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官山修介(23)


    「是警察先生嗎……」


    一名微胖的中年女性從玄關探出頭來,眼神中隱約透露出好奇與警戒的神情。


    「是的,我是濱鬆中部警署的警察。」


    「你是想問那個吧?那個連續縱火犯。都已經快要死十個人了呢。」


    女性的聲音中又增加了嘲笑的感覺。


    「我們對各位居民真是感到非常抱歉。」


    「拜托再加把勁吧。你們領的薪水可是我們繳的稅呀。」


    女性完全打開門後,雙手叉腰、帶著瞧不起的態度抬頭看向代官山。最近警方在進行情報收集的時候,受到居民辛辣對待的情況越來越多了。


    「然後呢?你是想說我就是犯人嗎?」女性笑著說,不斷搖晃身子。


    代官山不禁心想:如果你真的是犯人就輕鬆多了。


    「當然不是那樣的。我隻是負責向這一帶的居民們收集情報而已。這也是為了地區安全著想,還請您多多配合。」


    代官山將剛才亮出來的警察手冊收迴口袋中,溫和地對女性鞠了一個躬。


    「哎呀,像刑警先生這樣的帥哥,我當然願意協助羅。」


    「真是感激不盡。」


    「你想問什麽呢?」


    「我想想,可以先請教您一下有關隔壁鄰居的事情嗎?」


    代官山伸手指向左側鄰居的住家。他雖然裝作一副從附近住家中隨意挑了一家來問的樣子,但其實他的目的就隻是想搜集有關「那間鄰居」的情報而已。那是一間外牆用白鐵皮波浪板建成的兩層樓建築,是昭和畤代常見的房屋樣式。屋外設有庭院,樹木的枝條懸在四周圍繞的磚頭圍牆上。


    「你說前園家嗎?時枝小姐真的是非常讓人同情呢。」


    住在隔壁的居民,正是在平靜工坊開個人展的芭芭拉前園,也就是前園時枝。當然,代官山是事先在警署調查資料後才過來的。


    「讓人同情?請問是發生了什麽事嗎?」


    代官山的腦海中浮現出時枝的身影。她是一位年齡雖長但非常美麗的女性,並沒有給人什麽不幸的感覺。


    「我是最近才知道的,聽說時枝小姐已經來日不多了呀。她患了腦瘤,而且長的位置不好,好像沒辦法開刀治療的樣子。雖然現在她還能正常過著日常生活,但似乎再過一段時間後,就會連正常生活都沒辦法了呢。聽說呀,她的病情其實就算已經臥病在床也不奇怪。不過她真是一位堅強的女性,說要『實現自己的夢想』就專心投入人偶製作的活動之中了。據說她其實是靠自學,一開始隻是有稍微在摸索,不過是從去年開始正式展開行動的樣子。是不是很厲害?要是我的話,絕對沒辦法那麽堅強的。聽說她希望在自己還能動的時候,盡可能製作出許多人偶,留下自己活過的證據呢。」


    「原來是這樣啊……」


    代官山當初完全看不出她是一位身患重疾的女性。不過現在迴想起來,時枝給人的感覺莫名帶有一種不知該說是超然或是說凜然的美感。那或許就是已經做好死亡覺悟的人所特有的氛圍吧?


    「不隻是這樣而已。她真正的不幸是從那之後才開始的。」


    「還發生過什麽事嗎?」


    女性皺了一下眉頭後,將臉湊近代官山,稍微壓低聲量說道。


    「後來她最愛的孫子遇上意外過世,接著沒過多久又換孫子的母親,也就是時枝小姐的女兒——凜子小姐——自殺身亡了。」


    「孫子遇上意外死亡,女兒又自殺嗎……那真是讓人心痛啊。」


    代官山在筆記本上寫下「凜子」的名字,並點頭迴應。


    「就是說呀。時枝小姐的丈夫在三年前就過世了,所以現在她是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那個家裏呀。一口氣失去最愛的家人,自己又因為患病而不知道何時會離開人世呢。雖然聽說她現在都在三方原的工坊全心投入人偶製作,但我想她心中一定很難受吧?實在太令人同情了。」


    女性一邊啜泣著,一邊用手帕擦拭著眼角。


    這麽說來,之前代官山與麻耶拜訪工坊的時候,有看到一尊完成度特別高的男孩子人偶。當時時枝說那是她的「最高傑作」,露出由衷感到開心的笑臉,而且還用比她看著其他作品時更慈祥的視線看著那尊人偶。或許那尊人偶就是照她的孫子所做的吧?不,想必就是那樣了。


    「請問那位女兒——凜子小姐是個怎麽樣的人呢?」


    「這跟事件有關嗎?」


    「不,抱歉。隻是因為剛才聽您說的內容實在太壯烈了,就忍不住好奇起來。」


    「我記得好像是在蒲郡市的一家醫院吧?凜子小姐以前一直都在那邊當護士。」


    女性似乎就算知道問的東西與事件無關,也打算迴答的樣子,看來她的個性非常八卦。這對代官山來說也是好事。


    「蒲郡市嗎?」


    蒲郡市位於愛知縣的東南部,是三河灣邊、人口八萬人左右的城市。


    「是呀。不過大概在四年前左右吧,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麽事情,結果她就辭掉工作迴到濱鬆來了。後來沒過多久,她就與一名住在這裏的男性結婚。但是那位丈夫在凜子小姐懷孕的時候,跟別的年輕女性出軌被抓包,兩個人很快就離婚了。雖然如此,凜子小姐還是把小孩生了下來,名字叫遊真。是個眼睛大大的可愛男孩子呢。」


    女性說到一半停了下來,露出難過的表情。看來接著就是悲劇要開始了。


    「我記得大概是六月初的時候吧,也就是兩個月前。靜大工學院附近不是有一座叫『和地山』的公園嗎?凜子小姐當時帶遊真到那裏玩耍,結果遊真從溜滑梯上一頭栽下來……」


    女性停下嘴巴,用力咬了一下嘴唇,不過很快又抬起頭來繼續說道。


    「那時候雖然很快就叫救護車了,可是後來還是沒趕上。遊真在失去意識的情況下就這麽過世了。他當時才三歲而已呀,老天真是太不長眼了。」


    前園時枝大概是從那人偶身上感受到遊真的靈魂了吧?她那時候凝視人偶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著自己的孫子一樣。


    「而遊真的媽媽也因為那件事造成的衝擊而……?」


    「是呀,大概在遊真過世兩個禮拜後,就在三日町的山中發現了凜子小姐的遺體。」


    三日町是位於濱鬆市北區的橘子盛產地,緊鄰愛知縣,周圍有種滿橘子田的山以及湖泊,是個很美麗的鄉下小鎮。另外也是水上活動很盛行的度假勝地。


    「自殺是嗎?」


    「是呀,而且很慘烈呢。」


    「慘烈?」


    「凜子小姐當時把汽油澄在自己身上呀。」


    「汽油!是自焚嗎?」


    代官山忍不住提高聲量,讓女性驚訝得瞪大眼睛。


    在代官山的腦海中,又有一枚拚圖拚上了。當初警方從犯人執著於縱火的手法上推斷犯人的動機應該與火災或縱火事件有關,因此全盤調查了過去發生過的火災與縱火犯罪資料,但是當中並沒有包含自焚事件。這對警方而言可說是一個盲點。


    「請問凜子小姐是六月中旬去世的吧?」


    「是呀,大概就是那個時候。」


    最開始的犠牲者——荒木情侶的縱火事件發生在七月二日,也就是凜子自殺後大約過了兩個禮拜左右。


    「請問凜子小姐在過世前的感覺怎麽樣?有什麽讓人在意的地方嗎?」


    聽到代官山這麽一問,女性「這麽說來……」地想了一下後說道。


    「凜子小姐有說過『遊真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禍』呢。她當時的表情非常讓人毛骨悚然,我怎麽也忘不掉呢。」


    「請問那個『人禍』是指什麽意思?」


    「我聽時枝小姐說,當初救護車之所以會晚到,是因為遇上車禍堵塞而動彈不得的關係。而引起車禍的駕駛好像是酒駕的樣子,確實可以說是人禍呢。」


    代官山也感到同意。如果那個人擁有身為汽車駕駛的自覺,就不應該在開車前喝酒,喝了酒也不應該開車才對。那樣就不至於發生車禍,趕來的救護車也就能拯救那個小小的生命也不一定。


    「嗯?是客人嗎?」


    就在這時,一名應該是丈夫的中年男子走進家門。看起來是剛散步迴來的樣子。


    「哎呀,親愛的,你迴來啦。這位是中部警署的刑警先生呢。」


    「刑警?又來啦?」


    男子睜大眼睛看向代官山。


    「又來?之前也有刑警來過嗎?」女性似乎並不知道這件事,而詢問丈夫。


    「是啊,就在你出門去買東西的時候。是個相當漂亮的小姐,問了一些有關隔壁時枝小姐的事情。」男性指著隔壁住家說道。


    漂亮的小姐,一定就是黑井麻耶不會錯了。


    「先生,請問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大概十天前吧?那時我正打算要去晨跑,所以應該是早上六點前。我當時還在想,那麽年輕的女刑警居然這麽一大早就要工作,真是辛苦啊。」


