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像平時一樣六點醒來。如果照以前的說法,應該是「天明六時」左右。從明治六年(一八七三年)一月一日起,引進了定時法,取代之前沿用多年的不定時法。在國外,定時法已經相當普遍,但這是日本很不習慣的時間法。因為過去都是以兩個小時的間隔來表示時間,如九時、八時等,並采用一刻(兩小時)、半刻(一小時)、四半刻(三十分鍾)這樣的時間區分,但沒有比四半刻更小的時間單位。換言之,沒有二十分鍾、十分鍾、三分鍾這種時間的存在。由於是明治六年初突然引進,現在也才過了一個月,也難怪大家不習慣。


    話說迴來,從明治五年改為明治六年,也同樣很突然。在明治五年十一月九日,明治天皇下詔道「廢除既往舊曆,改用太陽曆,全民永世遵行」,並由太政官1下達告示。此告示記載,一個月後的十二月三日將改為明治六年一月一日、四年有一天閏日、由不定時法改為定時法、曆法由舊曆改為新曆等。這宛如青天霹靂的宣布,當然令世人亂成一團,其中最頭疼的就屬製作日曆的業者了。他們和一般人一樣,是在約莫一個月前才知道改曆的事。當然了,才剛大量印製的舊曆,馬上遭到大量退貨。「改曆真可恨啊,」就算會出現舊曆妖怪,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改曆加上定時法的引進,學製加上征兵製,短短半年內,世上的製度全部更換。這世界充滿了變化,但生活在這世上的人們又是如何呢?也許正確答案是「一樣沒多大改變」。對曆製和時間的變化感到不知所措,自然就不用提了,而拚了命想跟上這每天都在不斷變化的世界。不過,不同於世上所發生的事,表麵上看不出明顯變化的,就是我們人類。仍有許多人停留在江戶時代,不願接受開化,也有人配合開化,試著穿上西服洋裝,但還是覺得很不搭調,因而再次穿迴和服。人這種生物,不管再怎麽散往四麵八方,還是很快就會迴到他原本所待的地方,這或許是習性使然。而同樣的情形,似乎也可以套用在人類以外的事物上……


    「嗯~生魚片……牛肉鍋……」


    喜藏斜眼朝這名連說夢話也完全沒變的小鬼瞪了一眼後,鑽進被窩裏。他闔上眼,試著再次入睡,但過不到一分鍾便又睜眼,又一次從棉被裏探出頭來,望向一旁。小春一樣還在,伴隨著打唿聲,發出肚子咕嚕咕嚕叫的聲響。喜藏狐疑地望著他那流口水的憨樣,不久,他起身走向左邊角落,蹲下身朝小春的鼻子用力一捏。


    「唔……唔唔……唔……唔。」


    看來這不是幻覺。再次確定這點的喜藏,開始折棉被,打掃佛壇,張羅早飯。在這段時間裏,小春沉睡的同時,肚子一直咕嚕咕嚕叫。「飯!味噌湯!醬菜!」昨晚一直這樣叫嚷的小春,難得睡意戰勝口腹之欲,昨晚喜藏心不甘情不願地淘米時,他就睡著了。


    喜藏捧著鍋子和飯桶迴到起居室時,小春還全身裹著棉被睡覺,縮在角落裏,如同蓑衣蟲一般。小春以前所用的棉被,是向綾子借來的。現在已經還給綾子,家裏隻剩一床棉被。


    「別擅自使用別人的東西。」


    喜藏從小春身上扯下棉被,重新折好被,靠向右邊。從棉被中被滾向一旁的小春,不斷叨念著「小氣」、「你真狠心」,但雙眼依舊緊閉。


    「你不是有獠牙鬼的工作在等著嗎?快點起床。」


    喜藏一麵朝碗裏添進滿滿的白飯,一麵說道,但小春卻擺著一張臭臉應道「再怎麽著急,結果還不是一樣」。


    「有個小鬼說過『我一定要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妖怪』,難道那是幻影?」


    那就沒必要遞飯給幻影吃了——喜藏作勢要將白飯倒迴飯桶裏。小春急忙坐起身。兩人瞪視了半晌後,小春先舉手投降。他嘀咕著「你每件事都記得那麽清楚,真討厭」,喜藏不予理會,遞給他一碗添得像山一般高的白米飯。小春先是一愣,接著噗哧一笑。


    (他嘴裏抱怨,但最後還是替我添飯。)


    小春笑眯眯地說道「你還是老樣子」,喜藏瞪了他一眼。


    「……對了,那件獠牙鬼的工作,是你自己要插手的嗎?還是有人命令你這麽做?」


    喜藏從飯桶裏盛飯到自己碗裏,如此詢問。小春迴答「是青鬼拜托我的」,不過喜藏對獠牙鬼的事,可說是門外漢。


    「青鬼就像是取締妖怪的巡警。隻要有夜行,他一定會參加,見有擾亂隊伍的不法分子,就用手中的長矛剌向對方。雖然他的模樣和力量令人敬畏,但長相比你還溫柔多了。」


    小春如此說明時,早喜藏一步將滿得像山一樣高的米飯吃去一半。


    「你這個乳臭未幹的小鬼有什麽資格說我。你說的那位青鬼,是你的頂頭上司嗎?」


    「頂頭上司?」


    喜藏那一板一眼的說話口吻,令小春忍不住噴飯,被噴了滿臉飯粒的喜藏不懂他在笑什麽,皺起眉頭。


    「頂頭上司是吧……我現在確實是在青鬼底下修行。雖然不算是我的師傅,但我請他鍛鏈我。所以幫忙他執行工作,也算是我的修行之一。」


    「你說請他鍛鏈你,意思是他比你厲害對吧?」


    幹嘛問這種討厭的問題——小春沒迴話,但臉上表情清楚地這麽寫著。小春以前是人稱「三毛龍」的妖貓,擁有強大的力量。要成為貓又2,必須殺死和自己素有交誼的人類,並且和統率貓又的長老一起吃下他的腦袋,但小春不願這麽做,堅持不肯吃對方的頭。此事他勉強含混過去,最後還是成了貓又,但貓又殘忍的習性實在與他個性不合,於是他請獠牙鬼將他開叉的耳朵和尾巴切下,裝在頭上,變成鬼角,硬是要改當獠牙鬼。


    「我是個大妖怪,所以和其他妖怪不同……沒錯,我與眾不同。要是我恢複原本的力量,沒有人是我的對手!」


    小春說自己是大妖怪,肆無忌憚,不過,那已經是他當獠牙鬼之前的事了。雖然現在他仍是擁有強大力量的妖怪,但與以前相比,妖力明顯衰退許多。喜藏曾經聽後山一名對小春懷有敵意的天狗這樣說過。


