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晨曦下,顏惜月望著身前淺淡的水影,好奇問道:“為什麽我也隱身了,你卻能看到?”


    他微微迴過頭,“隱身術是我施用的,我還會找不到你在哪裏?”


    *


    血痕果然又在某處出現,此後時斷時續,兩人一路追尋,直至出了縣城,來到了河流交叉口。這河水由青嵐湖分源而出,如絲帶般繞著附近的林子流向遠處山丘。


    最後一滴血就落在這河畔的草叢間,還是顏惜月率先找到並告訴了夙淵。於是兩人入了樹林,又在一棵大樹下發現了那個巨大的腳印。


    這次看得清晰,這腳印足能抵得上四五個強壯男子的腳那麽大。顏惜月四下尋望,袖子裏的七盞蓮華悄無聲息地飛出,滴溜溜地在半空中旋轉,發現竟然看不到顏惜月了,不由驚叫:“人呢人呢?”


    “在這裏。”顏惜月伸手摸了摸它,蓮華嚇得一顫,這才反應過來,繞著她所在之處上下飛舞。顏惜月道:“這裏可有妖怪留下的氣息?”


    蓮華定了半晌,隨後鑽進了更幽深的灌木叢中,忽地發出小小的驚叫,躲在暗處幽幽發光。顏惜月剛想上前,卻忽聽夙淵的聲音在前方響起:“還是別過來為好。”


    “怎麽?”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朝著蓮華發光處走了過去。


    密密層層的灌木後是長滿野草的空地,再往後則是通往河邊的小徑。顏惜月才剛剛走近,就聞到了血腥氣味。停步一望,在那潮濕的草地上,竟躺著一具殘缺不全的屍體,腦袋歪在一邊,整個下半身已經蕩然無存,周圍滿是零散的血肉骨頭以及撕成碎片的衣服。


    顏惜月頓時背脊發寒,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卻覺肩後一沉,有人輕輕按了按。她惶恐迴頭卻又看不到對方,這才啞著嗓子問:“夙淵,是你?”


    “自然是我。”夙淵不知何時轉到了她身後,“叫你別過來的。”


    她定了定心,覷著那屍體,“這……這個人莫非就是他們說的張家兒子?怎麽死得如此慘?”


    夙淵道:“看來那妖物是將他拖到此處後再加以啃食,隻不過……似乎隻吃了一半,還把屍體故意藏在隱蔽處,或許還會迴來。”


    顏惜月憤恨道:“這妖物太可恨,我們不如就守在附近,看它會不會再來。”


    夙淵還未說話,躲在一邊的蓮華卻嗚咽起來:“不要在這……”


    “膽小鬼!”顏惜月走上前,俯身將它托起,“我也在這兒,又不是丟下你不管。”


    “不準隱身!”蓮華伏在她手心撒嬌。於是顏惜月隻得道:“夙淵,現在不需要再用隱身術了吧……”


    “嗯。”他應了一聲,不知又用了何許法術,顏惜月的周圍漸漸浮起無數晶瑩剔透的水珠,如明珠累累,環繞不止。水珠忽而隨風飄散,她低頭看去,隻見自己的上半身已經慢慢顯現。


    卻正在此時,後方傳來一聲淒厲驚叫,嚇得她連忙迴頭。


    “鬼啊!”一個牽著水牛的少年恰從草地後經過,顯然是看到了地上倒臥的半截屍體,又見顏惜月隻有上半身漂浮在半空,便慘叫著連滾帶爬飛快逃走。


    “我不是鬼!”顏惜月在後麵叫喊,但那少年哪裏還敢停留,不多時便奔得不見人影,隻剩水牛還在原地發怔。


    此時顏惜月的身子才完全顯露,夙淵又同樣施法使自己也恢複了過來,望著地上的屍首道:“那人逃走後隻怕會將此事傳播出去,本來還想借著這屍首來等那妖物……”


    “也許他嚇破了膽子不敢跟人說呢。”顏惜月無奈,帶著蓮華出了灌木叢,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坐了下來。


    夙淵坐在她對麵的樹下,閉著眼睛不再言語。顏惜月本來還有不少話想問他,可想到昨夜他幾乎就沒睡覺,便也斜身倚著大樹不說話了。過了片刻,夙淵卻感覺渾身不自在,好像有目光始終注視於身。他猛地睜開眼,竟見顏惜月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


    他忍不住道:“不是很困嗎?看我做什麽?”


    她彎著月牙眼,抿唇笑了笑:“我在想,妖怪睡熟了會不會現出原形……”


    “這裏哪來妖怪……”夙淵忽又醒悟過來,叱道,“說多少次了我不是妖怪。”


    “可你也不是神啊!而且最早的時候,蓮華每次都能感覺到你的氣息,不是妖還是什麽?”


    夙淵懶得再跟她爭論,閉上眼睛不搭理。她歎了口氣,隻好靠著堅硬的大樹出神,正覺眼皮發沉,卻又聽他問:“如果我也是妖,你還會不會施法收了我?”


