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晨,藥鋪子裏工作的人們已忙了好一陣,火起了,熬湯煉丹的鍋爐熱了,幾個凍得手腳發冷的人看見黑炭燃起火紅光芒,連忙湊過去。


    “這賊冷的天,偏不下雪,明年呐,日子可難過嘍。”男人一麵烤著火,一麵跳著暖身去冷。


    “都說了,是天譴!老天得收了這個奢華無度的皇帝老兒,百姓才有好日子過。”老先生搖頭歎氣。


    “怕是天未收走皇帝,先收走了幾萬個無辜百姓,這麽冷的天,那些買不起煤炭的窮人家不知道怎麽過呦……”


    百姓對皇帝的怨早已一發不可收拾,幾日前,軒轅將軍奉旨進入龍天寺,代皇上向老天祈雪,百姓們心底才多了那麽一絲希望,盼將軍替百姓求來好年。


    “咦?”


    一個在切參片的年輕人揉了揉眼,脖子往前一采,眼僵住了,死死地盯住篩子上那片薄薄的、鵝毛似的雪花。看錯了嗎?


    他伸手去碰,手方碰上,晶瑩剔透的雪就化掉了。


    還來不及吸氣,又是一片,年輕人還來不及咧開嘴笑,接著又來一片。


    一片、一片、一片……“雪啊!”他扯著嗓子眼大叫,“下雪了、下雪了--”


    瞬地,紛紛揚揚地,一片一片又一片的白雪落了下來。幾乎是同時,從遠處各地傳來人們的歡唿聲。


    “下雪了!下雪了!”


    “太好了,咱們的荒年讓軒轅將軍給救了!”


    “下雪了……”


    女人們從屋裏出來,伸著手,接住片片雪花,看它們在掌間化開,臉上說不出的欣喜,男孩們樂得脫掉棉襖,在雪裏手舞足蹈地唱起歌來。


    “天靈靈,地靈靈,玉皇大帝來顯靈,派了個軒轅大將軍,救苦、救災、救百姓。”


    “桃花開、李花開,莊稼豐收年年來,軒轅將軍雙手高高拜,老天降雪樂開懷。”


    這些歌謠,不隻在未秧村裏流傳著,也在雪花落下那刻,同時在全國各地散播開來。


    正在廚房裏煎藥的曹璃聽見了。這就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嗎?所有事兒全教他料中,全在他腹裏的計劃中。


    這下子,皇帝辦不到的事,“軒轅將軍”辦到了,誰還不把軒轅將軍當成天神膜拜,就算嘴裏不敢說,怕有許多人都在心底暗暗祈禱著,讓偉大的軒轅將軍當皇帝。


    細細濾過藥渣子,她將藥碗放在盤中,低著頭,把藥送進屋裏。


    這屋子是軒轅竟的,不豪華,但占地很大也很幹淨,比她的屋子要好上百倍,更少在這大雪天,雪水不會從縫隙中滲出來。


    她的屋頂該補補了,上迴尉遲光說要替她把屋子修一修,她婉拒了,心想,反正也住不來多久,何必勞煩人家。


    她不知道軒轅竟什麽時候要送自己迴宮,不願猜也不想問,總之……隨遇而安吧,碰到狀況就闖闖看,闖不過,便是命了。


    曹璃隻是篤定著,要是那天果真到來,她會死,死在這個她一心認定的仙境,而不是金瓦紅牆的皇宮裏。她絕不讓世人譏笑,絕不讓父皇忍受不得不賜死女兒的悲哀……那日她昏倒,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尉遲我家裏,他們沒對話,但他看透世情的銳利雙眸,透露出淡淡悲憫。


    尉遲光的悲憫是不是代表,他們商討的結論是要送她迴宮?


    那麽,是什麽時候呢?等軒轅竟的傷口痊愈,等這裏的人不再需要靈樞姑娘?


    曹璃搖頭。猜想於事無補,隻會讓她失去沉穩,這個時候,她必須更加鎮定。


    軒轅已經可以下床活動。


    他穿著秋香色的長褂、棕色的夾襖,臉上還有著分蒼白。


    下雪了!雪下得很大,才一會兒工夫,地麵上就積了寸許,銀裝素裹的世界,空氣清新,他挪到簷下,雙手背在背後,看著。


    枝頭上的幾朵新梅,鈺兒勾住他的手,笑著、說著話,氣氛融洽。


    他,並不是對每個人都嚴厲。


    “大哥,尉遲哥哥在忙什麽呀?這迴我來,他都不理人。”軒轅鈺嘟嘴。


    “他敢不理你,我找他算帳去。”軒轅竟笑道。


    “是得算賬,他答應教我輕功的,說話不算話的壞家夥,我本來想跟尉遲伯母告狀,可她身子骨不好,我不想惹她煩惱。”


    下迴被逮到,她非得跟尉遲哥哥大鬧一番不可。


    “鈺兒也懂替人著想了?”


    “我、我一直很懂得呀,尉遲伯母老說我乖巧懂事。”說到尉遲伯母,她眉開眼笑。


    “那是她特別疼你。”


    “知道啊,我也特別疼她,我答應過,要好好孝順她的。”她也答應過要好好照顧尉遲哥哥,偏那個人像塊木頭,人家疼他,他都不知道。


    “說到要做到。”


    “知道,信守承諾是很重要的事,大哥教了我幾千次啦。”她扁了扁嘴,隨口敷衍。大哥最愛長篇大論,可她就是不愛聽那些,她喜歡誰便喜歡誰,不喜歡誰便不喜歡誰,說過的話,做得到就做,做不了頂多說一句辦不到,哪那麽煩啊。


    “知道就好。”


    “大哥,尉遲哥哥會一輩子跟在你身邊嗎?”