    「換句話說,你擁有強大的妖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現在很弱對吧?因為不是其他妖怪的對手,很不甘心,所以哭著求青鬼『好好鍛鏈我』,對吧?」


    「別自己亂編故事!再說了,提議要我幫忙的人,也是青鬼。夜行時,他似乎注意到我的力量。所以當夜行結束,眾妖怪各自離去時,他主動向我搭話。」


    喜藏心想,可能青鬼原本想請別人幫忙,但別人都先走了,隻好將就請小春幫忙,但因為他嘴裏含著飯粒,所以沒說出口。


    「青鬼是管轄這一帶的獠牙鬼。個性沉穩話少,和他的個性一樣,很懶得行動。除了夜行外,好像很少離開他的巢穴。」


    「所以才找你當跑腿是吧?」


    真沒禮貌!小春怒罵道,露出被人說中的神情,喜藏微微眯起雙眼,露出嘲諷的笑意。


    「看來,你還沒習慣當一個了不起的妖怪。」


    不是還沒習慣,我原本就很了不起——小春鼓起雙頰,高高噘起嘴唇。他不光是外表看起來幼稚,連動作也是。


    「現在街頭巷尾不是都在驅鬼嗎?青鬼……不,應該說一般的獠牙鬼都很害怕。」


    聽他的口吻,好像自己一點都不在乎似的,不過,小春昨晚確實是若無其事地吃著豆子。節分時撒豆子,是因為豆子具有驅邪的力量。除此之外,據說將沙丁魚頭插在柊樹樹枝上,鬼看了也會怕。


    「這不是迷信嗎?」


    「這出奇有效。那些天生的獠牙鬼好像真的很怕。所以才會拜托原本不是獠牙鬼的我幫忙。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有強大的力量,身輕如燕。就算沒變身,也能混在人類世界中,待


    在這裏,不會有食衣住方麵的困擾,所以要處理這件事,再也沒其他妖怪比我更適合了吧?」


    喜藏心想,那我就來讓你對「食衣住」傷腦筋吧。因為這每一樣都握在喜藏手中。


    「不過,要是那個叫青鬼的一直待在另一個世界,那麽,不管這世界發生什麽事,也都和你或青鬼沒關係吧?」


    喜藏心想,不光小春是這樣,可能獠牙鬼都是好心腸、喜歡照顧人吧,小春聽了之後朗聲大笑。喜藏沉著臉應道「有什麽好笑的」。


    「你自己才是人太好呢。剛才我不是說過,這一帶都歸青鬼管嗎?的確,兩邊是不同的世界,但並不是完全不相關哦。有時是上下的關係,有時是左右的關聯,看起來不時會改變,但總是會相互重疊。」


    小春雙手往前探出,一麵改變右手與左手的角度,一麵在不鬆開的狀態下轉動。喜藏看得似懂非懂,微微側頭。


    「這邊發生的事,對那邊多少會有些影響,同樣的,那邊要是有事發生,這邊也會受影響。」


    喜藏本以為兩邊是完全不相幹的世界,對此略感詫異,不過,他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因為家裏滿是妖怪,而且附近的河川裏還住著河童。


    「換句話說,這邊發生的事,你們並不在乎,但要是對那邊有什麽影響,你們可就傷腦筋了,對吧?」


    就是這麽迴事——小春一派輕鬆地說道,將淋有山藥泥的白飯扒進口中。也許是久沒拿筷,他拿筷的樣子略顯生疏,看起來分外可愛。


    「而且我也很在意,是什麽樣的家夥在胡來。因為我聽曾經見過他的家夥說,是個很奇怪的妖怪。」


    「是外形像人類小孩,厚著臉皮在別人家白吃白喝的妖怪嗎?」


    「好像是一群外型亮眼,體格雄偉的家夥。」


    小春對他的挖苦故意置若罔聞,喝著味噌湯。由於小春怕燙,喜藏特地等湯涼了才端出來,但喜藏自己毫無自覺。


    「……一群?」


    喜藏對小春的這種說法頗為掛懷,因而如此詢問,小春坦然應道「沒錯,一群」。「有多少人呢?」喜藏皺起眉頭問道,小春微微側頭。


    「這就不清楚了。那些妖怪沒在我們那邊出現過。」


    那個世界的同伴到這邊來時,剛好看到那些妖怪,聽說有好幾人,所以有傳聞提到「那些奇怪的妖怪是怎麽迴事啊?」他們該不會都看到幻覺吧——喜藏喝著倒進碗裏的茶,語氣平淡地說道。


    「妖怪哪會看到幻覺啊!不過話說迴來,如果是幻覺就好了。」


    那樣我就能好好休息嘍——小春就往後橫身躺下。


    「我後來整天都忙著修行,根本沒空休息。連食欲也跟著大減……所以今天算吃得少了。」


    小春這句話說得很心虛,不過他已經吃了五大碗飯。山藥泥雖然隻分到一半,不過煮了一大鍋味噌湯,喜藏喝得太飽,所以剩下的全進了小春肚裏。他的食欲和以前一樣,喜藏並不驚訝,但感覺不到他以前的那種愉快心情。喜藏見小春躺在地上,便將碗和餐具疊在他額頭上。


    「竟然將瓷碗放在重要的客人額頭上,你是阿岩3嗎?」


    一片~二片~三片~小春一麵數,一麵隨手從額頭上取下餐具。


    「你要是弄破,我就用鐵鎚把你頭上的鬼角敲斷。」


    快去工作,吃閑飯的——對獠牙鬼撂狠話的這個人,麵目比獠牙鬼還要兇惡數十倍。鬼角是不可能敲斷的,但喜藏有可能真的會動手敲,所以還是很可怕。小春趕緊捧著他額頭上的餐具以及其他碗盤,跑向他熟悉的廚房。


    整理完早餐後,小春自己在衣櫃裏翻找,換上之前喜藏替他準備的居家便服,並以係繩將他那色彩斑斕的頭發在頭上綁成一束。


    「那我出門嚶。」


    我可不去——喜藏從位於起居室和店麵交界處的工作間應道。吃完早餐後也不休息,便開始工作,這是喜藏的習慣。不論小春在不在都一樣。


    「說這什麽話。就算我自己一個人去調查,你還不是閑著沒事幹。俗話不是說,兩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嗎?」


