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1st memento


    無聲空間的演出


    每天早上都是戰場。


    連這樣都能習慣的話真是太可怕了,在做飯的時候竟然開始對那些不合理變得無視起來。不如說,在無視以前,連感到不合理的閑暇都沒有。從父親那裏繼承來的圍裙,也不知從什麽時候緊緊的和身體和諧相處起來。


    母親也好姐姐也好,都是笨拙而且全無勞動的意願。如果要在有限的預算裏麵過著人類能吃的飲食生活,那必然一定是自己來當家做主了。或許自己那曾是名門大小姐的母親,還依舊堅信著“菜刀就是用來刺殺別人的武器”這樣的事情吧。


    以前,父親總誌郎曾經說過。


    ——新婚的時候啊,佳枝隻有一次站在廚房裏……不過,無論再多幾根手指,甚至再多幾隻手都是不夠的。


    從那以後,對著比自己小十二歲的妻子敬稱“您”的男人——春幡總誌郎,就一手包辦了家務和事業。


    但是,這樣的父親現在已經不在身邊了。


    已經到知路所不可及的遙遠彼方。


    “——下麵播報紛亂不斷的東非局勢。昨晚,‘萬神殿’向現場派出了第二批部隊,針對此行動,厚木基地周邊的市民團體開始抗議遊行。雖然隨著‘熾天使’的導入,人類士兵們在最前線犧牲的危險性大幅降低,但市民團體間依然認為‘萬神殿’向海外派遣部隊是違反憲法的……”


    客廳的電視在播放著這樣的新聞。


    那是遙遠異國的民族紛爭,還有以維護和平為名派往現地的發達國士兵,日本的自衛隊當然也不例外。由於修正了自衛隊法,現如今自衛隊向海外派兵的機會也開始有增加傾向。


    不過,對於安穩生活在偏僻鄉下的中學二年級學生春幡知路來說,這些都是毫無關係的話了。比起那遙遠異國的戰場,處理眼前的小戰場才是當務之急。其實知路根本沒有被電視吸引注意力,但是每天早上還是有隨意打開電視的習慣。也許,這意外地是受到父親的影響吧。總誌郎也曾經一邊準備早飯的同時,一邊聽著晨間新聞。


    “……下麵播報下一條新聞。因為蒔菱響一郎的去世,後繼人事受人矚目的蒔菱重工集團今天,由曾任社長的新會長蒔菱弘明宣布,新社長是……”


    “嗚哇~遭了!”


    下一個瞬間,所有的聲音從意識裏飛了出去。


    碗裏麵已經攪勻的雞蛋裏麵吸進去的鹽塊,現在後悔已經晚了。


    “……哈”


    歎了一口氣。這樣的雞蛋肯定是隻有自己收拾了。如果給姐姐吃這樣的東西,肯定會被打個半死不活的。在很多事情上都很“超脫”的姐姐,僅有味覺是和同齡人一般,超愛甜食,不擅辛辣。


    就在搞出這失敗的名堂的時候,煮味噌汁的鍋也開始咕嚕咕嚕的冒出來。


    “唔喔~壞了!”


    趕緊把火關掉,去冰箱裏麵拿新的雞蛋。


    今天的早餐食譜是飯、塊莖蔬菜的味噌汁、鹽燒鮭魚還有涼拌菠菜。順便一提,雞蛋燒並不是早餐的食譜,而是姐姐自己的便當裏要用的。


    春幡家的早餐,因為女性們的要求已經決定了要吃日式料理,絕無例外。烤麵包之類的雖然很簡單,但是要說道理的話是絕對講不通的。對於女性們要絕對服從,這樣可悲的遺傳基因從父親傳給兒子,完完整整的保留下來。


    突然看了一眼掛在廚房的表,都已經到這個不得了的時間了。對知路而言,還有比做飯更讓人頭疼的事情要做。


    那就是不得不叫比自己大三歲的姐姐——柚記起床。


    爬上嘎吱嘎吱作響的樓梯,正對麵的門就是柚記的房間。


    和漫畫裏登場的女孩子的房間不一樣的是,門上既沒有掛著名牌也沒有掛著“要敲門喲”這樣的可愛注意事項。反正敲門肯定是沒有反應的,於是就毫不猶豫的去擰門把手。


    但是,好像有什麽東西擋著,門打不開。


    “可惡……東西又變多了嗎!”