    她立即坐正了身子,想了想,才道:“要是你不做壞事,我也可以不收你。”


    他睨了她一眼,唇角不由浮起一絲笑意,卻如飛花逐水般很快消逝不見。顏惜月呆了呆,激動道:“夙淵你笑了!”


    此時的夙淵早已恢複原來神情,皺眉道:“幹什麽這樣大喊大叫?”


    “你好像還是第一次笑啊……”她說著,也擺正姿勢朝他做了個笑臉,“本來我以為你連笑都不會。”


    他思索了一下,似乎自己的真身確實不會笑,化為人形後倒是多了各種神情。


    心裏這樣想的,嘴上卻仍傲嬌:“我怎會不知?剛才我朝你露出的是冷笑,嘲笑,挖苦的笑。”


    “哼,強詞奪理的功夫倒學會了。看來妖怪變成人時間久了,也越來越像個人樣。”顏惜月居然不再被他輕易就氣到,揚起眉梢瞥他一眼,就背轉了身子閉目養神起來。


    *


    到了下午,原先寂靜的河畔忽然嘈雜。兩人望見一大群人黑壓壓朝著這邊奔來,隻得再行法術隱去了身形。


    夙淵之前猜測的果然沒錯,那個放牛少年迴去後大肆宣揚自己所見,而城中的官差因為張老爹的事情正在到處盤查,聞訊後立即帶著張老爹趕往這裏。其他鄰居聽說了此事,也紛紛尾隨而來。


    盡管屍首已經殘缺不全,但畢竟頭顱還在,張老爹一見便嚎啕大哭,不多時竟昏倒在地。周圍的人攙扶的攙扶,抬屍的抬屍,一時間將那灌木叢踩得稀爛。


    那個放牛少年也跟在旁邊,還在不斷跟人描述自己所見的“女鬼”,張老爹的鄰居們聽了,不由驚慌道:“漂亮的女鬼?難道真是尋真?”“準沒錯,早上鄺博陽還故意說昨夜什麽動靜都沒聽到,必定是心虛了。”“那可怎麽辦?趕緊迴去請個法師來捉鬼啊!”“我怎麽之前看到他們夫婦兩人出城了,是不是怕被發現逃走了啊?”


    顏惜月有心想要出來,可自己又已是透明,貿然出聲隻怕更嚇壞了這些人。好不容易等到人群散去,林子又恢複了安靜,她才氣憤道:“這些人真會捕風捉影!”


    夙淵撤去了隱身術,走到那已經空空蕩蕩的灌木叢邊,顏惜月問:“現在屍體沒了,我們還在這兒守著嗎?”


    夙淵迴頭,道:“沒了還可以再有。”


    顏惜月愣了一下,他已抬足踢來幾塊碎石,拈訣默念之間,那碎石便又化作了剛才的屍首,幾乎一模一樣。


    “真像!”顏惜月不由讚美。


    他負著手繞著屍首一圈,又一彈指,被踩得東倒西歪的灌木叢亦隨即恢複了原狀,轉而向顏惜月道:“這也不會?要不要求我教你?”


    顏惜月抿了抿唇,道:“不要。”


    “為什麽?”


    “我是玉京宮弟子,當然隻能學習師門法術,怎麽可以隨便亂學?”


    他覺得好笑,“你到現在連隱身、禦劍之術都不會,要是他們永遠不肯教,你這輩子豈不是廢了?”


    “怎麽可能永遠都不肯教我?”顏惜月不服,“我這次出來試煉,等到迴山之後,師尊就會傳授我其他法術的!”


    “好,那你就繼續等下去吧。”夙淵說著,又迴到了之前的樹下坐著,似是有所思索。顏惜月站了一會兒,躡到他身邊,問道:“幹什麽?不肯跟你學法術,你就生氣了?”


    “有什麽好生氣的,學不學是你自己的事。”他頓了頓,又道,“反正現在沒事,你迴城一趟,去看看尋真迴來了沒有。”


    “你怕那些人真的去請法師捉她?”


    夙淵搖頭,“普通法師應該也不會將她怎樣……不過,我總覺得她身上的靈氣比以前微弱了許多。”


    “她到底是什麽來曆?”


    他靜默片刻,道:“她是漢水神女身邊的侍女。昔日我在無涯守護鳳凰螺,神女曾帶著她來過,因此認得。後來……再沒見過,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麽離開了漢水,來到這裏成為了普通人。”


    ☆、第十五章


    顏惜月迴到進賢縣城的時候,鄺博陽和尋真還未迴來。她在附近轉了幾圈,最後隻好坐在了角落,這裏家家戶戶都門戶緊閉,似是被張大爹兒子的慘死嚇得不輕。


    天色將晚時,鄺博陽的身影才出現在巷口,尋真則低著頭跟在他身後,兩人的神情都有些疲倦,也不像之前那樣親密。


    顏惜月正待上前,卻見巷口一戶人家的圍牆上有人探出身子,手中還端著個木盆,也不知裝著什麽,朝著尋真當頭就潑了下去。


    尋真驚覺抬頭,被鄺博陽奮力擋在身後,可那木盆裏滿是汙血,將兩人淋得渾身都是。


    “幹什麽?!”鄺博陽朝著那人怒喊。


    那人卻不理他,朝著四周大叫:“快出來抓鬼啊!我已經潑了黑狗血了!”


