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鏡來了人,陣仗並不一般。三三兩兩,腳步聲略顯蹣跚,老者的咳嗽聲離得甚遠都清晰可聞。


    虞淮原本在書房內調息,聞聲起身,親自迎了出去。


    來人是窮奇族的八位族老,也是窮奇一族中僅存的幾位長者,從重傷垂死的邊緣掙紮過來的,損耗了萬年的壽元,對虞淮有不可磨滅的重恩。


    好端端在宸明山脈調養的人,突然一齊出山,虞淮神色不變,淡淡望了一眼低頭跟在八位族老之後的落顏。


    論輩分,論實力,窮奇的八位族老都無法與虞淮相提並論。他們不是居功自傲的人,縱已是一頭白發,身形佝僂,見著虞淮依舊一本正經矮下身去,行跪禮。


    虞淮任人起身之後,平靜問:“幾位族老同時出關,可是有要事?”


    八位族老麵麵相覷一番,乃是因為真正走到虞淮麵前,被那雙古井無波的眸看上一眼,突然怯場般,不知如何開口。


    韓炎曾是虞淮身邊追隨最久的管事之一,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妄論對虞淮的心思能拿捏幾分。更可況他重傷後退居宸明山脈,不問世事多年,再見虞淮,多少添了生疏。


    他高高在上一如既往,平和從容的模樣也足夠讓人望而生畏。


    韓炎手心冒出汗來,朝前邁了一步,低聲:“我聽到消息,說主上已然找到當年暗自對我族下黑手之人。”忍不住看了眼他的眼色,見他沒有太大的觸動,才繼續往下,“窮奇滅族大恨不共戴天,我等隻想在有生之年手刃仇敵,還望主上能夠成全。”


    他們心中有恨,尤其當聽聞虞淮對滄笙多有包庇,恨便來得更加複雜,再來便是裹夾著懼。窮奇一族早今非昔比,沒有筆直的脊梁,有的是如山的恩情。


    他們是老實人,不願意發動其他的族落,用“紅顏禍水”的名頭,一齊對虞淮施壓,就算懼怕,也寧願相信虞淮會有良心,能給他們一個公道。


    窮奇一族就是這樣的忠誠且良善,挑不出一絲錯來,落顏低頭等不到虞淮的迴答,心底有隱約扭曲的快感。


    虞淮禦下從來都公正冷血,談不上一絲感情。若有例外,便隻有為了他滅族的窮奇了,他如今麵對找上門來的債主,必然是慚愧的。


    良久之後,虞淮輕落落哦了一聲:“你從哪裏聽到的消息?”


    韓炎身子微側,大大方方朝落顏的方向睇了一眼:“是掌鏡使,落顏大人。”


    虞淮接著道:“她如何對你說的?”


    “她給我們看了幾個影像。”韓炎微微皺眉,不知為何覺著一絲被騙的不對,在他的心底,落顏不過是一個後來的外族,虞淮才是他賴以信任的主上。他一發問,他自然反省,“難道是假的?”


    “半真半假。”


    落顏身子猛然一顫,撲通就地跪下,她萬沒想到窮奇模樣生得強悍,性子卻這樣懦弱,無腦忠誠到令人發指:“帝君何出此言,那些影像都是我族中的秘辛,絕不可能是假的!帝君分明是有心包庇笙帝,將窮奇一族的大仇視若罔聞!您這樣,如何稱得上是明君?”


    虞淮冷不丁問:“我幾時道我是明君了?”


    落顏整個人都愕住了,窮奇族的八位族老同樣也呆住了,不知如何反應。


    一道印訣從虞淮的指尖射出,飛快地沒入落顏的靈台,一絲聲息也沒,卻生生震得落顏瞳孔渙散,猛然倒地,不住抽搐。


    “我已將你銀草的種族天賦剝離。身為掌鏡使,擅自外泄消息,這是其一的懲罰。”他輕描淡寫,看不見她極致的痛苦與震驚,“我且問你兩個問題,迴答出一個可以活著,迴答出兩個可以健全地活著。且看你自己的意思。”


    窮奇族老不敢說話,束手閉嘴。


    落顏痙攣不止,模樣狼狽。


    虞淮神情不變,垂眸望著腳邊的人,冷漠至極隻有平淡:“誰在背後指使你?那些影像除了給窮奇還給了誰?”


