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日向的尾巴


    錄入:↑我媳婦


    物品也有靈魂棲宿。


    人類從誕生的那一刻起便有靈魂。貓狗等動物、樹木、花草、昆蟲亦然。而物品卻沒有。若說他們全都沒有靈魂也不正確,他們的靈魂一直處在長眠的狀態中。曆經百年歲月才會覺醒。經過漫長歲月而擁有靈魂的物品,不知從何時起,人們都稱之為付喪神。


    在藩國裏,藩內和他藩的工匠潛心打造的道具,擺放在藩主的四周陪襯。每一件都備受悉心照料,不過,物品老舊或毀損後,大多會功成身退。不過,當中仍有一小部分道具,始終沒有多大的缺損,代代流傳下來,曆經百年後就此覺醒,成為付喪神。硯台精便是其中之一。


    第一次醒來時,硯台精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庭前積著一整片皚皚白雪。硯台精一整天都望著格子窗外那覆滿庭院的白雪,直到隔天清晨,他才歎了口氣。


    (要是能一直當個普通硯台就好了……)


    硯台精很快便對自己成為付喪神感到懊悔。當他還是個普通硯台時,記得有個付喪神屏風怪現出原形,大鬧一場。那個屏風怪被人逮住,砸成碎片,最後送進寺裏燒成灰燼,裝進壺中,貼上護符加以封印。要是現身,包準沒好事——如此暗忖的硯台精雖已成為付喪神,卻不曾像其他付喪神一樣,半夜驚嚇藩內的人們,或是惡作劇。雖然會在書桌上散步,但他基本上很乖巧,都會待在原本的場所,保持沉默。


    硯台精成為付喪神後,過了三十年,藩內麵臨了某個問題。這裏雖隻是個小藩,但在財政方麵並不窮困,而且現任藩主人稱賢君,表現傑出,可說是無從挑剔,最重要的是未來要繼承藩位的少主,賢能享譽鄰藩。少主為人公正無私,待人以誠,不分貴賤,心地善良,人品備受藩內百姓景仰,然而……藩內麵臨的問題,也正出在這位少主身上。


    少主的能力人品皆無與倫比,但身體孱弱。他自幼便體質虛弱,周遭人都盼望他的身體能隨年紀漸長而變得強健,但年紀愈長,身體的毛病卻愈來愈多。現任藩主除了這位少主外,無其他子嗣,但他底下有兩個弟弟。日後若有萬一,便由他們來繼承——雖然也有這樣的打算,但少主的叔叔們就不用提了,就連現任藩主、家臣、領民們,藩內所有人都認為少主是次任藩主的不二人選。如此受人景仰的少主,可說是世所罕見,但也因為這個緣故,藩內一直處在搖搖欲墜的狀態,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硯台精早在一百三十年前,便被擺在這間有圓格子窗的起居室書桌上。這間名為「六花之間」的房間,是藩主寫字時所用的場所,寬敞的房內隻擺放書桌、文鎮、硯台,以及成疊的紙張。當中隻有硯台精一個付喪神。硯台精所在的書桌,就位在大格子窗正下方。


    春天的櫻花、夏天的翠綠與蟬鳴、秋天的楓紅與日本鍾蟋的美妙鳴唱、冬天的寒牡丹與瑞雪……硯台精生活中的樂趣,就是欣賞窗外的季節流轉,以及主人用上好的墨在他身上磨墨。以他磨出的墨汁寫出秀麗的好字,硯台精也無比喜愛。相反的,若是寫出的字難看拙劣,他便深感沮喪。而最愛惜他的,也正是這位藩主。


    硯台精成為付喪神,是第十代藩主在位時的事,不過,後來的這三十年裏,他從未與任何人交談。他原本打算一生都堅守這個原則,但在第三十一年,他打破原則。起因在於硯台精不小心說了一句話。


    那是某個冬日清晨發生的事。前來六花之間打掃的人,為了通風而把門敞開,但打掃結束後,那人離開房間卻沒把門關上,一開就是六個小時。這天吹著強風,寒風颼颼,不斷從中庭吹進六花之間。雖然付喪神遠比人類來得強健,但同樣會感冒。硯台精所在的書桌離房門有段距離,而且最重要的是可能會被看到,所以他不能自己去把門關上。待過了六個小時後,全身冰冷的硯台精忍不住說了一句話。


    「好冷……」


    「咦?」


    聽到有人迴應的聲音,硯台精馬上對自己的失言後悔。門邊站著一個頭上頂著漂亮月代1,前額劉海的少年。年約十三、四歲,臉色蒼白,看起來很虛弱。硯台精馬上便認出他是少主。因為他與城內人們流傳的模樣相同。硯台精想到自己即將被捕、支解的可怕模樣,頓時無法動彈。少主原本也呆立原地,但他左右環視四周後,將門關上,走向硯台精身旁。接著朝書桌前彎下腰,注視著硯台精說道:


    「不冷了吧?」


    現在後悔已經太遲了——硯台精沉默不語。


    「剛才你說『好冷』對吧?」


    少主挨向硯台精麵前跟他說話,但此時硯台精當然不想再多言。


    「這應該不是我自己的錯覺吧?」


    麵對少主的柔聲詢問,硯台精的雙眼和嘴巴緊閉。他期待少主能就此死心,迴他房間去,但一直感覺到他的氣息就在身旁。


    「你叫什麽名字?」


    少主這意外的詢問,令硯台精心中一凜。他還是第一次被人問起名字。


    「我名叫直澄。寫法是……」


    直澄就像突然想到似的,拿起硯台用的水,倒入硯中。發出磨墨的磨硯聲,硯台精逐漸感到寬心。直澄的磨墨動作無比輕柔,磨好的墨水濃淡,也與硯台精的理想標準吻合,而且他又寫得一手好字。他以與外形不符的豪放瀟灑字跡,寫下自己的名字後,把紙拿向硯台精麵前。


    「我已經告訴你名字了,你也告訴我吧。」


    直澄一臉雀躍地望著硯台精。硯台精此時心中的感覺難以言喻,但他還是猶豫該不該說話。過了一會兒,直澄自言自語道「你該不會沒有名字吧……」這句話聽來無比落寞,硯台精也開始覺得有點感傷,但他急忙揮除心中剛萌芽的念頭。


    「少主,您在哪兒呀?」


    「啊,我偷溜出來的事,好像穿幫了。」


    硯台精微微睜眼偷瞄咳嗽的直澄,但直澄此時正忙著整理桌麵,沒注意到他。他以抹布擦除墨水,並用擺在一旁的水壺將殘留的墨水衝幹淨,硯台精鬆了口氣。


    「我會再來的,硯台精。」


    直澄留下這句話後,就此離去。直澄沒叫他怪物或妖怪,而是用這種帶有幾分尊敬的稱唿,這令硯台精感到有點難為情。


    直澄果真如他所言,不時都會來看硯台精。有時是偷溜出寢室,有時是趁大夫不注意時跑來。


    「硯台精。」


    不管他怎麽叫喚,硯台精都不迴答。


    「你看外麵。春意漸濃,令人心曠神怡呢。」


    自從兩人邂逅後,直澄總是自己一味地跟硯台精說話。盡管他沒迴話,直澄也不在乎。從那個冬日至今已過了一個半月,硯台精依舊不發一語。直澄平時因為念書和生病,抽不開身,所以沒每天來報到,但他不時會突然來訪,坐在書桌前,或是緊依在硯台精身旁,在書桌上托腮凝望。獨自說些無關緊要的事,然後就此離去。


    「跟在我身邊的小姓2,你知道嗎?年輕的名叫速水,是我奶媽的兒子。遠水從小就是個愛哭鬼,明明大我四歲,卻像小鳥一樣,老愛哭。不過,他總是在身旁守護我。和以前一樣,對我的關心勝過對他自己。我一直把速水當作自己的親哥哥。」


    速水明明是個小姓,卻常像家人似地訓斥直澄。硯台精常暗自納悶,不知道他們是什麽關係,如今他還沒問,直澄先告訴他答案了。


    「另一名小姓名叫織衛。是名劍術高手,弓技也很是了得。原本理應被推舉為藩內指導劍術的師傅,但織衛是個怪人,竟然自願要當我的隨從。所以我在織衛麵前總是抬不起頭來。」


    在聽他談及此事之前,硯台精


    並沒留意此事,不過織衛確實是名深具武士氣概的男子,硯台精在不知不覺間,也和直澄有同樣的心情。


    「我奶媽是一位很溫柔的人。我一歲時喪母,所以奶媽把我當親生兒子般疼愛。她似乎現在仍當我是三、四歲孩童,之前我打噴嚏,她還急忙拿紙湊向我鼻子對我說『擤吧』。在走廊上的侍從們見了,紛紛偷笑,真教人難為情啊。」