    “不一定,哪天他飛黃騰達了,會有自己的路要走。”誰都不會跟誰一輩子,親人亦同,這個道理在他一夕之間失去家人時,就知曉了,可是……他現在有了想要用蠻力也要留她一輩子的女人。


    想起那夜、想起靈樞的眼淚,想起她失控對他吼叫,他的心,甜了。


    “這樣啊……”如果大哥沒騙人,到時,她嫁給大哥,尉遲哥哥又沒跟在大哥身邊,見不著尉遲哥哥,她的心會怪怪的呀!


    想到這裏,她心悶。


    “在想什麽?”


    軒轅竟敲敲她的額,他疼她、寵她、照顧她一輩子,從他進軒轅家大門那天,他就對上蒼發誓,要傾全力照顧這對弟弟妹妹,不管她要求什麽,他都不拒絕。


    軒轅鈺抬頭,發現曹璃端著藥走來,連忙喊住她。“靈樞姑娘。”


    她不想過去的,但鈺兒姑娘快了一步,跑到她麵前。


    “靈樞姑娘,你上次給我的雪櫻霜還有沒有?”


    “有。”


    “再給我一盒吧。”雪櫻霜真好用呢,好多人都說她最近變白了。


    “是,請鈺兒姑娘到藥鋪子裏去拿。”


    “我去啊?藥鋪子那麽遠,我得看顧大哥,哪有時間……還是你幫我去拿,明幾個送藥過來的時候,一並交給我,好不好?”


    她的口氣帶著濃濃的撒嬌,讓曹璃難以拒絕。


    “是。”她略微點頭。


    “謝啦。”


    “這是大將軍的藥,我放在屋裏。”她點頭示意,不想對軒轅竟說話。


    曹璃轉身進屋把藥擺好,不一會兒她從屋裏出來,發現鈺兒姑娘已經不在,而軒轅竟擋在她麵前。


    不樂意看他,她想繞過他走開。


    他挪了雙腳,仍擋在她麵前,她換方向,他一縱身,又擋住。


    軒轅竟低頭看她,嘴裏帶著笑,“你在生氣?”肯定是!都多少天了?她熬藥、換藥,在他身邊來來去去,卻從不用正眼看他。


    她有生氣的權利?曹璃撇了撇嘴,冷笑。


    “我得罪你了?”他的聲音難得溫和,暖暖的眼光盯住她。


    “豈敢。”她背過他,不願視線與他對上。


    “我做錯什麽事?霸占你的床,還是讓你忙到累昏?”他調侃。


    他哪會做錯?連老天幾時要降雪,他都知道,簡直和神仙差不多。


    見她不迴答,他繼續嘮叨,“你身子好點了沒?其實這些瑣碎的事,可以讓別人來做。”


    他是關心她的,但她把他的關心界定為虛偽,再也不願付出信任,即使他的眼光和以前一樣,教她安心。


    曹璃走出簷下,風力逐漸變強了,夾雜著淡淡的梅香直撲門麵而來,仰起頭,她閉上眼睛,感受著片片雪花落在臉龐,一股無可雙擬的清新潤進肺腑,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試著平定心頭的蠢蠢欲動。


    軒轅竟跟著她,走進雪中。


    “我欠你一句謝謝。”走到她身後,他動手拂去她肩上的雪。


    這幾日,他雖在病中,但門戶川流不息,有太多事需要他做決定,他相信,狀況就在幾日裏。


    “隻是大夫的本份。”曹璃還是迴了他的話,她不占他的謝字。


    “那日你昏過去,是尉遲光救你的,你對他,有沒有心思?”他凝神望她,期待起她的答案。


    他一心試探,但她背對著他,沒讀出他的想法。


    “你對我有恩,如果你有意思,我可以替尉遲光作這個主。”


    他加重口氣,深幽目光迫視,硬要逼出她的答案。


    曹璃轉過身,臉上帶著憤然。對他而言,任何人都可以是禮物,都是助他行事的一枚棋子?可惜,她要不起尉遲光,她能要的,隻有五尺白綾,和千古惡名。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向你追討恩情。”再深吸一口氣,她強逼自己抬頭,強迫自己神色寧和淡定,敦他看不出她的驚慌失措。


    她要尉遲光?


    軒轅竟向前一步,扳過她身子,氣勢迫人,話自齒縫間迸出。“對,你可以。”


    “你在尉遲光嗎?”


    “我要……選擇自己怎麽死。”


    要死,她不以曹璃之名死,她的清白不能壞在這個處處權謀的男人身上。


    “你果然聽見了。”他後退一步,神情肅然,薄唇微抿。


    說不清是釋然還是凝重,她不要尉遲光讓他鬆口氣,但她竊聽軍情大事,讓他重了心。


    他能信任她嗎?現在是沒機會,如果讓她離開村子,她會不會把他的身份、他的謀劃泄露出去?


    “是。”她不替自己辯解。


    “你知道自己偷聽到的是什麽?”


