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家裏,夢中。


    炒飯,炒麵,豬排蓋飯。


    排好三張骨牌就推倒,推倒了又重新排好三張骨牌,然後再推倒。


    最近我開始覺得每天的生活就像這三張骨牌一樣。所以,我打算離家出走。


    痛苦,憤怒,離家出走。我的行動也像三張骨牌。或許是我體內流著媽媽的血,所以也遺傳了這個家的習慣。媽媽做事總是分成三拍。


    暑假。七月已經結束,明天就是八月十日,也是小學的返校日。返校日的存在,就像是為了確認暑假已經過了一半。


    不過,我今年沒有暑假。我沒有放假,而是一直在思考要怎麽離家出走,好比說擬定計劃或是找人商量……這樣忙碌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雖然離家出走在世上被認定為不好的行為,但隻要用心去找,還是找得到商量對象。


    我的商量對象是班上的竹仲同學。


    竹仲同學也對家裏有所不滿,也想離家出走,但不敢自己采取行動。因為理由一致,所以我們決定一起計劃離家出走。計劃,實行,實行後的行動。


    老實說,我不知道實行後要有什麽行動。我不認為離家出走後,能夠一直在外麵活下去。我還是個小孩了,沒有能力一直賺錢,自力生活。竹仲同學也明白這點。不過,所謂離家出走,就是小孩子會做的事情才叫做離家出走。


    我將手指壓在屁股下,坐上廚房裏昀椅子,然後抬頭看向兼具計時功能的時鍾。晚上八點多了,但爸爸和媽媽都還沒迴來。爸爸和媽媽都是忙碌的上班族,放暑假後幾乎沒和他們見過麵。早上太陽剛升起他們就出去工作,我起床時隻有炒飯、炒麵或豬排蓋飯迎接我。媽媽隻會做這三種飯,然後每天替換。


    爸爸在電力公司上班,媽媽在超市上班。我記得有人告訴過我,爸爸和媽媽很認真地工作,所以都當上了不起的主管。其實他們根本沒什麽了不起。


    我用腳跟踢了地板幾下,塵埃馬上從桌子底下飛起。媽媽說她工作太忙,所以家事做得一年比一年隨便。當中最隨便的,就是事先做好要給我吃的飯。一整年都做一樣的飯。


    平常隔著一餐,在學校可以吃到營養午餐,所以還忍受得了,但如果遇到暑假之類的連休,就必須早中晚三餐都吃豬排蓋飯,早中晚三餐都吃炒飯,或是早中晚三餐都吃炒麵。


    我知道媽媽本身對吃的東西沒興趣,就算連續好幾餐吃一樣的東西也無所謂,所以才會這麽做,但也太離譜了吧?我實在不太明白像媽媽這樣的人怎麽會在超市工作。雖然不明白,但我知道自己已經到了極限。


    桌上現在也留著隻吃了一半的炒麵,筷子還散落在桌上。雖然很想吐,但我忍著吃下一半,最後實在吃不下去了。


    痛苦,努力吃,不應該努力吃。


    以前明明覺得很好吃,現在卻光是看到食物就覺得厭煩。對這個家的感覺也一樣。


    雖然以前在家裏也沒有多快樂,但總比現在好一些。


    我在椅子上把身體縮成一團,閉上眼睛。安靜的夜晚,連救護車的警報聲也沒有,家裏幾乎聽不見任何動靜。隻有冰箱在運轉的聲音和耳鳴。


    在這片彷佛氣球掉落在雪地般的寧靜中,就算是夏天也不覺得熱。


    除了我之外,這個家像是沒有其他人了。既然如此,我不在這個家也無所謂吧?


