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新宿站東口。


    新宿alta百貨附近的綜合大樓中,有家名為『葉民』的連鎖居酒屋。這是家沒有特別需要說明之處的普通店鋪。若搭著破舊大樓的電梯來到三樓,到位在盡頭的這間店的包廂稍微一看,就會發現某大學社團正在那裏舉行的迎新聚會,現在已經進入酒酣耳熱的狀況。


    包廂的桌上放著巨大的啤酒杯。


    「……啊——受不了,淡穀學長,請別再說了。笑死我了。」


    「是嗎?」


    「這樣會肚子痛啊……」


    剛入社的兩個大學女生,才暍了一杯低濃度的氣泡酒就進入微醺狀態。癱倒在她們附近榻榻米上的高年級生們,更是仗著可以暍到飽而逐漸陷入爛醉。『凡事適可而止。飲酒會是紳士淑女的社交場合』——照目前的狀況看來,這條社團守則似乎沒人在乎。


    唯一清醒地跟新人聊天的人,隻有被稱為『淡穀』的這位三年級青年。


    他較晚才在店裏出現,一直拿著黑烏龍茶和烤雞肉串,談起不知是真是假的軼事。例如用盤子裏剩下的荷蘭芹在自己家裏培育成三倍份量的栽培法,或是講解夢幻藍玫瑰的開發秘辛。相隔一次上廁所休息時間後,話題不知為何轉到他國中時期的故事。


    「不過——學長,你真的做過那種事嗎?交換學校之類的。」


    「嗯,不過這是秘密。我有一個雙胞胎姊姊,我們交換讀女校跟男女合校,相當認真地上學了一陣子喔。差不多半年吧。」


    「騙人——太奇怪了啦——」


    「真虧你們沒有露餡呢。」


    比較冷靜的那個新人這麽說。


    他苦笑著點頭。


    「是啊。雖然要是說完全沒有暴露的話,那是在說謊。不過,簡單來說,就是因為那時候我們還年輕。那種亂來的行為,現在要我做,也做不來啦。」


    「真的嗎?」


    說這句話的人似乎還不相信他,眯起略帶醉意的眼睛。


    「……從這個角度看,淡穀學長身材看起來很纖細。嗯,就算是現在,說不定扮個一兩次女裝也沒問題——」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他放在桌上的手機微微震動了起來。


    他確認過螢幕上的來電顯示後,嘿咻一聲站起身來。


    「抱歉喔,今天我要早點迴去。」


    「咦——這算什麽啊——!你不是才剛來嗎?」


    「有人在等我啦。」


    在吵鬧的噓聲中,青年收拾行囊,拿著盤子上的一根烤雞肉串開始移動。宛如崇義經飛越八船一樣跨過倒臥在房間各處的醉鬼,聽到他們口中「不要忘記付錢喔——」、「語言學的筆記還沒辦法還你,抱歉」、「給我迴來,現實充」等唿喚,他也隨便應付了一下。接著他就像一陣風一樣,離開熱鬧的迎新會會場。(譯注:傳說在壇之浦戰役中,源義經曾被平敦經的追殺逼得連跳八船逃跑。)


    「……哎呀哎呀。」


    他把冷掉的烤雞肉串塞進嘴裏,一邊走下階梯到一樓。一走到大街上,五月的晚風跟霓虹燈光隨即撫過他的肌膚。而正如郵件中所寫,一輛雅致的小客車就停在路邊。


    「抱歉,我遲到了。」


    「招唿之類的就免了。快點上車,快點。要是被貼上違停的罰單就真的糟了。」


    「還真是慌張啊。」


    動作快!


    駕駛用魔鬼教官的語調催促他,於是他聳了聳肩,坐到副駕駛座上。


    「飲酒會很有趣喔,也有可愛的女生加入社團。」


    「這真是太好了。」


    「想不到能瞞過去呢。」


    就在他係上安全帶的同時,汽車急速發動。由於不知該把烤雞肉串的竹簽丟哪裏,於是從一直被他丟在車內不管的化妝包中拿出濕紙巾。


    駕駛用有些疲倦的語氣說:


    「……我說啊,你也差不多該停止扮成我找樂子了,小舞。」


    ***


    之所以會落入必須從位在八王子的公寓,遠赴新宿迎接她的窘境,是基於『接迴參加迎新聚會的淡穀雪國』這種稀奇古怪的理由。也就是個由自己接迴自己的任務。不過,正確來說,他是要接迴扮成自己的舞姬。


    「……既然要去玩,好歹要自己迴去啊。」


    雪國對副駕駛座上的舞姬這麽說。


    但是當事人的迴答很不客氣。


    「不可能。我到現在還搞不太清楚要怎麽從東口搭乘京王線。」


    「我之前就跟你說明過啦。」


    「記起來之後,我下次又會忘掉啦!」


    被她理所當然似地這麽說,他反而無法反駁。


    的確,東京轉運站的巨大與複雜度,就連到東京已經三年的雪國都還感到困惑。東京車站太大了;上野站每個出口的景色都差距太大;新宿站是龍蛇混雜之地,而且一年到頭都在施工;而涉穀站內的高低差讓他除了覺得這是在開玩笑以外沒有其他想法。舞姬每年隻會來這裏幾次,會搞不清楚也是人之常情。