    “謀國?篡朝?問鼎天下?軒轅竟,皇帝沒有你想像中那麽好當。”她冷笑。


    “我沒說皇帝好當,但不好好當,苦的人不是一人一家,而是舉國百姓。”


    “高調的話,人人可講,未坐上龍椅,都胸懷大誌,一旦坐上了,權勢迷人,百姓的苦,苦在千裏遠。”


    曾經,她的父皇也是個熱愛天下百姓的皇帝,她曾親眼見他在禦書房裏,徹夜批奏章,若不是迷上麗妃,若不是為五石散所苦,他會開創盛世,會是萬民景仰的好皇帝。


    一步差,步步錯,差錯了天下,背負了罵名,以前,父皇真的不是這樣的。


    “你憑什麽認定所有人都同你父皇一樣?”


    “他隻是被迷惑,無法自拔。”


    “身為皇帝,怎能連小小的誘惑都抵擋不了!”


    “你怎麽知道那隻是-小小的誘惑-”五石散是毒,卻毒得讓人似神仙,毒得令人但願長醉不肯醒。


    軒轅竟不語,但臉上的自信與篤定,就是會莫名地讓人相信,換他當皇帝,他會勤政、會愛民、會整肅吏治、會以法治國。


    所以,說服她的不是他的言語,而是他的神態表情。


    低了聲調,她軟下口氣道:“曾經,我父皇是個好皇帝。”


    “我知道。”他同意。


    若非如此,他的爹爹就不會士為知己者死,就不會以身報國,臨死,還殷殷囑咐兒子好好念書,以天下蒼生為己任。


    “以前,我不屑周幽王把亡國的責任推卸褒姒,現在我居然能夠理解他為何會戲諸侯於烽火台,當立場不同,看法就隨之不同。”人總是能找到理由原諒自己,把過錯推給別人。


    “你的立場是什麽?”軒轅竟追問。


    “我是靜璃公主,說什麽都要維護大曹天下,可現在……我不確定了。”


    “不確定什麽?”


    “念璋皇弟年紀那麽小,倘若他登基,掌權的定是麗皇後和沈宰相。這幾年,國家會快速頹圮,沈家不能卸責,假使讓他們繼續把持朝政,國庫虛空,他們必然變相加稅,上效下尤,百官聯手貪瀆,隻怕百姓的日子……”話沒說完,她眼底閃過晶瑩。


    軒轅竟的學生瞬地落下,笑意躍上唇角。她是個明事理的女人,知道該把千萬百姓放在第一位,這樣的她,他衷心信任。


    “所以你也明白,你的十五皇弟並不是當皇帝的適合人選?”


    “是。”她點頭,點得勉強。雖然他說的是不爭的事實。


    他很高興,她同意自己。“你說得對,皇帝不是個輕鬆的工作,但一天在位,就必須戰戰兢兢、夙夜匪懈,片刻都鬆懈不得。”


    “即使這麽辛苦,你還是想當皇帝?”曹璃反問。


    “如果沒有別的選擇,我會當。”這是他對父親的承諾,也是他必扛的責任,他答應過父親,以天下百姓為己任。


    曹璃若有所思,喃喃低語,“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河空自流……真不懂,為什麽人人都想當皇帝?”


    “男子的天職是開拓與征戰,女子的天職是庇佑和守護。也許征服一個國家、征服千萬百姓是所有男人的夢想。”


    交談間,幾匹黑色快馬自遠而近,為首的是軒轅克。


    來得這麽快?不是才下雪,他竟迅速自龍天寺趕來。


    曹璃不知道,昨兒夜裏,京城就開始飄雪,法師主持過謝典後,軒轅克就一路飛馳進村。


    他下馬,大步旆軒轅竟方向走去。“大哥,好消息,永寧皇帝駕崩了,朝廷傳來消息,由皇十五了曹念璋登基,現在整個宮廷都讓沈傅超的人馬把守著,誰都不能進出。”


    他的好消息聽入曹璃的耳裏,有如被雷霆萬擊上,瞬間的痛,打得她頭昏腦脹,張口卻唿叫不出救命。


    已經死了……她知道父皇會死,早知道了,她很早就做好心理準備,沒想到對於死亡,卻是再多的準備都不夠!她揪緊衣襟,承受著扯心裂肺的疼痛。


    “大將軍,我們都準備好了。”一名青衫男子,滿臉都是抑不住的興奮。


    她望著一群人不明言卻表現得張揚的快意。


    可悲嗬,父皇的死竟是旁人嘴裏的好消息,百姓不懂,難道他們不明白,今日朝政腐敗,始作俑者是沈知清,父皇隻是代罪羔羊?


    可,爭論這個有何用,沈知清畢竟是父皇一手提攜出來的人,如今樹大幹粗,再也無法拔除。


    “稟大將軍,我馬上去找樂將軍,一定盡力說服他按兵不動。”尉遲光向前一步,他鮮有表情的臉上,今日也帶著掩藏不住的興奮。


    “好,你去,記住,務必完成任務。”


    “遵命。”他拱手,轉身上馬,疾馳而去。


    “是不是由我們這裏先出兵,控住宮裏局勢。”邱燮問。


    “不,再等等。”軒轅竟按下眾人的情緒。


    “要等到什麽時候?現在曹念璋才剛繼位。局勢尚且不穩,動手是最合宜的時機。”邱燮文急問。


    “再等,沈知清不是個有耐性的人,他很快就會出手。”他說得莫測高深。


    “出手?大哥的意思是……”


    “你以為沈知清會讓大曹延續下去?”他話中有話。


    “改朝換代?”軒轅克問。


    這四個字不隻震撼了滿園子的男人,也震撼了站在廊下的曹璃。沈知清不隻擅權,還要坐上龍位?狼子之心嗬!