    沒有人在家,我也不在家,誰也不會發現。


    這就是我抱著模糊想法想要離家出走的理由。


    升上四年級後,連一大早要去參加廣播體操也覺得麻煩。我開始覺得納悶,為什麽一定要在早上做廣播體操呢?我對很多事情開始充滿疑問。


    盡管如此,我還是一大早就醒了過來。畢竟一路念到三年級已經養成了習慣,而且房間裏很熱。在窗外陽光被窗簾擋住的昏暗房間裏,我睡得滿身大汗地醒來,坐起身來。唉~今天是吃豬排蓋飯的日子。剛起床的沉沉腦袋想到這件事情後,一股憂鬱情緒讓腦袋變得更加沉重。頭痛,痛苦,麻煩。


    我一邊按住側邊的頭,一邊走出房間。走廊,樓梯,洗臉台。洗臉,梳直頭發,伸懶腰。在那之後,穿衣服,穿鞋子,出門。廚房的冰箱裏今天肯定也放了三大碗用保鮮膜封住的豬排蓋飯。我完全提不起勁去打開冰箱看,所以刻意不去理睬。


    昨天吃的炒麵還在肚子裏沒有消化,身體感覺很笨重。參加廣播體操迴來後,可能也還吃不下飯吧。中午再吃好了。


    基本上,有人一大早就吃豬排蓋飯嗎?這問題已經超乎擔心會不會造成胃部負擔的層麵。


    唉,好想就這樣不要再迴家了。我一邊仰望白雲無限延伸的天空,一邊吐出舌頭歎息。


    蟬叫聲斷斷續續地傳來,比起蟬叫聲,住宅區裏的貓叫聲更吵人。和我一樣睡眼惺忪的小朋友們三三兩兩地走在住宅區裏。小朋友們脖子上掛著廣播體操出席卡,朝附近的特殊教育學校操場前進。我也跟在小朋友們的懶散隊伍後頭前進。


    我踩者腳下的柏油路,感覺腳步聲維持著三拍的「喀、喀、喀」。我隻有這些東西,每一天,都隻是用推倒三張骨牌來形成。


    貓咪,很吵,不在意。熱,濕黏,厭煩。我用三張骨牌來表達四周一切事物和自身的變化。習慣之後,會發現這種牽強附會的思考方式意外方便。思考,麻煩,所以停止思考。


    不過,最近我們家三個人甚至不會排排站在一起。爸爸、媽媽和我這三張骨牌各自排在間隔有些遠的位置,到了晚上就會自己倒在床上。


    三張骨牌不會感受到其他骨牌的背部體溫,隻知道床鋪的硬邦邦觸感。


    抵達,被追過去,最後一名。走在特殊教育學校外圍時,廣播體操已經開始,第一首歌的旋律傳了過來。站在升旗台上的大叔叔不停招手催促我加入。不得已我隻好急忙從外圍跑到門口。趕路,校門,最後一排。其實高年級的學生應該排在最前麵做標準動作給低年級的學生看,但我根本不打算好好做體操。


    歌曲結束後,熟悉的廣播聲音開始發出體操口令。往上跳,搖擺,肚子咕嚕咕嚕叫。我分不清楚肚子會叫是因為肚子餓還是想吐。我的視線焦點不在升旗台上的人身上,而是發愣地望著後麵的校舍隨便做動作。


    往後仰,迴來,骨頭咯咯叫。彎腰,後麵的遊樂設施,沒有人。我將身體往側邊伸展,旁邊的學生也做出一樣的動作。大家都朝向側邊拉長手臂,伸展側邊腰身時,我輕輕笑了一下。


    升旗台上有一個小小的空籠子。以前籠子裏養過小雞,但如今變得空蕩蕩。我還在上托兒所的時候,早上很喜歡聽這裏的雞叫聲。不知道是死了,遝是送去其他地方,不知不覺中小雞就不見了,知道小雖不見時,我想抱著什麽撩的心情呢?我試著迴想當時的心情,但被廣播體操的動作幹擾了思緒。


    在那之後,從廣播體操開始到結束,我始終不認真地做著動作。看見我像還沒用熱水燙過的生花枝一樣有氣無力地甩動著,大人警告了我幾遍,但我都當成耳邊風。反正明天我還是一樣會被警告。


    警告,當耳邊風,再警告。這次難得隻有兩拍而已。


    體操結束後,四周的學生為了請大人在出席卡上蓋章,全擠到升旗台去。先蓋到章也沒有任何好處,大家卻像拚了命一樣認真。擠破頭的小孩,慌張的大人,發呆的我。我站在做體操的位置上不動,等待著騷動平息、人潮散去。等待,等待,等待。明明是一樣的動作,卻七零八落地串連不起來。