    「是三個臭皮匠才對。如果隻有兩個人,那根本就沒意義。話說迴來,我又不會收妖。」


    又沒人拜托你去收妖,小春一臉詫異地說道。


    「你那張可怕的臉,用來嚇人最適合不過了。而且你是我重要的金主。」


    喜藏的嘴角下垂,皺紋浮現,以鐵鎚將一張桌子釘牢,敲得鏗鏘作響。


    「要是和我一起去的話,一定會很好玩哦!對想要遇見新妖怪的你來說,今天是最適合的日子。一切包在我身上。」


    小春大聲喊著,不願輸給鐵鎚聲。


    「能遇見新的妖怪,又能出外品嚐美食,最重要的是能改善你討厭出門的毛病!」


    真是好處多多呢——小春如此說道,來到喜藏身邊,但喜藏仍不發一語地揮著鐵鎚,連看也不看他一眼。怎麽看都覺得他敲過頭了,但他可能是想掩蓋過小春的聲音吧。


    「喂喂喂,別裝不理人。我們交情還不錯吧?」


    你和我的交情就隻有這樣——喜藏就像在迴答似的,連人帶臉整個轉走,背對小春。喜藏心想,我不想再像之前那樣,一步步被卷進風波中。之前是他趁我鬆懈時,逼我和他一起行動,但昨天整晚輾轉難眠,我已下定決心,這次絕不再上他的當。喜藏一直悶不吭聲,想遵照自己的決定走,不理會小春。


    「你要是不去,我就掀你的底哦。」


    耳邊傳來這個聲音,喜藏不禁停下手中的鐵鎚。那不是小春稚嫩的聲音。不知何時來到喜藏身旁低語的,是硯台精。他爬上架子,正好到可以在喜藏耳邊說悄悄話的位置。喜藏麵露嘲笑之色說「我根本就沒有什麽底可以讓你掀」,但硯台精用比平時更沉穩的聲音說道:


    「是嗎?那麽,我把你每天晚上都會到庭院仰望夜空,一直靜靜等候東西從天上掉落的事,一五一十全告訴小春,你也無所謂嗎?」


    「……」


    喜藏再次陷入沉默,最後開始慢慢收拾起道具。他從作業台離開後,返迴起居室,慢慢換上外出服。


    「咦?你今天可真坦率呢。」


    已迴起居室躺下的小春,見喜藏的態度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側著頭,露出納悶的表情。


    數分鍾後——


    (我才沒特別等他呢。我隻是擔心他要是掉下來的話,我可就麻煩了。)


    喜藏在心中如此解釋,望著一旁規律晃動,顏色花俏的長發。沐浴在冬天出奇耀眼的陽光下,小春的金發閃閃生輝。刺眼得令人忍不住眯起眼睛。這也是教人看了就火大的地方。


    「就先到那裏瞧瞧吧。」


    與興高采烈走在前方的小春形成強烈對比,喜藏雙臂盤胸,手插在衣袖裏,臉轉向一旁,走得心不甘情不願。不見他平時飛快的步伐,此時他走路的速度比尋常人還慢。


    「要去哪裏?」


    喜藏沉著臉問道。他似乎還是對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有些在意。


    「熊阪。」


    因為那裏可以邊聊邊吃牛肉鍋!小春就像是提出什麽好點子似的,一臉得意,不過他才剛吃過早餐。


    「去別的地方。除了飯館之外都行。現在就算去了,也吃不下吧?」


    「我自己一個人吃也可以,不過……確實現在肚子沒那麽餓。」


    那就中午再去吧——擅自決定的小春猛然轉身,編了一首「因為閻羅王而吃不到牛肉鍋之歌」,朗聲高歌。


    改變目的地後,他們先前往蔬果店。喜藏平時買蔬菜都會到這家店,以前也曾派小春到這裏跑腿。離熊阪


    沒幾步路的這家蔬果店,同時也是熊阪店裏蔬菜的采購處。蔬菜的香味飄散至兩人鼻端,站在店頭的一名身材高大的女子認出小春,發出「啊」的一聲驚唿。


    「哎呀,你迴來啦?」


    臉上泛起活潑笑容,緊按著小春的頭摩娑的女子,是蔬果店的獨生女五月。這女子看起來不像會和妖怪有什麽瓜葛,但以前曾被卷入河童惹出的風波中。怨恨小春的妖怪找小春身邊的人類麻煩,五月受到波及。五月當然不知道個中原委,不過就算知道,她可能也不會害怕,她就是有如此膽識的女孩。


    「好久不見了呢,五月。」


    「這句話是我說的才對!」


    五月朝小春肩膀用力一拍,發出一聲清響。盡管身材纖瘦,卻臂力驚人。喜藏在店裏光顧時,通常都是老板或老板娘顧店,這或許是他第一次受到這樣的接待.


    「我聽深雪說你迴老家去時,嚇了一大跳呢。又來你堂哥家玩啊?你該早點來跟我問候一聲才對啊。」


    五月朝喜藏瞄了一眼。看來,她很清楚小春與喜藏是「親戚」的這種對外說法。


    「我昨晚才剛到。第一個就到這裏來跟你問候呢。」


    「真的?你嘴巴可真甜。」


    雖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交情這麽好,不過五月和小春就像兄弟一樣(五月個子高,長相也英氣十足,兩人看起來與其說像姐弟,不如說像兄弟)互相嬉笑。站在一旁觀看的喜藏,看得目瞪口呆。


    「不過,小春你還是一樣矮呢。要多吃點蔬菜才行哦。」


    小春睜大眼睛,側著頭問了一句「蔬菜?」


    「我迴到那裏後,都沒吃過蔬菜呢。不隻是蔬菜,包括米飯、味噌湯,也一口都沒吃。」


    (對了,他在那邊到底都吃些什麽呢?該不會是吃人吧?)


    喜藏在心裏想,那裏的生活還真是難以想像。


    「咦?為什麽?你在老家遭到虐待嗎?」


    五月馬上氣得滿臉漲紅。不不不,小春伸手在麵前揮個不停,但五月置若罔聞。


    「怎麽可以這樣……你明明正值發育期啊……該不會什麽都沒給你吃吧?」


    她以驚訝的表情低頭望著小春。


    「哦~難怪你完全都沒長高。」


    真是可憐——五月頓時垂成了八字眉。我長得太矮,真是不好意思啊!有點鬧別扭的小春,眉尾也微微下垂。


    「什麽爛父母嘛……看我用這個好好揍他們一頓!他老家在哪裏?」


    五月單手拎著南瓜,不知為何,緊揪著喜藏的前襟。喜藏突然成為箭靶,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五月不予理會,以流氓般的兇狠口吻喝斥道。


    「你這個人還是一樣有趣!」


    小春捧腹強忍著笑,如此說道,但五月根本沒在聽,而喜藏也不覺得有趣。因為……


    「……你該不會也欺負這個孩子吧?你要是敢這麽做,我絕不饒你。喏,快說!」


    五月完全把他當成怒火宣泄的對象。


    (……受虐的人是我才對。)