    直澄常聊到城內人們的事。諸如園丁的愛好、掌管文書工作的佑筆喜歡的人、藩士們的古怪習慣,直澄知道許多秘密,讓人很想問他一句「你是從哪兒得知的?」托他的福,盡管硯台精一直待在書桌上,但是對城內人們的脾氣和特征都知之甚詳。


    「家父外表威嚴十足,看起來不易親近,其實是位重感情的人。」


    每次聊到藩主,直澄一定會這麽說。


    「有一次我偷溜出寢室,在走廊上正好撞見家父。家父很清楚我不該出現在那裏,當時我心裏已做好準備,恐怕今後再也不能溜出寢室了。但家父什麽也沒說,隻將他身上的短外罩披在我身上,就此離去。我既高興,又羞愧,盡管沒被責罵,但我已經深切反省。」


    直澄所說的每一個人,對硯台精來說,都充滿了魅力,但是對直澄的搭話,他還是沒任何迴應。這時候他仍在心中發誓,絕不能現出原形。然而,他萬萬沒想到,這句誓言竟然會那麽快就被打破。就在遇見直澄的短短兩個月後。


    這天,直澄一如平時,來到硯台精所在的六花之間。


    (咦?)


    如果是平時,直澄一來便會叫他一聲「硯台精」,但這天他始終一句話也沒說。硯台精感到納悶,微微睜眼偷瞄,這時,他發現平時總是在書桌上托腮凝望的直澄,竟然不見蹤影。硯台精再次閉上眼。感覺得到直澄的氣息。他豎耳細聽,傳來一陣像是直澄的唿吸聲。


    「唿……唿……唿……」


    雖然氣息微弱,但顯得很急促。硯台精有不祥的預感,他略微起身,往桌下觀望。直澄果然就在桌下,他像在磕頭似的,俯臥在地。硯台精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處置。是要出聲叫喚,還是爬下去查看他的情況,或是就此放任不管呢?——這樣未免太狠心了。如果一直沒人發現,情況一直惡化下去,或許會有性命之危。可是這對硯台精來說,是一樣的情形。他出麵救直澄,就如同是暴露自己的真實身分。就在硯台精猶豫不決時,直澄的唿吸聲變得愈來愈急促。


    第一次見到直澄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硯台精坐起上半身,心中忐忑不安。隻要他往後躺下,闔上眼睛,就不會再看到直澄痛苦的表情。隻要伸手捂住耳朵,就聽不到那微弱的唿吸聲——盡管心裏明白,但他就是辦不到。


    最後,硯台精伸出手,抓著書桌邊緣跳下榻榻米,來到直澄臉旁。以他小小的手掌一再拍打直澄的臉,但沒有絲毫迴應。拍打脖子和肩膀,直澄也隻是緊閉雙眼,痛苦地喘息。望著直澄的臉,硯台精難過得想哭。


    (這孩子明明那麽努力,為什麽會受這種苦?)


    直澄雖然會溜出寢室,卻不曾從自己的修鏈中逃脫。非但如此,他連臥病在床時,也都認真苦讀,此事城內的人全都知道。


    「他每天睡不到兩個時辰(四小時)。就算闔眼,也在背誦莊子,隻要看家臣麵有愁容,便會主動找對方詳談。」


    像他這樣,什麽時候會把時間用在自己身上呢——之前織衛曾這樣向速水說過。硯台精對直澄深感同情。所以一不小心脫口而出。


    「喂,直澄。你不要緊吧?哪裏痛嗎?肚子?還是胸口?」


    硯台精搖晃著直澄肩頭,一再叫喚。起初直澄完全沒迴應,但硯台精拚命和他說話,他突然傳來「嗬嗬」的笑聲。


    「你終於和我說話了。」


    我贏了——直澄睜開眼,仔細端詳長出手腳的硯台精,笑著說道。硯台精先是一怔,接著猛然把手從直澄肩上縮迴,順著書桌的桌腳往上爬,想迴到原來的場所。


    「等一下,再多說一些嘛……你好不容易才開口呢。」


    「放開我!」


    直澄坐起身,抓住硯台精的身體,硯台精揮舞著手腳,極力抵抗。直澄見他怒氣騰騰,隻好鬆手,硯台精迴到原本的位置,收迴手腳。過了一會兒……


    「……你看我慌亂地現出原形,想嘲笑我對吧?剛才你說『我贏了』,不過,隻要是少主出馬,應該每件事都能贏吧。」


    聽硯台精這麽說,頭靠在書桌上的直澄微微一笑。硯台精覺得自己被耍了,心想「我再也不講話了」,就此保持沉默。直澄也不說話,就隻是一直把頭靠在書桌上。


    不過,一個小時後,硯台精再也受不了。因為直澄的發髻一直碰觸他硯台的側麵,令他搔癢難耐。他微微睜眼窺望直澄,發現他滿臉通紅。


    (這次改裝病,閉氣是嗎?真是學不乖。)


    他想給直澄一點顏色瞧瞧,站起身,朝他臉上打了一拳,這才發現他的模樣和剛才不太一樣。看他滿臉通紅,果然全身發燙。


    「你、你身體不舒服嗎?」


    見直澄全身癱軟,硯台精驚慌失措。都是因為你說那種莫名其妙的話,才會這樣——硯台精心裏這麽想,為之一驚。他該不會從剛才起就已經不舒服了吧?如果那是裝病,未免也太逼真了吧。


    「你為什麽要說那種謊……既然人不舒服,就直說啊!」


    「因為你很善良……會替我擔心。」


    「你、你人不舒服,哪還有空替妖怪操心啊!」


    這樣啊——直澄頷首,唿吸急促地笑著。


    「硯台精是妖怪嗎?你很可愛,應該是神明的使者,是精靈……」


    話說到一半,直澄突然不再言語。慌張地在直澄身旁打轉的硯台精,迴到他原本待的位置後,縮迴手腳。待恢複成普通硯台後,他深吸一口氣,朗聲大叫。


    「——少主在六花之間昏倒了!」


    多虧硯台精的朗聲叫喚,有人聞聲趕至,救了直澄。待直澄痊愈康複後,速水問他「當時到底是誰在叫喊啊?」直澄都隻是笑而不答,沒向任何人透露半句關於硯台精的事。硯台精一直豎耳聆聽人們的交談,所以他知道直澄平安無事,不過,一直到十天後,直澄出現在他麵前,他才打從心底鬆了口氣。


    「抱歉,嚇到你了。」


    直澄的口吻一如平時,同樣手擺在書桌上,雙手托腮,麵帶微笑。


    「你還在生氣啊?」


    嗯——硯台精頷首,直澄突然表情為之一亮。


    「……你幹嘛笑?」


    硯台精以滿含怒氣的聲音問道,直澄發出清亮的笑聲迴答:


    「因為我現在終於知道,當時和你交談,並不是我自己在做夢。我很開心。謝謝你救了我。」


    聽他說得這麽客氣,硯台精一時想氣也氣不起來。經過這次的事件後,硯台精便開始與直澄交談。對「裝病」一事一直懷恨在心的硯台精,認為「不能輕易原諒他」,因而對直澄都采取冷淡的態度,但見過四、五次麵之後,他的決心便就此輕易瓦解。直澄對任何人都笑臉以對,不過他的笑臉顯得很成熟,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紀還大上許多。但自從那次他昏倒後,在硯台精麵前總會展露天真的笑容。關係變得密切的硯台精,也愈來愈常對直澄的詢問發表看法。


    「硯台精,你曾到外麵去過嗎?」


    「沒有。打從我來到這世上,就一直都待在這個房間裏。」


    成為付喪神後,硯台精也不曾離開過這個房間,所以他不曾靠自己的力量踏出房外半步。直澄聞言後,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你明明有腳,為什麽不想到外麵去?」


    「我是為了書畫筆墨而存在。不管活得再久,是否長出手腳、眼睛、嘴巴,還是不能忘了本分。」


    「你說自己曆經百年才成為付喪神,但你磨了一百年的墨,為什麽身體一點都沒磨損呢?」


    在磨墨的同時,硯台也會磨損,所以硯麵會逐漸被磨凹。但硯台精的硯麵卻如同直澄所說,像全新的一樣平坦。


    「我是付喪神。會成為付喪神的物品,似乎原本就有這樣的資質。因為我從很久以前就這樣,不管怎麽磨,都不會減損分毫。」


    直澄發出一聲讚歎。隻有在這時候,他才會展現出這個年紀該有的天真,硯台精鬆了口氣。


    「你得到很棒的能力呢。不過這樣的話,應該會更想嚐試以前做不到的事才對。硯台精,你真是個平淡無欲的妖怪呢。」


    直澄以平時那沉穩的微笑誇讚硯台精。硯台精靜靜注視著直澄,心想……


    (不知道誰才是真正平淡無欲呢。)