    就像我的家庭一樣。不過,這個想法我一直在想,所以決定不再思考。


    理所當然地,想要離家出走的竹仲同學也對家庭感到不滿。不過,他的不滿


    似乎和我不太一樣。竹仲同學是因為嫌母親太羅嗦很煩,才不想待在家裏。他和我這個都快忘記爸爸、媽媽聲音的人,狀況大不相同。


    太羅嗦不行,太安靜也不行。不會讓人想要逃離的理想家庭,是怎麽樣的家庭呢?思想不極端,而且會保持平衡、適度互相接觸的雙親和小孩?除非全家都是不極端的人,否則不可能建立出理想家庭。所以,理想家庭根本不存在。如果是這樣,就算對家人或家庭有所不滿,大家是不是也都要忍耐才行?


    以前的我過著什麽樣的生活?爸爸和媽媽從以前就一直很忙碌,看著他們的背影時我思考了什麽?當時的表情、家裏的氣氛……我完全想不出這一切。就像小雞不見時一樣,這段往事也從遙遠的記憶中消失不見了。


    雖然我現在也還是小孩子,但更小時候的自己幾乎已經不存在。再過幾年後,不管是現在擁有的記憶,還是厭煩到想要離家出走的心情,也會被幾年後的我全部忘光光。出生,長大,消失。如果隻是這樣的迴憶,還有什麽意義嗎?


    等總有一天長大成人後,不惜離家出走的舉動隻會留下一小片迴憶碎片。當時所擁有的一切,什麽也不會留下來,就像脫了皮後把皮丟掉一樣。


    小時候的我,會漸漸變成另一個小孩子的我。


    「不過……」


    現在的我肯定不會想到那麽遙遠的未來,就決定離家出走吧。


    哪怕隻是幾天也好。如果可以不要吃廚房裏的那些食物,也就夠了。


    我看向被小孩和大人擠得水泄不通的升旗台。朝陽從雲層之間露出臉來,和毛毛蟲一起緊緊貼在櫻花樹上的蟬突然開始叫了起來。如同展開唿吸般,夏日讓四周一切動起來,好讓自己可以化為有形的形體。


    必須比這樣的夏日更早起床,然後來做體操的生活還是讓人覺得很麻煩,不過,這樣的生活也隻會持續到小學六年級,上了國中後根本不會有人要來參加廣播體操。


    我拿起緊握在手中的廣播體操出席卡,朝著它看。


    每天會蓋上的一顆顆印章,彷佛是一種證明我是小孩子的記號。


    迴家後我還是沒有吃豬排蓋飯,而是一直看電視發呆。都是一些無聊的節目。本地的電視頻道更是誇張,一大早就在重播。本周名人是製作和紙的老爺爺,別說是本周了,那個節目的影像老舊到甚至讓人懷疑老爺爺是不是還活在世上。


    時間到了後,我兩手空空地前往學校。因為返校日不用上課,所以也不需要帶書包。如果老師有發講義,直接收在書桌抽屜裏就好。因為不需要集體上學,所以我又獨自走在被朝陽曬得發燙的馬路上。麵對強烈的陽光,我心裏後悔地想著「早知道就戴一頂帽子再出門」。


    前往學校的途中,在通往車站的路口和一個背著吉他的姊姊擦身而過。個子矮小的吉他姊姊經常在車站前麵唱歌。吉他,鏘鏘,啊~啊~。原來也有這樣的賺錢方式啊。我思考過要不要把這種賺錢方式列入離家出走計劃裏,但後來覺得賺錢效率會很差,所以放棄了這個念頭。而且,樂器當中,我隻吹過笛子而已。


    天空比早上多了一些藍色,感覺變高了。我沉默地走在天空下,準備到學校去。


    來到小學正門口後,和一個月前相同的景色在眼前展開。工友把正門塗成了甚至讓人覺得刺眼的深藍色。校門正麵有一塊土壤顏色比黃綠色更加鮮明的田地,有個叔叔坐在形狀怪異的紅色耕作機器上不停翻動土壤,泥土的味道隨之散布到四周。聞到土味後,鼻子變得幹燥,一股焦味在喉嚨深處擴散開來。不僅如此,耕作機器還發出吵人的嘎嘎聲響。


