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馮憑端了一盞參茶來,給他放在案邊,撫著肩膀寬慰道:“皇上不要太生氣了,為這等人氣壞了身體不值。”


    拓拔叡站了起來,仰頭望了望寶殿頂上的花紋圖案,心中煩亂,為什麽總要到這一步呢。明知道會是這結果,還是覺得很煩躁很生氣。這些人為什麽不肯老實,朕寬宏大量他們不識趣,非要砍他們的腦袋誅他們的九族他們才肯認。真的是煩透了,真是惡心透了。


    馮憑隻得摟著他安慰:“隻是那些無父無君的狂徒,野蠻窮兇之輩才能做出謀逆之事。皇上是有道明君,滿朝還有天下人都是擁戴敬畏皇上的。東平王謀反,沒人會支持他,這不正說明皇上得人心嗎?皇上隻等著聽好消息吧。”


    拓拔叡頭抵著她額頭:“哎。”


    第135章 困獸


    楊信同乙渾正說著話,突然有人大步衝進來,驚叫道:“乙渾大人!出事了!”


    楊信連忙卷了紙筆,乙渾見是東平王府左長史孫彥。孫彥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乙渾直覺猜到什麽,心裏一記咯噔,防備頓生。他抬眼意味深長和楊信對視了一眼,又轉頭看向來者,關切問道:“出了什麽事?”


    孫彥說:“東平王謀反,皇上命人逮捕其同黨。現在禁衛軍全城搜捕,出大事了啊!”


    楊信眸子一暗。乙渾驟然明白,東平王謀反,他是絕未參與此事的,且毫不知情。然而平日和東平王府關係頗深,這孫彥就是東平王的親信,且是他表妹夫……眼下孫彥卻急兔子亂躥找到他頭上來。他心中一動,麵上一如往常:“你先在此稍侯,我去後麵取個東西來。”


    孫彥忙道:“好,好。”乙渾去往帷幕後,不一會出來了,孫彥道:“你取了什麽東西。”乙渾手中的劍刺穿了他的腹部,血噴湧出來。


    “你……”孫彥帶血的手指著他。


    “誰讓你這個當口來找我。我要是收留你,成了窩藏嫌犯,我可擔不起這罪名。我要是揭發你或不幫你吧,你懷恨在心迴頭少不得咬我一口。我也很為難啊,我也拖家帶口。大義滅親,兄弟體諒一下吧。”


    乙渾拔了劍出,好言道:“迴頭禁衛軍的人來,我就說你赤膽忠心,知道東平王謀反,特意來向我告密,結果人被害。如此少連累妻兒,如何?”


    孫彥倒地,楊信怔了半晌,一個跳起來,忙道:“這裏就交給乙渾大人自己處置吧,此地不宜久留,我現在要出城去了。先前的話就當我沒說過。”


    乙渾說:“你跑什麽,這件事跟你又無關係,你又沒參與謀反。”


    楊信道:“廢話。我當然沒參與謀反,不過我和東平王過從甚密,平日得罪的人又多,講不定有誰趁機咬我一口的,那我可就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你這也太大驚小怪了吧。”


    乙渾訝道:“怎麽變得如此膽小。”


    楊信說:“性命要緊。我不像大人你是官貴,我隻是一平頭百姓。”


    乙渾說:“那你現在怎麽出城?禁衛軍在抓人,肯定封鎖城門。”


    楊信說:“城門我有認識的人。告辭了。”


    這可真是晦氣了。


    好不容易在乙渾大人身邊立穩一點根,結果又被這點小事攆的匆匆逃京。然而楊信心中不失落,也並未因此亂了方寸,他自有籌謀打算。他是不承認失敗的人,隻是避避風頭罷了。


    他出了城,直奔青州而去。


    那是夜裏,他坐在馬車中,忽然揭開車簾,看到一輪潔白的明月在雲霧中穿行。他想起自己已經年過而立,卻無妻無子,還在辛苦奔波,頓時就生出一種惆悵來。腦子裏恍惚想起那人。


