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一些神話吧,她提議。


    「我認為,在神話中出現的神明可以分為兩類。其一是人類的想象創造出來的虛構神,其二是人類無知的將那些力量超越人類認識的、真實身份不明的怪獸錯當成神。」


    魔導具工匠瑪莉安努如此解釋的口吻宛如教導小孩子的老師。


    如果沒有投身戰事,現在的她肯定正麵對自己的弟子們,過著悠閑的研究和教學生活吧。


    她颯爽的將茶色長發撩起,隔著營火看向斯特拉達。


    她參加戰鬥的理由就在於斯特拉達。


    斯特拉達身上寄宿的無法理解的力量引起了她的興趣,為了研究提出加入了這支部隊。所以在斯特拉達眼中,不禁為將她卷入戰爭這件事感到內疚。


    不知瑪莉安努是否知道他的這種想法,她經常找斯特拉達聊天。


    現在兩人也在星空下隔著營火相對。


    幾天前,在名為弗拉克多爾的小國城市內發生了不合常理的戰鬥。


    魔導師埃斯哈爾的部下錯誤的打開了“異界之門”,扭曲的眾神之力從裏麵溢出,將城市的居民變成了非人的“物種”。


    他們的身形化作混身浴火的駭人野獸,不斷襲來。


    部隊裏有數人因此犧牲,斯特拉達等人將化作怪物的居民一個不留、全部消滅,勉強掩蓋住了這件事。


    離開化為廢墟的城市,今夜難得久違的休息。


    不斷做著噩夢,但好歹也能睡上一晚。


    戰友們也都疲勞不堪。


    在斯特拉達身邊,酒醉的亞加莫尼?拉茲披著毛被,鼾聲都沒有的沉眠。


    剛剛他還在與瑪莉安努、斯特拉達三人交談,如今卻隻剩下了兩人。營地裏還有一些士兵沒有睡覺,但無人傾聽兩人在營火旁的對話。


    為了這一位學生,瑪麗安努用明亮的聲音開始講解。


    斯特拉達傾聽著講解,同時心中不禁覺得獨享有些浪費。


    「比如將雷或龍卷風等自然現象神格化的虛構之神,將滅絕的野獸神格化的例子有些微妙,嘛,應該歸類於怪物的行列吧。不論如何,在世間一般性的神話中出現的“神明”,畢竟隻是虛構、人類錯覺的產物——因此迷惑了我們。“眾神”當然屬於後者。它們不是神明那樣的誇張存在,隻是超越人類認知的怪物。」


    斯特拉達點點頭。


    他明白瑪麗安努想表達的意思,也願意相信。如果聽聞“敵人是眾神”會士氣低落,那麽對手隻是“被誤認為眾神的怪物”的話,大概就能與其正麵抗衡。


    畢竟——它們是否真的是“敵人”,如今尚且難以判斷。


    「瑪麗安努,埃斯哈爾想要召喚出來的“眾神”,我認同它們的真正身份隻是普通的怪物——但是,那些怪物真的是我們的敵人嗎?」


    這個“事到如今還問什麽”的問題讓瑪麗安努撲哧一笑。


    同時,從遠方某處傳來了狼嚎。


    「……這附近的山裏似乎有野生的黑狼棲息呢。那個,斯特拉達,那些黑狼是你的敵人嗎?」


    正是這個例子,讓斯特拉達理解了瑪麗安努的觀點。


    「對於被誤認為眾神的怪物們來說,如果襲擊我方就是敵人,否則僅是普通的鄰居……這樣的解釋可以嗎?」


    「嗯,我是這麽認為的。我不會妄圖滅絕他們,畢竟對方隻是“不同世界”的居民。雖然必須處理掉懷揣惡意來到這邊的家夥,但由咱們表態的話,也不必特意與他們為敵。隻是——」


    瑪麗安努聳了聳肩。


    「……那位埃斯哈爾可不這麽認為。他對“其他的世界”懷有過度的狂熱。明知那群怪物肯定是用人類的價值觀難以理解的存在,不知是仍然堅持要去理解,還是剛剛接觸就被染上奇怪的價值觀——問題就在這裏吧。」


    瑪麗安努將雙手背在身後,抬頭後仰,望向星空。


    斯特拉達在她的帶動下也向上方看去。


    夜空中閃耀著眾多紅、藍、綠色光芒的繁星。


    星辰特別密集的方位在神話中被稱作“克拉姆克拉姆庭園”,據說古代的諸神去向了那裏。


    不過根據瑪麗安努所說,這些也是人類擅自的妄想,被稱為“神明”的太古怪物們似乎去了比夜空中的星辰更加遙遠的異世界。


    那裏被稱作“神界”。


    而且在瑪麗安努的說辭中,除“神界”以外,還存在許多其他的異世界。


    埃斯哈爾的部下意圖在弗拉克德爾打開通往神界的大門,卻因失誤打開了去往其他異世界之門。


    從裏麵出現的炎之怪物用詛咒之炎感染居民,變成自己眷屬,想要侵略這個世界。


    就算眼濁看錯,它們也決不是神——斯特拉達如此判斷。


    斯特拉達和瑪麗安努同樣仰望起夜空,說道。


    「那家夥——埃斯哈爾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利用怪物的力量,把所有人類都像弗拉克德爾的居民那樣變成非人的存在嗎?」


    這個問題並無意於尋求明確的答案。


    瑪麗安努沉默片刻,壓低了聲音。


    「——也有這種說法,眾神拋棄這個世界,旅行到了別的世界。也就是說,落在這個世界上的“隻有無法成為神的次生品”……這種說法十分失禮吧?但是,如果埃斯哈爾真的把眾神重新召迴這個世界,說不定能重新建立起“人類靠近神的可能性”。當然,“嚐試重現混沌的神話世界”這種說法大概隻是小孩子們的胡鬧。」


    瑪麗安努作答時的側臉顯得有些寂寥。


    (難道說,瑪麗安努也——略有一點如此危險的好奇心吧。)


    斯特拉達下意識察覺到了這點。


    若隻是自己的誤解,貿然尋問會顯得十分失禮,而且就算自己的猜測正確,也不知該如何措辭。


    斯特拉達對神話這種難解的問題並不十分關心。


    平息埃斯哈爾造成的混亂,結束眼下的戰爭才是首要目標。


    所以配合瑪麗安努的講義充其量隻是對她的好意罷了。


    「如果你的預測正確,埃斯哈爾就是想要否定如今的人類,轉生為其他的生命體吧。當然就算是我,也並不認為現在的人類完美無缺……不過,我不能容忍埃斯哈爾放縱個人欲望的暴走。我不希望再次出現像弗拉克德爾那樣的災難。」