    一位年輕男老師站在正門中央,我看見男老師曬得黝黑的手臂皮膚脫皮了。老師以一副快要熱死了的模樣,麵帶笑容地和穿過正門的小朋友打招唿。老師的臉頰每次扭曲時,連快要脫皮的皮膚也會彎曲,看起來有點像恐怖片裏會出現的角色。可能是因為這樣吧,大家都不太敢抬起頭打招唿。包括我也一樣。


    如果仰望天空,會看見比老師更熱人的太陽。熱,討厭,想要忽視它。


    一年級到三年級和四年級到六年級的校舍不同棟。雖然兩棟校舍之間有空中走廊連接,但大家幾乎不會去其他棟校舍。尤其是念低年級的時候,因為會害怕遇到個子高大的高年級生,去隔壁校舍那樣的舉動根本就像在冒險。


    等到習慣在高年級校舍上課後,隻是很單純地覺得要走到離正門很遠的教室很麻煩而已。人們的心會自動清除認為不重要或無所睛的東西。這些東西到底被丟到哪裏去了呢?就算想要在內心尋找,也尋找不到這些東西。


    我在置鞋櫃區遇到了同班同學,雖然是女生,但這兩位同班同學把皮膚曬得黝黑,和我呈現明顯對比。笑,打招唿,脫鞋。因為放暑假前我把室內鞋帶迴家了,所以所以隻好赤腳走路。走廊,樓梯,教室。


    走到一半時,和原本走在一起的同學拉遠了距離。迴頭一看,發現她們都在後方。不過,看她們感情要好地在聊天,似乎不大在意我的存在,所以我直接走進了教室。比起這些事,我現在滿腦子都在想離家出走的事情。還有,也要思考中午要怎麽吃豬排蓋飯。


    教室門敞開著,可以看見同學們分別圍成幾個圈圈在談笑著。大家明明都還會在遊泳池碰麵,卻露出一副好久不見的懷念模樣在聊天。不過,有些不與人交談、無法與人交談的同學待在教室角落,因為厭煩熱天而趴在桌子上。


    我把視線移向在教室角落的同學們。我的離家出走同伴——竹仲同學就是屬於他們那一群。啊!找到了。竹仲同學坐在教室角落讀著厚重的書本。


    可能是察覺到我的視線,竹仲同學抬起了頭,在不被其他同學發現下低調地對我笑了一下。與其說低調,那笑容也像是在客氣什麽而顯得不自然。我也露出淡淡笑容做出迴應。因為我不喜歡被傳謠言或被冷嘲熱諷,所以就算要商量離家出走的事情,也要等到返校日結束後。


    我和竹仲同學的離家出走計劃,已經進行到要實行的階段。


    從上學期結束前一個星期交談過後,我們就沒有見過麵,我發現竹仲同學沒什麽曬黑。竹仲同學的頭發短了一圈,遠遠看過去和其他男同學沒什麽差別。不過,他還是老樣子,在桌上攤開從哥哥房間拿來的書本,然後安靜地閱讀。


    我也走到自己位於教室左側的座位。和暑假前沒兩樣,對這張桌椅依舊沒什麽感情。坐上座位後,我靠在桌上托起腮,抬頭看向黑板上方的時鍾。


    現在才早上八點多,爸爸和媽媽他們不知道開始工作了沒?不知道他們早餐吃了什麽?如果媽媽忘了帶東西或想起要辦什麽重要的事情,現在正好迴到家裏的話,看見廚房裏的豬排蓋飯後,不知道會怎麽想?因為夏天裏食物很容易壞掉,所以三碗豬排蓋飯都被放進冰箱。如果發現即使過了早餐時間,冰箱裏還是有三碗豬排蓋飯,不知道媽媽會怎麽思考這個數字的涵義?……媽媽會不會以為我是肚子痛還是怎麽了?