    當五月抓著他的身體死命搖晃時,喜藏在心裏暗自嘀咕。妖怪們擅自在他家中長住,而這個小鬼又從天而降,在家裏賴著不走。明明是我在照顧他,現在卻有人懷疑我在虐待他……未免太悲慘了。望著喋喋不休的五月,以及頹然無力的喜藏,小春笑得東倒西歪,但笑了兩分鍾後,他似乎也膩了,改為清咳幾聲,拉著五月的衣袖,轉移話題。


    「我問你,最近有沒有看到什麽奇怪的東西?」


    「咦?奇怪的東西?」


    「例如妖怪之類的。」


    喜藏本以為五月會噗哧笑出聲來,迴他一句「說什麽傻話呀」,但五月卻叫了一聲「啊!」鬆開喜藏的前襟,雙手使勁一拍。


    「有有有!」


    「你看到啦!」


    小春喜溢眉宇,端正站好,微微睜大眼睛。


    「是什麽樣的妖怪?在哪裏看到的?」


    突然「抽中簽王」,小春唿吸變得急促起來,連忙詢問,但五月卻是一副很了不得的模樣,雙手搭在小春肩上,要他先冷靜下來。明明什麽也不知道,卻又裝出煞有其事的口吻。


    「那應該是一目小僧4吧?隻長著一條腿,一顆眼珠,頂著光頭的妖怪。穿著紅白橫條圖案的衣服,一副像是要登台表演的華麗打扮。我是在四天前的傍晚時分看到的。這裏再過去沒多遠,不是有座橋嗎?我在那裏散步時,他突然出現在我麵前,繞著我兜圈子。我『哇』的大叫一聲,賞了他一巴掌。」


    「賞了妖怪一巴掌……」


    小春一時無言,伸手摸了摸臉頰,接著才又說道「然後怎麽樣?」催她繼續說下去。


    「就這樣逃走了。」


    「啥?逃走了?什麽也沒做?」


    又是個出人意料的迴答,小春聽了之後直眨眼。喜藏麵無表情,眉間的皺紋又多了一道。也許是挨了我一巴掌,嚇到了吧?五月如此說道,纖細的脖子微側,像想到什麽似的,仰望天空。


    「他愣了一下,飛向空中,單腳拚命往前蹬,匆匆忙忙地逃走。我看他離去時的背影無比慌張,感覺自己好像在欺負弱者似的,有點同情他。」


    小春與喜藏麵麵相覷。說到一目小僧,以前小春和喜藏曾在彥次家見過,是個愛四處蹦蹦跳跳撞人,活力充沛的妖怪。或許每個一目小僧都有不同的個性,不過他們兩人實在無法想像。


    「話說迴來,你們為何問這件事?」


    麵對五月的疑問,小春馬上隨口含混過去。


    「其實我也看到了。斑斕的長發隨風飄揚,看起來威猛又聰明的妖怪。」


    喜藏以不屑的眼神俯視著小春。


    「哦,斑斕的長發是吧。發色確實和你長得很像。但你真的看到了嗎?」


    麵對露出狐疑眼神的五月,小春麵露驚訝之色。


    「什麽嘛。你不也是親眼看到嗎?」


    「我隻相信自己親眼所見。」


    說得義正辭嚴的五月,比任何人都更有男子氣概。


    與五月道別後的兩人,到魚店、幹貨店、丸子店等小春熟悉的町內店家四處巡視過一遍。因為他們認為,既然五月在這附近見過,那或許也有其他人見過。盡管這樣的想法沒錯,但當他們來到第三家店時,喜藏已經感到不耐煩。今天是好天氣,而且又是在同一處町內,走起來並不會讓人覺得受折騰。喜藏之所以感到不耐煩,是因為人們熱情招待小春的模樣。


    「嗨,好久不見了。」


    「小、小春!」


    隻要小春打聲招唿,對方便會以驚喜交集的表情前來迎接他。甚至有人一把抱住小春,給予熱烈的歡迎。喜藏在後頭望著這一幕,看傻了眼,但他並不光隻是因為這樣而覺得不耐煩。而是因為,他們明明是向人問話,卻淨從別人那裏收到許多食物。和小春熟識的店內老板和夥計,一見小春便開心不已,陸續拿店裏的商品送他。每家店都是這種態度,所以接連繞了一間、兩間、三間,到了第五間時,這些送給小春的貢品全捧在喜藏手上。喜藏當然不想幫他拿,但這樣又會被人懷疑他「竟然讓一個小孩拿這麽多東西」,於是他才會很不情願地從小春手中搶下禮物,全部自己一個人拿。


    「喂,小藏子,再不走快點,天都快黑嘍。」


    兩手空空,一派輕鬆的小春,走在喜藏前方,發出奸笑。等迴去你就知道了——喜藏如此低聲說道,那恐怖的模樣令小春為之一震,但他還是啃著魚店送他的魷魚幹,一派悠閑地走在大路上。


    「大家都向你獻上貢品,難道你用了什麽幻術?」


    「怎麽可能。強迫別人


    聽自己的話,那多無聊啊?就像這樣。」


    小春手負在身後,招了招手,喜藏就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他皺起眉頭。像這樣被小孩揮之即來,實在很不是滋味。


    「之前有一群叫百目鬼的家夥,很擅長幻術,不過其他妖怪就算想用這招,頂多也隻能讓對方無法動彈而已。讓對方的身體無法行動,然後趁機一口把對方吃了!卡滋卡滋。」


    小春故意發出咀嚼的聲音,露出冷笑,存心嚇人,喜藏一拳往小春腦袋敲下。


    「你不是都強迫別人聽你的話嗎?」


    「……你有聽過我的話嗎?」


    小春腦中想得到的,就隻有喜藏板著可怕的臉孔:心不甘情不願,擺出一副「被你拖下水了」的表情,勉為其難地出手幫忙的模樣。望著多虧招手這招才來到他身旁的喜藏,這次他同樣露出很不情願的表情。小春對他說「你就開心點嘛」,喜藏迴了一句「真好意思說」。


    「我明明就不喜歡,為什麽非得擺出開心的表情?」


    「那你為什麽會在這裏?這次你不是很幹脆就來了嗎?」


    喜藏想起硯台精威脅他的那句話,沉默不語,不知情的小春側頭不解,但他不想再追問,徑自吹著口哨,愉快地邁步向前。


    接著兩人走向第五間小春熟悉的店家,但之後小春與喜藏皆臉色凝重。最後什麽都沒問到——並非如此。當初兩人心想,應該大部分都會迴答「沒看到妖怪」,但問過之後,沒想到得到的迴答出奇的多。就這點來說,可說是成果豐碩,但最重要的內容卻乏善可陳。


    「和我聽到的不一樣……」


    步出紅豆湯店後,小春暗自嘀咕道。


    ——現今在人類世界遊蕩的,好像是一群可怕的家夥。若沒有相當的實力,恐怕無法與之對峙。要是你肯去的話,便幫了我一個大忙,你願意幫忙嗎?