    用盡全力推門以後,發出了吱吱吱一般好像金屬摩擦的聲音。總算打開了一個一人寬的縫隙,勉勉強強把身子鑽進去。


    “…………”


    從窗簾的縫隙裏麵投射的朝陽,朦朦朧朧得照亮了房間,在空氣裏飛舞的塵埃也閃閃發光。


    大約十二畳的洋式房間,絕對是不算小了。知路的寢室僅僅隻有四畳半而已。


    但無論麵積有多大,這房間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靠牆的書架上早就超載了。漫畫、雜誌、dvd、cd、各種遊戲……不斷增殖的遊樂媒體肯定是必然的,就連床上也堆滿了這些宅物。


    那簡直就是——腐海。


    “唔哇~”


    隨著摔倒的慘叫,腳邊的雜誌雪崩一樣滑了下來。月刊《ype》(角川書店出版)的過期雜誌,大概是十年前柚記買的漫畫雜誌吧,連一本都沒舍得扔過。光是簡單的計算起來,就超過了一百二十本……這些玩意要是全部當廢品迴收的話,一定爽快的不得了吧,知路如是想。不過,如果真要那樣做的話,下一次就是把知路自己當廢品迴收了吧。


    這個比起湯姆·克魯斯,對池田秀一的聲音更加敏感的女人。


    那就是知路的姐姐——春幡柚記的本質所在。


    急急忙忙中,手肘又拐到了別的書山裏麵去,不用想又引起了一次雪崩。這次的內容物,竟然是yaoi係的同人誌。


    “唔哇哇哇!”


    作者是築山紅葉,既是柚記的好友,宅界夥伴。這個向柚記灌輸動漫和bl知識的罪魁禍首,在知路看來就跟甲級戰犯等同地位。以前紅葉來春幡家玩的時候,半開玩笑的翻開自作的同人誌,那內容給知路帶來了莫大的精神創傷。能對這樣的讀物樂在其中,那是身為男子漢的知路完全無法理解的。


    揮去那令人討厭的迴憶,跟爬一樣朝窗邊前進,把窗簾“嗄”地一下拉開。總算是能把窗戶打開了,讓清淨的空氣從外麵流進來,把這沉悶的空氣一掃而空。


    到此為止,一切準備就緒。


    下定決心,叫還在床上的姐姐起來,從這裏開始才是最麻煩的工作。


    “姐,再不起來就遲到了喲。”


    “嗯唿……嗯嗯嗯~”


    “……姐!”


    “咕啪!”


    柚記的頭突然衝出來直打在知路的下顎上。突然收到攻擊的知路翻倒,又被舊雜誌的地層所埋沒。一瞬間,還在想要怎樣從這遠古海洋裏麵爬出來的時候,又看見了姐姐那無法見人的模樣。


    從亂糟糟的頭發上飄散出油膩的臭味。


    “唔哇……姐,你周五晚上到現在就沒去洗過澡吧!”


    沒有迴答。雖然確實起來過一次,但是柚記又再次倒迴去了,還把枕頭抱得死死的。那上麵還印著知路不認識的美少年角色,全長差不多有一米的抱枕。


    “真是的,肯定是又看了深夜動畫的直播了吧……”


    呆呆地碎碎念了幾句。真是好家境啊!對知路來說,做飯洗衣打掃……完全被現實所驅趕,連沉浸於幻想的閑暇都沒有。到底誰想去洗你那樣的內衣啊!


    要是這樣想的話,不知不覺就生起氣來。就好象星期天早上看到在屋裏麵無所事事的丈夫,還要拿著吸塵器掃來掃去的主婦一般心情。


    被這些鬱積壓倒的知路,終於喊出了禁句。


    “啊啊真是的!你這個‘腐女’,趕快給我起來!”


    毫不猶豫的大喊了以後,那糾結的心情變得清爽起來。有人說卡拉ok有益健康,現在也有點明白其中的緣由了。


    猛然發現,柚記的


    眼睛已經睜得圓滾滾的,從下麵瞪著知路。那嘴唇,勾出簡直是天真無邪的微笑。


    “誒?……姐?”


    就這刹那,春天的暖意化作嚴冬的寒冷。


    “……別叫姐‘腐女’!”


    柚記的腳如切風一般,在知路的小腹爆炸般襲來。


    “啊拉,知路,又和姐姐吵架了?”


    迴到客廳,母親佳枝已經坐在飯桌旁。看起來柚記的叫喊已經傳到了客廳裏。不過……雖然自己能起床是謝天謝地,但是已經把餐巾裝備在脖子和膝蓋整裝待發的母親,這得讓人怎麽想。身體雖然是大人,但內心還是幼童吧!


    “哈……有一個暴力女姐姐,作為弟弟真辛苦啊。啊,已經可以開吃了。”


    “那麽就不客氣了。”


    片刻也不放過,佳枝的兩手合十。


    “說起來知路啊……慢慢地變得和總誌郎很像呢。”


    知路的臉立刻繃緊起來。


    “別開玩笑了!我到底和那個可惡老爹什麽地方像了!”