    他為了接近她而破釜沉舟,結果釜破了舟沉了,卻沒能打勝仗。


    可是,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他既已一無所有,那麽便隻好繼續折騰下去吧,生命不息,折騰不止。總之,他不能閑著,一旦閑著,他就感覺這輩子完了,沒有救了,看到頭了。不能,還是要折騰。哪怕折騰的掉腦袋,也比沒有希望的活著好。他心裏隱隱期待著能再次迴到她身邊。盡管她興許早已經忘了他了,不過正好給她個大驚喜呢。


    他不能落魄的像條狗被她找迴,他要做成大事。他要告訴她,他是有價值的。


    □□六年春,拓拔叡的均田新政遭到前所未有的激烈反對。太後之死,緊接著東平王謀反,朝中接二連三的動蕩。一個叫的李桓的地方太守,上了一道奏折,大肆撻伐,揭露均田的弊政。


    “各州丈田,務加額為功。以小弓尺清丈,同樣的一畝地,用小弓丈量則增加三分數。更有甚者,將宅地,墳地也計入田畝,三分又變五分。地方官員以此虛額向朝廷邀功,朝廷則以此虛額向百姓征納賦稅。更有州郡,均田官與地方長官相互勾結,借機貪汙受賄,殘害百姓。本是惠民之策,卻變成遺毒無窮的害民之策。”


    “上位者攬權貪功,下位者阿諛逢迎。今天說一萬畝,明天說十萬畝,隻圖政績,枉顧百姓死活。這樣的惡政若再不廢除,天下不寧。”甚至說出“天子欲成秦皇漢武之業,踐饑民為道,窮千室而富一家。隻怕累年之後,戶戶皆成空牖,遍地皆是丘塚。”等句。


    奏書言辭極具煽動性,拓拔叡一見大怒,下令將李桓革職下獄。


    然而很快,這封奏疏的內容被人傳抄出去,張貼在城門上。拓拔叡下令將傳抄之人抓捕問罪,然而絲毫不能遏製其勢。奏疏文字迅速流布四方,被各州郡傳抄張貼,引得天下沸沸揚揚。


    事態發展詭異,變得不受拓拔叡的控製。


    這李桓為官清廉,頗有名望,很得地方百姓擁戴。他入獄之後,百姓紛紛為之奔走請命,皆以李君仗義執言,仁德愛民,卻因言獲罪。輿論借風起火甚囂塵上。各地百姓組織聯名上書,要求釋放李桓和因言罪入獄的義人,懲治首惡。


    乙渾等人紛紛仗義,站出來為李桓說話,滿朝皆支持附和。有李惠等反對者,皆被質問斥罵的退縮下去。


    拓拔叡立在案前,好像陷入了羅網中的獸。


    都是亂臣。都是愚民。他在心中厭恨地想,應該把他們全都殺幹淨。


    那些貴族們,大臣們,他們真的愛民?不,他們不愛,他們聚斂無度,想方設法阻礙他的政令。每個人都要站在道德製高點上,裝作一副剛直不阿,為國為民,正氣凜然的模樣。這種幼稚的表演,居然有人信。就是那些蠢賤的愚民,朕為他們的衣食操勞,他們反過來說朕是昏君。


    為國為民?朕才是為國為民,國是朕的國,民是朕的民!嘔心瀝血苦心經營的隻有朕一人,因為這是祖先傳給他的家業。這些人吸食民膏,動幾句嘴皮子,說幾句大話,竟然都比朕正義了。


    殺幹淨。


    他心中湧起了一種殘酷的惡意,想揮動大刀,將這天下有腿有嘴的生物全都殺光。李桓,大臣,貪官,惡僚,所有反對他議論他的人,還有那些愚蠢的被人利用煽動的賤民,全都殺了。


    殺了他就清淨了。


    看誰還敢胡作非為多嘴多舌。


    看誰還敢欺負他一人。


    他懷疑自己太仁慈了。君王,就要殺伐決斷,所有圖謀不軌的人,一個也不要放過,都要殺!下民都是賤的,你越對他們仁慈,他們越無法無天,你拿刀架在脖子上,他們就知道怕了。那些生事的人,要殺一儆百,其他人才知道畏懼。


    殺,李桓要殺!


