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心思,君揚從頭到尾都是知道的,我也並沒有什麽好隱藏的。隻是時過境遷,我努力在想開了,君揚若是顧忌我與他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兩百年師徒情分,便不該如此直接地這般問我,我寧願他粉飾太平,也不願見他一副坦然模樣。


    君揚見我不語,忽然道:“師父,半年之前,月下輕酌,師父醉了,我也醉了,如今酒醒,便該忘了。”


    我倉皇點頭:“你說的對。”


    君揚又說:“我一向痛恨天界之人,然而白幽與他們不同,我初見白幽,便曉得我會娶她。”


    “姻緣天定。”我下結論。


    君揚笑了笑:“師父,過兩日魔王殿下要為我擺宴慶賀,你來好不好?絕砂魔君也會來,我覺得他很好。”


    我澀然一笑:“徒弟長大了,都會給師父做媒了。”


    君揚說:“師父一定要來。”


    我說:“還是……不去了。為師近日身子不適。”


    君揚微微皺眉,還要說什麽,我直接打斷了他:“君揚,你也說了,如今酒醒了,便該忘了。其實你不來找我,我也不會死抱著過去不撒手,不然白幽初入魔道,一身修為散去,連我都能輕易將她殺了,又怎會好好地與她說話,以禮相待?雖我們這一輩子都隻會是師徒,但也沒什麽不好。當初我神誌不清,險些拉著你一起走上歧路,還好君揚你腦子清醒,將我們都拉了迴來,如今既然已經走上正軌,斷沒有再留在歧路上不肯迴頭的道理。”


    君揚看著我,一雙紅眸深沉似火:“嗯。”


    我又說:“你是我徒弟,那過去兩百多年有的也隻是師徒情分,我惦記著這情分,也希望你能記得這情分。以前的事,說來實在讓人尷尬,對你也沒什麽益處,對你和白幽之間的感情更是沒有一絲好處。所以千萬別再提了,你也別總覺得我會念念不忘,更不要想給我做媒免得自己良心不安。我若是想要成親,別說男人了,就連女子都是可以找到的,別的不說……碧落怎麽也會答應的。”


    君揚不由得微微一笑,說:“師父說的對……很對。那君揚就告辭了,我與阿幽的婚事,定在五日之後,師父這五日請務必調養好身子,不要連我與阿幽的婚宴都不來。”


    我說:“這我一定會去,你放心吧。”


    君揚點點頭,站起身來,下意識一般摸了摸左手手腕,而後他微微頓住,道:“對了,師父,你送我的平安草,我送給阿幽了。”


    我露出一個豁達大方的笑容,說:“我曉得。沒關係,就當我這個當師父的,給徒媳的禮物。一物多用,師父是不是很聰明?”


    君揚竟然真的點頭,說:“在我心裏,師父一直都是天下最聰明的人。”


    我倒是沒料到君揚臨走給我戴上這麽一頂大帽子,估計他還是心裏愧疚,所以隻能口頭上誇誇我,以希望我不要太介懷,既然如此,我也隻能麵不改色地道:“嗯。”


    然而君揚接著又道:“但也是天下最愚蠢的人。”


    說罷,他便轉身離開,一點禮數也沒有。


    我愣了半響,忽然意識到自己又被君揚給戲弄了,然則他一下誇我是天下最聰明的人,一下又說我是天下最愚蠢的人,那麽問題來了——天下精神最分裂的人是誰?


    我在這邊“調養身子”,碧落也閑得無聊,恰好當初那謊稱家中著火的水蛇喜愛遊曆人間,便也帶著碧落一道去了,碧落原型本是一枚碧玉,那水蛇的原型也是綠油油的,有一次我見一條綠油油的蛇馱著一塊綠油油的玉趕往人間,真是驚鴻一瞥,綠了滿眼。


    碧落去多了人間,總是看不少故事,迴來就一一講給我聽,也有幾分慫恿我一同去人間玩樂的意思,我表示我雖然原型也是綠色的,但和他們不是很合拍,所以不願去。實際上我隻是想到那水蛇曾經為了躲開我,撒了一個石破天驚的謊話,如今卻總是老老實實地托著碧落去人間,我是怎麽也不該去插一腳的。


    不過碧落說與我的故事,我卻總覺得十分有趣。聽那些故事的時候,尤其是聽到什麽陳世美功成名就拋棄妻子一類的渣男集,總會十分悵然,我想雖然我也並不是什麽柔弱女子,可若真碰上這種事情,必然也要哭個三天三夜。


    但君揚要娶白幽,我卻是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碧落後來找我,聽我說手環之事,聽的生生落下兩滴眼淚,我驚悚萬分,說:“你怎麽哭了?”