    大概十天前,也就是代官山與麻耶人去拜暗黑人偶展的那天左右了。


    「請問她問了些什麽話?」


    「什麽話,就是有關隔壁鄰居的事情啊。」


    男性詳細說明了一下當時的內容,幾乎就跟他太太說給代官山聽的話是一樣的。


    果然就如代官山所想的,麻耶確實獨自進行了推理,而且還利用到班前的清早時間收集情報的樣子。她應該很早就發現了『前園凜子自焚事件』這個盲點吧?而在尋找畑山哲平的下落時,她與代官山拜訪的地方就剛好是前圜凜子的母親——時枝的人偶展。當天,麻耶除了對自己本來就有興趣的芭芭拉前園的作品之外,想必也有在試探時枝本人吧?現在迴想起來,麻耶確實也問過時枝各種私人的問題。


    代官山向那對夫妻道謝後,離開了現場。


    他接著來到的地方,是濱鬆聖德醫院。他在那裏確認了前園遊真被送到醫院的正確時間同時也向當時駕駛救護車的工作人員問了一些話。工作人員咬牙切齒地悔恨著當時為了避開堵車而轉進小巷的事情。在救護車到達事發現場前幾百公尺的時候,前方的十字路口發生了撞車意外。因為巷道狹窄的關係,救護車當時沒有辦法調車迴頭,而撞車故障的兩輛車又完全塞住了道路,讓其他車輛都無法通行。等現場的人合力將車移開,讓救護車總算抵達和地山公圔的時候,受傷的小孩已經沒有體溫了。工作人員表示,如果當時沒有發生那場車禍,小孩的性命應該有很高的機率可以獲救才對。


    聽完這些話後,代官山不禁感到非常憤怒。本來應該做為小孩模範的大人,竟然因為一時輕率的行為而奪走了小孩的性命。不管在任何時候,受到傷害的永遠是弱小的一方。


    代官山心中忍不住思考著「如果」的問題。惡意的交接棒總是從強的一方傳向弱的一方,而最後接到交接棒的人,就是在真正意義上的弱者。


    那所謂的弱者不就是前園遊真了嗎!


    從醫院飛奔出來的代官山迴到中部警署後,來到交通課,調查造成救護車延遲的車禍詳細狀況。車禍調查書很快就被找出來了。代官山快速掃過文件的內容,在上麵看到了兩位人物的名字。


    一位是西川英俊,另一位則是村越早苗。


    根據西川英俊的證詞,他當時在駕駛途中,記載了會議預定內容的記事本掉到副駕駛座的椅子下。他為了撿起記事本而讓視線移開前方,結果便發生撞車事件了。


    然而當時趕到現場的警官發現西川有口齒不清的狀況,於是對他進行了酒精測試,並從他的唿氣中偵測到了大幅超越標準值的酒精濃度。在警察的逼問之下,西川才坦承自己在開車之前,有在事故現場附近的一家名叫「八兵衛」的居酒屋喝過酒。


    最後,西川的酒後駕駛被判定為事故的主要原因。村越早苗雖然也有未注意前方狀況的情形,但畢竟車禍對方有喝酒造成判斷能力低落,因此她可以說是車禍中的受害者。


    從剛才開始,代官山胸前口袋裏的手機就不斷發出震動。畫麵上顯示的是黑井麻耶的名字。代官山最後決定把手機關機了。


    代官山修介(24)


    代官山將車子停在神立町柳樹大道上一棟大樓的停車場中。那是一棟五層樓高的大樓,全鏡麵的外牆反射著八月強烈的陽光。整棟大樓似乎都由「靜濱保險公司」承租下來的樣子,在入口處的樓層表上,一到五樓都標示著公司的商標及部門名稱。代官山穿過一扇大型自動門後,櫃台的服務小姐便對他露出和善的笑臉。


    「我是中部警署的代官山。」


    看到代官山亮出的警察手冊,女性的表情微微緊繃起來。


    「我有事情想要請教營業部的鬆崎先生,當然,我事先已經向他聯絡過了。」


    代官山在過來之前就已經在中部警署聯絡過這間公司了。當時接應的便是一名叫鬆崎的男子。


    「營業部的鬆崎嗎?」


    女性拿起話筒撥打內線。對方似乎很快就接聽了電話,在短暫對話之後,女性便放下話筒,再度對代官山露出笑容。


    「請您到三樓的小會議室稍候一下,會議室就位於電梯出來的正對麵。鬆崎很快就會過去了。」


    代官山向女性道謝後,坐進電梯。到達三樓走出電梯,眼前就看到一間小會議室。房間正中央擺了一張大桌子,周圍排列著七張左右的椅子。就在代官山猶豫著該不該坐下來的時候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便打開房門走了進來。


    「讓您久等了,我是營業部的鬆崎。」


    鬆崎說著,並遞出名片。代官山確認了一下,名片上寫著「靜濱保險有限公司營業課長」的字樣。於是他也遞出了自己的名片。


    「哎呀,我還是第一次收到警察的名片啊。真是太珍貴了,我會好好收藏的。」


    鬆崎晃著微凸的肚子,開朗地笑了出來。他油膩的臉上一對雙眼皮的眼睛讓人印象深刻,頭發雖然稀疏,但肌膚相當有光澤。外表看起來很年輕,卻又有些老態。


    「貴公司有一名叫西川英俊的職員,過去曾經開公司用車出了車禍。我想請教一些有關他的事情。」


    西川是在六月初發生車禍的,現在算起來大約是兩個月前。聽到西川的名字,鬆崎的表情便陰暗下來。


    「那真是非常丟臉的一件事,當時還麻煩到中部警署的警察先生啊。那人竟然在值勤時、而且還是開著公司用車酒後駕駛,已經被炒掉啦。」鬆崎用手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


    「也就是說,他現在已經不是貴公司的職員了嗎?」


    「是啊。雖然說是炒掉,不過其實他本人當天就把辭呈拍到上司的桌子上,罵了一堆難聽的話之後就離開了。態度真的是教人傻眼啊。」


    「請問他的工作態度怎麽樣呢?」


    「不能說是太好。不過畢竟那人外貌看起來不錯,口才又很流利,雖然工作不算認真,業績上卻也有相當的成果。哎呀,總之不管是好是壞,都是個輕浮的人啊。」鬆崎很刻意地歎了一氣。


    「然後……我剛才在電話中也向您提過,請問可以讓我看一下西川英俊的履曆書嗎?」


    「好的,我已經從人事部借過來了。既然是為了警方調查,我們當然很樂意協助。話說,請問那人做了什麽事情


    嗎?」


    鬆崎的眼神中透露出好奇的神色。


    「不,並不是那樣的。隻是為了車禍處理的事情,有些資料想確認一下。」


    「都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故了說?」


    「是、是的,因為資料上有些不足,所以想確認一下而已。並不是什麽大事。」


    代官山將西川的個人資料與簡單履曆抄到自己的筆記本上。然而,就在抄到途中的時候,代官山不禁臉色發青起來。


    「刑警先生,請問您怎麽了嗎?臉色看起來很恐怖,唿吸也很急促喔?」


    鬆崎探頭看了一下代官山的臉。代官山趕緊將臉別開,調整自己的唿吸。他的心髒不斷激烈槌打著胸口。原因就在於西川的個人資料上。看到他的出生年以及學曆欄,代官山腦中拚圖的空白部分又補上了一部分。


    「請問我可以稍微借一下這份履曆嗎?」


    「呃、好的,沒有關係。」


    代官山對錯愕迴答的鬆崎簡短道別後,便從房間中飛奔而出。


    還剩下一個地方必須要去調查才行。


    代官山修介(25)


    居酒屋『八兵衛』的地點,位於前園凜子的兒子——也就是前園時枝的孫子遊真意外過世的和地山公園附近,是一家小酒店。


    代官山看了一下時間,現在是下午四點半。盛夏的天空依然很明亮,雖然太陽已經西下,但氣溫卻遲遲沒有下降。居酒屋的中午營業時間隻到三點,晚上則是從五點開始,因此現在正是準備工作的時間。代官山敲了敲店門,一名綁著頭巾的中年男子便一臉困擾地說著「現在很忙啊」並探出頭來。


    「打擾到您工作真是不好意思。我是濱鬆中部警署的警察。」


    代官山說著,亮出自己的警察手冊。通常隻要這樣,大部分的居民都會表現出順從的態度。然而因為這半個月來電視專題節目的連日炮轟,最近也有不少人會對警方不太客氣。不過這位店長卻是對代官山露出一臉討好的笑容,大概是他過去有過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但現在不是去在意那種事情的時候了。