    “大哥怎麽會知道?”軒轅克太震驚,他以為沈知清最大的野心不過是當幕後皇帝,沒料到他會想取而代之。


    “我盜兵符那日,在木箱裏找到一件龍袍。”軒轅竟迴答。這件事,他也是始料未及,所以在病床上這些天,他又重新布了局。


    “沈知清連女兒都出賣?”有一點明白了,麗皇後為什麽極力拉攏他,看來她和她父親之間,不隻是嫌隙而已。


    “如果不是出賣女兒,誰會把一個千嬌百媚、才華洋溢的女兒給送進宮裏?放心,沈麗華也不是省油的燈,如果她嗅不出她父親的陰謀,怎麽會千萬百計把你兜在掌中。”軒轅竟微微一笑。


    “我馬上進宮,去給麗皇後……一點安慰。”軒轅克一哂。


    “你是該去,但晚個幾天吧,這迴,我沒估錯的話,沈知青必然會先一步找上你,你必須表麵上同他合作,然後幫著沈麗華,暗地扯沈知清的後腿。”


    從一開始,軒轅克在朝廷始終表現出對名利、官位不感興趣,皇帝要升他的官,他隻想帶兵打仗;宰相要送他肥缺,他說誌在疆場,願為百姓做事,不求迴報。


    他出口論語、閉口春秋,在官員們眼裏,他是個沒有野心的酸儒,是頭隻會低頭磨磨的笨驢子,能辦好差事,全托上天鴻福。


    他不營私結黨,從不試著擴張自己在朝廷裏的勢力,這樣一個人,不但博得好名,擁有百姓愛戴,也因為他淡泊名利,把聖賢的話揣在懷裏,讓沈知清對他少了戒備,相信他沒有篡位的意圖。


    “大哥要我讓沈知清的野心提早現形?”


    “可以的話,讓他們父女先鬥上一場,最後讓沈知清略占上風,到時,我們再打著清君側的旗幟,光明正大討乏伐賊。”


    “說得好,天底下還有誰的聲勢比軒轅將軍更盛。”


    “今天,我們什麽都不做,先好好慶祝一番。”揚手吩咐,軒轅竟臉上帶著愉悅笑容。


    “沒問題,好酒好菜。夜晚不醉不歸。”


    曹璃淡淡看著他們,無法解釋自己的心情。她不能說他們做錯,她明白念璋皇弟和沈知清都不該當皇帝,也明白大曹的時代,早在父皇迷上五石散之後,就結束了,隻是……抑不住心底哀慟,茫然垂眸,她盯住自己的指間發呆。


    轉身,她從園子側邊離開。


    走不遠,軒轅克追了上來。


    “靜璃公主。”


    她迴眸,見他一身白衣飄飄,除塵若仙,長發束在半月冠裏,用一支銀簪固定,豐神俊朗,神態飄逸。


    這樣的男子,為什麽也熱衷追逐權勢?她不懂,權勢有何迷人之處?惹得天底下好男子爭相追逐。


    不過,她總算想通了軒轅竟的話,眼見不能為憑,軒轅克果然不是罔顧道德的奸淫之徒。


    曹璃欠身。“將軍認錯了,這裏沒有公主。”


    “或者,我也該稱你一聲靈樞姑姑?”他似笑非笑,眉目間溫潤如水。


    “將軍有事?”她刻意與他保持距離。


    “我要感激奶娘救大哥一命。”


    “本份而已。”


    “姑娘還記不記得,頤啟園皇上賜宴?我曾見過姑娘一麵。”


    “沒想到將軍心中還有皇上。”曹璃淡笑,微微地銜起一抹冷意。皇帝駕崩的“好消息”不是他快馬加鞭送來的?


    軒轅克揚眉,有趣地審視她的臉。還以為她在後宮,生活處處壓抑,就算不卑微,至少柔順謙和。


    “姑娘所言差矣,永寧帝為王,我為臣子,心中自然有皇帝,至於是褒是貶,就得看天底下的百姓對先皇的評價,以及史官的筆判了。”


    他堵了她。


    她明白,當皇帝的死訊成為舉國同慶的好事時,足以證明這個皇帝當得有多失敗!就算可以用權力、用嚴刑,讓百姓閉嘴、不敢妄議朝政,卻沒辦法阻止他們臉上自然展現的喜悅。


    隻是,那個人對她而言,不僅僅是永寧帝,還是她的父皇。


    在她很小的時候,曾經備受疼寵地坐到他腿上,聽他念書給她聽的父皇啊。


    曹璃頹然閉上眼,再睜眼時,低聲問:“將軍將軍還有其他事?”


    “我有一友,數日前病了。”


    他提到病人,她就不能拂袖而去,身為醫者,無法漠視患者的痛苦。“將軍要送他過來?”


    “他的病日益沉痼,怕是無法忍受舟車之苦。”


    她頓了頓,問:“他有何症狀?”


    “他頭麵青黑,經常發汗且汗如雨下,經脈處會發出疼痛。最近幾日,經常陷入昏迷之中。”


    “他有沒有吃過什麽不對的東西?”