    碧落說:“我怎能不哭?”


    我說:“我都沒哭,你哭什麽?”


    碧落卻撫摸著我的腦袋,說:“在我麵前逞什麽強?我知道你定然哭了。”


    我十分無奈,道:“我當真沒哭過!我是有些難過的,但也不知為何,說哭,卻是從來沒想過的……”


    碧落聞言非常訝然,道:“哭是自然而然的,哪有想哭才去哭的?說起來,阿朦你有意識至今,難道一滴眼淚也沒有流過?”


    我迴憶了一番,發現竟然真是如此,道:“好像是的。”


    碧落悚然,而後哭的更傷心了,抱著我的腦袋,道:“我可憐的阿朦,竟然還是個殘廢。”


    我並不覺得不能哭就是殘廢,然而碧落將我活了五百來歲也沒哭過的事情告訴了水蛇君,水蛇又告訴了隔壁的螃蟹,螃蟹又告訴了阿蝦,阿蝦告訴了烏龜,烏龜君爬上岸,告訴了王大嘴……


    整個魔界都曉得了君揚魔君的師父是個不會哭的殘廢。


    後來碧落再來訕笑著找我的時候,我沒有讓她進來,隔著門說:“你走吧,我這個殘廢需要醞釀一下眼淚。”


    晃眼到了白幽和君揚的婚事那日,我並不愛打扮,也不會打扮,本想著今日人來人往,我也該穿好看一些,也許就能碰上什麽新的如意郎君了,然而對鏡自照了一會兒,發現不管怎麽換衣服,一般看到我的人想必第一眼會看見的,還是我臉上兩個黑團團。於是我十分傷感地放下衣服,還是穿了很平常的衣裳。


    碧落終於再次得到進入我房間的寬赦,她沒怎麽打扮,也並沒有勸我打扮,隻拉著我,站在君揚府邸門口,小聲地評價著這個上魔長的怎麽這麽醜,那個鼠妖怎麽感覺如此猥瑣。我聽了一會兒,不由得說:“碧落,你說會不會剛剛經過我們的那些人,都也在小聲議論我臉上怎麽有兩個黑團團?”


    碧落想了想說:“估計會吧。”


    我說:“那我為什麽還要站在這裏供人參觀?”


    碧落十分尷尬地跟著我迴了內殿,君揚已外出去接白幽歸來,白幽實際上一直住在府內,然而新婚當天,還是按照規矩去了外麵。


    迴了內殿沒多久,碧落便和水蛇又不安分地外出了,我一人坐在內殿裏百無聊賴,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背,道:“若朦上妖。”


    我沒料想還有人會如此端正地喊我名字,迴頭一看,卻見是個眼生的小妖,我道:“什麽事?”


    “白幽下妖出了些事。”他小聲道,“她不知怎麽去了煉妖台,竟想爬進煉妖壺中,說自己嗅到了寒崚神尊的氣息……”


    我一聽隻覺十分悚然——煉妖台上煉妖壺,那是當年天界的三大神尊之首寒崚神尊討伐黃泉之都而留在魔界的一樣東西,那煉妖壺聽名字便可知道是什麽東西,據說妖魔無論修為如何,隻要靠近便會被吸入,之後化為煙塵,魂飛魄散,再不存於天地間。也正因如此,這東西竟然就那麽堂而皇之地擺在了原地,沒人可以將它搬走,也沒人可以將它銷毀,即便後來寒崚神尊消失無蹤,那東西的力量卻一點兒也沒消滅,導致最後以煉妖壺為中心,在周圍劃下範圍名為煉妖台,煉妖台之外的地方,便不必擔心被吸入煉妖壺內。


    隻是若有人導致煉妖壺開啟,那麽煉妖壺必要吸入一名妖魔才會關閉,不然所吸範圍隻會越來越廣,煉妖壺仿若是一尊吸血的怪物。


    好端端的……怎麽就……


    我站起來:“君揚呢?”