    代官山走進店裏,涼爽的冷氣與室外的溫度差險些讓他暈了一下。店裏的裝潢看起來是非常普通的居酒屋,整體設計充滿民間工藝風格,有一張五人座的櫃台桌,另外還有五張桌子。


    在牆壁上,貼滿了應該是客人拍下的照片。每一張上麵都記錄著日期,而且照片中的人們都露出鬆弛的眼神,看起來都喝醉了。


    「這位男性過去應該有來這裏光顧過,請問您記得嗎?」


    代官山指著貼在西川履曆書上的大頭照。根據西川的車禍調査書,他當時開車之前是在這家店喝酒的。


    「大約兩個月前,六月一日中午過後到兩點半左右,西川應該有來這裏光顧過才是。」


    大概是因為眼睛開始老花的關係,店長從口袋中拿出一副眼鏡戴上,並凝視著照片。


    「哦哦,我記得。剛好就是那個時候,有警察先生跑到我店裏來問了很多事情啊。聽說是酒後駕車是吧?真是給人添麻煩啊,害我當時被警察問說我知不知道這人有開車什麽的。我的店又沒有附停車場,那種事情我無從知道啊。怎麽可能每個客人來都問一句『你有沒有開車』嘛?而且店裏就有張貼宣導禁止酒駕的海報啦。來這裏的客人大家都是大人了,這種事情是個人的責任吧?」


    店長看著照片大肆抱怨。代官山也不是不能理解他所說的話,但確實就因為這樣而發生了車禍,延誤救護車到達時間而沒能拯救到一條小生命。這樣一想的話,提供酒類的店家也多少應該有些責任才對。


    「請問西川當天是一個人來光顧的嗎?」


    根據調查書上的記載,西川當時的證詞是說他自己一個人來店裏喝酒的,而店長也留下相同的證詞。


    「哦、哦哦……確實是那樣吧?應該是。」


    店長的視線稍微往右上方抬了一下。當人類在說謊的時候,會使用負責判斷思考的左腦,而眼睛的動作會與腦部連結,因此使用左腦的時候,眼睛會看向右上方。這是飯島教代官山一種看穿說謊的方式——另外還有將視線移開、或是會頻繁地觸摸口鼻等等。像現在,店長就搔著自己的鼻子。


    「請問您記得他當時坐在哪個位子嗎?」


    「是,就在櫃台最裏麵的座位。」


    店長因為換了話題而露出放心的表情,並伸手指向最深處的位子。代官山拉出椅子坐了下來。在一旁的牆上,有用圖釘釘著各種表情的客人照片,每一張都用油性麥克筆記上日期。沒多久,代官山便發現其中一張照片,讓他腦中的拚圖又被拚上了一枚。


    「店長啊,你果然是在跟我說謊呢。」


    代官山說著,瞪了店長一眼。店長同時也露出失算的表情,搔了搔頭。看來他也忘記照片的事情了。


    「這是西川英俊吧?而且還有同伴啊。」


    「這樣啊……真是抱歉。」


    店長很幹脆地就認錯了。畢竟照片上還有標記日期,根本百口莫辯了。在照片上,鳥海尚義正親著西川的臉頰。兩個人的臉都很紅,大概是喝醉酒在玩鬧吧?


    「為什麽你要騙我說他是一個人來喝的?」代官山稍微加重了語氣。


    「其實,當天那位男性打過電話給我,說是他發生了交通事故,不希望拖累朋友,因此拜托我向警察說是他自己一個人來喝的。我想他大概是想掩護這位在親臉頰的人吧?這兩位都是偶爾會來我店裏光顧的客人,我就忍不住答應他啦。」店長感到抱歉地沉下眼皮說著。


    「請問你記得當天那兩個人有說過什麽話嗎?」


    「是,那位在親臉頰的年輕人一直在抱怨啊。因為喝醉酒講話比較大聲的關係,我也聽到他們說話的內容了。」


    「是的。他是一名牙科技工,好像說跟他往來的牙醫借著職權在欺負他的樣子,所以就想靠對朋友抱怨來吐怨氣吧?」


    吐怨氣——惡意交接棒的傳遞。


    連接起來了!代官山腦中的最後一塊空白拚上拚圖,整張圖終於完成了。而畫麵上描繪出來的,便是惡意交接棒的終點。


    「請問您怎麽了嗎?刑警先生?臉色很蒼白啊。」


    「可以請你給我一杯水嗎?」


    不知不覺間,代官山的喉嚨就幹燥起來了。將店長端來的水灌進喉嚨後,他忽然注意到貼在牆上的另一張照片。


    「店長,這是?」代官山指著照片問道。


    「哦哦,那個嗎?很漂亮的女性對吧?因為女性客人在那麽晚的時間單獨來光顧實在太稀奇了,所以我就拜托她讓我拍一張啦。是您認識的人嗎?」


    什麽認不認識,就是黑井麻耶啊。


    「請問她是來做什麽的?」


    「什麽做什麽?當然是來喝酒的啊。雖然她隻喝了一杯啤酒就走了啦。」


    「請問她有說過什麽話嗎?」


    「這麽說來……她看著那張親臉頰的照片問了很多事情啊。她說那有可能是她認識的人。」


    「請問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大概一個禮拜前吧。」


    黑井麻耶也來過這家店,發現鳥海與西川的合照了。換言之,她在一個禮拜前就已經發現了這兩個人之間的交接點,而當時鳥海還沒有遭到殺害。


    代官山拿出手機按下電源,立刻撥打麻耶的號碼。然而,卻無法接通。從語音訊息聽起來,她似乎也把手機關機了。她最後打來的未接紀錄也在一小時前就中斷,看來她也差不多注意到代官山的動向了吧?


    代官山走出店門後,快步坐上車子。


    代官山修介(26)


    西川


    英俊住的公寓就在不遠處的高丘公園附近,隔著一條道路便是航空自衛隊濱鬆基地的外圍鐵絲網。號稱「空中司令塔」的awacs正在起飛,那是一台在波音客機背上裝有圓盤狀大型雷達的早期型警戒管製機。隻要是居住在濱鬆,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那巨大的機影在空中飛行的樣子。


    西川住的公寓有兩層樓高,是隨處皆可看到的輕量鋼筋建築,外牆上則是水藍色的沙賭砌成。他居住的房間是二〇一號房,代官山繞到陽台的方向,並沒有看到火舌竄出。不過畢竟其他也有在家門外遭到火燒的被害人,因此目前依然無法安心。


    代官山走上二樓,按下房間的門鈴。等了一段時間後,一名身穿露肩衣與熱褲的年輕女性出現了。她的年齡看起來大約二十出頭,染成淡褐色的頭發配上一雙大眼睛,看起來相當可愛。


    「請問這裏是西川英俊先生的住處嗎?」


    「是沒錯啦。」


    代官山立刻亮出自己的警察手冊,女性忍不住睜大了她那雙明亮的眼睛。


    「請問西川先生在家嗎?」


    代官山窺視著房內說道。然而,裏麵卻似乎沒有人的氣息。


    「恕我冒昧請教,您是?」


    「我是……有點像是他的朋友吧?」


    聽到代官山的詢問,女性稍微歪了一下頭迴答。看來她也抓不準自己跟西川之間的關係。光從照片上看來,西川英俊確實有著一張會受女性歡迎的臉。


    「他出門去打工了。」女性猜到代官山接著想問的問題,而搶先迴答。


    「打工?」


    「嗯,聽說是找到什麽時薪很不錯的打工。」


    「他是自由工作者嗎?」


    「是呀。聽說他兩個月前被保險公司開除的樣子,好像是因為酒後駕駛把公司的車撞爛了吧?真是笨死了。」


    女性露出一臉天真的笑容。看來她跟西川是最近才開始往來的。


    「請問現在可以聯絡到他嗎?」


    「那人做了什麽事情嗎?」


    「呃,我想要確認一些關於他還在之前公司時的事情。他不是把公司的車撞爛了嗎?就是關於那件事。」


    聽到代官山臨時想到的理由,女性沒表現出什麽懷疑的態度,說了一句「你等一下喔」便拿出手機撥打,並拿到耳邊。


    「奇怪?不行呢。他好像關機了,要不然就是在收不到訊號的地方。」


    她說著,將手機湊到代官山的耳邊。話筒中確實傳來無法接通的語音訊息。代官山不禁有種不好的預感,而最近他這樣的預感總是特別準。


    「呃,請問您知道他打工的地方嗎?」


    「哦哦,你等一下喔。我記得他把傳單放在桌上了。」


    女性說著,就迴到房間中,又拿著一張傳單走迴來。代官山接過傳單確認了一下,全身的血液頓時衝上頭頂。雙眼暈眩、唿吸困難的感覺,讓他忍不住晃了一下,伸手撐住牆壁。


    「刑警先生,你沒事吧?」女性探頭看向代官山的臉關心著。


    「我、我沒事。請問他是什麽時候出門的?」


    「我想想喔,大概是兩個小時前吧?他開車出去的。」


    代官山看了一下手表,已經快五點了。


    「話說呀,時薪三千元會不會太誇張了一點?隻是幫忙做陶土人偶為什麽可以拿那麽多錢呀?連我都想去了呢。真不知道他是在哪裏拿到那張傳單的。那個人就是在這種事情上特別敏銳呢。啊、你等一下呀……」