    直澄自幼便為病痛所苦。就算他沒貪欲,會渴望有個強健的身體,也是人之常情。


    (但他卻從未說過這種話。既不羨慕別人,也不嫉妒別人。)


    當時兩人認識已有一年半,直澄常以蒼白的臉色出現在硯台精麵前。每次看到他,總覺得他日漸消瘦。


    「你的身體不要緊吧?」


    就算問直澄,他也隻是笑而不答。應該是不太樂觀吧。不過從那之後,為了不讓硯台精擔心,他就不再逞強。細問之後得知——


    「因為你很容易生氣。要是我逞強的話,你可能又會不跟我說話吧?讓你擔心,雖然心裏不太好受,但總比你不跟我說話來得好。」


    這種任性,很像少主的作風吧——直澄朗聲大笑,然後嗆了起來。直澄在任何人麵前,總是細心周到,刻意麵帶微笑,不讓人操心,但是在硯台精麵前,卻流露出像孩童般的表情。硯台精明白他的心思後,心中略為放心。


    (在任何人麵前都不敢鬆懈,結果累垮了自己……這種孩子的模樣是最不樂見的。)


    直澄的眼神就像個普通的少年,但表情和個性卻比一般大人還要成熟。雖然氣色不曾好過,但他始終都很堅強。他以強韌的精神硬撐起幾欲倒下的身軀。洋溢的才華,讓直澄比原本的他更為強韌,更加耀眼。這令硯台精引以為傲,同時也為之黯然。


    (他沒來。)


    直澄已有二十天沒來看硯台精了。之前他感到身體微恙時,往往隻要在床上靜養十天,便能恢複。每當經過十天的休養,他以略顯憔悴的笑臉來到六花之間時,硯台精總是暗自鬆了口氣。


    (再忍耐一陣子,就會恢複了。隻要靜養十天就行了……再忍耐一陣子。)


    直澄之前說過,他都會這樣告訴自己,像在念咒似的,在床上一直如此喃喃自語。從那之後,每當看不到直澄的身影,硯台精也會像這樣念咒。但這次等待的天數,已多出十天一倍。等了二十天後,又過了十天。


    (再怎麽念咒也沒用。)


    硯台精如此暗忖,決定在睽違一百三十年後,要離開六花之間。他這還是第一次自行走出這裏。半夜時分,他摸黑走向直澄的房間。由於不清楚地點,他早已做好心理準備,路上可能會迷路,但沒想到很快便找到直澄的房間。因為裏頭傳來「咳、咳」的輕細咳嗽聲。雖然是極力壓抑的細微咳嗽聲,但這樣的顧慮,反而讓人一聽就知道是直澄。


    來到起居室附近一看,小姓速水與織衛在一旁守候。起居室前點著兩根蠟燭——就算光線再怎麽昏暗,肉眼仍可以清楚看見硯台精,他若是從正麵走,一定會被發現。他返迴原路,試著沿宅邸繞了一圈,但除了有小姓把守的這扇門外,似乎沒其他地方可以通往直澄的起居室。一時間也找不出其他捷徑、窗戶,或是小洞。硯台精不得已,心裏已做好覺悟,決定硬闖。雖然此舉有勇無謀,但就算會因此喪命,他也要見直澄一麵。


    就在他往前疾衝時,蠟燭的燈火突然熄滅。不光是蠟燭,就連外頭照亮的火把也一起熄火。


    (這怎麽可能……)


    硯台精大為吃驚,因為就連空中的明月也隨之消失。原本天上明明連一片雲也沒有。小姓和在外頭看守的武士們,遠比硯台精還要慌張。


    「眾人冷靜!一定是被風吹熄的。」


    「……你自己才要冷靜呢!今晚根本就沒風啊!」


    眼睛不習慣黑暗的人們,就隻會大唿小叫,不敢動彈。硯台精和其他妖怪一樣,夜間視力絕佳,但麵對這突如其來的情況,仍不免大吃一驚,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這時,他身體突然騰空而起。


    (我在人類的手掌裏。)


    硯台精臉色發白。他身後應該有人才對,但他無法轉頭。


    「我把火熄了。」


    有個男人以冷靜的聲音向他說道,硯台精全身為之一震。


    「至於月亮,我隻是以幻術將它遮掩住罷了。過一會兒,等有人習慣黑暗,點燃了燈,我的幻術就會破解,月亮就會再次顯現。」


    你趁這個時候快去——對方悄聲說道。他並不算是硯台精的同伴。這麽說來,他是人類。


    「你是人類……為什麽要幫我?」


    硯台精望著前方問道,將他放在手掌上的男子莞爾一笑。


    「你以為人類會用幻術嗎?」


    「可是……你身上感覺不出半點妖味。」


    妖味也就是妖氣。妖氣雖無味無臭,但就像不斷發散的氣味般,感覺得出來。這個男人沒半點妖味。不過,他身上倒是有一股甘甜的煙杆氣味。


    「不是人類,就是妖怪,那沒有妖氣,就是人類嗎?」


    你可真單純——男子就像在哼歌似地說道。聲音好聽至極,令人為之陶醉。


    「這世界和那個世界,都不是隻有黑白兩色那麽容易區分。也有像我這樣的灰色人物。」


    語畢,男子將硯台精拋向真澄的起居室附近。硯台精一落地,馬上往前疾奔,從那些沒用的小姓當中穿過,微微把門打開一道細縫,鑽進直澄的起居室內。硯台精一路上都沒迴頭看,但就在他關門時,感覺似乎看到了被遮掩的月亮。


    一進入直澄的房間,硯台精頓感一陣寒意襲身。裏頭明明沒半扇窗,但空氣卻異常清冷。正中央有個從天花板垂吊而下的蚊帳,裏頭有個小小的人影。


    「直澄。」


    硯台精走進蚊帳內,悄聲叫喚,但沒有迴應。就隻有一隻白皙的手掀起棉被,硯台精就像受到邀請般,自己走進棉被裏。緊接著……


    「少主,您不要緊吧?」


    手持燈火的兩名小姓,沒知會一聲便走進房內。要是再慢一步,硯台精恐怕就會被發現了。直澄不顯一絲慌亂,平靜地迴答道:


    「我沒事。你們那邊怎樣?」


    「我們一點都不重要!少主您平安無事就好……」


    「要是你們怎樣的話,你以為我會說一句『一點都不重要』嗎?」


    直澄難得以嚴厲的口吻如此說道,速水和織衛為之一震,但馬上搖頭迴應。直澄見狀,臉上浮現柔和的笑容說:


    「正因為有你們在我身旁服侍,我才能平安活到現在。別再說不重要這種話了。要是你們有什麽萬一,我也不想活了。」


    「少、少主……」


    速水像孩子般放聲大哭,織衛眼泛淚光,雙唇緊抿。躲在棉被裏的硯台精,眼淚也差點奪眶而出,但他極力忍住。因為直澄的口吻雖然很平淡,但他發現這是直澄平時心中的想法。


    「總之,我平安無事。我想休息一會兒……」


    速水與織衛強忍著嗚咽聲,深深行了一禮,退出


    直澄房外。接著外頭有一陣子喧鬧無比。好不容易寂靜重新到來,硯台精這才鑽出棉被,望著雙目緊閉的直澄,叫喚他的名字。


    「……我剛才說了謊。嘴巴上說『沒事』,但你明明冒著生命危險來這裏看我呢。這可是一件大事啊。」


    直澄緩緩睜眼,臉上浮泛的不是剛才對家臣展現的成熟笑臉,而是像幼童般的天真笑容。看到他此時的笑臉,硯台精不禁悄聲說了一句「我好害怕」。


    「……害怕再也看不到你了。」


    直澄收起笑容,沉默片刻。平時他臉色蒼白泛青,而今天則是像紙一樣白。直澄就像在凝望夜空般,注視著天花板,神情落寞地說道:


    「……為什麽我會這樣呢。明明身為藩主的繼承人,卻總是眾人在保護我。應該是我要負責保護大家才對啊。」


    直澄第一次道出隱藏心中的想法。硯台精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像這樣誕生在這世上,我不該埋怨上蒼。隻不過,我常常受不了自己的沒用。」