    「……是呢。我也同意。」


    瑪麗安努歎了口氣,向斯特拉達招招手。


    略有些緊張的斯特拉達遵從了她的示意,重新座迴她的身邊。


    她再次壓低了聲音。


    「那是在什麽時候呢,亞加莫尼也曾說過……成為神肯定是最為不幸的選擇。斯特拉達,你知道“神”和“人類”之間最大的不同是什麽嗎?」


    斯特拉達思考片刻。


    「那個……巨大的力量……?不,不對。不老不死,是這個麽?」


    瑪麗安努笑了笑。


    「不老不死這種說法已經很接近了。神呢,雖然有時會被其他神或神話中的登場人物所殺害,但基本上不會“因壽命死亡”。人呢,就種物而言每個人都有命數,不斷的死亡,不斷的誕生——但是,神不同。作為擁有名字的個體可以長久的存在。假象的神本來就沒有生命,既使作為概念被忘卻或是信仰被封禁,當然也不會在肉體的意義上死亡。」


    她似乎對自己略顯愚蠢的說法有所自覺,說著說著就露出了苦笑。


    隻是,稍微停頓片刻後突然認真了起來。


    「——很久以前的人們,錯把那些怪物當成了“神”也是出於這樣的原因吧?大概,那群家夥每個都擁有遠長於人類的壽命,或是壓根沒


    有可以判斷年齡的壽命。而且它們還擁有把人類變成怪物的不可思議的能力,把變出來的怪物當作眷屬,一起移動到了異世界——真是奇異的生物呢。那樣的話,被當作神也毫不奇怪。」


    斯特拉達沒想到什麽值得插嘴的反駁之辭,點了點頭。


    大概是來興致了吧,瑪麗安努的講解滔滔不絕。


    「根據昔日研究人員的推論,還有一件有趣的事。咱們稱為“眾神”的怪物們不斷穿越幾近無限之多的異世界,成為散播“可能性之種”的存在。它們經過的世界不論好壞,將會產生巨大的變化——然後,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那個世界後,他們又會向下一個世界展開旅程——就像是持續修行的巡禮者一樣。」


    聽到這個比喻,斯特拉達下意識的歎了口氣。


    「如果此言屬實,可真是相當令人困擾的巡禮者,會給到訪的世界帶去麻煩吧?」


    「啊,也不能如此斷言。比如咱們使用的魔導具——有種說法認為,製作魔導具的力量都是來自於眾神,在眾神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並不存在魔導具。想想現在沒有魔導具的生活……啊,報歉。」


    瑪麗安努有所顧慮的露出了苦笑。


    斯特拉達無法使用任何魔導具,不過他自身並不以此為苦。


    「沒關係。我的確使用不了魔導具,但也承受了恩惠。」


    即使斯特拉達自身使用不了魔導具,但吃的是使用魔導具栽培的農作物,穿的是用魔導具紡出的織物做出來的衣服,並且和使用魔導具的同伴共同戰鬥,不能說完全沒有被魔導具惠及。


    瑪麗安努微笑著指向沉睡中的亞加莫尼。


    「說起來,那位祭司對你的那一招欣羨不已呢。你自身可能有些自虐性的情緒,但那個絕對是十分珍貴的力量。當然無法使用魔導具多少有些不便,那種力量卻是獨一無二的。你對此可以更加驕傲一些。」


    「我……不,謝謝。」


    斯特拉達含糊了過去,他想說的是“我覺得像你一樣能夠製作魔導具的人才最厲害。”


    但就算在此說出真心話,也隻是再次讓瑪麗安努安慰自己吧,斯特拉達並不需要別人的同情。


    「那麽,差不多該繼續聽你的講義了——」


    「啊,剛才還沒講完呢。從哪開始講呢……呃,被誤認為神的那些怪物可能像巡禮者一樣經曆了許多世界,是講到這裏了吧。如果相信這種說法,咱們所說的“神界”就是離開這裏的眾神“下一個要去的世界”。除那裏以外的“異界”,要麽是眾神在過去曾經到訪過的世界,要麽是將來應該去往的世界,否則就是不會靠近的世界——不論如何,存在著數量級遠遠超越咱們人類認知能力的異世界,而眾神以咱們不知道的法則在這些世界中來迴穿梭。不知道誰曾數過,據說世界的數量比砂粒還要多。」


    大概是想開個玩笑吧,瑪麗安努竊笑了起來。


    充滿智慧的聰明麵容,笑起來卻像是年幼的小姑娘般可愛。雖然對話的內容有些超出常識,但她這個人的外表卻極有魅力。


    斯特拉達無法正麵直視她的臉,掩飾般的附和道。


    「我以前聽過這個說話。從古傳承的“星砂的世界觀”。如果這種說法屬實,眾神是巡訪過許多世界的存在……就是說,在“它們來此之前所在的世界”看來,“咱們所在的這個世界”就是眾神的去處——也就是“神界”。對麽?」


    瑪麗安努宛若表揚聰明的徒弟,像對待小孩子般摸了摸斯特拉達的頭。


    「理解的不錯呢,正是如此。當然,最根本的問題是之前的世界裏是否存在會產生這種想法的生物——總之,或許在其他世界中的確存在將這個世界定義為“神界”的生物,隻是咱們尚未察覺而已。但是這些畢竟隻是沒有實據的空論,會被神學家們嗤笑的。不論如何,如今的咱們隻能像這樣對超越人類認識能力的眾神行為與不明的法則束手無策。那位好奇心旺盛的埃斯哈爾大概就是想要解開這些奧妙吧。」


    斯特拉達不禁佩服她是名優秀的老師。


    雖不知瑪麗安努的具體年齡,但由她的態度來看,大概和自己相差不大。至少年輕到不必刻意加以確認。


    但是她所有擁有的知識總量讓人們共認的學富五車之士——神官亞加莫尼也不禁咋舌。


    「真是見多識廣呢,瑪麗安努的這些知識是從哪學來的?」


    瑪麗安努閉上了一隻眼睛以示迴應。


    「書籍,遺跡,還有師傅和學們者……其中也有許多奇怪的推論,但教我的人很多呢。當然,大部分知識都必須自己主動探尋才能得到的。」


    “所以斯特拉達自己也要多問”,看來她想表達這樣的觀點。斯特拉達越發深切的感到自己喜歡上了她的講義,她喜歡教導別人的性格在同伴內也曾被當作怪人看待,但至少斯特拉達覺得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


    從瑪麗安努口中聽取了關於神話的解讀,斯特拉達再次察覺到了“眾神”的特異性。


    要如何定義眾神這種存在呢?