    “剛才那個‘已經可以開吃了’的台詞,那一刻好像總誌郎說出來的一樣……媽媽可是心裏蹦蹦跳的喲。”


    “媽呀拜托你不要對自己的兒子蹦蹦跳好吧。”


    “啊拉,這孩子害羞起來了。肯定是開玩笑的啦~哦嗬嗬嗬嗬……”


    對知路來說和戰場沒什麽區別的平常清晨裏,母親總是那麽自我中心。在和姐姐合流以後,僅有女性的早飯開始了。


    而在這期間,知路在做什麽呢?原來是在做便當。雖然熟食大部分可以使用冷凍食品,但是雞蛋燒如果不是自己做的話,一定會被斥責的。雖然也提過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反對,但是柚記總是相信“菜刀本來是農民為了對抗武士刀所開發的近戰兵器!”這樣的荒謬言論。這樣的家夥肯定是不能指望她拿菜刀的了。


    不過,聽到“就雞蛋燒的話,如果不是你做的就絕對不行”之類的話,還不由得感到有點高興。就好象是為了丈夫盡責的新婚妻子的心情一樣,但最後,反而陷入了極端的自我厭惡中。


    一切準備完畢,柚記到玄關穿上鞋,做待機狀。


    早飯後,沐浴梳頭,穿上地方的名門——蒔菜大學附屬高中製服的柚記,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來都是完美無缺的大小姐。每到這個時候,看著姐姐變裝的樣子,除了吃驚以外說不出別的了。但與此同時,這樣的女人絕對不可相信,如是這般的執念樣的感情就不斷湧起。托母親和姐姐的福,同年代的少年們對女性抱有的那種幻想與知路那是完全無緣了。


    “給,這是便當。”


    “真慢呐。讓我等了兩分鍾喲。”


    “…………”


    這時,玄關的門鈴響了。這個時候來按門鈴的家夥,也就能想起一個人了。


    把便當收在包裏,柚記打開了門。門前站著的是一個穿著製服的女孩子。


    “啊拉,小望奈美,早上好喲~”


    “啊!早、早、早上好柚記姐姐!”


    三枝望奈美在柚記的麵前,臉頰漲得通紅地站著。


    “家裏這不肖的弟弟收你關照了。”


    誰不肖了,這個腐女!知路內心惡毒地想到。


    “不不不,沒有這迴事!”


    “從今往後我弟弟還要拜托你了。那麽就多保重,再見了!”


    通靈悅耳的聲音,清新爽朗的殘香,柚記從望奈美的身邊走過。及腰的長發在朝陽的沐浴下燦燦發光。這模樣,就算是了解殘酷現實的知路,一瞬間也看呆了。


    在望奈美看來,柚記就是理想中的完美女性,就算是說她崇拜柚記也不過分。就跟那些奇奇怪怪的新興宗教團體一樣,信徒被教主欺騙那是宿命一般。望奈美現在還不知道教主大人隱藏的邪惡本質呢。


    “好的!姐姐也請多保重!”


    對著柚記的背影盡力禮送,望奈美轉過來對著穿著圍裙的知路:


    “但是啊,盡管有那樣出色的姐姐……這弟弟確實不象樣啊。”


    “要你管!”


    春幡家和三枝家就隔了一條馬路。兩家距離也就徒步十秒以內。


    兩家四角相對卻感受不到閉塞感,真是舒適的規劃布局。兩家的母親關係都很不錯,於是知路和望奈美也一直都在一起。


    小學生的時候,望奈美帶著和現在不一樣的眼鏡。因為這種給人笨拙的感覺,望奈美總是在教室被人欺負。但是知路一直以來都保護著她。


    小學畢業以後,望奈美就和眼鏡做了訣別,帶起了隱形眼鏡。以前從不修剪的頭發也去車站前的美容院好好修理了一番。而介紹那家美容院的,除了柚記就沒有別人了。


    不可思議的是,剛一精修了姿容,望奈美就好象變成了一個強勢的女孩。從小學四年級的夏天以來,因為某事件而弱體化的知路現在卻好像望奈美跟班的角色。


    “不過說迴來,主夫真是很辛苦呢。”


    剛出玄關,望奈美就苦笑地說道。


    “不,肯定會死的。美國主夫的平均壽命可是非常短的。這樣的壓力要承受十年的話……肯定會胃穿孔啦。”


    一如往常,知路的牢騷是沒進到奈美的耳朵裏去的。知路還沒說完,伴著華麗的鋼琴伴奏,耳邊響起了清澈的女高音。


    ave maria……


    “啊!是佳枝!”