    拿掉頭上的毛帽後,舞姬天生的長直發瞬間披散而下。


    「哎……算了,真的沒有人認出舞姬的真實身分吧?」


    「啊啊,嗯。我覺得沒問題喔,連高年級生們也什麽都沒說。」


    「那一定是因為他們暍醉了啦。」


    不管怎麽說,他都想相信沒暍酒的人不至於那麽有眼無珠。


    為了今天,她好像還特地準備了新衣服,但是現在跟國中的時候不同。補上脫落妝容的那張側臉,即使從他這個親人的眼裏看來也顯得很有女人味。


    (畢竟是大學女生嘛。)


    舞姬現在的身分是家鄉n大的曆史係學生。她在青美高中部也擔任學生會長,之後沒有直升大學(聽說在幾年前從短大變更為四年製大學),考上國立大學。明明重考了一次,但她花在順便加入的電影社中拍攝時代劇的時間好像還比較長。雪國新年迴老家的時候,他在小孩房裏的空間已經完全被舞姬當成自製假發的收納處了。


    「既然如此,跟芝目一起來就好了啊。你們時間無法配合嗎?」


    「不知道。」


    「不知道……」


    不會吧。這種兇巴巴、惡狠狠的語調。


    「又分手啦?」


    「這不算『又』!」


    「算啊,這都第幾次了。」


    一副想說『去問他啦』似的,舞姬別過頭去。


    芝目夏彥跟舞姬藕斷絲連,維持著搞不清楚有沒有在交往的微妙關係。他們明明喜歡著彼此,卻不曾好好交往過,這完全是因為芝目——他的運氣不好,除此之外雪國想不到其他原因。


    「……哎呀,嗯,我也不是不懂啦。」


    「不是不懂什麽?」


    「因為大概沒有人告訴過芝目,他竟然會在高中時開始大受歡迎。」


    「這根本不構成任何理由。」


    「意思是說,他可能還不習慣應對方式吧。」


    「也差不多該習慣了吧,人氣王。他也要稍微站在我的立場想一想啊。」


    世事無常,沒想到她口中竟然會出現這種話。


    雪國像是在說別自找麻煩一樣頓了一拍,然後轉動方向盤。


    不管怎麽說,雪國收到了芝目告知會參加的信。包括蝴蝶之宮等人在內,明天肯定會在成田機場開起小型同學會。他也好久沒見到已成為社會人士的豆阪與大道寺了。


    事情的開端是一封電子郵件跟電話。


    高中畢業後就到義大利留學的小蜜,通知他自己將迴到睽違一年的日本。


    接獲這個通知的雪國,


    擬定了盡可能讓多一點人迎接她的計畫。除了當然要邀請現在就讀青美大的蝴蝶之宮外,他也打電話給一位有點懷念的人。


    「……咦,這本是那個得獎作品?」


    舞姬似乎注意到了放在儀表板上方的書。那本書還裝在書店的袋子裏。


    「嗯。我還是很想看,所以忍不住就買了。這是在神保町買到的提前販售版。」


    「哦,空舟市那邊還沒鋪貨吧。之後借我看喔。」


    她興味盎然地把書拿出袋子,啪啦啪啦地翻頁。


    「古葉鳥子著……她真的成為作家了呢。」


    「對啊,好厲害。」


    雖然還沒讀過內容,無法做出任何評價,不過光是閱讀書腰上的簡介時,看到龍鳳胎互換學校等等段落就害他差點放聲大笑。看來這確實是本從開頭到結尾的最後一行字為止,都會讓他移不開視線的書。


    所以,抱歉喔,淡穀。這次我不太方便去——他現在都還記得鳥子在電話裏如此道歉的聲音。


    實現了夢想,現在十分忙碌的她看起來很耀眼,同時也確實讓他有種不能再虛度光陰的焦慮感。一想到自己的夢想才剛成形、根本還沒起步時,這種感受特別深。


    ——但是啊,學長。我覺得學長也會在某處讓旁人感到焦慮,或是心情激奮喔。


    那天夜裏,他跟小蜜透過國際電話稍微聊了一下。


    ——我嗎?


    ——對呀。你不知道嗎?


    輕盈的笑聲乘著電波,動搖了他的心。聲音飛越了義大利與東京之間的八小時時差。


    小蜜說,人類的身體是強大重力與引力的集合體,靠近時一定會多多少少受到影響。


    而如果按照這個想法追本溯源,那麽在短暫的期間內互換學校、交換身分,在錯綜複雜中前進的那段國三時期,與『特別』這個詞匯再適合也不過。


    每個人都戀慕著某個人,接受並帶給彼此影響。明天,他就要帶著最坦率的心情,與這些特別的夥伴們相逢。


    與他們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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