    雖然會因宗教或信仰而有些變化,但斯特拉達通過和埃斯哈爾的戰爭,了解到古代神話也有著某種程度的“根據”,少數的例子甚至能在現代發現痕跡。


    如今已經不再重視信仰。


    在遙遠的過去,那些眾神的確聚集起了人們的信仰吧,一部分團體甚至在純粹的意義上已經成為了軍事力量。


    關於眾神爭端的數個神話,說不定就是各自的團體己崇拜的神共同戰鬥,由此而產生的。


    當然,可以想象到眾神並非一味利用人類,偶爾以人為食,或是把人當作增加眷屬的苗床和素坯。


    它們的力量的確強大。


    和包含人在內的這個世界裏的生存競爭完全不同,那些在異世界中想象不到的生存競爭中不斷獲勝後來到這裏的存在——這就是在神話中出現的“眾神”的真麵目。


    埃斯哈爾對這樣的存在入迷了。


    他想利用這份力量改變世界的形態,自己攀登到和眾神相近的地位。


    從他的行動中感受不到像是野心之類世俗的味道。


    也沒有對這個世界的絕望,或是憎惡這樣的負麵感情。


    有一絲對人類不成熟的憂慮,卻並不是以促成人類成熟為目標。


    他隻是想要拓寬“可能性”。


    人總有一天能到達眾神的地位,這樣的可能性——


    埃斯哈爾的行動原理就是這樣的追求。


    雖然位於根源的是魔導師共有的好奇心,但極為危險。


    沒有對人類的留戀,也不拘泥於保護人類這個種族。


    因為不討厭人類,所以沒有絲毫滅絕人類的意思。


    隻是想要利用眾神的力量,看看人類這個種族究竟會產生怎樣的變化——


    這種孩子們的純粹好奇心就是埃斯哈爾這位魔導師的本質。


    把那些對現世不滿的人拉為盟友,他還在持續的暴走。


    被利用的人們沒有和埃斯哈爾相同的目的。敵人的敵人就是同伴,大部分都是以這樣的理念站在了一起,加之各種各樣的意圖混雜,讓事態愈發的混亂。


    斯特拉達極不希望戰禍繼續擴大。


    「……瑪麗安努。我沒有一絲一毫想要肯定埃斯哈爾的想法,但如果——隻是如果,埃斯哈爾召迴了眾神、並成功控製住了它們,說不定這個世界從此再無戰事——?」


    麗瑪安努若有所思的眯起了眼睛。


    「不如說剛好相反。得到眾神的力量,成為其眷屬的人類將會開始慘烈的生存競爭吧?在此基礎上,最終活下來的人們大概能進化成類似“眾神”的存在。


    如果事態發展到這一步,這裏真的變成了“沒有爭端的世界”,即使如此,人類在本質上已經形如滅絕了。話說迴來,若是真能實現完全沒有生存競爭的世界,種族也會在數代後走向滅亡。當然,這些畢竟隻是我個人的預想。」


    她的話中雖包含著大量的假定,卻充滿了確信的語氣。


    「——埃斯哈爾渴望超出常規的混亂。如今的他想要尋找滿意的玩具,不顧給周圍帶來的麻煩一味的把玩具箱傾倒一空。但這個世界不是他一個人的玩具。絕對要阻止他。」


    她的聲音中滲透出對斯特拉達的期待。


    這份期待對完全不會使用魔導具的斯特拉達來說顯得有些沉重。


    大概看到了他突然喪氣的表情,瑪麗安努輕輕的敲了敲他的背。


    「露提婭娜他們也說過吧。你是王牌——請不要忘記哦。我們不會讓你獨自戰鬥,我們與你同在。在你痛苦時會給你支持,放心吧,是時候做好覺悟了!」


    在這份聰慧的聲音鼓勵下,斯特拉達無意間臉紅了。


    ——在即將到來的和魔導師埃斯哈爾的戰鬥中她要承擔怎樣的任務,此時的斯特拉達尚且不知。


    而在戰鬥之後,他自身再次體會到了命運的轉變。


    ◎


    在星辰編織出的悠長曆史中,曾出現過世界形態發生巨大變化的時期。


    比如在地上出現的某個種族,從誕生、繁榮到滅亡的期間。


    或是由於隕石的衝擊等因素從破壞到再生的期間。


    甚至因冰河期的來臨,又在其反作用下產生熱帶化和沙漠化,使星球的外觀發生巨大的變化。


    冰的白,水的藍,草木的綠,山的茶色,沙漠的黃色,熔岩的紅,雲與霧的灰色,焦土的黑,各種各樣的色彩使地表五彩繽紛,偶爾有所偏重的不斷輪轉。


    但是,這些色彩的變化畢竟隻是表層的現象,對“星球本身”隻是細微之事。


    即使對住在地表的小生物來說是關於種族存亡的重大變化,但對沒有意識的星球則無關痛癢,沒有驚慌的必要。


    就像是人若無其事的清洗皮膚表麵的細菌。


    人當然不會為每個細菌的死而流淚。


    如果星球“擁有意識”,那麽寄生在其表麵的人和其他動植物正如同人眼中的細菌。


    如果對其存在感到不快,不論是有害細菌還是無害細菌都會全部洗掉,如若不然則不理不睬。


    不用說,就像是人類偶爾會敗給細菌而被侵食,星球也會被住在表層的生物們吃光。


    “出格的巨大存在”和“感知不到的渺小存在”的關係大抵如此,無法期待兩者能互相交流。


    當然,既然星球並非生物,以上的假設都隻是文字遊戲。


    但是,若將“神”擺到“星球”的位置上,上述文字遊戲就接近了這個世界的真實。


    曾經的人想要依附於巨大的眾神。


    靠在神的旁邊,尋求它們的力量,甚至想要自己成“神”。


    但是人變成神意味著從細菌變成人這樣根本性的變化。


    比起生存方式、生活方式的改變,還要伴隨著在自我、價值觀、與周圍的關聯方式這些方麵超出自身想象的巨大轉變。


    這本來應該是無法實現的願望。


    但是,僅有數例——可以認為完成了這種轉變的例子存在。


    持續守護某王族墓地的雷布魯班德一族舍棄了人類的形態,所有人如同液體般融合在了一起。


    還有一名身具盛名的鍛造工匠魯魯布因製作魔導具的熱情而發狂,主動加入了眾神的組織,拋棄了人的外形。


    在神話中被解釋為英雄的森林妖精納修雷,他在另一種說法中曾是一名人類的士兵,在不斷的戰爭中對人類的殘酷和愚蠢感到絕望,為了逃避如願化作了植物。


    曾經到訪這個世界的眾神不論好壞,帶了巨大的影響,然後離去了。


    然後,在“如今的時代”——


    這個被眾神舍棄的世界正逐漸失去眾神的加護。


    「——偶爾也會聽到這樣的說法……十分的悲觀。總有一天眾神的加護會耗盡,到那時這個世界就再也無法使用魔導具了吧?」


    丈夫魯法斯還在對著書房的桌子書寫,混雜著苦笑如此迴答。


    溫和的麵容因研究而略顯疲憊,隻是因為年輕尚能堅持。他想要彌補因奧加的妊娠而落下的工作。


    在感到丈夫的可靠之餘,喜歡的研究畢竟無法填補寂寞,奧加總是無意間來到丈夫的書房。


    一手撫摸著變鼓的肚子,另一隻手舉著一本書。


    「“使用”上似乎沒有問題了。畢竟,古老的魔導具也能維持強大的威力吧?但是,無法再“製造”出像昔日那樣強大的魔導具了——實際上,不論是浮遊庭園還是水中庭園,現在的工匠都再也無法製造。不僅僅是沒有掌握製作方法的問題,我覺得這就是隨著時間流逝,眾神的加護正逐漸減弱的證據。」


