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淮在此已然等了小半刻鍾,內院門仆則始終未能通報任其入內,縱有不忍,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二姨娘從入門起便極難伺候,妒心重、眼皮子又淺,沒事都要折騰出事兒來,胡攪蠻纏得令人發怵。當時大夫人自有一派手段,將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偶有造次也生不出風浪來。二姨娘頭腦簡單,卻不甘卑賤,見不得正室壓她一頭。大夫人的兒子生下來就是寶貝嫡子,握著繼承權,無論做什麽都極受看重,她生的長子明明聰慧過人,卻始終入不得老夫人的眼!二姨娘心中不忿,便兀自將正室與虞淮一同記恨上了。現如今母憑子貴被扶正,外人都要恭恭敬敬喚她一聲華夫人,正猖狂地沒了邊,誰也不敢招惹。誠如虞生所說,是想趁著虞淮“尚在”,往年被打壓的帳能算一筆是一筆。


    府內的下人都會看眼色,站對了陣營,日子才好過。


    可華夫人再怎麽猖狂,虞家拿話的仍是老夫人。老夫人如今問的這一句,直叫他們心裏打鼓,生怕虞淮趁機指責他們怠慢。


    就連華夫人臉上的笑也有片刻的不穩,她到底是頭迴得勢,狗仗人勢地想要踩人,氣勢上卻拿不住,生怕老太太不悅,惱她擅自拿主意將虞淮支走。畢竟老太太起初隻點了頭,答應讓虞淮將手裏的賬轉交給虞眠。


    一行人各懷心思,將人瞧著。


    虞淮仍是恭順著,旁的一句未道:“孫兒隨祖母一道去九靈山。”


    門仆與華夫人皆鬆了口氣。


    老夫人隱在袖下握著佛珠的手狠狠一緊,麵上卻未顯出絲毫,點一點頭,為華夫人攙扶著走了。


    ……


    五日後,九靈山。


    虞淮於路上顛簸染了風寒,一躺便是兩日。


    病重昏暗時,虞淮模糊感知到老夫人坐在他的床前,無聲無息地抹眼淚。


    她是個心性堅定、精明狠辣的人,老太爺過世得早,虞家都是靠她撐起來的。自虞淮記事起,便沒見老夫人垂過一滴眼淚。長者的哀切是真心實意的,但直到離開,終究是什麽都沒說。


    待人離開,虞淮才睜開眼,無悲無喜的瞳凝望著厚實的床帳。


    病著的人縱然可憐,但活著的人總歸要繼續活下去。


    老夫人的取舍不可置否,虞家要昌盛,隻能靠著虞生。


    ……


    九靈山人傑地靈,給虞淮請來治病的新大夫頗有幾分功力。常年纏綿床榻的人,被他幾服藥灌下去,竟然能下地走動了。


    老夫人笑沒了眼,催虞淮謹遵醫囑,多去外頭走一走。


    九靈山並不是虞淮第一次來,隻不過上一次來的時候,大夫人還在,這世間還有那麽一人全心全意地向著他。而如今無論去哪,內心都形單影隻。


    自己的身子自己再清楚不過,能撐過今年便算是奇跡。臨著要離開的時日,驀然迴首,恍然自己竟並無一物牽掛了。


    也好,沒甚留戀,倒也幹脆。


    瀝瀝雨下,青光朦朦。虞淮撐著一把青傘,沿著河岸走過。倏忽察覺到什麽,停下步伐。


    眸光所及,九靈泉旁近石堆中躺著一塊熟悉的玉石,大為詫異。那是他從小一直隨身攜帶之物,不知何時丟失了,如今竟能再找到。


    虞淮走近,俯身將之拾起,以指輕輕拭去玉石上的泥汙,細細查看,果真是丟失的舊物。


    失物返還,有種難言的驚喜,像是見到久違的故友,暖從心來,不自覺笑著:“對不起,將你弄丟了。”


    玉石的心口有個小小的洞,穿著一根紅繩,被雨浸得**的繩子那一頭牽著他的手。


    “恩,下次不要這樣了啊。”聲音清脆,隱隱帶笑,從晃動的玉石之中傳來。


    虞淮含笑的眉眼,刹那凝滯。


    2.第二章


    滄笙靈智剛啟,腦子裏仍混沌一片,憶不起往昔不說,時不時便要打一會兒盹。


    若不是適逢小雨,她暴露在山野之外被那瀝瀝雨點驚擾,睡不著覺,癱在地上對天發呆。也不會恰好地瞧見虞淮,覺著親切,忍不住開口同他搭話。


    人都怵成了精的妖怪。虞淮沒在她開口之後,大喊一聲妖怪,再將她拋到河裏頭去為自個的一時衝動而麵壁思過,可見他是個有見識的好人,她真是走了大運。


    身為石頭,有諸多不便之處。譬如她可能會被溪流衝走,沉入河沙之中,數百年見不著陽光。又譬如某天醒來,發覺自個臉朝下對地趴著,想要翻個身看看外頭的花花草草都難以做到。


    若能跟著個能接受她開口說話事實的人,那麽這些問題都能迎刃而解了。


    “你都將我撿起來了,就將我帶迴家吧。”滄笙為自己交了大運而歡欣著,見他不語,自個主動提及此事。又怕語氣太過激動篤定,引人不滿。到這生生轉了個彎,壓低兩個調,改作商量:“成嗎?我可是石頭仙,不會害人的。”


    “石頭……仙?”


    畢竟剛與人接觸,滄笙辨不出太高深的情緒,隻以為他在喚她,矜持笑了:“你叫我滄笙就好。”


    ……


    從九靈泉迴來,虞淮身體明顯轉好了許多,連著大半月都沒再抱病,麵色都紅潤了幾分。


    老夫人看在眼裏,喜在心裏。不惜自降身份,親自上門重金犒賞大夫,盼著這位“神醫”能有一二神方,救一救虞淮。


    大夫瞧得出長輩的用心,連連歎息著婉拒了:“公子身體漸好,興許是遠離京城浮華,心境明朗所致,在下並未做何特殊之用。至於老夫人所說的續命之法,在下當真是……無能為力。”


    一個病重無藥可救的人身體毫無緣由突然轉好,老夫人想到迴光返照,極喜掉落到極悲。從大夫那迴來,獨自在佛堂枯坐一夜頌佛。


    ……


    數日後,書房內,虞淮一如往常靠在椅上看書。


    他身子不好,甚少外出,多是在家看書,滄笙跟他跟得久了,也發覺了這一點。“躺”在他的身上,醒來後無所事事,不會鬧騰,視線隻盯著書看。


    虞淮一目十行,滄笙目不識丁,初時隻當看鬼畫符,原也和諧。後來書看得多了,瞧出些興致來,在虞淮想要翻書之際,忽而出聲道了句等等:“這個這個,第六列第二字,讀什麽?”


    虞淮聽她吱聲,知她這是睡醒了,並不覺得被打攪,耐心答道:“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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