    「因為青鬼一本正經的這樣拜托我,我才急忙準備好一切,來到這裏,可是……感覺好像不是什麽多重大的妖怪事件,需要我專程來處理。」


    小春雙臂盤胸,搖了搖頭。要趕走一個麻煩人物,這是個很適當的借口——喜藏說。


    「……總之,先來歸納一下我聽到的消息吧。」


    小春似乎早已抱定主意,不理會喜藏的挖苦,他目視前方,仔細將這幾小時裏聽到的消息做個整理。


    「五月遇到的妖怪,可能是一目小僧。他是個被賞一巴掌就落荒而逃的沒用家夥。而幹貨店老板娘看到的,是將老板娘的行李送到家中的體貼妖怪,而且一直桀桀怪笑,那似乎是笑男。味噌店的媳婦被顏色像彩虹,呈千鳥格子5紋路的一反目綿握住手,紅豆湯店一名熟識的女性友人,遇到一名大頭的大叔,那應該是滑瓢6在誇她『漂亮』,想問她叫什麽名字。拒絕它之後,他一直纏著追問,一路跟著她走迴家……」


    那些自稱「看到妖怪」的人所做的證詞,包括聽人轉速在內,共有六件。每個人見到的妖怪,細問過形狀後得知,似乎都不是同一種妖怪,但有其共通點。那就是他們的顏色和模樣,即使天色昏暗一樣顯得亮眼又華麗。而且——


    「他們每個家夥都不幹壞事,都隻是向女人搭訕,結果碰釘子,或是被尖叫聲嚇著,落荒而逃。」


    小春很不情願地對喜藏這番話點了點頭,接著說道。


    「而看到妖怪的,剛好全都是……女人。煎餅店那位退休的老板娘,是請一位像青女房7的女妖怪替她按摩肩膀,而米店的孫女,則是有一名俊美男子身穿仙女般的閃亮羽衣,輕撫著她的頭對她說『我們十年後再相見吧』,嗯……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小春以手掌緊按著額頭,喜藏則是嘴角下垂,以平淡的口吻說道:


    「米店的孫女才十歲。就算對方是妖怪,也還不能娶她吧。」


    「……意思是,現在先放你一馬,等你長大後再來娶你,是嗎?」


    愈聽愈糊塗了!小春雙手抱頭。喜藏冷眼俯視著小春,說了一句「應該是個風流鬼吧?」道出他心中的想法。小春思索片刻後,眉毛垂成難看的八字眉,暗自嘀咕道。


    「……一個單純隻是喜歡女人的妖怪?又不是某個畫師……如果真是這樣,我專程跑這一趟根本就沒意義……」


    喜藏毫不同情的對他說道:


    「本來就沒意義吧。」


    「有!」


    小春不斷搔頭扯發,滿臉苦惱,喜藏對他說了一句「就快中午了」。這時小春馬上麵露悅色,踩著輕快已極的步伐,邁步朝熊阪走去。喜藏挖苦他「你這腦袋轉變得真快,挺方便的嘛」,小春馬上迴他一句「好歹比某人那轉變得慢,諸多不便的腦袋來得強」。他那三寸不爛之舌,似乎完全沒因為肚子餓而減損分毫。


    「熊阪到嘍~」


    心花怒放,一路哼著小曲的小春,當他一站在熊阪前,臉上笑容頓時僵住。熊阪在營業時間總會於店門外掛上寫有紅字的旗幟,但這天卻沒看到,而且店門緊閉。上麵還貼著一張紙。


    ——本日暫停營業。


    「……咦?」


    小春抬頭望向一旁,不知情的喜藏就隻是搖頭。熊阪隻休過年三天和盂蘭盆節。換言之,今天有無法避免的苦衷,非得暫停營業不可。是掌管店裏生意的阪本夫婦全染上重感冒,還是負責跑內場的女侍們生病呢?——喜藏開始往壞處想,眉頭緊蹙,就在這時……


    「我的午飯……」


    小春發出難過的叫聲,蹲下身雙手撐地,不住歎息。瞧他那悲歎的模樣,仿如世界末日到來一般。喜藏原本眉眼剛浮現的皺紋,此時因截然不同的原因而又加深些許,他冷冷地說了一句「我們先迴家吃吧」,便迅速轉身。他的步伐飛快,與去時迥異。


    「迴家?眼前明明有許多看起來很可口的飯館啊?」


    熊阪的旁邊和對麵分別有定食店和鰻魚店,一路上也有好幾家賣天婦羅或壽司的攤販。小春說,根本不必專程迴家,隻要在這一帶吃飯不就行了嗎,但喜藏基本上不愛外食。最近難得與人交際,所以才有機會在外頭用餐,但是和這個小鬼根本就不需要交際應酬。


    「啊,我懂了。沒錢對吧?那我迴你家拿點錢來吧?」


    「我身上沒錢,就算迴家一樣也沒有。所以你就忍著點吧。」


    喜藏一臉不悅地說道,小春伸指戳著他的手臂笑道「又來了」。


    「彥次還你的錢,應該還剩下不少吧?」


    喜藏對小春的機靈暗啐一聲。


    「你好歹也該學學什麽叫客氣好不好,你這個吃閑飯的。那筆錢可不是用來養你的。」


    小春沮喪地垂落雙肩,緩緩站起身,接著突然往前疾奔,鑽進一家蕎麥麵攤的暖簾裏。前後大約隻有三秒,喜藏來不及出手阻攔,就這麽愣在原地。當真是迅如脫兔。


    在蕎麥麵店吃完午餐的兩人,改前往神無川。神無川位於淺草町外郊,一處種有桑田和水田的農村附近。明明離淺草町沒多遠,卻感受得到濃濃的田園風情。每當春風送暖,這裏四處開滿油菜花,形成一幅令人看了心曠神怡的美景,但此時剛立春不久,仍是滿地枯草。離開蕎麥麵店前往神無川的路上,喜藏一直牢騷滿腹,原本就長得很可怕的臉,這時變得更駭人了。


    「鮮魚塊蕎麥麵我第一次吃,還真是好吃呢。」


    看小春春風滿麵的模樣,很難想像三十分鍾前他還一臉苦惱呢。小春與喜藏上一次像這樣兩人一同前往神無川,已是半年前的事了。神無川住著一名小春認識數十年的知己。不過,隻有小春自己當對方是知己……總之,他們兩人此時前往神無川,想請那位可靠的知己賜教。