    望奈美朝著春幡家的陽台看去。早餐後不顧給鄰居帶來麻煩,自顧自地開始彈唱,這就是佳枝讓人頭疼的習慣。況且,明明平時掛著無憂無慮笑臉的樂天派,選曲卻意外的憂鬱。


    “唔……佳枝的話,明明是那種性格,為什麽要和那種曲子合在一起呢”


    望奈美揉著胃部,碎碎念地說。


    “給鄰居帶來麻煩了所以讓她別這麽幹,但是就算是平時讓她注意一點啊……”


    現在佳枝所唱的是《聖母瑪利亞》。聽了這深帶哀切的旋律,好象就身在深夜的墓地,或者是化作荒野的戰場。《聖母瑪利亞》的話,舒伯特或者古諾的作品會更好一些吧,但是提過的要求無一例外的沒有奏效。


    “但是,那專業的歌聲每天早上都現場聽到的話,鄰居應該賺到了才對!我媽還是佳枝的粉絲呢。”


    正如望奈美所言,佳枝雖然早已引退,不過十多歲的時候曾經作為女高音歌唱家活躍於世界各地的演唱會。不僅如此,鋼琴、小提琴、豎琴、吉他等等,還精通各種各樣的樂器。佳枝的禦倉家可稱之為上流階級,培養出和世間格格不入的性格,還有那些不良的習慣。


    說起來,佳枝在大學上學的時候,和當時的非全職講師總誌郎私奔然後結婚,就這樣進入了家庭生活。我家老媽啊……果然是個怪人,知路如是想。


    “哈~爸爸是大學教授,媽媽是女高音歌手,姐姐以醫學部為目標……阿知家裏真是受上天照顧啊,我家就大不一樣了!”


    什麽都不知道的望奈美嘟嘟囔囔地說。事實上,對春幡家的第一印象而言,鄰裏無論是誰都抱有大大的幻想。


    “沒這迴事……老爸早就從大學辭職了,以前給你說過的吧?現在跑到遙遠國度的研究所,一個人快活逍遙去了。”


    一瞬間浮現出父親和金發美女在海灘照日光浴的場景。不……那麽膽小的老爸肯定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的。


    “就這樣也已經夠厲害的啦!”


    頭銜真是可怕的東西啊……知路深切地感到。


    和望奈美兩人肩並肩走著,知路想起了好久不見的父親。


    比母親低五公分,看起來不怎麽精明的微胖中年男性。擁有工學博士的頭銜,卻在城邊的大眾食堂裏拿


    著菜刀揮舞的男人。那就是春幡總誌郎。


    直到去年夏天,總誌郎還一邊擔任著大學教授的職務,一邊包攬了全部的家務。無論是佳枝還是柚記,當然也包括知路在內,都好好的利用了父親的功能。


    然而——事實上父親現在已經去加利福尼亞了。


    某一天,父親突然宣告的。


    那時知路還傻傻地認為,這種典型的家庭肥皂劇將要上演。那種無論怎樣都要帶家人出國的父親,和無論如何都想留在日本的家庭之間的悲壯對決。


    但是佳枝確是莞爾一笑,對總誌郎說。


    ——啊拉,美國?真好呢,在卡耐基大廳的舞台唱歌的時候,真是不錯的迴憶呢。


    另一邊,柚記雖然沒有哧哧地笑,卻也爽快的答應了。


    ——也不是要長居美國的吧。現在在美國的話也能看到日本的動漫的,那就沒問題。況且說自己是歸國子女不是很酷嗎!


    那一刻父親的臉色立刻就變了,並沒有逃過知路的眼睛。在那幼小的內心裏麵,知路明白是怎麽迴事了。


    啊啊,原來如此……父親現在想要逃離這樣的生活。把自己當奴隸一樣使喚的家人,如果要帶到美國去的話不還是一樣嗎。


    被父親陰森森的說服以後,佳枝、柚記、知路三人被留在了日本。


    然後在去年八月下旬,父親要出發的前夕,雙手搭在知路的肩上,說出那去意已決的台詞。


    ——聽好了嗎?你可是男孩子喲。媽媽和姐姐就靠你好好保護了!


    想起這件事情來,慢慢就生起氣來。


    “可惡,那種老爸!什麽保護!‘保護’這個詞有沒有搞錯!我要是不在的話那個家馬上就崩壞掉了!”


    等迴過神來,知路發現自己在樹蔭道的中間嘶聲大喊。


    “喂,小知!”


    望奈美的臉變得通紅,趕緊把知路的嘴堵住。周圍走過的上班族和學生們都用著輕蔑的眼神朝著知路看來。


    “搞什麽啊,大清早的”


    “那樣暴躁的小孩,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去捅人呢”


    “寬鬆教育的弊害嘛”


    “媽媽,那個大哥哥怎麽了?”