    即使對象是家人、是有血緣關係的小孩、是媽媽也一樣。


    有很多事如果不把想法化為言語,對方就不會懂。


    但是,一旦知道彼此的心情後,關係肯定會比現在更糟。


    這是不是所謂的進退兩難?


    我一邊按著咕嚕咕嚕叫且劇烈收縮的肚子,一邊歎了口氣。


    九月一日。我不確定下學期開學時還會不會像這樣乖乖坐在座位上。


    返校的同學全進了教室後,導師像是算準了時間似地走進教窄。簡單地打完招唿,再一邊說著無聊笑話,一邊報告近況後,導師要我們到體育館集合。好像是校長要訓話或叮嚀什麽吧,但是夏天要


    全校學生集合到體育館,簡直就像三溫暖一樣。一年級生到六年級生整齊地排成一列,但所有學生都無力地垂著脖子。沒有一個學生抬頭挺胸地看著講台上的校長。


    好熱,不想聽訓話,肚子餓。對我來說,這是三重痛苦。


    站在旁邊的老師也用手帕擦汗,並且靠近敞開的大門附近想要多少吹一些風。隻有校長一人明明滿頭大汗,卻精神十足地高聲大喊。


    我根本不想聽校長孩童時代怎麽度過暑假。


    在熱得快要流光汗水的熱氣中,屈膝坐著的我還是在想著離家出走的事情。如朝陽般的不安和希望在心中騷動。


    離家出走後要做什麽呢?就算離家出走,一天還是一樣有二十四小時。如果在家裏,還可以躺在床上滾來滾去,或是看漫畫打發時間,但如果在外麵生活,就沒有事情可做了。……離家出走到了外麵後,應該要做什麽才好呢?


    總不可能一直和竹仲同學玩耍吧?而且,他一定會帶很多書來讀吧。我不想打擾他看書。


    如果是要思考各式各樣的事情,在家裏也可以。可以選擇外出,不一定要離家出走。那麽,一定要離家出走的原因是什麽?離家出走可以逃避媽媽做的炒飯、炒麵和豬排蓋飯一段時間,但迴家後相同的事情又會重演。


    離家出走,迴家,日常生活。就算這三個動作變成骨牌,我也得不到任何救贖,也解決不了問題。離家出走後再迴來時,如果爸爸他們問起離家出走的原因,我應該老實說出來嗎?不過,以媽媽的個性一定會想不通。即使一直反覆吃一樣的食物,隻要是可以吃的東西,又很健康的話,就足夠了。一個抱著這種想法的人,絕對不可能打從心底接受我說的原因。就算被爸爸要求而做改變,我有預感頂多一星期左右又會恢複原來的狀況。


    那這樣,我到底應該怎麽做才好?我的童年生活還很漫長,怎麽做對未來的我才是好的?或許我離家出走根本就和校長的冗長訓話一樣。這麽一想後,覺得越來越鬱悶,現在除了肚子餓之外,又多了另一種痛苦。


    我確實抱著不想待在那個家的想法。不想待,不在也無所謂,離家出走。或許我心中隻是抱著這樣的想法而已。我並不是對媽媽他們抱著某種期待,隻是想要逃離那個家而已。就算這個舉動不會改變任何事實,還是可以為自己爭取一些時間,讓拋開生活中的陳舊事物、變成全新的我找到一些什麽。


    這或許就是這次離家出走的意圖吧,做出這樣的結論後,我把處在熟氣中呆滯的目光移向校長。滿頭白發的校長和老是愛說無聊笑話的導師,他們是不是也曾經以離家出走的計劃來取代暑假計劃呢?小孩,大人,老人,所有人都無法逃離這三張骨牌。


    我隻是想要從這個過程中逃離一小段時間而已。


    同學們記得不要太興奮而玩過了頭——校長在講台上這麽做了結尾。


    原來如此,離家出走時我要記得繃緊神經,不要太興奮。


    「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意識性地壓低了聲音,結果聲音比預料中低沉許多。或許是肚子空空的,所以縮緊肚子時的狀況和平常不一樣吧。不管實際原因是什麽,聽到我的沙啞聲音後,竹仲同學整個人縮得更小了。搭配起環境的氣氛,我變成了像在霸淩同學的小孩。