    “沒有,他的三餐都是夫人親手準備,他與夫人鸛鰈情深,不至於……”


    曹璃聽得懂他的言外之意。“那麽,他身上可有傷口?”


    “有,他的腳曾被尖銳物穿透,但那是意外,當時我在場,我幫人把東西拔出來時,血是鮮紅色的,不是中毒。”


    “我沒說他中毒。”


    “可許多大夫都說他中毒,不斷換大夫診治,卻越醫病越沉。”


    “那不是毒,但病的確是由他的傷口而入,經脈絡行遍全身,聽你的描述,他已陷入重症,我先開藥,能不能救活,就看天命了。”


    明知道機會不大,隻要有一分希望,她就不會放棄。


    “還請姑娘一試。”


    “在這裏?”


    “姑娘盡管開方子,在不會記得住。”


    她看他,帶著試探意味。“好,我隻說一遍。江漂炒過、龍盤、強盤各五錢,雄黃一錢、蜈蚣一對,加巴霜五錢,燒飯為丸,朱砂為衣,丸桐子大,每服二十丸,若病人不能進藥,就以水化開,吞服。”


    軒轅微微一哂,開口複誦,“江漂炒過、龍盤、強盤各五錢,雄黃一錢、蜈蚣一對,加巴霜五錢,燒飯為丸,朱砂為衣,丸桐子大,每服二十丸,若病人不能進藥,就以水化開,吞服。姑娘,在下記得可對?”他一字不漏,將藥方子背出。


    真教人驚訝的記性!曹璃在心底暗暗佩服,這對兄弟的確是難得一見的人才。


    “對,但將軍不必麻煩,走一趟藥鋪子取藥即可,前幾日,我們才剛備下這副藥。”


    “在下替友人向姑娘謝過。”他目光中帶著敬佩,再次見麵,似乎不再感覺她臉上的疤嚇人,這迴,他看見她充滿智慧的眸子、她的穩重內斂、她的聰穎,甚至她的……美麗。


    很奇怪,有這種疤的女人,竟會教他覺得美麗?


    “請將軍派人隨我去取,務必盡快將藥送至病人手裏。”她叮囑著。


    “不必另外派人,在下就隨姑娘去取藥。”


    曹璃頷首,讓他跟在身後。


    “我明白姑娘心裏的苦,委屈姑娘了。”軒轅克突如其來的話,讓她一怔。


    委屈?他指的是什麽?她沒有接話。


    “搶親是不得己的計策,當然,嫁妝是很大的誘因,我們必須儲備更多的軍餉不可。大哥擔心,北方突厥蠢蠢欲動,眼下朝廷根本不可能撥出任何款子給軍隊,再加上沈知清的政變,就怕到時,國未安,敵人已揮兵南下。”他試著解釋。


    曹璃歎息,“沒關係。”她並不想嫁入將軍府,早在被搶來的時候,她就不指望能被找迴去。


    “我們本意借此事讓皇上降罪,就算沈知清能逃過,沈傅超恐怕沒這麽容易,若能將他打入刑部大牢,那裏有我們的人,就能輕易剪除沈知清的羽冀,沒想到皇止竟然隻是對沈傅超斥喝幾聲,便沒了下文。”


    “當然,父皇已經離不開沈傅超貢上的毒品。”人人都明白毒物害人,讓人六親不認,偏偏一旦沾上,就脫離不開。


    “你也知道皇上中毒?”軒轅克訝異,還以為放眼天下,這件事隻有他們清楚。


    “知道。”


    “既然知道,為什麽不將此事奏知皇上,早早把沈家父子入罪定識?”


    “奏了,但明裏暗裏死了幾個禦醫,禦醫們噤若寒蟬再也不敢多話,連我請父皇停服五石散,也被父皇責罰不得覲見,等我再見到父皇時,他已病入膏盲。”


    她連五石散都知道!“你的醫術高明,為什麽不試著出手醫治?”


    “這毒最可怕之處在於,病人明知道是什麽東西讓自己致病,卻無法離開這些東西。如果尋常百姓人家還有救治希望,捆了、綁了、斷了五石散,再慢慢調養身子,快則半年,慢則兩年也就能痊愈。偏他是皇帝,誰敢捆他綁他,敢違反他的意誌?最可怕的是父皇聽信麗皇後的話,認定五石散是神仙妙藥。”


    “你的意思是……皇上也知道是五石散讓自己發病?”


    據她所知,“初時不知道,後來就算明白,卻再沒辦法控製。”


    “這個東西得防,千萬不能讓它流入百姓家裏。”


    “放心,五石散太貴,不是尋常人家吃得起的東西。”


    “我們應該為此感到高興?”


    搖頭,她無法評論。


    “總之,國家局勢已走到這個地步,接下來的,姑娘就不必多想了。姑娘安心在這裏待下來吧,世間早已經沒有靜璃公主,隻有一位玉麵觀音、靈樞姑娘。”


    “大將軍不送我迴宮了?”她還以為,為與麗皇後示好,軒轅竟會將她送迴宮去。


    “姑娘想迴宮?”軒轅克皺眉。這麽靈慧的她,怎想不到迴去會碰到什麽事?


    並不知道她和軒轅竟有過爭執,他直覺道:“現在宮裏情勢不明,皇上駕崩,麗皇後主持大局,迴宮絕不是好選擇。況且,大哥早已決定把姑娘留下來。”


    他早已決定留下她?那麽,剛才為什麽不把話挑明說,要任由她誤會?