    這一嗓子下去,巷子裏竟衝出不少男女老幼,一個個手持木棍長叉,中間甚至還簇擁了一名和尚。尋真滿臉驚愕,後退數步道:“你們憑什麽這樣做?!”


    “憑什麽?早就看你妖裏妖氣,原本以為是個狐狸精,現在看來還是個厲鬼!”“鄺博陽,你閃開點,小心女鬼連你也吃了!”


    鄺博陽氣道:“你們,你們簡直欺人太甚!是,是有意誣陷她!”


    “你還敢幫她說話?看來是鬼迷心竅了。”一名胖婦人豎起眉毛罵著,又退後一步朝著和尚道,“大師快替我們抓鬼呀!”


    和尚手持佛珠正待上前,忽聽得後方一聲清叱:“住手!”


    眾人聞聲迴頭,見是一名身穿紫衣的少女從暗處走出,肌膚如雪,眉心一朵五瓣紅梅明豔無雙。隻是她眼含慍怒,叫人看了不由生寒。


    顏惜月拿劍柄指著他們,厲聲道:“沒有真憑實據就說人家是什麽女鬼,有你們這樣糊塗魯莽的嗎?”


    胖婦人雙手叉腰,“你又是什麽人?!跑到這兒來指手畫腳?!”


    “我?我隻是來找尋真,不想卻看到你們在這胡鬧。”顏惜月說著,便往前走。忽而有個年輕人叫嚷道:“不好,我下午聽那放牛人說了,他在城外看到的女鬼就是穿了紫色衣服,額頭上畫了朵紅梅,卻隻有半個身子飄在空中……”


    他這一說,原本對顏惜月還摸不透底細的眾人嘩然後退,“女,女鬼來了!”


    那和尚被眾人推到前麵,朝著顏惜月怒目以視:“你究竟是人是鬼?”


    “我當然是人,大師還請讓讓。”顏惜月說著,又踏上一步,離眾人隻剩一兩尺的距離。眾人又怒又怕,紛紛拿起木棍長叉對著她,那和尚急速念經想要超度冤魂,對顏惜月自然毫無作用,在最前麵的數人眼見法師不靈,竟急紅了眼揮起木棍就朝顏惜月頭頂砸去。


    顏惜月不願與他們真正動手,隻抽出蘊虹寶劍加以格擋。但那些人見她拔劍,更是一擁而上,什麽木棍長叉柴刀斧頭,都恨不能將顏惜月就地打迴地府。顏惜月惱怒起來,長劍一揮便閃出數道銀光,那些人手中的武器叮叮當當斷落一地,她再一卷袖,無形罡風從人群中穿過,將原本擠在一處的眾人生生推散,橫七豎八地跌出去幾丈之遠。


    那和尚見勢不妙跑得飛快,眾人眼見法師都無濟於事,嚇得各自逃迴家中乒乒乓乓關緊了大門,再不敢貿然出來。


    “這都是些什麽人啊!”顏惜月望著空空蕩蕩的巷子歎息。


    鄺博陽目睹此景,已然是怔在了原地,倒是尋真抹去了臉上的血跡,上前幾步作福道:“娘子,早上我好像見過你……”


    顏惜月先是一愣,繼而想起清早她與夙淵進城時,正與尋真擦肩而過,但當時她裝作不認識夙淵的樣子,沒想到卻連夙淵的身邊人都記在心裏。


    “嗯。是他叫我來看看你。”


    鄺博陽這時才迴過神,疑惑地問尋真:“你們,你們認識?”


    尋真並未迴答,隻是低頭道:“請娘子到家裏去說吧。”


    *


    進了小院,他們兩人先去洗掉身上汙血,顏惜月便站在屋簷下看那株紅蓮。


    清水漪漪,紅蓮含苞,在這寒秋裏竟是從未有過的景象。


    她不由輕輕伸手觸碰了一下,卻覺絲絲靈氣自花瓣內不斷滲出,如看不見的雲煙一般在水麵上氤氳起伏。顏惜月正在驚訝之際,又聽房中傳來鄺博陽的低聲話語。


    “尋真,你,你再想想,等到明天就,就真的晚了。”


    尋真沉默片刻,才道:“你還是不死心?”


    “我,我也沒辦法啊尋真!”鄺博陽似是還想解釋,尋真卻端著洗衣木盆從房中走了出來,朝著顏惜月頷首示意。顏惜月想要問個清楚,但見鄺博陽還在房中,便向尋真低聲道:“隨我來。”


    尋真隨著她走出家門,顏惜月默念心訣,靈光自身邊漫出,兩人轉瞬消失,待到再出現時,卻已到了巷子外的僻靜角落。


    “為何帶我來這裏?”尋真望著她道。


    “本想帶你去城外的,夙淵就在那裏,但我法術不夠,還去不了那麽遠。”顏惜月躊躇了一下,問道,“他將你的身份告訴了我,其實他也想知道,為什麽你會留在這縣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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