    返校日行程在上午十一點前就結束,現在已經放學了。被分配到前半段的學生們先迴家吃午餐,然後再迴來學校準備進遊泳池。不過,我和竹仲同學無視於這樣的安排,在校舍後方集合。


    與其說計劃離家出走,我們打算在這裏討論「要去哪裏」或「要做什麽」,以及一起思考怎麽寫要留下的字條內容。明明如此,竹仲同學卻表現出戰戰兢兢的態度,一邊磨蹭著有點內八的雙腳,一邊這麽說:


    「真的要離家出走嗎?」


    比起這句話,竹仲同學的眼神更露骨地表現出「還是不要離家出走好了」的膽怯訴求。就是因為這樣,麵對著背對校舍牆壁的竹仲同學時,我才會像在攻擊似地詢問說:「你是什麽意思?」盡管從竹仲同學的態度和言行舉止中早已察覺到是什麽意思,我還是壞心眼地這麽問。


    「我的意思不是說不想離家出走。隻不過,我們上次討論到現在已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所以有點在意你現在怎麽想。」


    右邊,左邊,下麵。竹仲同學的困惑目光一直在閃躲,而我一直追著他的目光跑。為了讓我冷靜下來,竹仲同學好不容易才表示了意見。照理說應該比我高的竹仲同學看起來變得好矮小,我感覺得到太陽穴的部位逐漸在發燙。這應該是憤怒的情緒吧?


    「你是不是在家裏碰到什麽好事了?」


    我忍不住以這種迂迴的挖苦方式發問。竹仲同學立刻迴答說:「沒有!」但和我四目相交後,立刻別開視線。我們這樣子真的快變成霸淩者和被霸淩者的關係了。我們明明是要一起離家出走的同伴,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那不然是怎樣?離家出走我完全ok啊。你呢?」


    我像是要掐住雞脖子似地逼近竹仲同學一步,竹仲同學露出彷佛注視著一股胃流湧上來般的眼神俯視著我。他一邊用手心貼著壁麵,一邊試圖退到無路可退為止。竹仲同學順著牆壁饅慢往右邊移動,我像螃蟹走路一樣不讓他逃跑。


    竹仲同學是一棵會移動的樹,而我就像不肯離開那棵樹的蟬。


    「離家出走無所謂啊,但你有什麽地方可以投靠嗎?這樣不是一下子就沒戲唱了嗎?」


    我們腳邊不斷響起落葉和樹枝被踩踏的沙沙聲。那聲音就像彼此在揑碎對方的心一樣。我的心時而會用力揪起。不是這樣子的,應該有其他方式可以和竹仲同學溝通才對。盡管心中這麽想,踩踏樹葉的聲音還是沒有停下來。


    而且,茫然中我知道就算有其他溝通方式,麵對現在的竹仲同學,也隻能像這些吵死人的蟬叫聲一樣,哇哇叫地對吵不停。


    不管是沙沙聲響,還是哪唧蟬叫聲,都隻會讓人覺得刺耳,並且在心中形成黑點。


    「說到底,你就是不想離家出走了,對吧?你幹脆這樣明白說出來不就好了?」


    我知道自己臉上清楚寫著「就算你說出來,我一樣會生氣」。在這股自覺下,我逼問竹仲同學。從剛才到現在,竹仲同學一直戰戰兢兢地采取被動的態度,但或許是感覺到再這樣下去可能會挨巴掌,竹仲同學停下順著牆壁往旁邊逃跑的動作。他眯起顫動不停的眼睛,簡直像是要鼓起勇氣拒絕我的告白似地開了口。


    竹仲同學的唿吸聲急促,動作僵硬的臉頰看起來醜死了。


    「對不起。」


    竹仲同學垂下眼簾向我道歉,但沒有低下頭。竹仲同學的表情說出他明白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但仍有一些無法讓步的地方。望著不適合出現在小學生臉上且皺紋明顯的苦澀表情,我用手蓋住眼睛,帶著失望的心情接受了事實。原來竹仲同學也改變了。