    攪亂生事的都要殺!


    這個念頭在他腦子裏忽閃過,他驟然想起他的祖父,背後一激靈。不,不能,他祖父當年正是因為手段太狠,殺戮太多,才導致君臣離心。殺了親信大臣,殺了親生兒子,殺到最後,身邊一個可信的人都沒有了。眾叛親離,孤家寡人,身死宦官之手。他自即位起,一直引以為戒,絕不能像祖父一樣。


    他不能這樣做。


    這樣做隻會招致更多反對。


    一個人他可以殺,十個人他可以殺,一百個人,咬咬牙也可以殺。可是一千個人一萬個人,他不能殺。


    殺了就成了桀紂了。


    他已經三天沒有睡覺了,兩個眼睛通紅,臉色蒼白中透著森森鐵青,臉頰瘦的幾乎凹陷下去,變得好像一副鬼樣子。宦官傳話說皇後求見,他搖頭,啞聲說:“不見,朕沒空。”


    話沒傳出去,皇後已經進來了。


    馮憑三日沒見到他,知道他在忙朝務,卻沒想到他變成這幅樣子。他瘦了很多,這段日子一直在瘦,但是看著沒有現在明顯,好像是突然憔悴下來。明明幾天前看著氣色還很好的,她不知為何,好像挨了刺,突然心悸了一下。


    馮憑感覺很不可思議,他怎麽能把自己折磨成這樣,好歹是一國之君,這樣貴重,天大的難事,也不能把自己害成這樣。拓拔叡臉色,青白,慘悴,幾近猙獰,渾身散發著不容接近的戾氣。


    她輕移步,走到他身側跪住,抬頭望他臉,心中一疼,伸手摟住他。


    拓拔叡頭痛欲裂,一隻溫暖柔軟的手捧住了他的臉。他受不了這溫柔,順著她手的力道,將頭歪過去,靠在了她單薄的肩膀上,整個靠在她懷裏。


    骨骼僵硬,四肢關節疼的仿佛生了鏽,太陽穴的血管一下一下脹跳。


    他太累,太需要平靜了。


    馮憑撫摸著他頭,柔聲道:“咱們去吃點東西,睡一覺,好不好?”


    “朕吃不下,也睡不著。”


    馮憑扭頭看他臉,說:“那咱們去洗個澡?洗個澡會舒服的。”


    拓拔叡這迴沒有拒絕。


    馮憑見他不反對,忙扶他起身往自己住的殿去。


    第136章 心情不好


    珍珠忙迎上來,馮憑一麵讓人送來熱水,一麵讓珍珠準備一點粥菜。


    拓拔叡像個失了魂魄的軀殼。在那邊還沒感覺,走動了幾步,言語遲鈍眼前發黑。光著膀子坐在浴桶中,他長久的麵無表情,不發一言。馮憑用帕子給他擦身,用澡豆搓洗頭發,最後給他擦幹渾身*的水,將幹淨的衣服給他換上。


    迴到床上,馮憑端著玉碗,喂他吃了一碗粥,喝了一碗桂圓紅棗湯。拓拔叡疲倦的很,吃完便偏頭睡了,馮憑遣退宮人,坐在榻邊,握著他的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洗完澡吃了東西,他氣色稍微紅潤了一些,然而眼睛下方還是帶著倦色。


    這樣看著他,她又覺得他像個小男孩了。


    每當他沮喪悲傷的時候,或者靜靜安睡的時候,她就會想到他小時候的模樣。一個脆弱又嬌縱的小男孩,比同齡的男孩子早熟,早早的懂得了殺人,懂得政治殘酷,懂得了男歡女愛。然而又比任何人都要脆弱幼稚,骨子裏有著小野獸的天性,喜歡嬉戲玩鬧,喜歡追逐快樂,卻又因為孤單弱小,非常依戀母親依戀親人。