    代官山握著傳單就快步跑下樓梯,對背後傳來女性的唿叫聲也充耳不聞。接著坐進停在路邊的車上後,一口氣踩下了油門。


    代官山修介(27)


    這已經是代官山第三次來到這地方了。


    從西川的女朋友手土拿來的傳單上,寫著「平靜工坊」幾個字。另外還大大地寫著「時薪三千元」的文字,在「協助製作人偶」底下寫著「作業內容簡單,任何人皆可勝任」的字眼。在傳單的角落,則是印有芭芭拉前圜,也就是前園時枝溫柔微笑的照片。


    隻要是自由工作者的話,任誰看到這張傳單都一定會上鉤吧?這種「好康的打工機會」本來應該是競爭非常激烈的工作才對,然而這其實是要把西川騙出來的一個陷阱。現在的代官山甚至可以如此斷言。前園時枝一定隻有把傳單放到西川房間的信箱而已,而看到高額的時薪後,西川就立刻打電話聯絡。當然,他毫無疑問地被聘用了。


    在工坊的停車場上,停著應該是西川駕駛的廂型車,然而卻看不到前園時枝的白色轎車。代官山滿心焦急地走向工坊的建築物,然而想要打開入口門卻發現上鎖了。他接著繞到後麵,從窗戶窺視屋內,卻感受不到有人的氣息。房內的桌子上展示著各式各樣的人偶,距離窗簾縫隙最近的人偶,便是前園自稱是最高傑作的瞭望台上的男孩子。她似乎花了很多心力在製作這尊人偶,就連瞭望台的造型都非常精致。


    代官山從房屋周圍找來一顆大小剛好的石頭,用力砸向窗戶玻璃。玻璃雖然發出巨大的聲響,但因為四周都是農田包圍,距離車道也很遠的關係,並沒有被人發現。代官山接著將手伸進屋內,扭開窗戶上的鎖,小心腳下的玻璃碎片,侵入工坊內部。


    他大致巡了一下屋內,並沒有看到時枝與西川的人影。工坊內空無一人。


    西川的車子還留在這裏,卻沒有見到時枝的輯車,代表那兩個人應該是坐著時枝的車不知道去哪裏了。代官山繼續仔細觀察屋內,而在走進展示間的時候,便立刻注意到異狀了。


    那天他跟麻耶來訪的時候,上麵擺了四尊人偶。


    但是現在……卻一尊也沒有。


    其他作品看起來跟上次參觀時沒有差別,唯獨『a』這個作品中的所有人偶都被撤下了。而代官山也明白這其中的意義。


    西川的生命有危險!


    他們究竟在哪裏?那兩個人坐著時枝的轎車,究竟到哪裏去了?


    如果時枝打算殺害西川的話,她究竟會選擇什麽地方做為舞台?


    西川的酒後駕車,等同於奪走了時枝的孫子——前園遊真的性命。


    而且喪命的並不隻是遊真而已,他的母親——凜子也是一樣。在絕望與失落感的折磨下,她最後選擇淋上汽油自焚了。


    那是在哪裏發生的事?


    代官山立刻拿出手機,聯絡人在中部警署會議室的神田。


    「你們到底是跑哪裏去啦?」


    「你們?請問黑井小姐不在那邊嗎?」


    看來麻耶並沒有迴到中部警署的樣子。她到底是去哪裏了?


    「我聽飯島說了喔。你啊,居然丟下麻耶,單獨行動了是吧?」


    「是的,真是抱歉。」


    「我猜你是察覺到什麽事情了吧?是麻耶對吧?」


    代官山隔著電話點點頭。


    「我有件事情希望您立刻幫我去調查一下。拜托您了!」


    他拿著手機低頭拜托著。


    「什麽事?你說說看吧。」


    「在六月中,有一名叫前園凜子的女性自焚。我想知道事發地點。」


    「自焚事件……有發生過那樣的事情啊?」


    「是的。我們一直都隻注意到縱火事件或火災事件而已,自焚事件真是個盲點。而在那個事件中,有使用到汽油啊!」


    在話筒的另一端,神田發出了呻吟聲。


    「這麽說來,我才想說麻耶那家夥好像偷偷摸摸在調査些什麽東西,原來是那件事情啊。」


    神田接著嘖了一聲。


    「我知道了,代官大人。你稍微等一下,我五分鍾就查出


    來給你。」


    說完,神田就掛斷了電話。沒過多久,代官山的手機便發出來電鈴聲,畫麵上顯示的是神田的名字。他說要花五分鍾,但其實隻過了三分鍾而已。


    「在三日町的高山山頂上有一座瞭望台,叫橘子之丘公園的地方。」


    「橘子之丘公園!」


    三日町,橘子之丘公園。代官山最近才剛聽過這個地名。


    對了,就是到開發牙科病曆軟體的cyber medicus去探聽情報的時候,片山則夫在兩人準備離開時問過麻耶有關公園的事情。當時他說麻耶在電車中似乎很在意公園的海報。


    「前園凜子就是在那裏自殺的。事情發生在六月十九日的清晨。現在那邊又發生了什麽事對吧?」


    「是的。如果我的直覺沒有錯的話,犯人跟最後一名犠牲者現在就在那裏。」


    話筒中傳來神田倒吸了一口氣的聲音。


    「神田先生,總之我立刻就趕往那邊。」


    「你知道地方嗎?」


    「我車上有導航。」


    「這樣啊,我也會叫飯島他們立刻趕過去。」


    「麻煩您了。」


    代官山講著手機坐上駕駛座,扭轉車鑰匙。就連等引擎發動的短暫時間都讓他感到焦急難耐。


    「麻耶人在哪裏?她連電話都不接啊。」


    「我不清楚。我打給她也沒有接。」


    神田似乎感到猶豫地頓了一下後,接著說道。


    「我知道了。總之你別亂來啊。雖然你的直覺並不是很可靠啦。」


    代官山連迴嘴的心情都沒有,就掛斷了電話,踩下油門。他接著從東名高速公路的濱鬆西交流道開上高速公路。這裏距離三日町的交流道隻有短短十公裏,開快一點的話,五分鍾就可以到了。但是從交流道到高山山頂還必須爬幾十分鍾的山路。


    趕得上嗎……?


    代官山開上高速公路後,便全力踩下油門了。


    代官山修介(28)


    蟬鳴聲迴蕩在樹林包圍的山路中,聽在代官山的耳裏就宛如是什麽警報聲一樣。時間接近六點,已經快看不見太陽了。


    代官山順著行車導航指示的路徑,經過三日町的市立圓書館前,開進山路。他雖然拚命踩著油門,但彎別曲曲的山路及陡哨的斜坡讓車速怎麽也無法加快。明明山頂近在眼前卻遲遲沒辦法接近的焦躁感,讓代官山忍不住用力槌打方向盤。


    要是他的推理錯誤的話,這等於是損失了相當多的時間。工坊裏的印第安少年人偶已經全部不見了,那恐怕就是代表前園時枝打算在今天之內把西川殺掉的意思。


    想著想著,代官山的車子便抵達了一個廣場。入口處是一片停車場,掛著寫有「橘子裏農村公園」字樣的看板。看板上另外還有公園的簡介及簡單的周邊地圖。


    在停車場上停有兩台車子。其中一台是日產的小型車,車牌是「wa」開頭,代表應該是出租車。而另一台白色的轎車,代官山以前也有見過。就是之前停在工坊停車場的車種,想必就是前園時枝的車了。仔細一看,在小型出租車的駕駛座上可以看到一個人影。當代官山走過去,駕駛座的車門便打開了。


    「黑井小姐……」


    從駕駛座上走出來的,正是黑井麻耶。她撥了一下漆黑的秀發,用充滿挑釁的眼神看向代官山。


    「哎呀?還真巧呢。你到這種山區來做什麽呀?一人登山?」


    「我才想問黑井小姐,在這種地方做什麽啊?」代官山也很刻意地迴問了一句。


    「哦哦,因為天氣不錯,我想說來摘摘香菇呀。」


    麻耶很做作地露出微笑。


    「等等,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了啊。總之,我終於追上你的推理了,雖然晚了十天啊。」


    代官山走近白色轎車一看,車上一個人影也沒有。手表上顯示時間已經快到六點半,盛夏的天空也準備進入夜晚了。黃昏時段四周一個人都沒有。


    代官山確認了一下看板,地圖上有一處寫著「橘子之丘景觀瞭望台(高山山頂)」的字樣。從這裏必須經過原生樹林包圍的山路走十分鍾才行。神田在電話中所說的高山山頂瞭望台應該就是指這個地方了吧?似乎沒辦法開車上去的樣子。