    竹仲同學變成新的竹仲同學了。我沒辦法和這個新的竹仲同學成為離家出走的同伴。我隻能夠和上次或上上次那個改變前、對家庭有所不滿的竹仲同學做朋友。竹仲同學的輪廓突然模糊了起來。我忽然忘記了他的長相。


    記憶像斷了線一樣,讓我覺得怎樣都無所謂了。對竹仲同學的興趣和憤怒情緒如退潮般瞬間散去。誰想要看脫皮的蟬慢慢羽化啊?那根本毫無樂趣可書。


    「我家裏有了一點小變化,而且媽媽也不太會再一直罵我罵個不停。好像是我哥哥……呃……不知道跟媽媽說了什麽吧。」


    是喔,但我對你家裏的事情沒興趣耶。重點是你自己提議說要離家出走,而對我來說,你的存在就隻有這點重要而已。


    不過,如果竹仲同學已經把離家出走的想法當成廢物丟到腦後,我就失去和竹仲同學在一起的意義了。雖然竹仲同學還繼續說著話,但我一概忽視,並準備遠離校舍和竹仲同學。我踩著落葉發出沙沙聲響,加快了腳步。不管去哪裏都好,我隻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


    竹仲同學好像要追著我跑上來,於是我迴過頭說:


    「你不用在意,反正我一開始就料到會這樣。」


    一直以來,我和其他同學間也發生過好幾次像這樣的狀況。原本約好要一起玩,但到了約定的地點後,卻沒看見同學出現,有的甚至連聯絡也沒有。不能責怪別人,誰叫我自己無法判斷出對方的態度是冷或熱。


    連豬排蓋飯也不會自己做的小孩,又走迴孤單一人的生活。不過,我本來就是因為討厭在家孤單一人才想離家出走,想要擁有同伴這種期望根本就錯了。


    我沿著牆壁走路並大叫說:「不準跟來!」然後走出校舍正麵。色澤如沙漠般的操場上不見任何人影,沙塵任意被風卷起。地麵上升起的熱氣加上沙塵後,宛如一條披著保護色的細長生物在擺動。


    在轉過牆角看不見背後狀況之前,我迴過頭看。竹仲同學還在踹著樹枝發出沙沙聲響。不過,可能是被我吼了一聲,竹仲同學往反方向逃走了。真可惜,我本來打算順利地把竹仲同學帶迴家,然後請他吃豬排蓋飯的。


    我本來還打算像店家賣豬排蓋飯一樣,向竹仲同學請款六百六十円。好啦,我有一半是在開玩笑啦。


    不過,其實還是我自己不好,現在才會有這種令人厭煩的情緒。竹仲同學提議要離家出走時,應該要當場出發才對。如果不這麽做,人們的心很快就會脫皮、成長、然後慢慢遺忘舊的事物。就是因為家人間失去了一些東西,才會有想要離家出走的念頭,現在卻對關保更遙遠的同學抱有期待,我真是個大笨蛋。


    「真的要離家出走嗎?」「我也討厭我的家。」


    「沒辦法持久吧?」「我討厭媽媽,也討厭哥哥和爸爸,我討厭大家。」


    「一下子就會結束吧?」「我們家四分五裂的,根本不像一個家。」


    「有地方去嗎?」「我們一起離家出走吧。哪怕是短暫的時間,隻要能夠逃離家人就好。」


    煩死人了,煩死人了,煩死人了。


    夏天的酷熱暑氣,新的竹仲同學,冰箱裏等著我去吃的冷豬排蓋飯。


    「吼~煩死人啦!」


    我左右甩動頭發和脖子,想要甩開像蚊子一樣在耳邊飛來飛去的不爽情緒。甩了一會兒後,因為一陣暈眩而腦袋放空,腳步也變得搖晃不穩。


    我用力將手心按住額頭,怱地沿著牆壁往上方看去。


    上麵有我一直沒有去的遊泳池,還有圍住遊泳池的黃綠色圍欄。遊泳池還沒有傳來尖叫聲和水花,隻感覺得到水的動靜,散發出湖畔般的寧靜。


    「…………………………………………」


    好熱,遊泳池,還沒有人使用遊泳池的放學時間。


    搖搖晃晃,感覺不出踩在地麵上的雙腳踹起沙子。


    跳進去,萬歲,撲通!