    很多心情,隨著成長,漸漸都忘卻了。拓拔叡不是十幾歲那個小野獸一般的拓拔叡了,君王權力帶給他的安全感讓他不再依戀任何類似母親的人了。也不像小動物一樣,對世界充滿好奇心和新鮮感,熱衷於尋求刺激探險了。他變成了一個成熟的青年,成熟的帝王。


    而她呢?自始至終,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形狀。他無時不刻地影響著她。


    如果他是樹,她就是纏在他身上的藤。樹長成什麽形狀,藤就長成什麽形狀。樹若細一點,藤就纏的細,樹若粗一點,藤就纏的粗。樹若生了關節長了瘡疤,藤也要改變形狀。他無時不刻地影響著她,而她習慣了用不同的形狀來攀附他,適應他的千變萬化。他笑,她就跟著笑。他鬱悶,她就跟著鬱悶。他活潑,她就跟著活潑。他君心難測,她就小心翼翼地夾起尾巴,免得遭罪觸黴頭。而他親上來,愛上來,她就熱情地張開雙臂,緊緊擁抱他,討好撒嬌,甜言蜜語,好像什麽芥蒂也不曾有。


    隨時適應他,緊緊纏繞他。


    隻有這樣,才能不走散,不走偏,才能永遠待在他身邊。


    這麽活著,累嗎?累。為了別人而活,靈魂被緊緊束縛著,沒有一刻灑脫自由,喜怒哀樂都被這人掌控。時間久了,她已經分不清什麽是真的喜,什麽是真的哀,分不清哪個自己是真的,哪個自己是假的。


    隻有他閉上眼時,她能靜靜地看著他,細細地感受自己的心情。細想他的好與不好,細想自己的喜樂憂傷,想想小時候,那些美好的事。


    隻要想到小時候,心就會變得感動而柔軟,覺得眼前珍貴,務當珍惜。能從小相伴到老是難得的事,是愛人,是摯友,更是至親。此生不會再有這樣的感情,也沒有第二個這樣的人了。想到這個,那些秋風吹渭水的路人心思,瑣瑣碎碎的不美好,也都拋開了。


    拓拔叡幾天沒睡覺,這一覺睡得有夠長。馮憑坐在床邊陪了他一會,有些無聊,看他皮膚有點幹,因為缺水薄薄的起了細紋,遂拿來一盒貂油,給他眼角塗抹了一些,又抹了點在嘴上。


    下午,出去外殿,喚來李賢,吩咐說:“皇上身體不適,這幾日都要待在崇政殿。你將太華殿的奏疏都送到這裏來。再有奏疏,也都送到這裏來。有要麵見皇上的,讓他們迴去吧,皇上這幾日不見外臣。”


    李賢有些惶恐,不過並不敢違背她的意思,應了是。很快,就讓幾個小太監將奏疏搬運到崇政殿來。馮憑讓人布了個大桌,將這設為拓拔叡的禦案。


    圍著禦案轉了幾圈,她感覺很不錯。把他弄過來,這樣她就能隨時看著他了。她將一張漂亮的錦席鋪在座上。


    以後讓他坐在這裏批奏折,吃飯睡覺都在這裏,他就不會到處跑。


    她拿出袖中的手絹來,蓋在一堆奏疏上,好像這樣才顯得隱秘,有安全感一點。


    蓋好了,她四麵端詳,又感覺有點不像樣。手絹太小,太薄了,好像風一吹就要跑。她收起手絹,轉頭跟韓林兒說:“把我昨天那塊紅緞麵繡花的綢子拿來。”


    韓林兒訝然,忙去拿來了。馮憑將那綢子蓋在奏疏上,這迴蓋的嚴了。


    不過感覺又太怪異,好像藏的見不得人的東西似的。韓林兒看她圍繞這個東西轉了半天,有些看不下去,提建議說:“娘娘放心吧,我吩咐下去了,沒人敢進來這亂動的。放著就好了,臣看著呢。”


    馮憑看了他一眼,被他猜中了心思。


    馮憑說:“我怕落灰。”


    韓林兒說:“我殿裏天天都有人打掃,不會落灰的,落灰我去掃。”


    馮憑還有些不放心,叮囑他:“那你就站在這看著,不許讓人亂動皇上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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