    直澄像在吐氣般悄聲說道,不讓拉門外的速水和織衛察覺。


    「因為身子孱弱,老是讓家父擔心。速水被指派來照顧我,浪費了他過人的能力。織衛並不是為了將這個老是逃離病榻的少主帶迴床上,才自願照顧我,而我活在世上,也不是為了讓奶媽自責『是我的奶水毒害了少主,我對不起大家』。家臣和百姓們都誇我是『賢君之才』,但我卻隻能終日躺在床上。眾人是這般支持我,而我卻……」


    就像是個苟延殘喘的死人——硯台精好像聽到直澄這麽說。由於中間變得聲若細蚊,一時聽不清楚。接下來隻傳出痛苦的喘息聲,除此之外,一片悄靜。


    「……大家都很喜歡你。光是看你笑,大家就覺得很幸福。」


    「那和白活一場有什麽兩樣。」


    直澄迴以從未有過的冷淡口吻。硯台精為之瞠目,接著他發出很不搭調的快樂笑聲。


    「白活一場?嗯……這樣我就稍微放心了。直澄你還隻是個小鬼呢。」


    「……你說什麽?」


    直澄難得會發出強硬的語氣瞪人,硯台精正視著他,清楚地對他說,你才不是白活呢。


    「要是沒有了你,眾人都會意誌消沉。守護眾人笑容的,就是你的性命。不管你再沒用、再柔弱,或是覺得自己『白活一場』,但看在眾人眼中,你的生命還是像一顆明星一樣,比誰都來得亮眼。」


    我也這麽認為——硯台精最後如此低語道。直澄再次陷入沉默,恢複原來的表情,闔上雙眼。由於聽不到他的唿吸聲,硯台精擔心地朝他臉上窺望,發現他緊咬著自己的嘴唇,雙唇顯不出半點血色。不久,他開始滲血,硯台精急忙想撬開他的嘴,但直澄卻默默搖了搖頭。正當硯台精慌亂不安時,直澄輕觸他的小手,以他平時的柔和神情微微一笑。他的嘴唇隻有短暫的瞬間一陣顫動,並沒流淚。


    (真是個堅強的孩子。)


    硯台精對直澄感到無比憐愛。同時也感到無比哀傷。


    眾人都替他擔心,祈禱他能早日康複,但直澄卻遲遲不見好轉。硯台精一直在一旁守護著日漸衰弱的直澄。他不必再趁半夜潛入。多虧直澄向父親請托,硯台精此時已擺在直澄的起居室內。


    「我真笨。早點這麽做不就好了。」


    因為老是躺在床上,腦筋都變遲鈍了——直澄開朗地說笑。白天時因為有旁人在,硯台精都乖乖待在書桌上當個普通硯台,但是到了夜裏,小姓站在拉門外看守時,他就能好好陪直澄聊天了。某天晚上,硯台精像往常一樣準備鑽進直澄被窩裏時,發現他擺在枕邊的一張紙。


    「那是速水的弟弟足穗給我的『痊愈』護符。似乎是來自一座頗為靈驗的神社。足穗在江戶的藩邸3工作,他特地派信差送來給我。」


    因為那兩兄弟特別疼我——直澄忍不住笑了出來,這時,他突然望向硯台精。


    「硯台精,你不會受影響嗎?妖怪會怕護符嗎?」


    嗯——硯台精點了點頭,拿起護符仔細端詳。


    「如果是會侵害人體的病魔,應該很怕這種『痊愈』的護符,不過,隻要不是病魔,就算碰到,也不會覺得怎樣。換句話說,這對侵害你身體的家夥來說,非常有效。」


    硯台精說謊。事實上,這張護符根本不具驅除病魔的能力。不過,要是直澄能因此相信放寬心就能「痊愈」,那就再好不過了。硯台精小心翼翼地將護符放迴枕邊,鑽進直澄的棉被裏。


    「速水疼愛我,更勝於他的親弟弟,所以我本來還擔心自己會惹來足穗的埋怨呢。」


    所以不管有沒有效,我都很高興——直澄莞爾一笑。


    「根本沒人會討厭你。」


    「你原本不就討厭我嗎?」


    對我冷淡極了——直澄鼓起他瘦削的腮幫子,硯台精為之苦笑。


    「我不是因為討厭你才那麽做。我隻是不喜歡與人類接觸。我們的力量很弱小,所以對體型巨大的人類還是有點害怕。」


    「你體型真的很小。我並不覺得妖怪有什麽可怕,不過,送我護符的足穗卻非常怕妖怪,總是隨身帶著一串佛珠,誦念佛經。」


    「信仰虔誠並不是壞事,但凡事都仰賴神明,是沒用的。」


    硯台精不禁笑了出來,這時,直澄側著頭,一臉納悶地問「妖怪和神是不一樣的嗎?」


    「嗯,幾乎完全不同。」


    也有人分不清什麽是妖怪,什麽是神,不過,妖怪大多是指擁有某種特殊能力者。而另一方麵,神不會特別擅長某項能力,但祂們大多具有能掌管自己領域內一切大小生物的能力。


    「我比較喜歡妖怪。」


    直澄毫不隱瞞的發言,硯台精聽了之後苦笑道「你真是個怪人」。


    「可不是所有妖怪都像我這樣,什麽也不做。他們會嚇人或是惡作劇。」


    「不會親切地和人類說話是嗎?那麽,我倒是得到寶貴的經驗呢。」


    沒錯——硯台精神氣地應道,直澄看了直笑。但硯台精卻笑不出來。最近每當他看直澄笑,便說不出話。因為每次直澄笑完後,便會無力地咳嗽起來。他那像歎息般的咳嗽,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硯台精很想輕撫他的背,但守在外頭的速水馬上便走進屋內,硯台精隻好急忙鑽進枕頭下。


    「少主……!」


    速水扶直澄坐起,一再輕拍他的背。


    「我的背好像火燒一樣。」


    「……我猜是因為您一直都忍著不咳出聲來。」


    好不容易才停止拍背的速水,眉毛垂成了八字眉,一副窩囊相。


    「不過一點點小事,你用不著這麽急著趕來。我覺得難受時,會叫你來的。」


    您說的話我不信——速水蹙緊眉頭。


    「您太會忍耐了。忍耐到超出自己極限,所以在您開口說『難受』前,我得先趕來才行。我負責照料您,所以您得多讓我照顧才行啊。」


    「我應該多任性一點才對是嗎?」


    您真是的上述水露出開心之色,直澄接著微笑說道:


    「那麽,我想吃西瓜。」


    速水啞然無言。寒冬時節要吃西瓜,在這個時代要上哪兒找啊。看速水為之一僵的表情,直澄一時忍俊不禁。


    「瞧你的表情……開你玩笑真的很有趣。」


    「少主!」


    速水大聲叫道,接著猛然驚覺,捂住嘴巴,待眉間緊蹙的皺紋鬆開後,他麵露苦笑,輕輕將直澄扶迴被窩裏躺好。


    「您沒發燒吧。您好像半夜常自言自語,最好自我節製一下。」


    躲在枕頭下的硯台精為之一驚,


    縮起身子,但直澄卻處之泰然地點頭迴了一句「我會多注意」。速水步出房外後,隔了一會兒,硯台精才悄聲道:


    「……竟然敢對藩主的兒子說『你說的話我不信』,他可真敢講。對主子一點都不顧忌。」


    就像親兄弟一樣——硯台精如此說道,直澄聞言,臉上泛起透明的笑意。


    「要是我有兄弟,不知道有多好——以前我每次臥病在床,總會這麽想,但自從有速水和織衛的陪伴後,我已很少會這麽想了。」


    我得好好感謝他們兩人——真澄說到這裏,緩緩闔上眼。硯台精站在因體力耗盡而睡著的直澄身旁,心中難過不已。


    (他說的『要是我有兄弟』,並不是因為自己一個人感到寂寞……而是他年幼時每次病倒,便意識到自己有可能喪命,而擔心家中沒繼承人。)


    硯台精伸手按住心痛的胸口,愈想愈氣。


    (連虛弱的時候都還在想別人的事。那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要替自己擔心?)