    「黑井小姐,我們走吧!」


    「去哪裏?」


    「你明知故問。」


    「我討厭蟲子呢。」


    代官山把車子上鎖後,綁緊鞋帶,走進山路中。麻耶也碎碎念地跟在他的後麵。


    山路周圍長滿了姬沙羅、深山霧島、黑灰等植物,另外也交雜著抱櫟、鹿子樹、山櫻花等雜木。遠近傳來各種蟬的鳴叫聲。如果是春秋舒適宜人的季節,這裏想必是很適合登山的步道吧?因為對登山活動不習慣的關係,代官山好幾次差點滑倒,不過走了十分鍾後,還是來到山頂公園了。說是公園,但其實也隻有大約能容納幾輛車子的麵積而已。代官山身上的襯衫早已吸滿汗水而變得沉重,麻耶也把黑色的夾克脫掉了。白色的襯衫貼在她纖細的身體上,還微微透出底下紫色的內衣。泛紅的臉頰與沾滿汗水的表情看起來相當妖豔。


    「那個瞭望台……」


    代官山不禁倒吸了一口氣,同時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片山則夫說過麻耶在電車上凝視的橘子之丘公園的海報,會不會就印有這個瞭望台的照片?麻耶就是對那張照片做出反應的,因為對她而言,那瞭望台是她前幾天才剛看過的東西;就是在跟代官山前往參觀的人偶展中。


    在視線的前方,公園深處可以看到一座用木頭搭建的瞭望台。代官山剛才也在工坊看過與這相同的東西。前園自稱是最高傑作的男孩人偶就坐在那上麵。代官山才想說工坊那瞭望台做得莫名精細,原來前園是使用木片忠實呈現了眼前這座瞭望台啊。


    ——那是當模特兒的男孩最喜歡的地方,所以我就幫他做了一個。


    代官山腦中浮現他跟麻耶去拜訪工坊時,前園說過的話。


    他現在已經可以猜到那名當模特兒的男孩子真實的身分。那尊人偶毫無疑問地就是前園遊真了。遊真生前很喜歡這座瞭望台,想必他經常會跟家人一起到這裏來玩耍吧?而在失去遊真後,身為母親的前園凜子決定自殺,於是就在兒子最喜歡的瞭望台上一邊迴憶幸福的過去,一邊在身上淋滿汽油點火了。


    雖然從代官山所在的角度看不太清楚,不過瞭望台上隱約可以看到人影。有人在那上麵。代官山與麻耶悄悄靠近瞭望台,從階梯爬到台上。


    台上的麵積大概隻夠容納十個人左右。在深處可以看到一對男女,男子的手被綁到身後,跪坐在地上垂著頭,女性則是低頭看著男子。地上還有一個塑膠桶,四周則是充滿了汽油的味道。女性的右手握著一把菜刀,左手拿著一個打火機。


    那名女性正是前圜時枝,而男子就是西川英俊。


    兩人都轉頭看向代官山他們的方向。西川原本因為絕望而扭曲的表情,頓時露出安心的神色。他的手依然綁在身後,不斷扭動著身體,臉色看起來相當蒼白。仔細一看,他身上襯衫的側腹部被染成了一片紅色。


    西川是在時枝的帶領下來到這裏的。他當時毫不懷疑地以為這也是時枝創作活動中的一環。想必就在他照著時枝的指示爬上瞭望台後,便與其他被害人一樣被時枝偷襲而剌傷了側腹。接著在無法動彈的狀況下,被時枝用繩索綁住雙手了。


    「前園時枝小姐。」代官山叫了一聲時枝的名字。


    「哎呀,你好。你是之前那位刑警先生呢。我記得是叫代官山先生吧?因為你的名字很特別,我就記下來了。可愛的小姐也在一起呢。你


    們兩位看起來非常相配喔。」


    時枝對代官山的出現並沒有表現出太驚訝的態度,而是露出溫和的表情迴應他。


    「請問你在這裏做什麽啊?拿著菜刀也太危險了吧?請你住手吧。」


    「既然你們會到這裏來,就代表你們都已經知道了吧?也就是說,那位小姐已經解開那個標題的謎語了。年紀輕輕,還真是優秀呢。」


    時枝將菜刀抵在西川的喉頭上,露出微笑。西川在如此炎熱的天氣下,卻全身不斷發抖著。仔細一看,那兩個人的頭發與衣服都濕透了,四周還飄散著讓人作嘔的臭味。是汽油,他們身上都淋了汽油。揮發性的液體奪走了西川的體溫。但他之所以在發抖並不是因為那個原因,而是因為隻要時枝將打火機點燃,時枝與西川的身體都會一口氣著火的關係。


    「自從遊真死了之後,我的女兒就變了。她的表情變得毫無喜怒哀樂,每天一大早就走出家門,到很晚才會迴來。甚至有時候一整晚都沒有迴家。就算我問她去哪裏做了什麽,她也都不迴答我。迴到家也一直關在房間裏,盯著電腦不知道在査什麽東西。我想她應該幾乎都沒有睡覺才對。不過我還是沒有多管她,因為我想說不管她是在做什麽,有個事情讓她專心投入總是好的,總比消沉地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來得好多了。所以說,我壓根也沒有料想到那孩子竟然打算要自殺呀。」


    時枝說著,單手拿起地上的塑膠桶,灑出更多的汽油。西川雖然扭動身體想要避開,卻還是無濟於事。她接著又把剩下的汽油淋到自己身上。


    「凜子小姐……你女兒調查了意外的原因對吧?」


    代官山伸出手掌,像在安撫情緒般緩緩說著。他必須要盡可能爭取時間才行。


    「刑警先生,你聽過蝴蝶效應嗎?」


    代官山搖搖頭,他從沒聽過這個詞。


    「那是一種理論,描述眼前蝴蝶拍動翅膀的動作,經由各種連鎖影響,會在地球的另一端引起龍卷風。我每次都會跟我女兒說,任何現象都必定事出有因。


    從她小的時候,我就用這個理論教育她。例如那孩子在牆上塗鴉,有可能就會在各種連鎖影響下讓飛機墜落,害很多人喪命,那麽那起事故就是你害的了。在各種大災難或事件的背後,原因探討起來都會出乎意料地是很微不足道的事情。反過來說,一個人不經意的行動,也有可能會奪走其他人的性命。威脅、欺負、出軌、濫用職權,遊真的死正是蝴蝶效應造成的呀。」


    麻耶將手臂環在胸前,目不轉睛地觀察著時枝。而時枝則繼續說道。


    「凜子想必是對造成遊真死亡的所有因果都感到很怨恨吧,所以才會對救護車遲來的原因一路往前迴溯調查,並且將調查的結果記錄在筆記本上。我是在女兒過世之後,整理她房間時偶然發現那本筆記本的。因為包括救護車遲來的原因在內,她從來沒有問過我任何事情,所以當我讀過那本筆記後,受到相當大的衝擊,對當中記錄的人物們感到非常痛恨呀。」


    時枝的眼神亮了一下,銳利得足以讓看到的人都忍不住全身僵硬起來。


    「所以你就幫你女兒雪恨了是嗎?」


    「是呀。不過光是殺死還不夠,我想要讓他們都品嚐到跟我女兒相同的痛苦。」


    「所以你才會那麽執著於火啊?」


    「那當然。」時枝點頭迴答。


    「可是,你女兒既然都調查到這個地步了,為什麽沒有實行報複行動呢?她明明調查出這麽徹底的結果,卻對相關人物什麽事都沒做,就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聽到代官山的問題,時枝露出了寂寞的表情。


    「這一點我也不太清楚。我女兒究竟在想什麽?有一天,她哪兒也沒去,隻是一直靜靜地坐在桌前。因為當時我還不知道她在調查東西,所以就問了她一句『今天不出門嗎』,結果她卻迴答我『已經沒必要了』。明明之前還像被什麽東西附身一樣拚命調查的,她那天卻是這樣迴答我。她接著又呢喃了一句『遊真的死是我害的』。我當時還認為遊真的事情是一場意外,所以就強烈否定了她一句『沒有那種事』。我對於那孩子責備自己的態度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接著在隔天……我永遠不會忘記,就是六月十八日,她一大早就出門去了。」


    「然後在隔天早上自殺了是嗎?」代官山搶先說道。


    前園凜子在十八日早上離開家門、十九日早上自殺。究竟在二十四小時中,她到哪裏做了什麽事情?代官山一邊思考著,一邊尋找機會要撲向時枝,搶下她手上的打火機。然而,時枝卻一點都沒有鬆懈,而代官山距離她還有五公尺之遠。


    「我真是個失敗的母親,看到那孩子出門時的表情,竟完全沒有想到她打算自殺。她當時的眼神透露出非常強烈的決心,那是她內心決意要完成什麽大事時會露出的眼神呀。像是鋼琴比賽、在學藝發表會上擔任主角、高中升學考試……絕對不是打算要自殺的感覺,而是更積極、更遠大的事情呀。然而到最後,那孩子隔天早上卻在這地方自殺了。她當時的眼神究竟是什麽?那絕對是打算完成什麽遠大抱負時的眼神呀,不會錯的。」


    打算完成什麽遠大抱負?如果不是自殺的話,那究竟又是什麽?