    「撲通撲通~!」


    我抓住圍欄往上攀爬。雖然沒有聽保健老師的話好好吃早餐,但似乎還使得出力氣,我像蜘蛛一樣輕快地往上爬。原本因為吃了炒麵而消化不良,但現在也不會覺得胃部不舒服,竹仲同學和爸媽也都被拋到腦後了。


    爬上黃綠色的圍欄後,我往遊泳池邊跳下去,結果落地時沒有站穩腳步,腳底感到一陣麻。我往又快站不穩腳步的雙腳使力,然後用手摸著遊泳池邊撐住身體。雙手和雙腳都燙得不得了。快燒起來了,搖搖晃晃,眼前就是水麵。


    水麵上一絲漣漪也沒有。持續加水的聲音聽起來像一道小瀑布,我忽然想起以前曾經把耳朵輕輕貼在學校的水塔上聽水聲。那聲音聽起來彷佛鮮血在巨大生物的血管內流動。


    等到雙腳的發麻感退去後,我靠在圍牆上讓出一些距離助跑。


    早上已經做過很多暖身操,所以不需要再暖身了吧?


    助跑。


    噠噠噠噠噠噠,一拍的跑步。


    跳躍。


    咚!與重力反抗的瞬間,腦袋變得一片空白。


    落下!


    從正上方俯視時,遊泳池晶瑩剔透得令人驚訝,池底也看得一清二楚。


    這個夏天我第一次跳進了遊泳池。水柱形成的沉重聲音不斷往上竄。與水柱呈現明顯對比的我,則是一股勁地往下沉。


    泡在水中時,耳邊持續響起彷佛飛機飛過上空的聲音。我發現原來風和水的流動聲如此相似。水中的氣泡像飛機雲一樣往水麵不斷上升。我用腳頂著遊泳池底,做著膝蓋的伸展運動。


    彎曲,彎曲,再彎曲。伸長,伸長,再伸長。往水裏,往天空,往想去的地方。


    我朝池底用力一蹬,跳向充滿光線的水麵。我的頭一下子就劃破水麵,浸泡在夏季的現實之中。緊貼在肌膚上的冰冷水氣像融化般轉換成熱氣,燒燙著我的臉。熱氣宛如電路般瞬間擴散開來。


    在水中踮起腳尖站起來後,水滴像下雨似地從變得濕答答的衣服和頭發上滴落。


    看見我所有舉動的其他學生在圍欄外吵鬧了起來。不過,吵鬧聲還十分遙遠,還需要一些時間才會傅到這片水麵。吸了滿滿水分的衣服和頭發。重得讓人懶得移動,但另一方麵也覺得從頭髪上滴滴答答落下的水滴聲,是在幫助我把內心形成重擔的東西往外排出,所以也令人感到暢快,所有聲音都像吸了水分而膨脹起來一樣變得笨重。


    「啊哈。」


    我試圖對著天空大笑,但因為喉嚨很乾,所以沒能夠順利發出一連串的笑聲。


    濕答答的瀏海蓋住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頭發上的水分慢慢滲透進入肌膚。


    「肚子好餓喔。」


    如果是現在,我或許會願意吃一些原本厭惡到極點的炒飯、炒麵、豬排蓋飯。早上那個充滿厭惡感的我,不知道消失到哪裏去了。


    我果然也會逐漸變成另外一個我。


    說不定就是在跳進水麵再爬出外麵時,變得不一樣了。


    或許我是跳到了另外一個非常相似的世界。


    這樣也不錯啊。


    與其一直躲在蟬的脫殼中掙紮,不如飛出去。


    所以,就算沒有同伴,我也要離家出走。


    老師的聲音混雜在小朋友的聲音中越來越接近。差不多是該離開遊泳池的時候了。老師應該會從圍欄入口走進來,所以我撥開池水朝反方向前進。


    今天還是要迴家。


    還要等上十天左右才可以出發。


    每月二十日是我的發薪日。因為這天我可以拿到零用錢。


    拿到下個月的零用錢後,我將踏上旅途。


    離家出走,不安,以及期望。


    家裏沒有任何人會阻止我這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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