    眾神帶來的“暫時性的巨大變化”消逝,如今的世界隻是在餘波當中。


    奧加認為這種波動終將停止。


    雖然已經開始出現這樣的兆頭,但加護窮盡的日子是在數百年後,還是在數千年後,甚至是數萬年後——這個最重要的問題尚不得知。


    如今的自己再怎麽絞盡腦汁都是白費力氣。


    奧加和丈夫聊這樣的話題,純粹是在無聊的休假中找樂子。


    魯法斯從書桌上抬起頭,伸個懶腰,轉轉肩膀。


    「這是有可能的,但證據不足。現在比起往昔在產量上大幅提高了呢,可以看作如今的時代變得“比起質更注數量”。比如——在能製造出浮遊庭園的時代可以將大量的天才工匠聚集到一起,這樣的解釋也說得通吧?」


    「嗯。畢竟“天才”的話,在這個時代也是存在的。」


    奧加撲哧一笑,指向了自己。


    妻子的這個玩笑讓魯法斯哈哈大笑。


    「啊,真失禮。畢竟我也是魔人魯法斯的千金,天分沒得說吧?」


    「報歉。你的確是天才,但這能自誇麽。還有,說出“得到眾神加護的方法”這樣的話……如果連這個都能辦法,就能做出和古代的強大魔導具相匹敵之物,你的意思是這樣麽?」


    「嗯。我並不覺得這是天方夜譚。神器之所以強大,一種說法是因為內側封印著眾神的力量——我母親的老家有句俗語是“病急亂投醫”,意思就是能用的東西就要盡量利用,十分合理的名言。」


    魯法斯搖晃著肩膀,深深的歎了口氣。


    「即使對方是眾神,還是能利用就利用麽?事到如今,我才體會到了魯法斯大人的痛苦……不,你真的很優秀。不僅是作為異性的魅力吸引了我,作為研究者也值得我尊敬。我就無法如此開誠布公。」


    看向發愣的丈夫,奧加閉上了一隻眼睛。


    「如果眾神的加護正在逐漸枯竭,得到新的加護就可以了——這種想法十分符合人類自私的常理吧。不過,這種自私的理由暫且不提,倘若那些被稱為眾神之物真的存在,我很想見識一下。雖然完全出自好奇心,但你也是同樣吧?」


    「我……會怎樣呢。對眾神的信仰之心沒有深到畏懼的程度,但若加以分辨,我還是和父親一樣是個工匠。比起好奇心以及眾神的存在,更加醉心於自己能做出怎樣的魔導具。而你則擁有和範達爾大人同樣的研究者的氣質,咱們在這點上不同吧。」


    奧加點點頭。


    魯法斯會冷靜的控製住偶爾暴走的奧加,但同時也能很好的理解她,在這方麵的吸引下,奧加才成為了魯法斯的伴侶。


    魯法斯的視線迴到了手邊的文件。


    「那麽,你具體對怎樣的神有興趣呢?帕斯米,奧魯塔夫,哈塔尼亞斯這樣的?或是巴讚、幹慈也很有意思。」


    他隨口說出了幾個神話中出現的眾神之名。


    「是呢。我對這些也很有興趣,但如今正在調查“豐收女神阿拉庫納”,找到了一首有趣的歌。」


    「哦?古代之民信奉的那個麽?原來如此,如果是擅長魔導具製作一族的主神,的確很有幫助。什麽樣的歌?」


    奧加撫摸著懷孕的腹子,唱起了搖籃曲。


    「饑餓的蚯蚓厭倦了土,奪走了稻穗。其罪孽受到處罰,被封印在輪環之刑中——因為是古代之民的文字,所以像童謠般晦澀,翻譯成現在的話……


    “貪吃的蚯蚓先生,吃了土後還不夠。吃了稻草後被責罰——”


    “受到處罰的蚯蚓,頭和尾巴被連在一起,結成一個環不得動彈——”


    ——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由於隻有記錄在書籍上的歌詞,旋律自然不得而知。但僅是歌詞的內容就吸引住了奧加。


    丈夫魯法斯應該也有共鳴。


    果然,魯法斯輕撫下巴,說道。


    「……啊。我也聯想到了在遺跡中挖掘到的那個“輪環”。因為經常會有環形的魔導具,所以當時難以判斷——如果有某種關係的話會是很有趣的發現。」


    在這個瞬間,丈夫的眼中閃耀出的孩子似的光亮讓奧加十分欣喜。


    工匠的素質與研究者的素質,雖然魯法斯說明了其中的區別,但兩個人還有許多相似之處。


    丈夫的研究主題和奧加相同。


    調查和研究從遺跡挖掘出來的不可思議之物——


    奧加和魯法斯認為那是魔導具卻難以證實,進而推測可能是“環流的輪環”。


    不知道使用方法,甚至不清楚是否能對人使用。


    但至少,魯法斯和奧加、還有其他研究人員在觸碰後平安無事,但無法由此證實它是“魔導具”或是某種“不明生物”這個根本的問題。


    隻是在工作人員當中,暫且稱其為“輪環”。


    為了掌握這個輪環的使用方法,如今正在製造可以當作控製裝置的特殊護手。


    這個護手不是裝備在身上的用品,平時將輪環收藏於異空間,隻有在使用輪環之力時才會在使用者的雙手上出現。


    但是,由於還沒有找到可以使用的人,目前隻是不斷推動著進度,卻難以分辨是否“進展順利”。


    打個比較來說,就是先行用理論製作出“不知道能否順利爆炸的炸彈”。


    這個工作並不是那種一口氣在筋疲力盡之前必須加快速度的類型。


    丈夫本應對此心知肚明,但隻要熱衷的課題出現在眼前就會不由自主的去工作,可謂工匠的天性。


    就算是懷孕必須要保重身體的奧加也是同樣。


    喝了口桌邊已經涼透的紅茶,魯法斯輕輕撫摸起奧加的黑發。


    魯法斯總是稱讚奧加那如絲絹般光亮順滑的頭發極有魅力。


    即使告訴他東方的姑娘大多如此,魯法斯仍然不肯罷休的堅持「隻有你是特別的」。


    奧加的母親出身於東方,曾經是武人的弟子。


    聽說在尚未繼任魔人之前,年輕的範達爾在路過東方時對她傾心,最終贏得了對方的首肯。


    雖然在奧加年幼時就已故去,但奧加仍不由得感到自己很像母親。


    魯法斯略帶歉意的說道。


    「……妊娠中很無聊吧。果然還是想研究?」


    「也不是。書還是能讀的。」


    她逞強的說道。


    說實話,她當然想盡早重新和魯法斯一起開展魔導具的研究。


    不過研究所所長兼資助人弗羅斯貝爾克魔法卿以「在孩子平安出生之前請老實休息」為由強製讓她休假。


    他的家裏也剛誕生了一名女孩。


    摸著鼓起的肚子,奧加問丈夫:


    「魯法斯,差不多該起個名字了吧?馬上就要生了。」


    「你覺得什麽名字好?有想法就說說看。」


    兩個人打個了賭。


    生的是女孩由魯法斯起名,生的是男孩子由奧加起名。


    魯法斯思考女兒的名字。


    奧斯則琢磨兒子的名字。


    本是個無所謂的賭局,但奧加早已想好了。


    「當然想好了,但現在還是秘密。看你的樣子還沒決定好吧?」


    「怎麽可能。我很認真的考慮過了。」


    魯法斯馬上做出了迴答,嘴角笑了笑的同時皺起了眉。這是他說謊時的小動作。


    看到意外的不善於隱瞞的丈夫,奧加不由得一笑,若無其事的給他又續上了一杯。


    用心周到的他,應該想到好幾個候補名字了吧。


    但又因為他認真的性格,遲遲難以決斷哪個名字最好。長時間的交往不用問也能想到這樣的經過。


    奧加和魯法斯的緣分起源於兩人父親的友好關係。因為從小就協助父親的研究,魯法斯對奧加來說從結婚以前就是理所當然的身邊人。


    奧加的父親,當代的魔人範達爾——


    魯法斯的父親,魔人的親友、魔導具工匠澤爾德那特。


    兩人都兼具優秀的工匠和研究者的身份,但奧加和魯法斯卻同時和他們斷絕了親子關係。


    雖然不是正式的斷絕,由於對研究的姿態和思考上的分歧,關係已經漸漸疏遠。


    奧加和魯法斯認為,不應該對魔導具的研究進行必要以外的限製。


    除去未得到同意的人體實驗,以自己的身體嚐試,或是用稍微危險一點的方法,隻要有試驗的價值就沒有理由猶豫。


    但是保守的範達爾和澤爾德那特過於謹慎,責難奧加和魯法斯的方針。


    奧加並不討厭自己的父輩。


    在她心中還有一絲渺茫的期待,希望孫輩的出生可以有助於改善和他們的關係。


    腹中的胎兒像是在迴答這份期待似的動了動。


    奧加不由得撲哧一笑。


    不久前剛產下女孩的朋友莉奧妮曾這樣說,「孩子生下來後,會更加深刻的感受到自己的母性。」


    莉奧妮的女兒叫做菲利亞諾,偶爾會在她父親弗羅斯貝爾克的帶領下來研究所玩,幼小的她十分可愛。


    弗羅斯貝爾克是皇族,但打算借生下女兒的契機主動降格為臣。本來他的繼承順位就很低,雖然居於末席但如果女兒仍然被當作皇族,很可能成為政治的棋子。


    “雖然身為皇族的我不該說這種話,我們皇族基本上很是陰暗,各懷鬼胎。你們也盡量和皇族保護距離。”


    弗羅斯貝爾克言及此處時無羞愧之意,語氣明亮豁達。


    「……呐,魯法斯。雖然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等這次研究告一段落,一起去見見父親們如何?你也想讓他們看看孫輩吧。」


    魯法斯有點詫異的眨了眨眼。


    「當然,我是沒關係……這樣好麽?我父親和我還好說,你可是和範達爾大人大吵了一架。我還想著如果你不好意思迴去,還是由我先來提議——」


    「唉?吵架有那麽嚴重麽?我到是沒太在意……」


    記憶中離開父親身邊時的確說話的音量大了一些,到也可以稱其為吵架。


    魯法斯苦笑之餘歎了口氣。


    「事到如今你才這麽說吧,你當時的言行那麽激烈,來到我這裏時,我還悄悄向範達爾大人寄了道歉信。“奧加很精神,請放心”,還加上了這麽一句。」


    奧加還是第一次聽說。


    「啊,是這樣麽?父親他們有迴信兒麽?」


    魯法斯突然間不知該如何做答。


    「啊,那個……」


    「什麽?沒迴信?我知道他們很忙,真是意外的不通情理呢。」


    「不,到是迴了信……」


    「來信了?——那麽給我看看?」


    奧加大概是從丈夫的態度中察覺到了什麽,輕輕一笑。


    字麵上應該有些會激怒奧加的言詞吧,所以魯法斯才藏起了書信,但在聊天中卻不小心說漏了。


    平時的魯法斯一直是鎮定自若,但在奧加麵前卻偶爾會粗心大意。


    雖然在年紀上他要大幾歲,在此時卻顯得有些可愛。


    奧加暫且停下對丈夫的調侃,慎重的站起身。


    妊娠前明明是喜歡快活得動來動去的性格,體重增加後卻著實感到運動困難,她一心期待著早日生產,但畢竟要看身體的狀況而無能為力。


    「那麽,我也不能再打擾你了,還是迴寢室吧。」


    魯法斯終於鬆了口氣,點點頭。


    「啊,這樣就好,畢竟是最重要的時期。有什麽事馬上叫我。」


    「不用擔心,妊娠反應已經過去了,身體狀況也還不錯。」


    向愛操心的丈夫使個眼色,奧加離開了丈夫的書房。


    她很幸福。


    溫柔的丈夫,可以熱衷研究的工作,互相理解的同事,自由的生活——沒有任何的困擾。


    期待的孩子也馬上就要出生。


    如此的幸福真的可以麽,偶爾甚至會因此感到害怕。


    ——但是,奧加知道。


    人生並不隻有幸福的時光,一般而言,不如說痛苦的時間會更長,在這種意義上,幸福與不幸之間隻隔著一層窗戶紙。


    她還沒有天真到堅信從此往後,幸福的時光會永遠的持續下去。


    問題是不幸會在何時到來,會以怎樣的形式出現。


    如果隻是些許的不幸,夫婦合力就能夠克服。


    但是,倘若不幸過於沉重,到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雖然她沒有表現在態度上,但自從懷上孩子以後,這份不安變得愈發的強烈。


    可能隻是由於妊娠導致的精神不安定,但不管怎麽用理性加以梳理,仍然無法撫平感性上的波動。


    (……我也變得杞人憂天了麽?)


    心懷著這樣的自我懷疑,奧加躺到了床上。


    特別是今天,不安的感覺尤其強烈。


    剛才去書房勸說丈夫休息大概也是潛意識中想找個人聊聊天。


    (再過不久就要生了——必須要振作起來)


    她深唿吸了口氣,輕輕的撫摸起腹部。


    心髒的跳動有些微妙的加快。


    而後突然的“劇痛”讓她瞬間背脊發麻。


    (怎麽會……難道?)


    本以為是陣痛——但並不是。比預產期提前太多了。若是極端的早產可能會危及孩子的性命。


    這可能是真正的陣痛來臨前的先兆,但第一次生孩子的自己難以分辨。


    背後冒出了大量冷汗,奧加不知該不該唿喚魯法斯。


    疼痛很可能馬上就會緩解。另一方麵又害怕“萬一”的出現。


    ——冷靜下來,不必驚慌。


    平安無事自然最好,但如今最為優先的應該是防備萬一。


    「……魯法斯!魯法斯!快來!」


    她大聲的唿喊還在書房的丈夫。


    傾聽著焦急的腳步聲穿過走廊,疼痛與不安讓她皺緊了眉頭。


    (不好的預感……再稍等片刻,賽羅尼烏斯……還不能出來——!)