    恐怕直澄從來不曾擔心過自己的事。為了身為藩主的父親、速水、織衛、奶媽、足穗,最重要的是為了藩國,直澄耗損他自己的生命,來保住自己以及眾人的生命。硯台精靜靜注視擺在枕邊的護符。雖然他沒有仰賴的神明,但如果有可以讓他仰賴懇求的神明,要他跪下來磕一百個響頭他也願意。不管是天照大神還是釋迦牟尼都好。要是有神明願意到這裏來實現他的願望就好了——硯台精陪伴在麵如死灰,沉沉睡著的直澄身旁,腦中一直這樣思索。


    硯台精本以為護符根本不管用,但過了數天後,直澄卻突然康複了。原本他的病情連藩醫也束手無策,但他卻莫名其妙逐漸痊愈。直澄的康複,為藩內帶來歡笑,硯台精也鬆了口氣。


    「護符的功效真驚人。昨天之前的事,就像一場夢似的。」


    難得直澄以雀躍的聲音如此說道,這天他從床上起身,坐在書桌前。


    「我來寫封信給足穗,順便向他道謝。你的身體借我一用。」


    直澄用硯台精開始磨墨,沙沙沙的悅耳聲音響遍房內。這時,有個東西在硯台精心中緩緩擴散開來。最近一直都心情沉重,而此時這種愉悅的感覺,簡直宛如置身夢中。直澄手握毛筆沾墨,振筆疾書。


    「你寫完後,可以讓我看嗎?」


    「不行。讓人看這封信,對足穗太失禮了吧?」


    「我又不是『人』。」


    說得也是——直澄發出輕快的笑聲。


    「真拿你沒辦法。待會兒我再念給你聽……」


    ——咳——咳咳咳咳


    真澄突然咳了起來水。硯台精差點忍不住坐起身,但他硯台裏還留有墨汁。要是這時候起身,會弄髒書信——正當他猶豫不決時,直澄又咳得更兇了。


    「……!」


    不由自主睜開眼睛的硯台精,眼前出現一幕他在這世上最不想看到的情景。直澄從口中嘔出鮮血。他仍狂咳不止,鮮血不停嘔出,滴落地麵。當直澄癱軟跪在地上不住咳嗽時,速水與織衛兩人才剛返迴。兩人麵對眼前駭人的光景,嚇得說不出話來,就此維持開門的動作,久久無法動彈。


    「咳咳咳咳……」


    最後直澄喉嚨一陣顫動,就此倒臥在榻榻米上。


    「少、少主!」


    速水和織衛踩著不穩的步伐疾奔而來,直澄向他們低語一聲「什麽事?」


    「您現在別說話!」


    織衛禁不住吼了起來,但直澄仍嘴唇微動,想告訴他什麽。


    「燒……了它。」


    直澄指著寫到一半的那封信。


    「要是……足穗……認為是他害的,那就太可憐了。」


    麵對直澄的請托,足穗的哥哥速水抱著直澄,一再頷首,淚流不止,但織衛卻始終不肯點頭。


    「少主,不可以……您一定會痊愈的。到時候要是沒有這封信,足穗才真的會意誌消沉,不斷責備自己。」


    您會再康複的,一定會——織衛極力說服他,直澄朝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燒……了它。」


    「少……少主。」


    織衛的淚水奪眶而出。像瀑布般泄下的淚水,他也不擦拭,便直接奔出房外,不久,藩主陪同他一起前來。藩主麵對渾身是血的直澄,沒半點嫌棄的模樣,緊摟著他。


    「爹……」


    直澄說完後,又嘔了一大口血。藩主以顫抖的手輕撫愛子的臉頰和頭發。


    「直澄……直澄……你振作一點!」


    直澄緩緩朝全身發顫的藩主伸手。


    「請您別擔心……這樣……對您的身體有害。」


    藩主執起直澄的手,緊緊握住,這時剛好藩醫趕到,直澄旋即被送往鋪設在鄰房的被鋪裏。


    硯台精在渾然未覺的情況下現形,呆立在書桌上。墨水從桌上滴落榻榻米。藩主原本輕撫著直澄寫的書信,這時突然站起身,以厲鬼之姿站在硯台精麵前。


    「原來是你……」


    那是冷酷無情的聲音。硯台精已經做好覺悟,準備讓全身劇烈顫抖的藩主一把抓起,砸個粉碎。


    「哇~~」


    沒想到藩主竟然當場跪地,抱頭呻吟。現場慌成一團的人們,個個停止動作,屏氣斂息,現場籠罩著一片死寂。


    「……就是你附身在我兒子身上,吸取他的靈魂對吧……你竟然做出這麽可怕……殘酷的事情來!」


    ——家父外表威嚴十足,看起來不易親近,但其實是個重感情的人。


    直澄說的話沒錯。看到這個因怒火而全身發抖,哀慟欲絕的男人身影,硯台精打從心底這麽認為。藩主命侍從將硯台精丟棄時,鄰房斷斷續續傳來微弱的聲音。


    「不對……硯台精是……我的……」


    朋友——真澄話沒說完便暈了過去,硯台精代替他在心中說道。


    他們將硯台精五花大綁,身上纏滿護符,放進一隻鐵箱裏,當天便被運出城外。之後他除了馬蹄聲外,什麽也聽不見,但他猜出自己會被送往何方。被捕的付喪神會被送往的地方——硯台精的直覺相當準確。


    下馬後的硯台精,由某人捧著走進一座建築內。


    「想請您收妖。這個硯台是我藩代代相傳之物。但這是他虛假的外貌,他其實是想謀害我們少主性命的卑鄙妖怪。」


    聽聞此言,硯台精馬上明白此人是誰——是織衛。從織衛手中接過鐵箱的人,毫無顧忌地取出他來。硯台精從護符間的縫隙看到一名身穿袈裟,頂著光頭,體格高大的男子。男子身後有一尊年代久遠的大佛。住持將硯台精翻麵、倒轉,仔細端詳後,粗大的脖子側向一旁。


    「這與您之前委托我處理的物品大不相同呢。」


    「妖怪不都是一樣嗎?……您的意思是,這家夥是很邪惡的妖怪嗎?」


    織衛手握刀鍔,充滿戒心,但住持不顯一絲慌亂,就隻是語氣平淡地應道:


    「雖說一樣是妖怪,但有的天差地遠。以前您帶來的妖怪體內,存在著兇惡之物,但這個妖怪卻感覺不出邪氣。」


    「……您的意思是,您不想收妖?」


    您想違背藩主的命令是嗎?住持一聼他如此質問,急忙謝罪道「豈敢、豈敢」。


    「既是主君的命令,想必他定是兇惡的妖怪。是在下自己想多了,說出冒犯之言。還望您海涵。」


    「……我也說得太過分了點。少主現在病情危急,希望你能早點處理。」


    織衛沉默片刻後,定睛望著住持雙眼,挑明著說道:


    「住持,請您封印這個妖怪。用什麽方法我不過問。隻要能讓少主早日康複,不管怎


    樣都行……」


    一時為之語塞的織衛行了一禮,轉身離去。住持向他深深鞠躬,直到他的身影從自己的視野中消失為止。


    硯台精讓住持捧在手中。


    (那個男人說得沒錯。我不管變成怎樣都無所謂。一定要讓直澄……)


    想到直澄那氣若遊絲的模樣,他便全身顫抖。聽到馬匹奔馳而去的馬蹄聲後,住持伸手將纏在硯台精身上的護符撕除,硯台精大吃一驚。望著完全展現全貌的硯台精,住持神情凝重地低吟一聲「嗯~」


    「我猜也是這樣,不過……還是得親眼見識才知道。」


    他一把抓住硯台精站起身,讓他從高處墜向地麵。硯台精立刻伸出手腳,以雙腳輕盈著地。


    「哦~這就是你的真麵目是吧?城裏的人也太大驚小怪了吧。你這個樣子,怎麽殺得了人呢。」


    住持搔著腦袋,猛然脫去袈裟,橫身躺下。剛才的威嚴不知跑哪兒去了——他那渾圓的肥肚,模樣活像是翻倒的狸貓擺飾。看他打哈欠的樣子,硯台精忍不住悄聲問道:


    「……我是藩主下令要收伏的兇惡妖怪耶。你不收伏我,沒關係嗎?」


    「藩主畢竟也是凡人,有時也會誤會。況且,隻要我說已經收伏了,這件事就不會穿幫。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有一筆錢可拿,還有美酒可喝。」


    微微抬起上半身的住持,從他圓滾滾的肚子裏取出一小瓶燒酒。


    「你這個酒肉和尚。」


    少羅嗦——住持如此說道,愉悅地喝著燒酒。


    「約莫一年前,我曾經收到少主寄來的一封信,信中寫道『我身旁的妖怪很講義氣。此妖怪絕不可收伏。你在收伏其他妖怪時也要三思,切莫濫殺』。他說的妖怪,應該就是你吧?你身上沒有邪氣,而且還帶有濃濃的少主氣味。」


    那家夥真是傻瓜——硯台精落寞地說道。


    「老是擔心自己以外的事,耗損自己的性命……」


    說得對———住持使勁往肚子一拍,硯台精嚇了一跳。


    「他是個充滿傻勁的善人。不過,比起老想著自己的事,而輕視他人的傻瓜,我更喜歡像他這樣把自己的事擱一旁,以助人為樂的傻瓜。」


    所以我會留你一命——住持以略帶嚴肅的口吻道。


    「你這是少主不惜耗損自己性命所拯救的生命。我無法剝奪。如果你也為少主著想的話,就要珍惜自己的性命,好好活下去。」


    硯台精頷首,住持一麵喝酒,一麵自言自語似地說道:


    「你離開這裏後直直往前走,會來到一處三叉路。往右通往海邊,往左通往驛站,直走則是通往城裏……啊,糟糕。不小心告訴你了……喂,你有聽到我說的嗎?你沒迴答,表示你沒聽到對吧?那就好。要是你迴到城裏,我和你的腦袋都將不保……啊,硯台根本就沒腦袋啊。」


    硯台精朝住持麵前坐下,雙手撐地拜倒。


    「……感謝您的大恩。日後恐怕再無相見之日,但您的大恩我絕不敢有一日稍忘。」


    語畢,硯台精低頭行了一禮。住持為之一驚,以敲大鼓似的渾厚聲音大笑。


    「哇哈哈哈哈……唔。」


    可能是腹中的酒湧上喉頭,住持一時露出苦澀之色,但旋即又恢複原本的笑臉。


    「哈哈……我收妖多年,這還是第一次有妖怪向我答謝呢。」


    住持笑了半晌,接著又喝了口酒,快步走出房外,沒再迴來。硯台精靜靜從敞開的房門來到屋外,經參道走出大門,朝遠方的城堡走去。第一次走在土地上的硯台精,對於這不習慣的觸感覺得很難受,但還是拚命往前走。走沒多久,天空飄然降雪。之前在六花之間常看到,無限憧憬的白雪,沒想到一觸即融,無比虛幻。因為他隻知道堆積在庭院的白雪,所以此時對近乎冰雨的濕雪觸感,感到既驚詫又失望。看起來像會在地麵堆積,結果卻是滲入士中的白雪,令硯台精有股不祥的預感。


    當紅輪西墜時,硯台精已抵達城門前,他屏息靜候夜深。一直等到深夜醜時(三點)才潛入城內,但不可思議的是,到處都戒備鬆散,別說妖怪了,就連盜賊也能潛入。輕鬆來到居住區的硯台精,一麵環視四周,一麵躡腳來到少主的起居室前,然而……。


    「噢——噢——」


    傳來一陣像野獸般的嚎叫,硯台精就此狠狠跌了一跤。


    「嗚……噢——嗚嗚……噢——」


    那淒厲的慟哭聲,令硯台精趴在地上,感覺心跳變得又快又急。


    「噢~噢~噢——」


    撲通、撲通、撲通。


    「噢……直澄……」


    (別再叫了!)


    硯台精捂住耳朵。但那嚎叫的人,仍一麵悲歎,一麵說道。


    「直澄……直澄……為什麽,為什麽你會死!」


    (啊~)


    硯台精雙手從耳朵移開。聽到他最不想聽到的話語後,接下來不管聽到什麽,他都無所謂了。直澄的父親之後一直像個孩子般號啕大哭。他那完全不像一藩之主的模樣,似乎令城內的人也忍不住跟著嗚咽,到處都傳來有人跟著啜泣的聲音。當中也有人跟藩主一樣,像野獸般嚎叫,但硯台精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隻是俯臥在地。


    猛然迴神,他已在某人懷中。這溫暖的感覺,是人類!將硯台精放在懷中的人,正四處走動,好不容易來到某個地方才停下來。從懷中取出硯台精的,是那位名叫速水的小姓。


    (這個年輕人為何帶我來這裏?)


    這裏是直澄的起居室。雖然臉上蒙著布,看不清麵容,但躺在房間中央的人應該是直澄。速水那亂發黏在臉上,無比憔悴的麵容,朝大感困惑的硯台精微微一笑。


    「之前……我曾經見過少主和你親密交談的模樣。我第一次看到少主那像孩童般的天真笑容,所以才放了你一馬。雖然我沒跟少主說,但他似乎也已察覺。所以他拜托我要救你一命……他明明都已嘔血了,卻還使出最後的力量,在我耳邊低語。他從沒拜托過我。雖然他總是溜出寢室,讓我們傷透腦筋,但那也是為我們著想。證明他還有力氣溜出寢室,要我們放心。」


    他就是太善良了——速水低語道,接著轉為沉默。


    「……直澄總是替別人擔心。就算躺在病床上,也仍舊替他父親、你、以及藩內的人操心。但我沒想到,他連臨終之際,竟然還替妖怪操心……」


    速水凝望著低頭不語,小手緊緊握拳的硯台精,接著他猛然站起身,走向門邊。


    「等你和他道別後,就敲兩下門。這是我和少主的約定。要放你一馬。」


    速水語畢,步出門外,硯台精來到直澄的遺體旁。直澄雙目緊閉,死狀安詳,如同睡著一般。兩人邂逅時,直澄才十五歲,如今他已十七。他理應長成一位高大英挺的男人,但看起來卻一直像是十五歲的年紀——甚至還像十二、三歲。硯台精明白靈魂已離開他那瘦小的身軀。眼前躺著的,是直澄模樣的亡骸。


    (你跑哪兒去了呢?)


    硯台精伸手碰觸直澄那略帶稚氣的蒼白臉頰,已經失去柔軟的彈力,像假人一樣硬邦邦。他還觸摸直澄的耳垂和額頭,但感覺不到任何溫度。他雙手使勁捏住直澄的鼻子,但一如所料,他完全沒半點痛苦的表情。


    (人類……都是這麽快就死了嗎?)


    並非一直待在身邊就能安心。他明白,總有一天——而且是不遠的將來,終會有一天得道別。但他一直認為是「總有一天」,而不是「現在」,並相信真的會是如此。物品在百年後會得到靈魂,相反的,人類從誕生時便擁有靈魂,但活不到百年便失去生命。直澄才十七歲便辭世。連硯台


    精四分之一的壽命都不到。盡管他自幼便受病痛折磨,但他總是以善心待人。不隻對人,就連對硯台精也投入濃厚的情感。


    (為什麽人類會死?……為什麽妖怪會活呢?)


    硯台精心想,要是自己的長壽能分一些給直澄就好了。不過,硯台精深知這是不可能的事,他再次輕撫直澄的臉,接著將原本蓋在他臉上的布蓋好,緩緩站起身。


    與直澄告別後,硯台精走向門口,敲了兩下門。速水不發一語地打開門,以布將硯台精包好,塞進懷中。借由搖晃和腳步聲,得知速水此時正抱著他行走,但不知前往何處。過了約一個時辰,速水才從懷裏取出硯台精。速水把布微微卷起,看著硯台精的臉。


    「謝謝你……請你要好好保重。」


    硯台精不由自主地這樣說,速水眨了眨眼,同樣微微一笑。


    (這個人今後恐怕再也無法像以前笑得那麽開朗了吧?)


    雖是再也不可能見麵的人,硯台精卻很在意此事。速水再次周到地用布將他包好,交到某人手中後,就此離去。硯台精耳聞他遠去的腳步聲,就被某人帶進船上。一艘一個月去一趟江戶載貨的大船。硯台精告別了故鄉。


    硯台精被載往的地方,是位於遙遠武州的一處習字所。硯台精在這裏隻被用來磨墨。必須一直縮著手腳,感覺不太自在,而且墨用的也是便宜貨,跟之前城裏用的墨根本沒得比,但硯台精還是深感滿足。


    (每天可以磨墨,還可以看孩子們充滿活力的習字模樣。這樣已經很幸福了。)


    光是看孩子們精力充沛的樣子,他便感到內心得到療愈。


    硯台精到這裏過了幾年,有一名少年到習字所就學。當他看到那名少年時,不禁心中發出一聲驚歎。


    (眼神長得有點像。)


    少年與少主長得有些神似。少年比較年輕,但直澄雖然年紀較大,個頭卻很嬌小,所以看起來年紀與少年相仿。這位少年名叫太助。從習字所的師傅和他妻子的交談中得知,太助因為家貧,而送給別人當養子,與養父母好像處得不太好。


    「對方好像希望能收養一個更強壯、頭腦更好的孩子,可是來到家裏的,卻是這樣的孩子。看起來弱不禁風,又不夠聰明,對方好像很失望呢。」


    「對方還說,因為已經收你當養子,沒辦法,要不然,如果可以退迴的話,還真想退迴去呢。」


    望著天真聊著傳言的孩子們,硯台精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雖然長得像,但遭遇卻完全相反。)