    “不行!這個不許看!”


    周圍的行人絮絮索索的話好刺耳。


    “喂、喂,走了啦!”


    望奈美抓住知路的手就逃跑了。看這些路人的樣子,又不會讓你感到羞恥……模模糊糊地看著望奈美肩旁搖動的秀發,知路如是想。


    “哈……到這裏的話應該沒問題了。”


    過了十字路口,望奈美總算停了下來,肩膀聳動著調整唿吸。


    “反正望奈美不逃走也沒關係的……累、累著了……”


    “不是這麽迴事好吧!剛才,柚記姐姐才拜托我,要好好照顧你的!”


    “嘛,那隻是社交辭令而已……”


    “不過,主夫的確太辛苦了吧。小知在路上大喊告白,加起來都有二十四迴了吧?”


    “別自顧自地數出來啊!而且什麽叫做大喊告白啊!”


    “啊,櫻花好漂亮!馬上就要滿開了吧。”


    無視知路的話,突然望奈美歎出聲來。河床沿岸的街道旁,等距離的栽著些許櫻花樹。每年這裏都是賞花的好風景。


    不過,現在的知路連賞花的閑暇都沒有。和正在豔麗開放的花瓣們相比,那些在路上別人踩踏的落花更能引起同感吧。這就是中二的春天。


    進入四月的第三周,二年級三班的教室裏也開始形成小圈子了。簡而言之就是派閥化。也有很容易就融入圈子的人,當然也有哪裏也去不了的家夥。


    能反映出這事實的,那必然是午休時間。關係好的學生們把桌子拚在一起,然後當成飯桌一起鋪開便當。另一方麵,無所事事的家夥一個人默默的吃著午飯。


    望奈美是前者,而知路屬於後者。


    小學三四年級以來好久沒有和知路同班的望奈美,平時都是暗地裏偷笑的無言派,今天反而成為那頭疼事件的起因。


    “呐呐……春幡那家夥,感覺好像變了呢,真令人吃驚。”


    好朋友圈子的一員,麻生瑞葉小聲的說道。


    望奈美和瑞葉在小學時代就多次同班。瑞葉也知道知路的事。


    “春幡君是……那個安靜發呆的家夥?總是一個人聽著音樂的樣子,以前難道不是嗎?”


    發出詢問的,是佐和山環,去年曾經和瑞葉同一個班級。也說不清楚是哪裏,反正和春幡柚記的感覺很相似,是大小姐模樣。成績也很優秀,是二年三班的學級委員長。


    “那個啊……真是”


    瑞葉不顧臉上粘著的飯粒,興奮起來。


    “春幡啊,小學生的時候可厲害了。明明身材那麽小,被那些不良高年級生纏上的時候也不逃跑,就這樣迎過去。還有啊,望奈也被班上的男孩子欺負,後來春幡還跟他們大鬧了一場,陣勢可大了。那就是望奈專用的白馬王子喲!”


    望奈美差點把嘴裏的食物噴出來。


    “喂喂!現如今哪裏來的王子啊!王子!”


    望奈美麵色微紅地反對著。


    “誒~那小子啊……長得不高,又那麽瘦,看不出來打架那麽厲害呢。”


    就好象發現了珍奇異獸一樣,環停下筷子,看著知路的側臉。好象是在估量著什麽一樣。


    知路坐在靠窗的最後排,朝著窗外呆呆地看著。直到剛才知路還在默默地吃著自己做的便當,不過已經收拾幹淨了。現在耳邊掛著耳機,把周圍的噪音所隔斷。到底在聽什麽音樂,連望奈美也不知道。


    “但真的是的呢。望奈可能不知道吧,說喜歡春幡的女孩子還是有好多的。不過大家都顧忌著你,沒能去表白喲。比如說……那個洋蔥塚”


    瑞葉毫不顧忌地指著占據教室中央的那一組。洋蔥塚就是鬼尾塚裏美,現在已經是二年三班中心一般的存在。但是如果對她說諢名的話,肯定立刻會被討厭的。經常想方設法把自己放在優勢的位置……這樣的感覺多多少少有點像她的特質。


    “原、原來是這樣啊……那個鬼尾塚……”


    說起來,小學的時候欺負自己的那群男孩子背後,傳說就有鬼尾塚在作怪。望奈美過去曾心裏默想過,但是很快就忘記了。


    “但是現在的春幡,完全就是不靈活的家夥嘛。到現在還沒交到什麽朋友”


    “哈……小知的話,怎麽也交不了朋友的吧……雖然也不是什麽冷淡的家夥。”


    漏出無奈歎息的望奈美,又聽到環冒出尖銳的詢問。


    “呐,性格能那樣改變,過去肯定發生過什麽事情。有沒有想起來啥?什麽精神創傷之類的。比如被年長的女性玩弄,然後結果被甩掉什麽的……”


    “喂、喂、等一下!那樣的事情怎麽可能有!啊……不過想起來的話,嗯……好像也有這樣的事呢……”


    望奈美小聲地說道。瑞葉和環興奮地挺身,異口同聲的說


    “洗耳恭聽!”