    「喂~河童頭目~」


    來到河邊,跳下河堤後,小春單膝跪地,朝河裏放聲大喊。站在後麵看的喜藏心想,這一幕和以前一模一樣。


    「彌彌子~」


    不過,還是和以前一樣,任憑他喊破喉嚨,也沒人出現。冬天的水麵一片寂靜,別說水阻了,就連波紋也看不見,籠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彌彌子~你在忙嗎?」


    喜藏說「她隻是不想見你罷了」,小春就像在說「你很吵耶」似的,反手在背後揮了幾下,令喜藏後退兩步。


    「哦,是因為太久沒見,害臊是嗎?」


    喜藏想像彌彌子那害臊的表情,頓感一陣寒意。小春可能也和喜藏做了同樣的想像,表情為之一僵,接著他像是猛然想到似地,轉頭朝喜藏笑。


    「你喜歡的那個表情兇惡的家夥也來嘍~」


    喜藏板起臉孔迴了一句「是你太嘻皮笑臉」,就在這時……


    「我也看他很不順眼。」


    一名頂著綠色妹妹頭的女河童如此說道,從河麵冒出頭來。在小春招手前,她自己先來到河邊,緊盯著小春和喜藏。她還是一樣眼神兇惡,與喜藏不相上下。這名鼻子下方與嘴巴相連的部位長得很像貓的河童,原本住在北方一處名叫寒澤的極寒之地,但她為了尋求新天地,而一路輾轉來到這處的神無川。從那之後,她在這裏統管其他河童,成為這一帶名副其實的河童女頭目。


    「嗨,頭目,最近過得可好?」


    小春和善地如此問候,彌彌子馬上冷冷迴了一句「有什麽事嗎?」


    「喂喂喂,這麽久沒見了,怎麽沒先寒喧幾句呢?」


    「我不喜歡拖拖拉拉。你會到這裏來,一定是有什麽麻煩事要拜托我吧?有屁快放。」


    小春頗感詫異,心想,這家夥真不可愛,彌彌子不理會他,改望向站在小春身後四步遠的喜藏,向他喚道「小哥,你過得可好?」喜藏點頭應了聲「嗯」。


    「這樣啊,那就好。」


    態度也差太多了吧!小春如此大吼,但彌彌子和喜藏都置若罔聞。


    「這麽冷的天,你待水中不覺得冷嗎?」


    「不會,河童身強體健,不管再冷,隻要有水就沒問題。」


    「就怕連日不雨是嗎?」


    「可以這麽說。」


    二人就像相識數十年的知己般,展開輕鬆的對談,不過,這樣說也不算有錯。因為彌彌子是與喜藏的曾祖父交誼匪淺的河童。基於這個緣分,彌彌子對身上留有曾祖父身影的喜藏相當關心,而喜藏對這名和曾祖父往來密切的河童,也有一份親切感。不過兩人都已有半年沒見。第一次見麵也是半年前的事。


    「咦,你們後來沒再見麵嗎?」


    小春發出一聲驚唿,喜藏和彌彌子不約而同點頭。


    「你都沒來拜訪她嗎?」


    我又沒事,幹嘛來拜訪她——喜藏一本正經地迴答。


    「沒事也要去拜訪,這才算是朋友之間的往來啊。你說是吧,彌彌子?」


    小春這番話乍聽之下頗有道理,彌彌子瞪著他,迴了一句「你還真好意思說」。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無事不登三寶殿。」


    「哦,這麽說來,你當我是朋友嘍?」


    見小春那嘻皮笑臉的模樣,彌彌子從頭頂的盤子裏撈水往他身上潑。


    「喂,快住手啊!我最討厭水了。」


    「就是這樣我才潑你啊。因為我最討厭你了。」


    太過分了!盡管小春如此大叫,彌彌子還是不予理會,這時,她突然像想到什麽似的,抬頭望向喜藏。


    「對了,小哥,那位小姑娘可一切安好?」


    麵對彌彌子的詢問,之前麵露嘲笑之色的喜藏,頓時表情為之一僵。


    「那位小姑娘?難道這家夥迷戀上哪位小姐?」


    小春的詢問,彌彌子迴了一句「怎麽可能」,差點噗哧笑出聲來,但是看到喜藏的表情,旋即改為清咳一聲。


    「是小哥的妹妹。」


    「哦,是深雪啊。」


    咦?小春側著頭望向喜藏。


    「對了,深雪沒在家裏呢。她是去熊阪玩嗎?」


    小春因為掉落庭院的衝擊,再加上完全睡迷糊了,一時忘了這件事,喜藏的妹妹深雪昨晚和今天早上都沒在喜藏家。之前一直都沒住在一起的喜藏和深雪,是在半年前才相認。深雪自從她母親過世後,三年來都在熊阪裏,但現在應該是和喜藏同住才對。難道她是到牛肉鍋店過夜?麵對小春的詢問,喜藏以冷漠的聲音迴答。


    「她沒住家裏。」


    「啥?」


    小春與彌彌子異口同聲應道,麵麵相偂


    「咦?你們後來不是一起住嗎?」


    我也是這麽以為,才問你這件事——在場的彌彌子也露出詫異的表情。以妖怪的角度來看,似乎也認為他們現在住在一起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她現在還住在熊阪。」


    喜藏很不耐煩地應道,對此大為驚訝的小春,向彌彌子晈耳朵道:


    「……喂,那個人應該不像他這麽難搞吧?」


    他所說的「那個人」,指的是喜藏的曾祖父。


    「雖然他也有點怪,但好歹沒這麽笨。」


    老愛對小春說的話唱反調的彌彌子,對此也深表同意。


    「難怪屋子裏沒有深雪的味道……對了,為什麽你們不住一塊?不過,照情況來看,感覺要不分開住都很難。」


    你闖了什麽禍啊?小春話中帶笑地問道。


    「你不是到這裏來聊我的事吧?要問什麽,趕快問!」


    喜藏不堪其擾,強行轉移話題。


    「哇,竟然這樣子含糊帶過。一定是有什麽難堪的隱情吧?」


    這件事待會兒再好好問你——小春如此說道,轉為向彌彌子談到那群妖怪的事。說著說著,小春自己倒是逐漸偏起頭來。


    「就像這樣,是一群很匪夷所思的妖怪。對於這群最近在淺草一帶出沒的妖怪,你可知道些什麽?」


    一直專注默默聆聽小春說明的彌彌子,直接點了點頭。


    「嗯,我知道,而且也見過。不過隻見過其中一人。」


    「噢~不愧是彌彌子!」


    小春手指彈出一聲清響,臉上露出很孩子氣的笑容。


    「是什麽樣的家夥?你在哪兒見到的?以你的個性來看,一定狠狠修理了對方一頓對吧?」


    彌彌子斜眼望著小春那得意忘形的模樣,頗為不屑,清楚流暢地道出原委。


    「那是多久前的事呢……應該不會超過十天吧。那晚風很強。紙張、垃圾、木板,許多東西都被吹跑,我因為覺得有趣,在這裏望著天空乘涼。結果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一側外形華麗,從沒見過的家夥,從風中緩緩出現。」