    直澄體弱多病,卻是藩主的兒子。當然沒有金錢方麵的困擾,而且深受眾人喜愛,雙眼炯炯有神。而另一方麵,太助則是雙眼陰暗深沉。因為他總是孤零零一人。一個怯生生的少年,成為最適合其他學員欺負的對象,遭人嘲笑、拳腳相向,和在家裏一樣,完全遭到漠視——他在大人看不到的地方,遭人淩虐。完全沒發現此事的師傅,拿太助和常欺負他的泰做比較,加以訓斥。


    「太助,你要多向泰看齊。聽說泰也常在家裏習字。你呢?你就算人來到這裏,卻還是一直靜不下心,用具也常弄丟。你迴到家裏,什麽都沒做,就隻知道玩對吧?身為男人,沒學會一、兩項學問,將來做什麽好啊!」


    師傅以為自己是在鼓勵他,卻招來反效果。太助一開始還會像個孩子般哭哭啼啼,但日子一久,他逐漸變得麵無表情。看他這樣的神情,硯台精益發將他與直澄的身影重疊在一起。因為兩人個性雖南轅北轍,但一點都不像小孩這一點,卻是如出一轍。


    某天,獨自被留下的太助,趁師傅不在時,在紙上寫了滿滿的「死」字。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這是針對虐待他的泰?不疼愛他的養父母?完全沒察覺出實情,一味嚴厲對待他的師傅?還是對他自己呢?恐怕連寫下死字的太助自己也不清楚。望著這個麵無表情地寫著「死」字的孩子,硯台精腦中浮現一個念頭。


    (他會笑嗎?)


    如果他笑的話,就會像少主一樣,讓周遭人感到幸福。要是他笑的話,或許會給人一種「他沒事」的錯覺。最重要的是,硯台精自己很想看看這名長得像直澄的少年展露笑容。想到那溫暖的笑容,硯台精每天都期盼這天早點到來。


    那年冬天,大雪紛飛。厚厚的積雪,令硯台精重拾以前的雀躍心情。自從那次趕著迴到直澄身邊,遇上那場雪之後,他便不再喜歡降雪。不過,看到如此壯觀的美景,心中仍不免激起興奮之情。在習字所內空無一人的早晨,硯台精伸出手腳,從後門窺望屋外的世界。他用手撈起一把雪,放入口中。在陽光下皚皚生輝的白雪,那耀眼的白,令他的小眼眯得更細了。


    他度過一個悠閑的早晨,到了當天的向晚時分,太助像平時一樣,被迫留在習字所裏。而這天和平常不一樣的地方,在於欺負太助的泰也一起被留了下來。因為他毆打太助時,被師傅發現,遭到訓斥。


    (自己做的壞事穿幫,這樣泰應該也會安分點了吧。)


    硯台精原本正要放心,但最後事情卻當作是太助與泰互毆收場。太助和平時一樣,隻挨打而沒還手,但泰卻哭著脫去上身的衣服,語氣激動地向師傅說:


    「這是太助打傷的。我痛得受不了,所以才迴手。」


    泰的胸口也有三處大大的瘀青。師傅和太助都嚇了一跳,為之無言。


    「對不起,太助……我不小心迴手……請你原諒。」


    師傅見泰哭著道歉,便心軟決定不追究此事。不過,他命兩人留下。起初師傅指導他們兩人,但中途在妻子的叫喚下離席。太助知道師傅被妻子找去,一個小時內不會迴來,全身為之一僵。泰平時常欺負太助,馬上察覺他的態度有異,起身走到屋外,帶了一團雪塊迴來。


    (他想幹什麽?)


    硯台精的不安果然成真。泰來到太助身旁,突然將他推倒在地,跨坐在他身上,將拳頭大的雪塊塞進他嘴裏。


    「看到我的瘀青,你有什麽感覺?覺得你比我好對吧?沒錯,因為你在家不會被拳打腳踢,而且我揍你也都會手下留情。不過,我爹揍我可是向來都不留情的。」


    硬把雪塊往太助嘴裏塞的泰,見他一臉痛苦,嘿嘿冷笑。


    「雖然我很會念書,但家裏窮,我爹每天喝完酒就會揍我。我娘也都不幫我。但整天卻還叫我要念書、幫忙做家事。我哥老早就不工作了,偶爾迴來,總是和我爹吵架。現在是我哥比我爹還要厲害,所以我爹被打得很慘。他被狠狠修理一頓後,改為修理我。我娘看我被狠狠修理,叫我要好好念書。並哭著對我說,你要是不念書,以後就會像你爹一樣,成了一個酒鬼……要是一直這樣循環下去,我是不是也可以狠狠修理我娘一頓?」


    泰就像痙攣般狂笑,繼續將雪塊塞進太助口中。太助哭著抵抗,但最後泰手中的雪塊還是全部塞進太助口中。泰喘息著跨坐在太助身上,但過了一會兒,他從太助身上移開,迴到自己的座位,橫身躺下。


    「……好累啊。師傅快迴來時,記得叫醒我。」


    說完後,泰就沉沉睡著。太助在原地暗自啜泣了好一會兒後,心情逐漸平複,接著他猛然站起身。隻能在一旁觀看的硯台精,見太助的眼神比平時更加陰沉,內心忐忑不安。照理說,他的心思應該是不會轉向太助才對,但太助卻緩緩朝硯台精走來。


    (太助……你想做什麽?)


    太助站在師傅的書桌前,一把抓住硯台精。接著又緩緩返迴原路,行經自己的座位,走向泰的座位。太助的雙眸空洞,仿佛腦中一片空白,靜靜俯視著泰。泰似乎真的累了,雙眼緊閉,睡得很沉。硯台精這才


    發現,他眼睛底下有濃濃的黑眼圈。太助朝泰注視了半晌,接著他緊握硯台精的右手突然高高掄起,朝熟睡的泰頭上揮下……


    「住手!」


    太助對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往後跌倒。差點挨揍的泰,依舊睡得很香甜。太助愣了好一會兒,但當他聽到「太助」的聲音時,他轉頭四處張望,那驚恐的模樣令人同情。


    「就算你打了他,他因此喪命,大家也會馬上知道是你幹的,你立刻就會被捕。即便此事沒穿幫,下次別人也會欺負你。你要是這個時候下手,你之前的努力便全部化為泡影。不是為了泰,而是為你自己,千萬別這麽做。」


    「是、是誰?」


    慌亂的太助還不知道聲音是從哪兒傳來的。


    「在你手上。」


    太助望向自己的手,發現長出手腳的硯台精後,也沒大叫,就這麽把他拋了出去。輕盈落在書桌上的硯台精,麵對一臉驚恐,無法動彈的太助,道出他過去的所見所聞。


    「我一直在注意你。每當你被泰欺負而哭泣,或是我的主人嚴厲訓斥你時……我一直都很替你擔心。」


    「……為什麽?」


    隔了好一會兒,太助才悄聲向硯台精詢問。


    「你為什麽要替我擔心?」


    感覺太助的表情似乎變得柔和些許,硯台精就此鬆了口氣。


    「你和我唯一的摯友長得很像。我那位摯友天生就身子骨孱弱,他也知道自己不久人世,但他總是麵帶笑容。為眾人帶來幸福的開朗笑容……將人們的不安吹跑的柔和笑容。我也很喜歡那樣的笑容……我最喜歡能展現出那種笑容的直澄了。」


    太助——硯台精一麵叫喚他,一麵定睛凝視太助那不帶任何情感的雙眸。


    「不管再怎麽痛苦,人還是要活下去。你每天都在受苦,感到難過,心有不甘,但又無能為力,有時甚至想以死解脫。不過,你絕不能死。人生沒活到最後,不知會發生什麽事。盡管今天仍身處地獄中,但有可能明天就置身天國。如果你總是一臉陰沉,眼神灰暗,用這種態度過日子,絕不會有美好的明天。但隻要你像直澄那樣,以笑容麵對人生,一定能得到幸福。唯有能帶給別人幸福的人,自己才會幸福。」


    硯台精說到這裏,望了太助一眼,發現他已恢複原本的冷漠表情。一張極為平坦的臉,感覺不出任何喜怒哀樂。剛才應該已經緩和一些了才對啊——硯台精有股不祥的預感。原本應該是互望著彼此才對,但之所以完全沒感覺彼此在對望,是因為太助的眸子深處,看起來就像深不見底的地獄。


    「那孩子後來怎樣了?」


    原本沉默不語的太助,突然開口問道。硯台精一時為之語塞,等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他死了。」