    就那麽一小會,還在猶豫是說還是不說的望奈美,還是被二人的視線壓迫所屈服。


    “的確……小學四年級的夏天,小知……好像爬上了鐵塔”


    “鐵、鐵塔……莫非是那個?”


    瑞葉驚訝地朝著窗外指去。


    “嗯……受到班上壞小孩們的挑戰……小知爬上去了”


    “唿嗯?……那,春幡君贏了嗎?”


    和瑞葉鮮明對比的,是環冷靜的提問。


    “那我不太清楚。我隻是去接小知去了……然後小知倒在鐵塔旁邊……壞小孩早就沒影了。最不可


    思議的是……那鐵塔的支柱上出現過了從沒見過的傷痕。”


    “啊!這個故事,我也聽說過呢!”


    瑞葉很開心的披露自己的知識。


    “從地上六十米的地方開始,把鐵塔豎著切下來的一條直線痕跡呢!到底是誰,為了什麽,用了什麽手段才作出那條傷痕呢?那就是未解之謎吧?”


    “嗯……好象是那樣的。反正從那天起,小知就再也沒和別人打過架了……”


    “這就是所謂的現役引退?”


    “嗯,差不多是這樣。但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了現在那樣的沉默男孩。以前老說‘哥’如何如何,現在都改叫‘我’了。”


    為了知路的名譽,主夫職業當然是保密了。事實上,雖然曾經懷疑過主夫業是讓知路改變的原因,但顯然並非如此。讓知路改變的理由絕對是那個鐵塔事件。因為那個時候春幡家的家務還是總誌郎一手操辦的。


    “唿嗯……真是有意思的話題呢。”


    環再一次看向知路的背影。在望奈美看來,環這樣的美女學級委員長對知路抱有那麽大的興趣,很意外也有一些擔心。


    “……他,好像在等待什麽似的”


    環像吟詩一般說道。


    “誒?”


    “在等待無法再次追尋的東西……雖然我不太明白,但又不像什麽都不期望……看著他的側臉的話,你們不這樣覺得嗎?”


    “唔哇……環,想不到你還是個詩人。”


    不經意間,環點了點頭。有一個戴著眼鏡的小個子男生,嘴唇像一條直線一般緊閉,慢慢靠近了知路。


    瑞葉把嘴唇靠近望奈美的耳朵。


    “呐,那家夥是豬瀨吧?小學時候同班的家夥。”


    “嗯,好像是的。但是沒聽說過小知和豬瀨有那麽好的關係呢。”


    望奈美如是迴答。瑞葉更加小聲的說道。


    “豬瀨啊,好像是個軍事宅吧?聽說不是什麽好家夥呢。呐,望奈……你怎麽辦?男朋友搞外遇也可以原諒嗎?如果這樣下去,春幡就會變成軍事宅的夥伴呢。”


    “才、才才不是男朋友呢!而且要我怎麽做也不可能……”


    望奈美無奈地閉嘴。知路要和誰交朋友,而且他想讓班上的人怎麽看,那都是知路的自由。雖然是青梅竹馬,但是自己也沒有必要多嘴到那個份上。況且把豬瀨說成軍事狂的話,那隻是想把豬瀨的人格完全否定的瑞葉一家之言,老實說來並不是那麽迴事。


    “嘛……反正看看再說?”


    對環的提案,望奈美和瑞葉點了點頭。


    六隻眼睛開始監視著春幡知路。


    自己的旁邊無言地站著一個身影。小學的時候倒不是很罕見,或者說,那就是打架的預兆。但是自鐵塔事件以來,知路努力地控製自己,到如今還記得當時知路奮起蠻勇的人,應該很少了吧。


    不過,那無言的身影立於一側,朝著自己看來。數分過去,期待緊張氣氛上升的知路,卻大失所望。


    看起來跟打架沒什麽關係的銀邊眼鏡少年。身高和知路差不多,表情滿是緊張的樣子,但絕無挑釁和惡意。


    瞟一眼名牌,上麵寫著“豬瀨”。


    “……有何貴幹?”


    把耳機摘下,不善地問道。


    “那、那個……知陸同學是吧。”


    就像被抽去支柱,搖搖晃晃的聲音迴答道。


    “首先,先訂正一下,我不是知陸而是知路。而且我沒有突然被直唿其名的作風。”


    “你、你不記得我了嗎?哎呀,我是豬瀨呀。豬瀨祐樹。小學的時候還是同班同學呢。”


    “……有這麽迴事麽?”