    當妒火焚身的那一刻起,落顏早便能料到自己的結局。


    虞淮是天邊的月,聖潔而不可褻瀆,從不該是單獨屬於誰的。滄笙就像是一個泥點子,以如此低微之身玷汙了虞淮,簡直讓人作嘔。


    虞淮的話對她來說是聖旨,他道讓她等三個月,會給她一個公道。可實際呢,他不遠千裏去第四天“狩獵”白帝,為的就是換取那一枚蛟月,為的就是要迎娶滄笙過門!


    落顏徹底失去了理智,明知虞淮不會放過她,也找上了窮奇。


    她靈台內刀刮一般持續的劇痛著,痛得溢出淚來,蜷縮著抽搐的身子,不想太過狼狽,汙了他的眼,顫聲:“沒有,沒有人指使我,我隻是妒忌……”她的啜泣每一聲都壓抑到幾乎背過氣去,忍著忍著,最終崩潰,嚎啕大哭,“主上,我愛你啊,為什麽偏偏是滄笙,那個廢帝!她不配,她配不上您!”


    一個嬌花一般的女子,纖細的身子裹在漆黑的長袍之下,顫抖著,哭得撕心裂肺。在場窮奇族的族老都是男子,難免會生出一絲憐香惜玉的情愫來,不忍別過眼去。


    唯有虞淮毫無觸動,他截斷她無休止的廢話,平靜:“第二個問題。”


    落顏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嚨,哭喊頓了,連淚都凝結在眼眶裏,半晌,唇角浮現出一絲苦笑。


    那笑容中有絕望的意味,讓人背後發涼。


    兩息過後,韓炎察覺到不對,上前查探,略略一顫。


    “主上,她自毀神識,自盡了。”


    虞淮淡淡嗯了一聲,眸光深處一閃而過的碧瑩光澤。


    不妨事,人雖死了,他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第104章


    一個能將自己逼上絕路的人, 自然也不會給別人留退路。


    落顏早將所有的影像通知給了各附庸族族長。


    虞淮從踏入十方鏡的那一刻起便察覺各附庸族的少帝級多了不少, 起初隻以為他們是為第四天的戰利品而來,可兜兜轉轉, 他們沒有多少冒頭爭搶的意思,低調行事, 暗中互有來往。


    一般而言, 少帝級別者都是其附庸族落大力培養的精英,除開一部分需要留在十方鏡, 接受虞淮的調遣之外, 大多都各自在族內領地曆練修行, 不會如眼下這般閑在十方鏡中。


    這就是附庸的難處,因為力量的懸殊太大,無法抵抗,連進諫都需要眾誌成城, 一而再,再而三的猶豫。他們並非是介懷窮奇的深仇大恨, 而是覺著滄笙作為帝後, 不能服眾。


    帝君的血脈精純, 往後嫡係的天賦必當無法估量。帝後若是尋常女子,隻要不太拖累帝君就足夠,唯獨滄笙絕對不行,她是從帝君無端淪為廢帝之人。外頭早有傳聞,說她石族血脈有缺陷,到達巔峰便會承受不住, 徹底崩盤地跌下來,這缺陷太過可怖,對一位帝子進行栽培的投入是巨大的,若是承受著極高的風險,末了卻沒有迴報,誰能受得了?


    另一麵,與他們共享第二天的石族一直是眾族長的心頭梗。虞淮本是帝君,臨於眾大帝之上,石族憑什麽可與他們平起平坐?即便不論名聲上的長短,單從利益上,石族所占領的領土,其豐厚的資源本當都屬於他們的。沒有人會嫌自己太富有,帝君一心與石族聯合,在他們看來簡直無法理解。


    宿有積怨,如今借著窮奇的大仇,可以一並發出來。


    本有萬明族族長提議,趁虞淮不在之際囚禁滄笙,若能逼她開口承認當年之事,帝君當著窮奇一族的麵,再如何也不會接納她為帝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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