    “君揚魔君去的是另一頭,現在追去隻怕來不及。”那人道,“白幽下妖不知怎麽從昝秀閣去了煉妖台,那明明是兩個地方……君揚魔君讓我照料白幽下妖,卻出了這樣的事情,我……而且家醜不可外揚,白幽下妖有些神誌不清,我怕……”


    我隻好道:“你快帶我去看看。”


    我和那小妖怪一到煉妖台,果然見白幽已經走入了煉妖台,神態癡迷,不斷往煉妖壺靠近。


    照這麽下去,隻怕她沒被煉妖壺吸走,自己也會走入煉妖壺中。


    我咬咬牙,猶豫著要不要自己上前去拉她,然而這事很有風險,白幽此前是仙人,一身仙氣還未完全散盡,所以走入煉妖台好一會兒煉妖壺都沒反應,但我要是走進去隻怕會被很快吸入煉妖壺。正焦急著,我忽然想到君揚此次迴來,帶了個捆妖鎖給我,說是什麽什麽真人的寶物,那捆妖鎖可長可短,可緊可鬆,十分好用,我卻沒實際用過,如今卻隻能一試。


    我捏訣召出捆妖鎖,將它往白幽身上遠遠地一丟,白幽渾身一顫,僵在原地。


    我揚聲道:“白幽!你在做什麽?!清醒點!”


    然而白幽依然神態迷茫,我想要將她往外拉,可她立在原地,我竟無法拉動她分毫。


    忽然,不遠處傳來颯颯之聲,那聲音於我而言,略為耳熟,卻是君揚腳下的長冥圈轉動之聲。


    我一愣,忽然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對。


    而白幽此時卻她忽然大聲哭喊道:“不要!師父!你為何要將我送來這裏?!”


    此前喊我前來的小妖卻是已經不知何時消失無蹤了。


    我震驚不已,正要收迴手,君揚卻已然飛至我麵前,他看著我,一雙紅色的雙眸中流露的,是前所未有的憤怒和失望:“師父,你這是做什麽?!”


    而後他不由分說便劈手奪過我手中捆妖鎖要將白幽拉迴,然而一直安靜的煉妖壺卻在此時錚錚作響,周圍亦忽然開始刮起劇烈的風,我大吃一驚,道:“煉妖壺開啟了……”


    君揚看也不看我,隻咬牙道:“若不是因為你……”


    我說:“不是,君揚,你聽我說,為師沒有害白幽,是她自己……”


    話說到這裏,我不由得頓住了。


    往下說,該怎麽說呢?


    是她自己到了煉妖壺邊上,故作姿態,惹得我祭出捆妖鎖?是她冒著被吸入的風險來陷害我?


    連我自己都不信。


    果然,君揚冷笑道:“她自己怎麽了?師父怎麽不說不下了?”


    說罷,他不再看我,隻用力扯著那捆妖鎖,白幽哭著又被吸著後退了幾步,我惶然道:“君揚,煉妖壺開啟後必須要吸入一個妖魔,不然隻會越擴越大,你,你快走……”


    君揚看也不看我,隻道:“這不就是你想要的麽?”


    我隻覺得君揚仿佛用他的魔仗戟在我心裏化了一下,不然它也不至於那麽疼,我說:“什麽叫我想要的……你難道認為,我會希望你與白幽一起死?”