    當下她點頭,給了個微笑,表示了解。


    這個笑,讓軒轅克看癡了,頓時心裏有了決定。


    “將來大勢成局,姑娘今日所受的委屈,軒轅克在此發誓,絕對百倍償還於姑娘。”


    曹璃搖頭,心定。“不必了。”這裏的生活對她而言已是幸運,她不是個奢求女子,眼前這樣,就行。


    他們走到藥鋪子,她到櫃裏找出藥丸,再開幾味藥帖、添上外敷藥粉,交給軒轅克,臨行前,再三叮囑,“請將軍務必快送達,若起藥效,病人能坐、能食,請他赴未秧村一趟,讓靈樞為他診治。”


    “記下了,謝謝姑娘。”他拱手,奔馳而去。


    軒轅克將藥納入懷間,飛身上馬,催馬揚鞭,才轉過身,腦海裏便浮起靈樞姑娘的姿容,他溫和的笑臉多了幾分熱烈。


    果然是了個不起的姑娘!難怪邱先生要說,這個搶親搶得好,替他們未秧村搶迴一塊寶,偏偏璞玉非人人能視,讓她在宮裏委屈多時。


    再次揮鞭。其實……他並不介意娶一個醜姑娘。


    軒轅竟發落好所有事情,將新布局告訴邱燮文之後,一轉身,發現曹璃已經不在。


    很難過吧,大曹的天下將盡,她是大曹的公主,怎能不黯然神傷?


    進屋,從櫃子裏翻出一本冊子,裏麵專談毒物,那是很多年前一個高人送的,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女人,如何討女人歡心,送女人東西更猶如大姑娘上花轎,人生頭一遭,不過……能暫時分散她的傷心,總是好。


    他把冊子納入懷裏,準備到曹璃的小屋,把禮物送出去,沒想到才出門就迎上軒轅鈺的臭臉。


    “你幹麽又派尉遲哥哥出遠門啊?這下子,我得多久才見得著他?”她嗔道。


    “不會太久。”


    “你唬人,不管、不管……”


    軒轅克被她鬧了好一會兒,等到能脫身時,四處都找不到曹璃了。


    所有人全聚到村中廣場,殺雞宰羊,美酒佳釀,不是豐收節慶,而是為了永寧帝的駕崩慶賀。


    這在外頭,是要殺頭的,但這裏有堅固的堡壘保護百姓的自主行為,他們可以大哭、大笑,可以批評朝政,可以罵遍貪官汙吏,沒有人會將他們入罪。


    邱先生告訴過她,未秧村裏有許多人是罪臣的家屬,有的要發配充軍,有的要被賣為奴,有的是在刀口下,被大將軍救下的。至於所謂的罪臣,根本是莫須有的罪名,他們唯一的罪就是清廉,是不肯與沈知清同流合汙。


    自從沈知清擅權,每年都有大臣因為不屈服他而入罪,這些有才能、有知識的人,往往莫名其妙被犧牲。


    幸而,大將軍在刑部安插了心腹,讓許多有心為國家做事的好官得以存活,就像上次那位能觀天象、預告十日必有大雪的章先生,他以前在吏部任職,隻不過一句多話,“天有異象,是在向皇上示警,須防身邊小人奸佞。”就被判妖言惑眾、斬立決。


    因此在未秧村裏,有能力才幹、學富五車的人,多得是。


    邱先生也告訴過她,有關軒轅竟的身世,所以她明白,他也是沈禍的受害者。


    這樣,就不難理解百姓對父皇的怨恨了,他的昏庸造成沈禍,他的聖旨斬殺太多不該殺的人,於是民間疾苦、民怨倍看。


    她喜歡這村裏的人,但她不會去參加這樣的慶祝會,對他們而言,死的是一個昏庸帝君,但對她而言,死的是她唯一的至親。


    悄悄地,曹璃穿著一身素衣,清香冥紙,走到沒人的草原地,向東跪拜。


    “女兒不孝,不能隨侍父皇身邊,以至小人猖厥、危害親爹……”


    “大將軍,村裏有奸細,守將和幾個百姓將她抓住了。”穿著灰色兵服的男子走向軒轅竟,在他耳邊低語。


    “什麽奸細?”他皺起濃眉。這裏的防護做得那麽好,怎麽可能會出現奸細?


    “靈樞姑娘穿著喪服朝東跪拜,咱們的人瞧見問了,她說她在祭拜死去的永寧帝。”


    村裏有部分百姓痛恨皇帝、不知靈樞身份來曆的他們……不好!軒轅竟心一驚,轉身向邱燮文交代幾句話,起身,施展輕功,匆匆向摹方向奔去。


    他到的時候,看見曹璃被十幾名百姓團團圍住,有人打她、踢她,還有人拾起地上的石頭往她身上砸。


    當嗔恨蒙心遮眼、怒火一激,眾人仿佛暴徒附身、口不擇言,早忘了眼前這位是治病救人、善心慈悲的玉麵觀音。“你這個朝廷走狗,我們不種糧養你?”


    “你在這裏,簡直白白糟蹋了咱們未秧村的風水!”


    “你知不知道那個惡毒皇帝斬殺了多少無辜的人?你知不知道他一道聖旨下,餓死多少百姓?百姓沒飯吃,樹根樹皮全刨光了,官吏一進門,連破桌子、破鍋子都要搶,如狼似虎呐……這種皇帝,你還拜他!”


