣,她的腦海突然變得一片空白,緊接著似乎有狂風巨浪衝天而起,而靈魂則如海中破敗的小舟,被卷入旋渦,越陷越深。


    她想要嘶聲叫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怨魂光蝶飛快閃過,扶嬋眼底的黑色霧氣越來越濃,已經占據了整個眼眶。她的指尖還死死按住顏惜月的眉心,目光就像兩隻鬼爪,深深地刺入顏惜月的元神之中。


    顏惜月已被那脂液包裹纏繞,隻剩唿吸的力氣。劇烈的撕扯感刺穿全身,她能感覺到自己的魂魄正被一點一點地侵蝕,就像有尖利的牙齒在啃噬一般。


    大顆大顆的冷汗滴落下來,她痛得無以複加,不受控製的手腳亦蜷縮抽搐。


    她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腦海中出現的畫麵支離破碎,忽而望到有挺拔的身影站在山石上,似乎又是遇到夙淵的那夜。


    ——夙淵!


    她在心底嘶喊,可是黑夜很快覆壓下來,連帶著天上碎裂的星辰,重重地砸落在她身上。她連喘息都困難了,模糊不清的意識中似乎又聽到了錚錚的琴音,伴隨著滿樹滿樹的杏花飄舞,有翠衣白裙的女子披拂著月光站在山崖上,然後,迴過頭來怔怔望著她。


    她看不清女子的容貌,卻忽有鑽心的疼痛自頭腦深處而起,洶湧澎湃地肆意湧動,猛覺得周身碎裂,竟迸發出尖利的叫聲。


    *


    扶嬋本已將元神一步步侵入顏惜月體內,眼看就要奪舍成功,顏惜月的元神之中卻忽然綻放一股強大的力量,刹那間將扶嬋震得倒退飛出。


    此時上方的裂口忽然崩塌,暗黑的湖水撲卷下來,挾著風雷之聲,衝向石窟的四麵八方。


    扶嬋飛身而起,卷著黑蝶再度掠向沉浮於水中的顏惜月,想要將她從此帶走。豈料湖水瘋狂翻湧,上方忽有龐大的黑影出現,向顏惜月所在之處急速靠攏。


    漩渦四起,湖底震蕩,數不清的碎石在泡沫間撞擊。顏惜月已經失去了知覺,慢慢地向下沉去。那黑影從紛亂的水流中飛快穿過,將她承載於背,朝著上方擺尾遊去。


    扶嬋衝出漩渦,雙臂一揚,兩道赤色光環疾旋飛出,緊追黑影不放。雖在水中,光環四周卻燃起熊熊火焰,掃過之處水波盡黑。那黑影背負著顏惜月急速上浮,終於在光環追及的那一刻猛地衝出了湖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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