    君揚並不理我,卻是默認了我的說法。


    我閉了閉眼,卻發現自己當真是不會哭的,我已經很有些難受了,然眼睛裏依然幹澀一片,再睜眼,我道:“君揚,時間過的如此之快,自我收養你那日算起,已足有兩百四十六年。這兩百四十六年裏,無論為師對你之情究竟是怎樣的情,唯一不變,便是對你確然情深。你愛上白幽或是任何人,為師雖會傷情,卻也不會怨恨,為師平生所願不過君揚你能喜樂平安。然而今日,為師才知道,真正會讓為師傷心的,卻是你竟不信我。”


    這二百四十六年的喜怒哀樂,竟敵不過半年的光陰。


    君揚看了我一眼,咬咬牙,卻還是努力在拉白幽迴來,然而煉妖壺吸入的範圍卻已經越來越大,超過煉妖台了。


    我閉上眼睛,也不再看他與白幽,足尖清點,順著煉妖壺強大的吸力,一躍入內。


    最後那一刻,我聽見君揚撕心裂肺地喊我師父。


    這一聲師父百轉千迴,懷了不知多少感情,我恍然間以為,我尋迴了當年的君揚。


    然而我知道並沒有,記憶中的君揚,合該隻存在於記憶中。


    我並沒有多難受,因為從走入煉妖台那一刻我就曉得,我這平淡無奇的千年妖生,便要止於此處了。細細算來,我這一生未曾與任何人相戀,朦朦朧朧地對徒弟有了好感,又被百轉千迴地拒絕,說跌宕也並不跌宕,說慘烈也不太慘烈,隻是於我這個當事人看來,實在有些淒楚,若要說有什麽讓我得意的,大概就是至死我也未曾落過一滴淚。


    畢竟為這些事情落淚,聽起來實在有點蠢,我勉勉強強,也算是維持住了一隻吃嫩草失敗的老牛的尊嚴。


    失去意識之後,不知過了多久,我竟是被冷醒的。我哆嗦著茫然睜眼,隻覺得奇怪,不是說進了煉妖壺,便會灰飛煙滅嗎?怎麽我還有意識?而周圍卻竟隻是白茫茫一片,仿若人間雪景。


    我越發疑惑,起身走了兩步,忽然頭頂響起一聲極淡薄,毫無感情,卻也極好聽的聲音,那聲音似雪似冰,清清淡淡地落於我周身:“你還好嗎。”


    我悚然道:“你是誰?這裏是哪裏?”


    那人道:“這裏是煉妖壺內,我救下了你。”


    ☆、昆侖


    “你醒了。”


    我睜眼的時候,恰有人走近,他手握一株淡青色的草葉,隨手放入玲瓏剔透的的冰雪瓶中,惹得這周圍泛起淡淡清香。


    除此之外,我周身能感受到的,隻有無窮的冷意。


    這是一間以冰雪堆砌而成的小屋,屋內所有擺設也同樣是以冰雪造就而成,入眼白茫茫一片,卻又不知為何沒有普通的雪那麽刺眼,朦朦朧朧的,反而有種輕柔的暖意。


    而冷意,卻全是從我身邊那個白衣男子身上傳來的。


    他身著一身極為樸素的白衣,一頭銀白長發傾瀉如瀑,臉上帶著一張沒有五官的純白麵具,手指纖細,露出的皮膚部分泛出幾乎透明的白,那一句“你醒了”,本該是關心的話語,卻被他說的冷硬至極,毫無感情。


    我皺了皺眉頭,困惑不已:“這裏是哪裏?你是誰?”


    能將我從煉妖壺中救出的人,必然不是什麽等閑之輩,我本以為他會故作高深地賣關子,然而他卻平靜無波地說:“這裏是昆侖,我是昆侖地靈薄山。”


    我愣了愣,忍著身上的略微酸痛爬起來,慢慢地走到屋外,他並沒有攔我,依然站在床邊,一動不動。


    一推開門,我便看見白茫茫一片,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唯有鋪天蓋地的雪被獵獵狂風卷席著肆意飛揚,於密布的彤雲之下張狂地遮蓋了一切生機,一眼望去,不見邊際的昆侖山脈被籠罩在一片凜冽的寒冷與白雪之中。


    屋外超乎想象的寒冷使我我打了個顫,轉身折迴了屋內,內心一邊感歎昆侖山風雪之大真是前所未見,一邊看著薄山又不由得羨慕起來——昆侖山不愧是修仙聖地,不愧是獨立在天庭之外的靈氣最足的地方,就連區區一個地靈,都能輕而易舉將我從煉妖壺內救出,且,言行舉止,如此的高貴冷豔,一派謫仙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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