    “他一個不高興,咱們家百來口人全要發配邊疆,那個官啊沒人性,看咱們家閨女漂亮,就硬搶,活生生逼死人呐!”


    “那算什麽?一畝田養活不到十個人,皇帝還要收走七成田賦,他穿金戴養幾百個老婆,可憐我們老百姓連兒子都養不起!”


    “你有沒有聽過易子而食?你有沒有聽過賣女活命?誰願意犧牲自己的骨血換活命……要不是那個惡皇帝、那群壞官,咱們百姓怎麽會落得如此潦倒!”


    “祭拜他,你不如同他一起去死!”


    一聲聲哭訴,令曹璃淚如雨下。這才是百姓的苦,才是倍看的民怨呐!好好的父皇怎麽可以讓自己的江山變成這樣?


    “住手!”軒轅竟大聲一吼,縱身躍到她身邊,阻止了落在她身上的拳頭。


    一名老嫗雙膝跪地,哭喊道:“大將軍,你要替我們作主啊,我們家老爺連骨灰都沒留,我們想拜還拜不成,她居然拜起那個狗皇帝呀!”


    “大將軍,那個狗皇帝一聲令下,就搶走我們的田地,蓋別苑,蓋莊園,蓋他一輩子住不到五天的大宅子,那可是養活咱們一家子的土地啊。”


    中年男子忿忿地搶在前麵,動手想要拉扯曹璃的頭發,軒轅竟扣住他的手腕,嚴厲目光掃去,他隻好鬆開五指。


    “她在宮裏當高高在上的公主,怎知我們的痛苦?她吃的、花的、用的,全是我們辛辛苦苦種的糧啊……”


    “各位鄉親,聽我一句,這帳,算不到她頭上。”軒轅竟挺身將她護在身後。


    “怎麽不算?這麽一個舉國上下、歡欣鼓舞的好日子,她居然在這裏祭拜,不是要觸我軍黴頭?”村裏的軍民都明白,他們馬上要大展身手了,隻待推翻沈狗,全國上下就有好日子過。


    “她拜的不是永寧皇帝,而是她的父親。就算她的父親是一個壞蛋,也是把她生下來的那個人,就算所有人都唾棄他,獨獨生為子女的人不可以。”


    “她拜,是因為感恩父親賜給她生命,如果她和我們一起慶賀自己父親死去,你們覺得這樣的人不可怕?一個連父母都能背棄的人,有什麽事做不出來?”


    他望向眾人,幾個人低下頭,有了羞慚之意。


    軒轅竟接著說:“她的母妃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在後宮,眾妃爭寵,她的日子並沒有你們想像中那麽快意。知道嗎?上次秦淮大水,瘟疫四起,是靈樞姑娘的藥方子,救活了幾萬人,當地還有人為她建廟立祠,當時,她把積攢下來的財物通通交給我,托我去買藥材救人。再說,這迴搶親,她的嫁妝足足可以讓我軍領一年的餉銀,即便委屈,誰聽見她有半句怨言?她一手建立藥鋪子,盡心盡力為百姓看病,這段日子,靈樞姑娘醫治好我們村裏多少人,你們心知肚明。”


    “有這裏,她從沒說過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甚至改名字、易身份,一心一意照顧村人的身子。今天,她不過是孝順父親,不過是懂得感激父母賜予生命,你們竟然這樣待她,有沒有想過,你們這種做法,是不是恩將仇報?”


    更多的人低下頭,羞愧難當。


    跪在地上的老嫗涕淚縱橫,低頭懺悔,“大將軍,是我沒想清楚,做錯了。”


    軒轅竟將她扶起,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背。


    “我明白大家心中的怨,但把怨氣出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身上,這樣對嗎?我早立過誓,你們的仇,我會替你們報!但冤有頭、債有主,你們不能錯認了兇手,我們的目標是沈狗,不是一個為你們治病的玉麵觀音。”


    幾個男子鬆開緊握的拳頭,走到曹璃麵前,躬身道歉。


    “靈樞姑娘,是我們的錯,我們在這裏向你賠罪。”


    在軒轅竟背後,她搖了搖頭。“我沒事。”


    “可以了,大家到前頭去,好好吃喝一場,把剛剛的事忘掉,我軒轅竟在這裏向大家發誓,往後,我會讓大家豐衣足食、過好日子。”


    他給足保證之後,人群散了,銀白的雪地裏,隻剩下他和一身素白的曹璃,她身形僵冷,肩頭微微佝淒,這麽冷的天,卻衣衫濕透,冰冰地貼在身上,泛起一身寒意。


    軒轅竟歎氣暖暖的手掌握住她的手問:“我們迴去,好不?”


    “父皇侍百姓,真的這麽差?”她仰起頭,眼裏帶著迷茫。


    “那是後來,你知道的,他不是一個殘暴的皇帝,他隻是識人不明。”


    “光是識人不明就害慘那麽多百姓,當皇帝連一丁點錯都出不得,對不對?”


    “沒錯。”


    “假使國家大器落在你們手裏,你們會建立一個全國百姓都滿意的朝廷嗎?”