    彌彌子一時看作是出現在月光下的百鬼夜行隊伍,但接著她旋即明白不是這麽迴事。


    「因為那不像夜行那般熱鬧,而且夜行的動作也沒那麽淩亂。」


    參與百鬼夜行的妖怪,雖然都擺出旁若無人的高傲態度,但隊伍卻井然有序。隊伍中的妖怪全都是經過千挑百選,力量強大的妖怪,所以他們都會很小心,不讓自己脫隊,墜落地麵。


    「好像有某個笨蛋,完全忘了要小心這件事。」


    在夜行時想著別的事,脫隊墜落的小春,在一旁裝蒜含混過去。


    「竟然有這種妖怪,在夜行時還有餘力想別的事。哎呀,真是佩服之至……對了,你說從沒見過,到底是怎樣的家夥?就算不是夜行的隊伍,但總是妖怪吧?」


    彌彌子露出沉思的表情,很謹慎地說


    道:


    「應該算是妖怪吧。盡管帶有人味,但隱隱透著妖氣。他的身體像大蛇般細長,不過外型是一條氣派的飛龍。但總覺得有點奇怪。因為他全身呈翠綠色,鬃毛閃耀著薑黃色的亮光。」


    真有那麽氣派嗎?小春露出懷疑之色,喜藏看了覺得納悶。打從剛才起,每次一聽到人們提到那些妖怪看起來很氣派,小春便會露出詫異的表情。彌彌子對喜藏說「妖怪其實都很樸素」。


    「彩色版畫上常會描繪華麗的妖怪圖畫,但一般來說,妖怪不是那副德行。有的原本就是很容易隱身在黑暗中的顏色,有的身體顏色亮眼,卻刻意做樸素的打扮。就連你也是,你雖然頂著花稍的頭發,但在那邊的時候,你都穿暗色衣服對吧?不過,我看到的那家夥,別說隱身黑暗中了,他甚至還用上在黑暗中特別顯眼的顏色。」


    聽她這麽說,此事確實古怪。讓人覺得就像是「在黑暗中也刻意塗上顏色,讓自己變得醒目」。


    「模樣過於醒目,比較不容易變身,所以一般應該都會做比較樸素的打扮……不過,妖怪裏麵總也有些怪裏怪氣的家夥,也許對方隻是想搞怪罷了。」


    「那麽,你說他帶著人味是什麽意思?」


    喜藏如此詢問,彌彌子難得露出難以敔齒的表情。


    「那家夥與我四目交接時,麵露驚詫之色,就逃得無影無蹤。」


    又逃啦?小春為之一愣。這班妖怪可真會逃。


    「不……雖然是逃走了,但過沒多久,他又出現在我麵前。拿著個東西猛然朝我遞來。


    「是刀嗎?」


    有沒有刺出洞來?小春朝彌彌子的腹部和後背來迴張望。「怎麽可能被刺出洞來嘛。」彌彌子朝沒禮貌的小春賞了一巴掌。


    「他遞過來的不是刀,是小黃瓜。」


    小春瞪大眼睛,大叫一聲「小黃瓜!」就倒在岩石上,像在誦經似的喃喃自語著「幫忙拿行李、按摩肩膀、給河童小黃瓜……」小春麵對這一堆怪事,腦中亂成一團,喜藏代替他詢問。


    「那小黃瓜是獻給你的貢品嗎?」


    「沒聽說過有哪個河童討厭小黃瓜,所以應該不是在向我找碴。」


    那個妖怪將小黃瓜交給彌彌子後拔腿就跑。彌彌子心想,這小黃瓜該不會有毒吧,為了謹慎起見,她請專門吃毒的妖怪「毒蝮」試毒。


    「嘔,真難吃!這什麽鬼東西啊,這麽難吃!」


    毒蝮大吼大叫,吐了出來,所以彌彌子就放心地吃了。因為毒蝮討厭的東西,正好證明它無毒。


    「那家夥真的很怪。光看外表的話,是個罕見的氣派妖怪,但其實是個膽小鬼。」


    那妖怪在朝彌彌子遞出小黃瓜時,也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樣,彌彌子綠色的手指不過才輕輕碰它一下,他便全身一震,倉皇地飛奔逃離。


    「你所追查的妖怪,好像是一群很窩囊的家夥呢。」


    這樣正適合由你來收拾——被喜藏如此嘲笑的小春,全身虛脫無力,躺在地上低語道。


    「未免也太不濟事了吧……不過,我竟然和他們有同樣的想法,實在很難接受。」


    小春伸手進懷中探尋,將五月給他的小黃瓜拋向彌彌子。笨蛋果然都是同一個想法——彌彌子如此說道,開心地接下小黃瓜。喜藏心想,不管哪個世界,女人一樣都抗拒不了東西的誘惑。


    「……最近在這一帶出沒的家夥,好像專挑女人下手呢。」


    心情轉好的彌彌子如此說道,小春與喜藏互望了一眼。


    「真的是這樣嗎?」


    小春挺起上半身如此詢問,彌彌子再度很謹慎地應了一句「可能是」。


    「除了我之外,和那群華麗妖怪打過照麵的,也都是女性。我當然也問過其他男性,但都沒人遇過他們。」


    「專挑女人下手……難道是剪發蟲的變種?」


    剪發蟲是喜歡少女烏黑長發的妖怪。他們最大的心願,就是將剪下來的頭發綁在一起,作成長度足以繞日本一圈的假發。——在妖界中有這樣的傳聞,但真相不明。


    「應該不是剪發蟲。雖然我也有頭發,但是太短,而且其他人有的根本就沒留長發,當然沒頭發好剪。」


    「說得也是……五月也沒留長發。」


    小春在岩石上盤腿而坐,沉聲低吟,一旁的喜藏向彌彌子詢問。


    「這事你怎麽看?對方是什麽樣的妖怪,有什麽企圖?隻挑女人下手,有什麽原因嗎?」


    我不知道他們有什麽企圖——彌彌子冷冷地應道,不過隔了一會兒,她說她知道對方專挑女人下手的原因。


    「是什麽?」


    見喜藏一臉認真的表情,女河童微微一笑。


    「應該是好色吧。」


    從神無川返迴的路上,小春與喜藏滿腹疑問。


    「好色的妖怪……」


    感覺真沒勁——小春仰望天空,語帶歎息地說道。喜藏也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內心暗自歎息。他原本就沒什麽興趣,現在更是幹勁全消。這起驚動街坊的好色妖怪事件,此刻這兩個男人並不覺得是什麽多嚴重的事。因為真要細究對方所做的事,大多是幫助人(女人),或是一些無傷大雅的小事。那名被對方纏著問姓名,一路跟在家門前的婦人,遭遇令人同情,但那個妖怪可能是膽小,最後並沒走進她家中,隻在大門前徘徊。