    可是直澄他……硯台精正要解釋,太助卻出人意料地哈哈大笑。被吵醒的泰,看到太助那狂笑的瘋樣,也不禁麵露怯色。太助看到泰,麵露冷笑,霍然起身。


    「太可惜了……」


    看到硯台裏的墨汁後,太助如此低語,一把抓起硯台,將墨汁往坐起身的泰口中倒。睡眼惺忪,搞不清楚狀況的泰,根本無暇反抗。


    「嘔~你幹什麽!」


    正要站起身的泰,見一臉陰森笑意的太助,頓時一屁股跌坐地上。此時的泰,比平時太助的臉色還要蒼白。硯台精心想,情勢逆轉了。不過,太助沒再理會泰。他抓著硯台精,衝出習字所外。


    在他開門衝出屋外時,輕飄飄的雪花碰觸硯台精那烏黑的身軀。太助不顧一切,往某處奔去。硯台精和太助的手全都沾滿了墨汁,太助所經之處,白雪之上留下點點黑漬。太助一直不發一語地跑著,連硯台精也無法出聲。隻要抬頭,就能看到太助的臉,但他不敢抬頭,因為害怕看到太助此時臉上的表情。


    走進某條巷弄的太助,將硯台精拋向那裏的垃圾場,放聲大吼。


    「騙子……你明明眼裏看的不是我!你雖然看著我,但隻是在擔心那個死去的孩子罷了!你這個騙子!」


    「你錯了,我一直都在看著你。的確,看著你的時候,我也會想起直澄,但我擔心的人是你。因為活著的人是你啊。」


    硯台精如此低語後,太助那扭曲的臉孔益發皺成一團,他使勁蹬地。


    「雖然你說隻要笑,就能幸福,但那個孩子雖然麵帶笑容,最後還不是死了!根本就沒得到幸福!」


    「……死確實是不幸的事。可是,他活著的時候很幸福。直澄每天都很認真地過生活,一直到臨終前都還在跟命運奮戰。你要不要也努力看看……和命運奮戰?」


    低著頭的太助,他緊握的拳頭握得更緊了,僅僅咬牙。過了半晌,雪愈下愈大,在兩人頭上積了一層雪。太助沒甩落頭上的積雪,徑自朝來時的道路走去。隻有在來到人路前,轉頭微微一笑——那或許是硯台精的錯覺,但看在他眼中,確實有這種感覺。看起來像是和直澄一樣的溫暖微笑,也像是截然不同的醜惡笑意。太助來到大路後,頭也不迴地往前奔去,再也沒迴來過。


    太助離開後,過了良久,待行人散去,硯台精朝習字所的反方向走去。


    (本以為隻有我在看著太助,但到頭來,難道我在看的是直澄?)


    在太助的指責下,硯台精如此思忖,但他認為事實並非如此。太助並不是個聰明能幹的孩子,但他存有一份善心,懂得將闖進習字所的蟲子帶到外頭放生,整理打掃也做得比誰都認真。在他受人欺負前,當他得知泰家境貧困,都沒帶便當上學時,他曾經把自己的午飯分一半給泰。如今迴想,或許是此舉傷了泰的自尊,不過,太助的養父母家也不是什麽有錢人。太助有很多優點,可是沒人知道。


    (太助應該很不甘心吧……好不容易有人一直在注意他,但他卻認為對方根本不是在看他。)


    硯台精本以為是自己的表達方式不佳,後來他猛然驚覺,暗自搖頭。


    (不是我的表達方式不好,是我根本就不該現出原形。)


    我一現出原形,就會帶來不幸——個性南轅北轍的兩人,在事先沒任何溝通下,要融洽相處,是不可能的事。對人類來說,妖怪是恐怖之物,而對妖怪來說,人類是陌生之物。硯台精在昏暗中踱步於大路旁,再次於心中立誓。


    (今後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再現出原形。我要默默讓人在我身上磨墨,衝洗,靜候時光流逝,直到我壽命終結。)


    硯台精走在黑暗中的雪白地麵,留下墨色的腳印。硯台精的腳印極小,讓人以為是鳥或老鼠的足跡。隻要大雪繼續下,要不了多久,就再也看不到他的腳印。硯台精一味地往前走。因為他得趕在天明前混進某個地方才行。找一處不是民宅,也不是習字所的地方……


    長夜將盡,硯台精行經一處商家。那是這條路上最早開門的店家,一個像是店主的身影正好走進店內。硯台精往店內窺望,猛然一驚,就此迅速潛入店內。裏頭擺滿了垃圾筒、香爐、油壺等老舊道具。硯台精擅自找了一處店內的角落,和其他商品一樣擺設其中。


    不知道會不會被發現——有點惴惴不安的硯台精,一直靜靜等待。然而,等了許久,都不見店主返迴。硯台精逐漸感到一陣睡意襲來。


    (……嚇)


    醒來時,眼前出現一張可怕的大臉,硯台精嚇了一大跳。好在沒叫出聲,也沒現出原形,店主朝他打量一番後,又放迴角落。他似乎沒發現這是突然冒出的商品。硯台精暗自慶幸,縮著手腳,決定當一個普通硯台,在古道具店裏長住。


    由於這是一家古道具店,店裏有不少付喪神以及受到店內妖氣吸引而來的妖怪,不過硯台精從未在他


    們麵前顯露過原形。雖然在「付喪神進荻之屋的條件」下,必須說明自己的來曆,但那時候他一樣沒露出原形,就隻是吞吞吐吐地道出他與直澄的迴憶,以及在習字所發生的事。從那之後,店內的妖怪們便不再強迫硯台精「顯露原形!」


    自從被人製造來到這世界,已經曆一百六十個寒暑的硯台精,由於具有妖力,他身體的耗損隻有他壽命的數十分之一。而且硯台側麵有玉簾的作工,看起來風雅高尚,而線條優美的硯台外緣,也設計得方便使用。最重要的是,這是以珍貴的端溪石打造成的唐硯。他本以為有人會發現他的價值,而將他買下,但等了又等,始終沒人將他買走。非但如此,甚至沒半個人會將他拿起來細看,賣掉的淨是他周邊的物品。


    真奇怪——硯台精在來到荻之屋半年後的某個秋日,獨自悄聲低語。入夜後,日本鍾蟋哪唧鳴唱。


    (……好歹有人把我拿起來看也好吧。)


    難道我身上有什麽裂痕嗎?不能磨墨的硯台,便不配再當硯台。


    「連當個普通硯台都沒辦法了嗎……」


    硯台精心灰意冷地喃喃自語,這時,擺在一旁的油壺怪露出無比嫌棄的表情,一腳將硯台精踢飛。害他差點掉落地麵,好在硯台精天生動作敏捷,他伸出手腳,抓住架子外緣,小聲對油壺怪喝斥道:


    「你幹什麽!我差點就摔裂了……」


    他說到一半猛然停住,因為他看到之前他所在位置前方擺著一張紙。是那位好心的店主放的——油壺怪不屑地說道。


    「應該是他得知你的身世後,舍不得將你賣給陌生人吧。」


    油壺怪伸手拉了一把,這才平安迴到架上的硯台精,安分地迴到他原本的所在位置——店內左邊角落,解除變身,恢複硯台的模樣。盡管已迴複成一個普通硯台,但他那理應已隱藏好的一對細眼,卻不斷有淚水撲簌而下。


    ——非賣品。


    這個牌子,在店主(喜藏的曾祖父)過世前一直都貼著,但硯台精卻從未在店主麵前現出過原形。不僅如此,甚至連交談也沒有。不過在硯台精心中,店主和直澄一樣重要。店主過世時,他同樣在店內左邊的角落暗自流淚。


    店主辭世後,由他兒子接替,過沒多久便取下「非賣品」的牌子,將硯台精收進倉庫。店主的兒子沒看到硯台精,也不知道他與父親之間的情誼。硯台精在倉庫裏一待就是數十年。在少有人來的倉庫裏,他一直伸出手腳,不久,他便開始四處走動。硯台精在裏頭貯蓄他之前失去的精氣。


    (我或許會在這裏垂老枯朽……不過,這也是我命該如此。)


    硯台精原本心裏這麽想,但就在九年前,他又迴到了店裏。


    ——這雖然很老舊,但很漂亮呢。


    對祖父這麽說,將硯台精帶出倉庫的,是年方十一的喜藏。再次擺在古道具店架上的硯台精,在之後的那九年,目睹喜藏發生的一切。祖父辭世、遭人背叛,令他討厭與人相處——不知有多少次,硯台精都很想開口和他說話。但之所以一直都沒這麽做,是因為他知道帶有昔日店主身影的這位曾孫,就算隻剩自己孤零零一人,他也想要堅強地活下去。


    1月代是傳統日本成年男性的發型。將前額至頭頂部的頭發全部剃光露出頭皮,呈半月形。


    2在貴人身旁服侍,負責處理其身邊雜務的職務。大多由少年擔任。


    3江戶時代,大名們位於江戶的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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