    在心中唿喊著如果是男孩就打算起的名字,她用力的咬緊了牙齒。


    ◎


    (……賽羅,快起來。)


    在夢中,賽羅似乎聽到了母親的聲音。


    雙親在自己還是嬰兒時就已故去,沒有給賽羅留下任何印象。


    麵容自不必說,聲音也不曾耳聞,在夢中聽到的隻是“如果是自己的母親,大概是這樣的聲音”這種想象的產物。


    賽羅不曾因雙親的故去而感到寂寞。


    他的身邊有祖父澤爾德那特,在能夠正確理解雙親這個概念的時候,菲諾也來到了身邊。


    她也沒有父母,在家境上算是同病相憐。


    (賽羅,快醒來——你的身邊還有重要的人吧?)


    在夢中聽到母親的聲音讓賽羅感到有些奇怪,同時漸漸的恢複了意識。


    有東西嘀嗒嘀嗒的落在臉上。


    不冷不熱,有些柔軟,還有些癢。


    「嗯?」


    陌生的質地,又酸又甜的氣味刺入了鼻腔。


    睜開眼睛,周圍一片昏暗。


    黑暗當中,兩隻眼睛從近距離注視著賽羅。


    最初本以為是菲諾,細看卻不是人類的眼睛,也不像是怪物,但賽羅很熟悉。


    「……唉?阿爾凱因?……這樣啊,你又救了我……」


    賽羅鬆了口氣。


    目前的正是那隻擁有金色眼眸、純黑色毛發的紳士貓。


    對賽羅來說,他是與菲諾同樣值得信賴的重要同伴。


    看到賽羅睜開眼,黑貓停下了拍打臉頰的動作,移開了湊過來的臉。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我這就起來。」


    揉著眼睛的賽羅坐起上半身。


    阿爾凱因沒有迴話。


    賽羅的身邊,菲諾還在躺著。


    他迴想起逃進洞窟時被拉了奇怪的橫洞,之後阿爾凱因找到了自己吧。


    睡在堅硬岩石上的身體並不疼,也不覺得冷,看來失去意識隻是在幾分鍾之前。


    「這是洞窟的裏麵?」


    發問的同時,賽羅的視線從菲諾移到了阿爾凱因的身上。


    他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拍打賽羅臉頰的阿爾凱因用金色的眼睛極其不可思議的看著賽羅。


    在其左右,還站著另外的阿爾凱因,似乎在用身體和手上的動作交流著什麽。


    在昏暗中定睛細看,後麵還排列有許許多多“阿爾凱因”。


    黑色柔軟的毛發,短手短腳和長長的尾巴,泛著金色亮光的眼睛,用兩條腿悠然站立的樣子——


    每一隻都和阿爾凱因一模一樣。沒有帽子、腰帶和鞋,隻是貓最原始的姿態。


    再仔細看,印象中真正的阿爾凱因應該更加矮胖。


    雖然同樣圓睜著金色的眼眸,但阿爾凱因的看起來更加成熟,而這裏的黑貓們則顯得自然無邪。


    總之——它們不是“阿爾凱因”。


    賽羅嚇了一跳,下意識的以座姿向後蹭了幾步。


    周圍完全被貓包圍了。


    「菲、菲諾,快起來——!」


    無法理解眼前狀況的賽羅慌忙搖晃旁邊的菲諾。


    一隻黑貓屈膝坐在菲諾的麵前,鼻子嘶嘶的吸氣,還撫摸著她的臉。


    雖然它表示無意加害,但在顧及這個問題前,現在的狀況已經讓賽羅困惑不已。


    至少先弄清楚自己所處的位置,賽羅向周圍迴望。


    這裏是黑夜的世界。


    並非剛才所處的洞窟裏,天上閃爍著大量繁星,整個世界隱約的泛出淡藍色。


    星辰的配置不曾相識,一眼並沒有找到像“克拉姆克拉姆庭園”那樣群星密集的地方。


    腳邊是個不高的岩坡,稍遠處還有森林。


    縱橫交錯的爬山虎表麵上,幾個烏黑的圓形葉子重疊在一起,


    到處都掛著滿串的白色果實。


    果實宛如小孩子的腦袋般大小,溜光的表皮像是冬瓜,卻如同葡萄似的十餘個、二十餘個密集的串在一起。


    賽羅不認識這種奇怪的植物。


    既然是作為藥劑師曾跟隨師傅亞奈特學習過大量植物的賽羅也認不出來。


    星空的模樣,奇怪的植物。除此之外,圍在賽羅身邊的大量“像是阿爾凱因的生物”更是增加了違和感。


    大概有數十匹之多。


    金色的眼眸閃閃放光的它們不曾發出聲音,隻是好奇的觀察著困惑中的賽羅。


    看到這個整體淡藍色的世界以及散亂聚集在此的黑貓們,賽羅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難道這在夢裏?」


    不過手碰到岩石的觸感,有些發甜的空氣,皮膚上的冰涼感覺都不像在夢中。


    菲諾在迷茫的賽羅身邊發出了微微的呻吟。


    「嗯……賽羅?」


    在醒來的她大驚失色之前,賽羅悄悄的耳語道。


    「菲諾,不要出聲。雖然不太清楚,但咱們被和阿爾凱因一模一樣的貓群包圍了。」


    告誡她不要出聲是為了不刺激到周圍的貓群。


    外表再怎麽看都是貓。不過自然的用雙足步行的樣子大概又不像是“貓”。


    醒來的賽羅漸漸靠近了現實。


    想要逃出洞窟,卻被岩石之手抓住,順勢被拉走了——這是在失去意識前的記憶。


    總之,大概這裏不同與賽羅所處的世界,是另一個世界。


    至於眼前的貓,說不定隻是偶然表現為貓姿態的怪物,或是讀取了賽羅的記憶後模仿起“阿爾凱因”的存在。


    醒來的菲諾看到周圍的貓後瞠目結舌,沒有吵鬧,靠在了賽羅身上。


    「賽羅……那個,這些是……」


    她的聲音恢複了往常的樣子。


    直至剛才為止,她被波爾阿魯巴的神氣所震懾流露出了奇怪的言行,看來短暫的昏迷後恢複了正常。


    雖然身居此地仍然令人心懷不安,但看到她的樣子後賽羅不禁由衷的鬆了口氣。


    「菲諾,你沒事了?剛才有點奇怪呢。」


    「唉?你指的是什麽?」


    菲諾有些不明所以的歪了下腦袋。


    看來她失去了那段記憶。賽羅為了不讓她再度想起,轉換了話題。


    「我剛剛發覺,大概這裏就是被稱作“神界”或是“異世界”的地方。」


    星辰在夜空中的配置不曾見過。賽羅所處的世界中天上嵌著巨大的月亮,但在這個世界卻看不到那麽大衛星,夜空中漫天細小的星鬥。


    「雖然我還不太明白……為什麽有這麽多阿爾凱因?私生子?」


    菲諾愣愣的說道,看來不是在開玩笑,她用指尖按著眼角,像是在忍耐頭痛。


    黑貓群仍然圍著起身的賽羅和菲諾,用身體和手上的動作與同伴交流著。


    幾乎聽不起它們的聲音,似乎人類感知不到他們的溝通方式。


    雖然相貌可愛,但絕不能大意。


    「……緹亞涅絲。緹亞涅絲,你能現身麽?」


    賽羅唿喚宿於神珠中的少女。


    緹亞涅絲寄宿的神珠就在菲諾的口袋裏。


    她的樹兵在和維斯加戰鬥之際沒有派上用場,撤退到浮遊庭園後暫時消失,從此沒有再次現身。


    如果隻是由於在和倫德倫德騎士團的戰鬥中消耗劇烈,單純的休息就足夠了。


    不過,令賽羅感到在意的是,剛才遭遇波爾阿魯巴時她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賽羅唿喚後,腦內傳來了緹亞涅絲細微的聲音。