    “我會。”他迴答得毫不猶豫。


    曹璃點頭。“這樣就好,你要記住,你答應他們的話。”


    “我從未片刻遺忘過。”


    “即使這條路很辛苦,你們也要堅持走向終點。”


    “我知道。好了,別想太多,我送你迴去敷藥。”


    “我可以自己走。”她推開他,沒想到失去他的依靠,她連站都站不穩。


    軒轅竟輕笑。“別倔了,我背你吧。”


    “你的傷口還沒全好。”曹璃搖頭拒絕。她可以再試試!


    “不礙事,有玉麵觀音的妙手,我的傷已經好了八九成。”


    不由分說,他將她抱了起來,她抓住他的衣服,靠進他懷裏,這裏他才發現,這個連死都不怕的勇敢公主,全身都在發抖。


    他看住她的眼,她的目光茫然,失神的雙瞳裏,盛著滿滿的哀愁。她一定很害怕,那麽多人的恨意,那麽惡毒的言語,身為公主,曾幾何時讓人這般對待……疼憐之心充臆,心裏有說不出的後悔,後悔沒有更早找到她,把她護在身邊。


    “不怕了,以後有我,我會保護你。”他鄭重承諾。


    曹璃搖了頭,“你要保護的人很多。”她不敢放入期待,尤其知道他有個未婚妻之後,期待會傷人。


    “我的能力夠,再多人也能護得周全。”


    “如果……我要的不隻是周全呢?”話出口,她後悔了。她怎能過分要求!


    “你想要什麽,我都會為你辦到。”他毫不猶豫地應許。


    她輕笑,不語。突然間,她發現,他有一個讓人安心的懷抱,才多久時間,自己不再發抖,那些不斷惡言惡語威脅不了她的恐懼。


    軒轅竟代頭,問:“為什麽不說話,不相信我做得到?”


    “你不覺得辛苦嗎?那麽多人都盼著你為他們做些什麽。”


    “偶爾。”


    “那你還替自己找事情,我不要求,不是更好。”


    “替你做事,我不辛苦。”隻是短短兩句,軒轅竟表明立場,願意為她做事,願意為她付出。“要求我吧,隨時隨地都可以。”


    燭光下,他細細審視她的臉,才發現情況有多麽慘不忍睹,她的右頰腫了,額頭、嘴角都有傷口,下巴處還有好大一片瘀傷。


    “你應該躲的。”軒轅竟心疼不已。


    他從盆子裏擰來濕帕子替她淨臉,她試著微笑,但疼痛讓她皺緊了小臉。


    他生氣,有了殺人的衝動,但他沒忘記傷她的那些人,曾經多麽傷心。


    不明所以地,胸口抽得緊,沒道理,他的傷都好了大半?可是那個抽痛,一下強過一下,仿佛、似乎……得再將她抱進懷裏,得再和她說說話,得一再再表明他能一輩子保護她,才能解決那個窒息似的。


    他急急搖頭,甩掉亂七八糟的念頭。


    他擦完她的右臉,洗淨帕子,再擦擦她的左臉。


    咦?他把燭火拿近。她那塊疤邊緣怎麽會翻起來?是舊傷裂開了?


    他輕輕將傷疤掀起,生怕弄痛她,隻是沒料到這一掀,會掀出他的驚喜。


    “這是假的?”他抓住那塊疤,震驚問。


    曹璃看見他手上的人造假皮,動作飛快奪走假疤,慌亂地背過他,急道:“不要看!”


    但那雙灼烈目光毫無收斂,放肆地盯住她,好像非把她從頭到腳看仔細不可。


    “都叫你別看了,還看!”她惱火。


    軒轅竟深深思量,半晌,一抹幾不可辯的笑意掠上。


    “好,我不看,也別給旁人看。”他若無其事地走到櫃子邊,拿出一套幹淨衣服給她。


    他離開屋子,曹璃迴過頭,注視他的背影。


    就這樣放過她?不問問她,易容背後有什麽目的、是否會危害他的計劃,她有何詭計與私心?真不像他的行事作風……來不及細思太多,他又出現在屋裏,挽起袖子,來來迴迴,一次次把熱水注進木桶裏,他做得很小心,半點水都沒有往外濺,這麽冷的天,他卻弄得滿頭大汗,仿佛提水是他最重要的事情。


    他忘記,廣場上有一群人等著同他慶祝即將到來的勝利,他一心掛記,這麽冷的天,要加快速度,別讓熱水冷卻,凍了她的身體。


    熱氣騰騰的蒸氣霧了她的眼,她不曉得眼底濕濕的是蒸氣或淚水?隻明白,此刻在心底翻湧的,是感動。


    他把她扶到桶子邊,解開她的發辮,說:“你安心慢慢洗,我守在外麵,不會有人進來打擾。”


    她笑了,一個大將軍居然為自己守門。


    他也笑,因為自己可以為她做事情,即使隻是看門。


    夜裏,她睡覺,他守在床邊,唱著很難聽的歌哄她入睡,這麽難聽的歌兒卻讓她越聽越精神,於是他改弦易轍講故事給她聽,故事多半是他小時候,父親對他的嚴格教誨,還有他的母親和姨娘們……當然,他也說了軒轅克和軒轅鈺。


    從一大堆的故事裏,曹璃整理出脈絡。他是個重承諾的男人,即使他和軒轅鈺之間不是男女之情,但他承諾過婚姻,就不會反悔。


    她在他的故事裏,更加了解軒轅竟這個男人,也在這故事裏知道,他真的喜歡她,不是她會錯意……隻是他尚且不明白,她是個不將愛情與人分享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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