    知路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啊,對了。那個時候我和現在帶著不同的眼鏡。那個時候好象是……黑框的吧”


    “黑框的……”


    再一次橫掃了一下豬瀨的容貌。腦袋裏麵把豬瀨的銀邊眼鏡換成黑框……原來如此,的確是想起來了。


    “啊……想起來了,的確是豬瀨呢。你現在還沉迷於軍事嗎?”


    轉瞬間,豬瀨啪地一下亮出閃爍的眼神。


    “太好了!其實現在我還沒有朋友呢……然後又發現了知陸同學……真令人吃驚呢。那啥,給人的感覺和以前完全不一樣呢。到底遇到什麽事了?”


    “……沒什麽。反正我也懶得去惹麻煩。還有,我不叫知陸!”


    不巧的是,豬瀨歡喜之餘,根本沒有注意到知路的煩躁不耐。


    “也許你忘記了吧……小學的時候我還被知陸同學幫助過呢。那個時候我還是被欺負的主要目標呢……”


    “那時候的事情,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哪裏會一件件都記得!”


    “哈哈,說的也是。那個時候的知陸同學老打架呢。不過我對那樣的知陸同學可是很尊敬的。”


    豬瀨也不感到害臊的說出來了。


    “喂,你再尊敬也好,至少把名字給我……”


    “說道打架啊,那個鐵塔事件簡直太厲害了!和知陸同學對決的那家夥,也曾經欺負過我呢。知陸同學還為了幫我才去爬那個鐵塔呢!”


    “…………”


    刹那間,知路的世界裏,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在那“五分鍾”,知路嚐試了初戀的滋味。


    然而,她已經死了。


    ——承載“邂逅”和“別離”兩極的,是那單色的“五分鍾”


    因為這體驗過於強烈,以至於前後的記憶都完全被擠出。到底自己為什麽要去挑戰鐵塔,在那以後又是怎麽迴家的,什麽都記不得了。


    但是,僅僅那“五分鍾”……就是現在知路所有的全部。


    就那一點,是真切的。


    “……誒?原來是這樣嗎?”


    謎題的一環破冰瓦解,知路呆然地念著。


    ……竟然是為了這樣的家夥,把自己的命都差點丟了。


    而且,還置她於死地。


    不過,害她死去的是自己。在這裏去責怪豬瀨的話,那是找錯對象了。把她的死亡轉嫁責任於他人這種事情,連一丁點也沒有想過。


    這個時候,喀當!響起了震耳的聲音。


    離知路稍遠的座席處,望奈美臉色蒼白地站起來。


    望奈美在那一瞬,猛地瞪了知路一眼,然後從教室裏跑了出去。


    “喂,望奈!”


    “望奈美怎麽了?”


    “啥都沒有,去廁所了!”


    瑞葉和環慌慌張張地朝著望奈美追了出去,消失在門的另一端。


    “那個人,呃……三枝吧?怎麽了?”


    “……誰知道呢,還有啊,我不叫知陸,是知……”


    這一刻,仿佛賽車一般喧囂的引擎聲轟隆地響起,把知路的台詞毫不留情的淹沒了。緊接下來的是尖銳的刹車聲炸裂開來。


    “唔哇!”


    豬瀨大驚小怪地向窗外望去。肯定是古典車狂人又超速過頭了吧……如是想的知路興趣寥寥。


    “唔哇~來看呀知陸同學!是r-7喲!靈魂r喲!轉子引擎喲!現在這時代很少見的呢……”


    看來豬瀨不僅僅對軍事,連古典車也很了解呢。在燃料電池車已經普及已久的今天,燒汽油的車已經全被看作古典車了。對學生們來說,能親耳聽到早年的運動型車輛的轟鳴聲已經是罕見了。


    “……真是的,要是法拉利的話還好,這麽大唿小叫的做啥?”


    盡管在碎碎念,但是知路奇妙的被吸引過去。


    ——r-7?靈魂r?


    那不


    是和某個人乘坐的同一款車嗎?那個和知路有著不淺結緣的人物。小的時候,耳邊都要聽得長繭子,所以這車名和設計牢牢地留在記憶裏。


    隨眼向窗外掃去……校門前麵停著一輛銀色的車,和記憶中的顏色是一樣的。至少是不同色的話,還不至於那麽擔憂……但是那個人現在應該在東京工作,現在說是黃金周也太早了點。就是,要跑到這裏來也太費勁了……知路就像拚命掙紮一般對自己說道。


    轉眼間,其他學生們也發現了新奇的玩意,嘩啦嘩啦地在窗邊聚集起來。


    “啊,好像誰下車了呢。是女孩子!還穿著我們學校的製服!”