    “賽羅,抱歉……看來我無法在這裏實體化。納修雷也是同樣——”


    賽羅聽到迴答後鬆了口氣,歪了下腦袋。


    「消耗很嚴重麽?在波爾阿魯巴出現時,你完全沒有迴應——」


    “boeraruba?抱歉,我沒有印象。直到剛才為我一直停止了機能——消耗的確很嚴重,像是被某種巨大的力量所吞噬,迴過神來就在這裏了。”


    緹亞涅絲的聲音中充滿了歉意。如果她實體化在眼前,真想抱起來好好摸摸她的頭。


    「巨大的力量……是波爾阿魯巴的神力吧?暫且平安就好。緹亞涅絲休息一會吧。」


    “嗯,賽羅也多加小心。在這裏很難聚集出可供實體化的魔力——身體像是受到麻痹,和往常完全不同”


    緹亞涅絲的聲音聽起來昏昏欲睡。這裏果然與原來的世界天差地別。


    菲諾揉了揉眼睛,取出“純水細劍”。


    還以為她想要做些什麽,沒想到隻是摸了摸,什麽都沒做就收迴了口袋。


    「菲諾?難道……純水細劍也不能用?」


    菲諾輕輕點頭。


    「似乎是的——那個,賽羅。據說在咱們的世界可以使用魔導具的力量是來自神的饋贈?」


    賽羅點點頭。


    雖是真偽難辨的神話傳說,但看到無法實體化的緹亞涅絲和剛才菲諾的動作後,賽羅想到了某種可能性。


    「就是說,這個世界不同於我們所處的世界,所以使用不了魔導具?」


    「我是這麽認為的。能和緹亞涅絲對話,說明並不是完全不能使用,隻是力量極度的衰弱吧。」


    這個結論的正確與否先擱在一旁,對一直無法使用魔導具的賽羅來說,現在並沒有什麽變化。


    不過,因為緹亞涅絲招不出樹兵,眼下失去了在危機關頭的防禦手段。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周圍的貓群沒有襲擊過來的意思。


    「暫且……一直呆在這裏也於事無補,去確認下周圍的狀況吧。菲諾,能站起來麽?」


    「嗯,稍等一下。」


    菲諾用力的按著自己的眼角,搖搖晃晃的起身。


    賽羅感到她有些危險,立刻從旁邊撐住。


    「菲諾!要是身體不適,稍微休息下也……」


    「不。隻是眼睛有點看不清。大概有點累了吧,不太適應這裏——沒關係的。」


    菲諾越來越難掩自己的不安,微微一笑。


    賽羅盯住她的眼睛。


    似乎沒什麽特別的異常,硬要說的話,就是平時鮮活的碧眼失去了往常的色彩。


    不過,在這個周圍昏暗且流露出淡藍色的地方,賽羅也無法確定如此細微的變化。


    「……果然,還是稍微休息下吧?」


    「不。這裏不宜久留。」


    正如菲諾所說,不知道這裏會發生什麽。


    當然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裏,賽羅從側麵架住菲諾,試著突破假阿爾凱因的包圍圈。


    不過,當賽羅和菲諾同時站起時,身邊的黑貓開始扯動賽羅的褲角。


    就像是一直在等待賽羅一行起身。


    黑貓向前方伸出爪子,仿佛在說“來這邊”。


    前麵的貓已經背向賽羅,邁出了步子。


    賽羅和菲諾對視了一眼。


    「這些貓是這個異世界的居民吧?氣氛和剛才的怪物們很不相同。」


    「你說剛才的怪物們,那是什麽?」


    菲諾不明所以的返問道。察覺到她的記憶從這裏就已經消失後,賽羅慌忙接話道。


    「抱歉,菲諾當時昏過去了。話說,跟著這群貓不會有事吧——」


    平時習慣了阿爾凱因的樣子,以致看起來它們並不“可怕”。


    貓群似乎也沒有對賽羅保持警戒,各自的尾巴配合著步伐悠閑的甩動。


    賽羅和菲諾沒有抵抗的理由,跟隨了貓的引導


    。


    (大概是帶我們去離開這個世界的出口吧……?)


    根據黑貓群的態度,不禁產生了如此樂觀的預想。


    眼睛適應後,周圍的樣子看得更清楚了。


    那邊是黑貓的村落。


    幾隻貓正在麵向池塘的岩石上垂釣。


    看起來收獲頗豐,旁邊的大竹籠裏有許多似魚的生物啪嚓啪嚓的跳動。


    圍繞著池塘整齊排列的床非常簡樸,略微挖出合體的坑,裏麵鋪有黑色棉絮似的東西。


    看向幾個巢穴,還能發現向外探出頭的小貓。


    賽羅不禁聯想到了鳥巢。


    雖然不知道有多少隻黑貓在這個村落裏生活,就釣魚杆和床來看,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稱作文明了。


    不遠處,被親貓抱在懷中的幼貓朝著走來的賽羅等人天真爛漫的揮手。


    心中仍然保持警戒的賽羅也無意間鬆緩了臉頰,招手示意。


    菲諾從旁邊低語道。


    「……阿爾凱因的村子呢。」


    「嗯,也許他意外的出身於此。」


    不由得開了個玩笑。


    阿爾凱因自己聲稱是中了“魔族的詛咒”才變成了貓的樣子。


    但是,經過和以露娜絲緹雅為首的魔族戰鬥,不禁讓人懷疑魔族當中是否真的有人會使用“把人變成貓的詛咒”。


    如果確有這樣的詛咒,那麽想要得到貓形態阿爾凱因的露娜絲緹雅身邊應該會有許多貓侍者才對。


    沒走多遠,賽羅一行被帶到了村落的外圍。


    來到這裏後,帶路的貓坐到了地上。


    賽羅聚精會神的眼眸中映照出奇妙的影像。


    「……唉?是人……?」


    「……賽羅,這裏有人……?」


    那裏有個像是年邁之“人”的石像。


    菲諾的眼睛似乎還沒有好轉,頻頻的揉著眼睛。


    黑貓們分別坐到石像的兩旁,給賽羅留出了一條路,合起毛茸茸的雙手開始祭拜石像。


    (那個石像難道是……這群貓的信仰對象?)