    「她為什麽會選擇自焚呢?」


    「她一定是想折磨自己吧。因為她說過是自己害遊真喪命的。就算那是一件難以迴避的意外,但對一位母親來說,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孩子就是難辭其咎的錯呀。她一定也是那樣想的,所以才會決定懲罰自己,好對遊真道歉呀。」


    時枝的雙肩不斷發抖,被汽油淋濕的臉頰上,流下兩道眼淚。代官山嚐試要接近她半步,卻又停住了。因為時枝舉起手上的打火機,作勢要點火的關係。


    「我想拜托刑警先生一件事。」時枝舉著打火機說道。


    「什麽事情?」


    「遊真是因為眼睛被鏡子的反光照射到,才從溜滑梯上摔下來的。凜子說過,那是某個人的惡作劇行為呀。」


    時枝用銳利的眼神看著代官山,眼白上充滿了血絲。


    「惡作劇?」


    代官山忍不住迴問了一句,這件事他還是第一次聽說。


    「是呀。可是我女兒隻知道對方是個女的而已。她當時忙於急救,等到發現的時候,那女的已經不見蹤影了。聽說因為隔了一段距離,對方又是在樹叢後麵,所以凜子並沒有看清楚對方的長相。不過她說過,對方很明顯是針對遊真在做的。明明在場還有其他的小孩子,卻隻將目標瞄準遊真……」


    時枝仿佛在壓抑從身體爆發出來的憎恨似地,緊緊咬著牙根,急促地唿吸著。代官山以為前園遊真從溜滑梯上摔下來是一場意外,但凜子卻說那女的明顯是瞄準遊真,用鏡子反射光線。如果這件事情是真的,那麽這理所當然地就是一起殺人事件了。


    「我的腦袋中藏有一顆炸彈,我已經來日不多了。到最近,我甚至經常會想不起來自己的名字,也會差點忘記要複仇的事情。還剩下幾個人?要殺掉誰才行?我連這些事情都開始變得模糊起來了。」


    時枝自嘲地笑了一下。


    「再過不久,我就會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了。因為沒辦法動手術,所以根本沒救了。」


    時枝的鄰居說過,她患了腦瘤,因為長的位置不好,沒辦法摘除。代官山從一連串縱火事件手法越來越粗暴的情形中,感受到犯人內心的焦急。原來這就是她的時間限製了。


    「我光是要對造成遊真無法獲救的這群人進行複仇就用盡全力了。當中我尤其不能放過西川,因為他就是讓救護車遲來的最直接原因呀。」


    「對不起!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在時枝的腳邊,雙手被綁在身後的西川不斷哭泣求饒。然而時枝卻依然看也不看他一眼。


    「就是這男人缺乏道德心的態度,奪走了我最愛的孫子與女兒的性命。我的女兒凜子就是在這裏被火燒死的,在這遊真最喜歡的地方。她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受到怎樣的痛苦,即使是身為母親的我也難以想像。當我發現那孩子寫的筆記本時,我就在內心發誓了。我絕對不會原諒這些人,我要讓跟遊真的死相關的所有人都嚐到與我女兒相同的痛苦才行!」


    時枝已經不是代官山在工坊見過的那名優雅而有氣質的女性了。她披散著濕黏的頭發,從底下露出的雙眼中表現出的神情與其說是憎恨,更充滿了抓狂的氣息。


    要是隨意唿喚,搞不好就會讓她做出難以挽迴的事情,因此代官山連對她說話也做不到了。飯島他們應該還要花一段時間才有辦法趕來,甚至如果他們現身的話,時枝有可能就會毫不猶豫地點火也不一定。這件事讓代官山非常擔心。


    「我最後剩下的遺憾,就是沒能找出害遊真摔下溜滑梯的女人呀……如果我還有更多時間就好了。但是那已經無法如願了呀。」


    時枝將視線看向麻耶。麻耶依然雙手環在胸前,露出仿佛在看什麽無聊電視劇般的表情,站在遠處看著時枝與西川。


    「頭腦聰明的小姐,我拜托你,請你代替我去把那女人找出來,然後問她為什麽要做出那種事情吧。」


    時枝的表情稍微放鬆下來,露出一臉微笑。


    「都調查到這種地步了,卻連這種事情也不知道?你是白癡嗎?」


    麻耶一臉若無其事地辱罵著時枝,讓時枝的表情頓時僵硬起來。


    「等、等一下,黑井小……」


    「你、你知道害遊真喪命的女人是誰了嗎?」


    時枝打斷了代官山的聲音,睜大雙眼凝視著麻耶。她看起來放鬆了對代官山的警戒,握著打火機的手也微微放下來了。


    「是呀,雖然我還沒有進行確認啦。」


    「求求你告訴我,那是誰?那女的究竟是誰?」


    時枝的聲音顫抖起來,但麻耶卻是一臉壞心眼地看著她。


    「讓我考慮一下羅~」


    麻耶說著,笑了起來。


    ——就是現在!


    代官山看準時枝眼神動搖的瞬間,準備一口氣撲上去。


    然而,他的判斷卻錯誤了。時枝反射性地揮動握有打火機的手,卻順勢讓打火機被點燃了。


    橙紅色的火焰瞬間噴發出來,吞沒了時枝與西川的身體。


    「前園小姐!」


    時枝與西川的慘叫聲,以及蟬鳴的和聲灌入代官山的耳中,手掌與臉上傳來的炙熱讓代官山忍不住往後退下。兩人在橙紅色的火焰中化為黑影,不斷掙紮。西川站起身子,卻順勢摔出圍欄外,轉眼間就從高台上消失了蹤影。頭下腳上地摔在五公尺下方的地麵上,傳來一聲破裂聲。


    時枝依然在地板上翻滾著,但漸漸地動作越來越小,最後變得動也不動了。汽油的臭味被焦肉的味道掩蓋,是代官山這一個月來已經經曆過好幾次的味道。「前園小姐啊啊啊!」


    宛如在舞動般的猛烈火勢,讓代官山什麽事也做不到。周遭既沒有水管也沒有水池。麻耶則是環著手臂什麽事也沒做。


    「黑井小姐!」


    「真是可憐的老阿姨,連真相都不知道就死掉了呢。」


    麻耶嘴上呢喃著,露出陶醉的眼神凝視時枝被火焰蹂躪吞噬的身影。那表情仿佛是在欣賞煙火似地。激烈搖曳的橙紅色火光照在麻耶的臉上,她的表情美麗得甚至讓人看得入迷。


    代官山修介(29)


    晚上八點,太陽已經完全下山,四周被夜幕籠罩。在山下的豬鼻湖周圍,三日町的街道與度假飯店的燈光一盞接一盞地點亮。


    橘子之丘景觀展望台所在的高山山頂一片喧鬧,照明燈與調查員們的手電筒宛如舞台聚光燈般四處照射著。瞭望台的四周都被趕到現場的報社記者與電視台人員包圍起來。經常在靜岡縣地方電視台中露臉的女性播報員在攝影機前激動地報導著。


    「剛才收到情報指出,遭到火燒的兩名死者當中,有一人可能就是一連串事件的犯人。」


    「真是讓人似懂非懂的事件。一個小孩子的死亡,為什麽要讓十個人跟著喪命啊?」


    飯島低頭看著西川臥倒在地上、全身變得像焦炭一樣的屍體說著。西川是在被火焰焚身之後,自己從高台上摔下來的。似乎是因為頭部直接撞到地基的關係,脖子被扭到奇怪的角度了。因為瞭望台四周都用塑膠布遮掩的關係,媒體記者們並沒有辦法看到內部的情形。


    代官山簡單向飯島說明過事件的經過,不過並沒有告訴他有關麻耶的行動。


    「把前園時枝也算進去的話,就是十一個人啊。」


    「該死……真是最差的結果啦。」


    飯島露出怨恨的眼神,抬頭看向高台上。前園時枝的屍體就倒在那上麵。在警方來到這裏之前,前園時枝的名字從未在搜查本部中被提起過。現場的調査員臉上都露出慚愧的表情。他們乍看之下似乎都默默地在執行自己的工作,但看在代官山的眼中,他們似乎都抱著某種沉重的心情。得不到迴報的結果讓所有人都感到相當失望、沮喪而疲憊了。