    “現在靠燒汽油的車真是少見呢……開車的人,莫非是男朋友?”


    “不,不會吧……是夜班早歸嗎?”


    “不是啦,現在都中午了。”


    “那,夜班午歸?”


    流言蜚語的花朵盛開在學生中間。真是好閑事的家夥,知路想著。為什麽要對完全不認識的人的事情那樣刨根問底呢?好像為了掩蓋從胸中湧出來的嫌惡感,知路再一次帶上了耳機。正要按下屏蔽噪音的按鈕時,豬瀨從窗邊迴來,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咦?呐,知陸同學!這地方原來有桌子嗎?”


    “說起來……確實是的呢”


    看著鄰桌的知路,驚詫地皺起了眉頭。到上周五為止,的確是不存在鄰桌這迴事的——但是嶄新的桌椅組合,就這麽安穩的放在知路的桌子旁邊。


    在午休過後,來到班會時間。


    按鈴的同時,二年三班的班主任,三城總算來了。


    二十七歲獨身,教數學。皮膚白皙,帶著銀邊眼鏡,有著纖長的身材。雖說本人確信自己和某韓流明星長得很像,但是像的也隻有眼鏡什麽的吧。因為性格有些粘著質,所以在學生裏麵的人望是極低。


    “啊,長話短說,介紹給大家新來的轉學生。來,快進來~”


    隨著這第一句話,三城向半開的大門招了招手。四月的第三周,對於轉學來說真是個到來不去的時候。


    出現的是一位瘦削的女孩。肩上挎著書包,書包的開口看去,有一個純白色的,軟綿綿的東西——好象異形小動物的玩偶從裏麵探出頭來。反正那看起來不像是根據地球上的生命仿製的。


    轉學生用著不必要的大步流星,走到講台的旁邊。


    教室裏立刻開始嗡嗡騷動起來。


    “呐,那孩子……就是剛才那車送過來的吧?”


    “太~可愛了!”


    “就是這樣,那些男生……”


    “為啥還帶著玩偶啊?”


    “因為是美女啊,做啥都可以的!”


    和這些自作主張的喧吵無關,知路衝動地摘下了耳機。目不轉睛地盯著轉學生的容貌。


    三城拿著一根粉筆,寫下轉學生的名字。


    嘎吱、嘎吱、嘎吱……突然而來的寂靜中,粉筆和黑板摩擦的僵硬聲音在教室中迴響。


    禦守


    寫道這裏,三城好像受到什麽困擾一般,把左手的文件拿來再確認了一番。猶豫了好許才再次轉向黑板。


    終於,三城把名字寫完了。


    禦守 通夜


    這時,剛才還在嗡嗡作響的喧鬧,突然靜了下來。


    ——通夜?


    學生們都在迴想。那不就是,葬禮前家人和親人聚在一起,在死者旁邊守護一夜的……那個“通夜”嗎?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知路的奶奶去世了。迴想起那時候被叫去守夜的事情。當然,當時自己根本沒有“現在在通夜守靈”的自覺,現在想起來的確是守夜吧。


    最開始還是很沉寂的氣氛,但是從料理被送上來以後,就開始大聲喧鬧了。好像早點迴去……知路的旁邊,姐姐在嘟嘟囔囔的念著什麽,現在也不太記得清楚了。當然知路也是這樣想的。總而言之,在知路的記憶裏,“通夜”就是很無聊的事情。


    不管那些過去的事情——現如今,盡管在這個個性取名暴增的時代,給小孩子用這樣的漢字,父母的腦袋裏到底是怎麽想的啊。到底她的父母為什麽要給自己的小孩取這種名字。


    “那麽,請自我介紹吧”


    三城催促著,禦守通夜突然把兩腳緊合,腳尖分開五十五度。包覆著那雙足的,是黑色的半長靴,或者是說鞋帶式的軍靴吧。這樣年紀的女孩子穿著這樣的靴子,這氣質也太不同尋常了吧。


    “吾乃禦守通夜!”


    通夜毫無掩飾的表情、右手握攏舉到頭頂,嚴肅地敬禮。


    “擅長的是鋪床。在床單上十塊錢硬幣可以彈起來。以上是也。”


    轉學生表現出來的奇妙舉動,如果突然失笑的話肯定會被卷進麻煩的漩渦吧。美女的話做什麽都可以——剛才說出這樣豪言壯語的男生們,也開始懷疑起來。


    但是與此相對的,隻有知路露出嚴肅的表情,凝視著少女的容貌。


    ——禦守通夜,和那“五分鍾”裏出現的天使,如孿生子般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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