    看起來這群貓是想帶賽羅來看這座石像,大概是認為“出現了和信仰中的石像類似的生物”。


    穿過貓群間的通路,賽羅和菲諾向石像走去。


    來到近處後,賽羅發現老人石像對麵還排列著大量其他的石像。


    大多是俯臥的狀態,抱著頭的人、伸出手大喊大叫的人,仿佛情況十分緊急。


    所有石像都精巧得栩栩如生。


    位於正麵的老人像,長滿皺紋的嚴肅麵容有些扭曲,舉著右手中的魔杖。


    走近的賽羅感到有些奇怪。


    石像在淡藍色的世界裏看起來是灰色,不過隻有那根杖的顏色不同。


    「唉……?好像隻有那根杖——是真貨。」


    那是根木製的漂亮手杖。


    木頭的外皮泛出蜜糖般的光澤,嵌在前端的白色寶珠聚集起周圍淡藍色的光線,宛如星辰般淡淡閃耀,異常奪目。


    賽羅試著悄悄的觸碰石像。


    不知黑貓們是否想要阻止,它們停止了祭拜,抬頭注視著賽羅的目光中似乎期待著什麽。


    賽羅在眾多金色眼眸的注視下顯得有些畏縮,轉而觀察起石像。


    這座石像越看越精巧。


    沒有胡子,頭發整齊的梳在腦後,一眼就能看出高貴的氣質。


    中等身高,不胖不瘦,穿著石製的長衣,以正在行動當中的姿勢看向森林的方向。


    「既然有這樣的石像——看來這個世界也存在像咱們一樣的人類吧。」


    菲諾的眼睛似乎還有些不適,用指尖按著眼瞼如此迴應。


    「但是,姿勢有點奇怪吧?像是正在戰鬥的狀態,微妙的有些現實感……」


    的確如她所說,作為藝術品有些奇怪。


    賽羅又去觀察了那個老人以外的石像。


    在眼見的範圍內大概有二十座——其中還混雜著女性石像。


    除去趴在地上的,大部分石像都和老人一樣朝著森林的方向。


    沒有任何人想要逃跑,有的流露了恐懼之色,有的則鬥誌昂揚,還有的露出呆滯的神情仿佛不知發生了什麽,欠缺統一感。


    有人攜帶著劍、弓等武器,其中的部分武器連賽羅也沒有見過。


    狩狼之弓,赤炎之劍,以及——


    「這個……是“霧之獵犬”……?」


    一座高個男人石像的手中拿著兩根棒狀魔導具,讓賽羅不禁愕然。


    像是研杵的棒頭刻有狗頭的象形裝飾,正是祖父澤爾德那特發明之物。


    「為什麽會在這裏?」


    這個武器可以經由敲響兩根棒子操縱用魔力之霧凝聚成而成的若幹獵犬,尚未在世間普及。雖然為了獻給雇主奧爾德巴?米斯特哈溫德?多利亞爾德而製作了數個試用品,但全都是在僅僅幾年前完成的。


    為何這個異世界的石像會持有如此珍貴的武器——


    一頭霧水的賽羅歪了歪腦袋。


    「霧之獵犬就是我父親的魔導具吧?或許是類似的魔導具吧?」


    菲諾神情驚訝得把臉湊向了石像。


    「雖然也有這種可能,但狗臉部的雕刻方法符合我爺爺的癖好。我覺得不是偶然。」


    盯著這個用石頭製成的物品,賽羅陷入了沉思。


    剛才那個老人的手杖是真貨,但這個“霧之獵犬”卻是由石頭製成。極像魔導具,卻又不是魔導具——應該如此。


    不過,如果這是和祖父“澤爾德那特”親手製作的魔導具相同的物品——


    賽羅突然感到後背一陣抽冷。


    在製作新魔導具時經常會多做幾個試用品。


    而且,祖父澤爾德那特會把這些試驗品送給自己的“親友”。


    「難道說,這裏的石像……可能是……?」


    賽羅突然迴到了站在最前的老人石像身邊。


    為防萬一,他取下老人手中的“杖”,交給了追上來的菲諾。


    「賽羅?怎麽了?這根杖……」


    「嗯,因為不能弄壞了,以防萬一先幫我拿一下。雖然不太可能……不,說迴來我壓根不知道能不能辦到——但還是想試試。」


    賽羅心懷某種推測和決意,把手放在了老人石像的雙肩上。


    他的腦海裏閃過了某種推測。


    (這些石像群難道曾是“人類”——?)


    這種想法決不是異想天開。


    這個極像阿爾凱因的貓所居住的世界。


    模仿人類、處於動態的精巧石像。


    石像手中握有像是祖父作品的魔導具。


    最重要的是,在眾多石像中唯一免於石化的白寶珠之杖,以及持有的老人像——


    各種各樣的要素在賽羅的心中形成了一個結論。


    賽羅集中意識,身體開始籠罩起金色的光芒,然後巨大的護手在雙手上出現。


    聚集在石像前的黑貓群開始騷動,有的高舉雙手,有人因眩目捂住了眼睛,還有的跳來跳去敲打肉球。


    和解除魔族化同樣的方法,利用“環流的輪環”解除了眼前之人的“石化”。


    老人堅硬的雙肩不久後開始發熱,石像表麵如同薄皮般剝落。


    內側化為石頭的身體逐漸向肉體轉變。


    賽羅微微的察覺到了背後菲諾的詫異,保持力量直到最後。


    正麵,老人的藍色眼眸開始緩緩的睜開。


    隨著微弱的呻吟聲,他原地跪了下去,賽羅慌忙支撐住老人的後背。


    似乎他的身體已


    經筋疲力盡,一眼就能看出極為衰弱。


    對方真的是人類,這個事實再次震驚了賽羅。雖然早已有這樣的推測,但化為眼前的現實後仍然讓他心生寒意。


    大概剛剛解開石化就恢複了知覺,老人用焦點虛晃的眼睛看向賽羅。


    「……是奧加……麽?這樣啊,我也快死了吧……」


    他的第一句話似乎弄錯人了。


    賽羅慌忙否認。


    「不是。我是阿爾凱因的同伴。你——你是“魔人範達爾”大人嗎?」


    說出這個推測的名字後,賽羅不由得心跳加速。


    失蹤已久的阿爾凱因的師傅。


    身為六賢人的調解人,神器“魔神之杖”的守護者——


    尋找他正是賽羅一行人的旅行目的之一。


    如今的他剛解除了石化,站在賽羅的麵前。


    一直堅信他還活著。


    不過,卻怎麽也想不到他在異世界變成了石像。


    皺緊眉頭的老人輕聲低語。


    「阿爾凱因的……同伴?那麽,我還——」


    深吸口氣同時坐到了地上的老人看清了賽羅和菲諾的身影和雙眼,突然身體一僵。


    「難道……你是賽羅尼烏斯?還有,後麵的姑娘是菲利亞諾……?」


    ——他說出了的名字和魔族之主維斯加提到的一模一樣。


    他吃驚的樣子以及說出的名字讓賽羅感到了難以言喻的惡寒,不禁雙肩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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