    「飯島先生,可以請你來一下嗎?」


    從高台上,神田探出頭喚了飯島一聲。飯島不禁歎了一口氣,走向階梯。


    「代官大人。」


    黑井麻耶與飯島擦身而過,走到代官山麵前。黑西裝、黑頭發配上黑眼睛,她幾乎全身都溶入在一片黑暗之中。


    「你立下大功了呢。多虧你的努力,讓我們最後找出犯人了。」


    麵對麻耶無比做作的態度,代官山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幹什麽啦?」


    「請問你是什麽時候察覺到前園時枝就是犯人的?」


    聽到代官山的質問,麻耶一臉不開心地將視線撇開。


    「什麽?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啦。」


    「我也解開那個標題的謎題了。」


    「標題?」


    「就是前園時枝她作品的標題。『a』。」


    「哦哦,那個呀。」


    麻耶的眼神露出些許的不安。


    「不好意思,我從你的包包中找到那本文庫書了。」


    代官山是今天吃午餐時在蕎麥麵店發現那本文庫書的,就是在麻耶離開座位的時候。


    「等、等一下……你偷看了我的包包?」


    「關於那件事,我向你道歉。因為看到裏麵裝了一本書,就有點好奇你在讀的是什麽東西。」


    雖然當時從包包中把書拿出來的人是飯島,不過代官山決定暫時不要把他的名字說出來了。


    「你是出生在擅自偷看別人的包包也沒關係的國家嗎?」


    「對不起。」


    麵對老實道歉的代官山,麻耶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不過我想說的是,裝在黑井小姐包包裏的那本書,是克莉絲蒂的『一個都不留』啊。」


    「那又怎麽樣?,


    麻耶的下眼瞼抽搐了一下。


    「飯島先生在看到那本書之後,就告訴我克莉絲蒂的全名了。」


    麻耶又再度把視線別開,代官山毫不在意地從口袋中拿出筆記本。


    「阿嘉莎·瑪麗·克萊麗莎·克莉絲蒂。」


    代官山將筆記本上的名字念出來,並「對吧?」地確認了一句。不過麻耶並沒有迴答。


    「那四個英文字母,其實就是英國推理女王的全名縮


    寫啊。當時是因為剛好人偶隻有四尊的關係,讓我以為那些字母是對應那些人偶的。但其實並不是那樣。」


    「那又怎麽樣?那些人偶跟克莉絲蒂有什麽關係,」


    「真是的,你明知故問。那四尊人偶其實就是在模仿克莉絲蒂的代表作『一個都不留』的情節啊。被招待到孤島洋館的十名男女、擺在桌上的十尊印第安人偶、每當有一人被殺害就會有一尊人偶消失……」


    「然後呢?」


    麻耶重新將手臂環到胸前,轉迴頭看向代官山。她的表情隱約透露出放棄的態度。


    「我跟黑井小姐到暗黑人偶展拜訪的時候,桌子上擺了四尊印第安人偶。


    當時在模仿森林的桌巾上,擺了四尊手持武器的印第安男孩人偶。


    「現在迴想起來,那作品的比例實在太奇怪了。比起人偶的數目,森林實在太廣闊,給人一種莫名空曠的印象。當時黑井小姐不也對前園時枝這樣說過嗎?」


    「是嗎?我不記得了。」


    「你確實有說過。以人偶的數目來說,那森林的舞台確實太廣闊了。因此我在猜,其實那印第安人偶原本應該擺了更多吧?於是我調查一下,果不其然。」


    代官山將手機畫麵亮給麻耶看。


    「透過手機也可以看到平靜工坊的部落格,當中就有介紹暗黑人偶展。你仔細看,在正中央不就有照到『a』嗎?」


    麻耶就像已經知道代官山想說的事情似地,隻稍微撇了畫麵一眼。顯示在畫麵中的森林桌上,與代官山他們當時看到的狀況不同,而非常熱鬧。


    「在這張照片上,照到十尊印第安人偶。換言之,其實在一開始的時候是有十尊人偶的啊,跟『一個都不留』的劇情完全一樣。作品的標題也跟克莉絲蒂的全名一樣,我想前園時枝就是抱著那樣的概念取名的。然而她卻刻意使用縮寫讓人不易猜到,我猜那應該就是她留下的一種訊息吧?」


    「什麽訊息啦?」


    「這一點我稍後再說。總之,原本有十尊的印第安人偶,在我們看到的時候隻有四尊而已。也就是說,有六尊人偶消失了。」


    麻耶不禁眯起眼睛。


    「黑井小姐,你那天跟我一起去造訪暗黑人偶展了對吧?當時的目的雖然是去探聽有關畑山哲平的情報,但其實你的目的並不是那樣。你真正感興趣的對象是芭芭拉前圜,也就是前園時枝本人啊。」


    麻耶從以前就一直很想參觀暗黑人偶展。或許她一開始隻是純粹想要看那些獵奇作品而已,然而那場展覽卻剛好跟這次的事件有所關聯。注意到這一點的,隻有麻耶而已。


    「為什麽我要去試探前園小姐啦?」


    「警方當時徹底調查了過去縱火與火災事件的加害人與被害人。犯人對於用火燒死的行為非常執著,因此警方推測犯人的動機應該與此有關。然而,當中卻存在著一個盲點。」


    「盲點?」


    「就是自焚。這樣的行為中並不存在所謂的加害人與被害人,因此本部並沒有列入調查範圍中。警方根本沒有想到自焚事件的關聯性,而我直到剛才為止也是一樣。前園時枝的女兒——凜子是在這裏斷送自已性命的,而她當時就是使用汽油。」


    麻耶「然後呢?」地催促代官山繼續說下去,從她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態度。


    「你在很早的階段就注意到警方遺漏的前園凜子自焚事件,並調查出她自殺的原因,最後查出她兒子死亡的事件了。於是你開始懷疑身為遺屬的母親——前園時枝,而在跟我一同造訪平靜工坊的那天,想必你對前園時枝的懷疑又更加深了。其根據就是印第安人偶的數目。你那天手上有拿著那場展覽的簡介小冊子吧?」


    在開車前往工坊的時候,就是坐副駕駛座的麻耶看著小冊子在帶路的。


    「現在迴想起來,那本小冊子上就印出了展覽作品的照片,當中想必也有『a』的照片才對。你當時是一邊看著小冊子一邊欣賞作品的,也就是說,你一定在那時候就發現到印第安人偶數量減少的事情。原本有十尊的人偶隻剩四尊,換言之,有六尊人偶被撤下來了。而截至當天為止,有六個人在事件中遭到犠牲。你不可能會沒注意到這之間的一致性,而你也猜到接下來還有四個人會犠牲。」


    代官山中午在蕎麥麵店確認了她的數位相機中,有他跟蹤麻耶的那天晚上所拍的照片。在照片中,人偶隻剩三尊。當時正逢鬆浦妙子的事件剛發生不久,而消失的那一尊人偶正是妙子的份。麻耶的相機中另外還有之後拍下的照片,每張照片中又陸續少了一尊人偶,而且上麵各自標示著後續事件發生的日期。


    「你是不是讀太多推理小說啦?再說,為什麽前園時枝要刻意用這種方式留下殺人預告嘛。」


    「關於這一點,我想有兩種解釋。一種是推理小說中很老套的情節——希望有人可以阻止自己的行為。犯人若無其事地留下一些線索,希望有人可以注意到。這就是我剛才所說的,她所留下的訊息。」


    就算再怎麽被報複心態蒙蔽,前園時枝依然是一名善良人士。剝奪如此多條性命的罪惡感想必無時無刻都折磨著她的良心,因此她才會在作品中留下「知道的人便可以發現」的標題。


    「真的是很老套呢,那另外一種解釋呢?」


    「前園時枝患有腦瘤,因為長的地方不好,無法靠手術摘除。她的症狀日複一日地加深,暫時失憶的狀況也越來越嚴重。我想她因此才會做出人偶,每完成一件複仇就排除一尊,借人偶的數目來幫助自己的記憶。而腦瘤對她而言就是一種時限,病情的發展似乎已經進行到她隨時都有可能失去記憶了。」


    「還真是可憐呢。」麻耶的口氣表現出事不關己的態度。


    「在你的數位相機中,留有『a』的四尊人偶一尊接著一尊消失的照片。換言之,你應該就是在那時候開始懷疑前園時枝的。在跟我一同拜訪工坊之前,我猜你應該還沒有確信才對。」


    「等、等一下……代官大人,你連我的相機都偷看了?你該不會是監察官室的人吧?」


    所謂的監察官室是負責內部調查警察不法行為的部門。當然,跟代官山是沒有關係的。


    「不過你之後就對時枝的犯行抱著越來越強烈的確信。例如說,時枝最近經常會為了檢查或治療病情而進行一兩天的短期住院。我在她就診的醫院有認識的護士,於是請她幫我確認了時枝的住院日期。這次一連串的事件,都發生在她沒有住院的日期。我雖然是在前幾個小時前才發現這件事,但你想必在很早之前就掌握到這個情報了吧?我想你恐怕是在鬆浦妙子,要不然就是岩波哲夫的事件時,就已經確信是時枝犯案的了。畢竟人偶的數目也是跟著事件發生的時機在減少。隻是,你無法預測下一個會被殺害的對象是誰。就算是黑井小姐,也無法知道惡意的交接棒究竟傳到誰的手上了。而在今天中午的時間點上,我們所注意的,是鳥海尚義究竟將岩波哲夫帶給他的壓力又傳給誰了?」


    「也就是你所謂的惡意交接棒傳到誰手上了,對吧?」


    「是的。因為那個人很有可能就是下一個被害人。但我們心中卻完全沒有底。雖然你應該早就知道了。」


    仔細想想,代官山會注意到前園時枝,最開始的契機就是在今天中午,從黑井麻耶包包中發現的文庫書、從飯島口中聽到克莉絲蒂的全名而連結到『a』的意義。接著就是印第安人偶的數目與背後的涵義……以及代官山在半信半疑下調査出來有關前園時枝的情報。拚圖一片一片地拚湊起來,讓原本完全看不清楚的整體圖案漸漸成形,剩下最後一塊空白。


    ——鳥海與前園之間是怎


    麽連接的?


    「我調查了前園時枝的情報,找到西川英俊這號人物。兩個月前,他發生過一場車禍,而車禍的原因是西川酒駕的關係。我接著在他當時就職的保險公司看到了他的履曆書,上麵有記載他的個人資料。」


    「我想也是,畢竟是履曆書呀。」


    「西川跟我是同一所高中畢業的,也就是濱鬆西校。因此我立刻就想到了,那個鳥海尚義也是同一所學校畢業的。再看看出生年月日,這兩個人是同一屆的學生。我馬上確認了同窗會的名冊,結果發現西川跟鳥海果然就是同班同學。」


    連接在一起了。


    就在那個瞬間,代官山腦中的最後一枚拚圖拚上了。


    「這就是時枝說過的『蝴蝶效應』啊。」


    「也就是『大風吹,桶屋笑』吧?」(注:「大風吹,桶屋笑」是一句日本諺語,詳細的內容為「大風刮起塵土,塵土吹入眼睛,讓盲人數目增加,三味線(日本弦樂器,古代日本盲人能夠從事的工作便是彈奏三味線)的需求量增加,貓被大量捕殺(三味線是使用貓皮製成),貓的數量減少造成老鼠汜濫,老鼠咬破木桶,木桶的需求量增加,讓木桶行大賺錢。」意指事情經由連續的因果造成深逮的意義。)


    「荒木的惡意在各種因果連續之下造成了西川的酒後駕駛,讓惡意的交接棒傳到最後一個人的手上。人的惡意總是會不斷往弱小的對象傳遞,最後就會傳到在真正意義上的弱者。這次事情最後是傳到一名幼童身上。西川引起的車禍讓救護車大幅延遲抵達現場的時間,讓原本能夠獲救的幼小生命最後無法得救了。我想黑井小姐應該也已經知道那名幼童是誰了吧?你應該比我還要早知道才對。就是前園遊真,是前園凜子的兒子,也是時枝的孫子。喪兒之痛讓凜子決定自焚,斷送了自己的性命。而時枝非常痛恨造成這種結果的所有原因,於是決心報複。對她來說,照著交接棒傳遞的順序進行殺害是一件聰明的選擇,畢竟從荒木到鳥海為止,都是跟時枝沒有關聯性的人物,因此警方也無法査到時枝這號人物。」


    黑井麻耶玩弄著自己的耳垂,一臉感到無趣地聽著代官山的話。


    「黑井小姐,你之前說過你會從事刑警的工作,是因為受到父親的影響吧?」


    「是呀,沒錯。」


    「其實你還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吧?」


    「還有什麽其他的原因嗎?」


    「請問你知道『m"s shop』這家店嗎?」


    聽到代官山突然提起的店名,麻耶皺起了眉頭。那是她之前在深夜光顧過的一家獵奇狂熱者專門店。代官山後來調查之後才知道,那似乎是一間在全國獵奇狂熱者之間也非常有名的店家。


    「你該不會除了我的包包之外,還監視了我的行動?」


    「我先說清楚,我並不是監察官室的人。我沒有那麽優秀。不過現在重要的是……我確實確認過你出入那家店的事情。」


    代官山探頭看向麻耶的臉,結果麻耶嘟起嘴唇將視線別開了。


    「黑井小姐,其實你根本就不在意要逮捕犯人吧?」


    「你那是什麽意思?」


    「你真正感興趣的並不是解決事件,而是殺人現場。你是為了可以看到殺人現場而選擇擔任搜查一課的刑警的。雖然我那時候被你巧妙地蒙混過去了,但其實你有把鬆浦妙子的牙齒撿走吧?我有親眼看到你把掉在地上的被害人牙齒撿起來放進口袋的那一幕。另外,還有佐原伸子的指甲。」


    麻耶不動聲色地聽著代官山說的話,不過代官山依然不在意地繼續說道。


    「其實你是收藏家吧?你從殺人現場將犯人或被害人的遺留物偷偷帶迴家收藏了。想必在你的房間中,擺滿了會讓狂熱分子羨慕不已的各種實體物吧?而且讓人感到諷剌的是,你同時也是一名超一流的刑警。」


    「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你那是在褒還是在眨呀。」麻耶噗嗤一笑。


    「神田先生已經看出你身為刑警的才能了。你在幾天前,想必已經掌握了犯人的真實身分、犯人的動機以及事件的經過。然而你卻沒有向上級報告。因為如果犯人遭到逮捕,接下來就不會再有殺人現場了。你心中希望前圜時枝的犯行能夠持續到最後。因為你想看到的終究是殺人現場,是焦黑的屍體啊。」


    達裏歐·阿基多的電影、暗黑人偶展,代官山原本以為麻耶頂多隻是一名喜愛驚悚作品與怪力亂神的女性。但實際上,麻耶是個甚至會搜集一部分被害人屍體或遺留物的深度狂熱分子。代官山當初完全沒有料想到她的狂熱程度竟然到了這種地步。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段時間後,麻耶緩緩將頭轉向代官山,用冰冷的視線對他說道。


    「就算真的是那樣,又如何?」


    「包括犯人在內,可是死了十一個人啊。要是你能早點向上級報告的話,被害人的數目就可以減少了!」


    代官山過分激動地槌打自己的大腿。然而,麻耶卻依然不動神色。


    「所以你想怎麽做?像我這樣的小丫頭其實是個千裏眼,可以比各位老鳥調查員還要早一步看穿真相?你說了又有誰會相信?」麻耶聳聳肩膀。


    「至少神田先生就會相信。還有飯島先生也是。」


    「就算是那樣,我爹地也不會原諒的。」


    「那是什麽意思?」


    「我爹地非常喜歡我呀。所以不管是什麽樣的理由,都絕不允許有人說我壞話。包括代官大人跟神田先生也是一樣,就算是一課長或刑事部長也不例外。」


    「你這是在威脅我?」


    對於代官山的質問,麻耶搖搖頭。


    「再說,我比任何人都還要早一步推理出犯人的事情,也隻是代官大人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呀。你是一個人單獨將所有的事情推理出來,找到前園時枝的。不管是我拜訪工坊,還是照了作品的照片,全都是偶然。那本文庫書也是一樣,隻是我正在讀的書剛好跟前園時枝的作品有關聯而已。」


    「那不可能。讓我能推理出前園時枝的線索,全都是從你身上得到的。」


    克莉絲蒂的文庫書也是麻耶察覺到『a』的意義才開始讀的。她讀了那本書之後,想必就已經掌握了時枝的意圖。代官山原本以為那是麻耶拿來當消磨休息時間的讀物,但其實麻耶一直都在搭檔的身邊獨自展開推理。


    「你應該還調查了其他很多事情吧?請問你之前到愛知縣警那裏調查了什麽?跟這次的事件有關嗎?」


    麻耶並不是隨時都跟代官山共同行動,有時候她會離開代官山身邊調査一些事情。雖然她當時說是其他案件,但現在的代官山並不這麽認為。


    「另外還有一些事情我並不知道。時枝說過的那個女人究竟是誰?就是用反射光照射遊真的那個女人。你剛才在時枝被燒死時有說過吧?『連真相都不知道就死掉了』。所謂的真相到底是什麽?」


    「已經夠了吧?那全都隻是代官大人的妄想罷了。你是靠自己的力量解決了事件,這樣不就好了嗎?」


    麻耶抬頭看向代官山,露出微笑。被她斷定是妄想,代官山就無從迴應了。


    「麻耶!你過來一下。」


    從瞭望台上,神田探出頭來叫了麻耶一聲。麻耶指了一下頭上說一句「在叫我了」之後,便轉身跑上階梯了。


    代官山修介(30)


    隔天,縣警總部部長、一課長及主任召開了一場記者會。雖然事件的被害人數到達了兩位數,但因為犯人以身亡的形式被逮捕的關係,警方終於可以向濱鬆市居民宣告破案了。


    媒體雖然對警方的搜查行動表示極度的批判與苛責,但因為犯人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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