    「本來以為會是更厲害的家夥呢。」


    麵對牢騷滿腹的小春,喜藏不屑地應道。


    「你還想嚐嚐那種差點送命的滋味是嗎?」


    「我想和厲害的妖怪一戰,把對方打得落花流水。本以為會遇見妖氣騰騰,威風凜凜的妖怪,才不是這種窩囊的家夥呢。」


    說什麽好色妖怪,我從沒聽過這種蠢妖怪——小春很不屑地說道,這時,他突然露出察覺某事的表情。


    「對了,說到好色的男人,好像就住這附近。要順道去看看嗎?」


    「不要。」


    喜藏馬上以清晰的聲音迴答,但提問的當事人打從一開始就不期望他做出識趣的迴答。「我沒空和那個傻瓜見麵」、「我會被他傳染好色病」,喜藏說了一大堆壞話,但在小春的招手下,就被拖著走,兩人轉眼已來到彥次住的那棟長屋所在的大路。


    「唔……我快被熏死了。」


    小春一轉進巷弄,馬上捏住鼻子,就這樣一路走到彥次住的長屋。在位於私娼街8後方的這座長屋前方,有一條仿佛可聽見渾濁水聲的河渠流經。長屋的住戶和私娼街的人們,全都把垃圾往這條河裏丟。就如同「禁止赤身露體行走於大路上」的規定一樣,政府也明令禁止這種丟垃圾的行為,但隻要沒人看見,大家都公然違法,完全不當一迴事。由於這一帶開始變得昏暗,河川看起來比平時更顯陰森。


    彥次獨自住在巷弄盡頭數過來第三間長屋。這裏是分租長屋,每間房都隻有九尺二間9大,相當狹窄,不過就算一家四口同住也不足為奇。一想到這點,雖然彥次稱得上身無分文,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不過,看在妖怪小春眼中,他似乎隻有「好窄!好擠!好破!跟箱子一樣!」這樣的嚴厲批評。


    「喂~有人在嗎~」


    一站到彥次的長屋門前,便朗聲高喊的小春,也不等人迴答,便毫不客氣地使勁敲門。喜藏以冷峻的口吻低語道「你是來踢館的嗎?」


    「喂~彥次~」


    好色畫師~盡管這樣叫喊,裏頭還是沒人應答。


    「咦……他不在家嗎?」


    小春把耳朵貼在門上,細聽屋內的情況,但感覺不出有人。


    「可能是去找娼妓了吧。」


    小春聽喜藏這麽


    說,應了一句「他還是死性不改」,就停止敲門。


    「好像家裏一樣養了什麽東西。真是學不乖。」


    似乎從門縫裏飄來一股妖氣。彥次之前曾被妖怪附身,差點丟了小命。後來在小春與喜藏的幫忙下,才得以平安保住一命。


    「他是個笨蛋,一直到死都不會記取教訓的。」


    喜藏那毫不留情的口吻,連小春聽了也猛點頭,不過話說迴來,彥次會扯上那起妖怪風波,也是他們兩人所造成。當時為了嚇彥次而帶來的妖怪們,相當中意彥次那嚇得屁滾尿流的模樣,就在這座長屋裏賴著不走。彥次原本就是容易招惹妖怪的體質,後來又因為小春和喜藏而過起周遭滿是妖怪的生活。而這兩個無情的人,早已完全忘記自己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算了,反正我找彥次也沒什麽事,那就下次再來吧。迴去時,再去一趟熊阪吧。搞不好他們隻休半天呢。」


    小春轉身,如此提議,難得喜藏並未反對。因為平時隻有過年和盂蘭盆節才放假的熊阪,此時突然暫停營業,喜藏也頗為在意。小春見喜藏沒提反對意見,眉開眼笑,一路上踩著輕快的步伐。


    當兩人再度抵達熊阪時,小春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因為沒看到旗幟,門上依舊貼著「本日暫停營業」那張紙。小春暗啐一聲。


    「啊~又吃不成了!怎麽辦?要去老板的住處拜訪嗎?」


    老板的住處與熊阪近在咫尺。熊阪後麵那棟雙層建築的長屋便是。阪本夫婦住一樓,深雪和阿鬆等女侍住二樓。


    「就算去老板的住處拜訪,他們也不會開店的。你對吃也太執著了吧。」


    「笨蛋,這我當然也知道啊。不過,總可以見到深雪吧?」


    「你就那麽想念她,連明天都不能等?」


    你這個人可真不坦白——麵對小春緊盯的目光,喜藏把臉轉開,快步離去。


    淺草妖怪出沒事件:


    一、一目小僧、青女房、龍、滑瓢、一反木綿、笑男等妖怪。


    二、氣派的身軀,外加華麗的顏色。紅色、翡翠色、翠綠色、琉璃色、金褐色、薑黃色、彩虹色等。


    三、力量不明。但模樣怯懦。


    四、在男人麵前不會露臉,隻要對方是女人即可,不分老幼。好女色。


    五、雖無特別的危害,但接獲不少女人的抱怨。


    以下是女人們的證言。


    一、一直在女人身邊打轉,緊盯著瞧。


    二、將女人的行李送到家中。


    三、詢問姓名和住處。


    四、握女人的手。


    五、獻上女人喜歡的東西。


    六、誇獎女人的衣服好看。


    「呃……告訴我這些事的,是一位年近七十,體型豐滿的老婆婆。真不簡單。她們遇到的,好像都是不同的妖怪,但特征和個性非常相似,讓人覺得像是擁有某個相同目的的集團。他們的特征是……膽小。但又很體貼周到。很喜歡女人,而且又親切……世上有這種妖怪嗎!」


    小春拋出手中的毛筆,仰身躺向榻榻米。迴到家後,他便借硯台精的身體一用,寫下那些妖怪的特征,但愈寫愈覺得蠢。喜藏看紙上有一半畫的是筆法拙劣的妖怪塗鴉。


    「這就是你要找的妖怪?臉看起來很窩囊呢。」


    喜藏如此嘲諷。


    「就是說啊……你的臉應該要更可怕才對。但我就是畫不好。」


    小春一臉遺憾地說道。看來,紙上這個弱不禁風,目光炯炯的妖怪,畫的是喜藏。喜藏把紙按在小春臉上,命他重畫。


    「就是說啊,小春。既然都磨墨了,就把它用完吧。」


    硯台精難得會同意喜藏的話。他搖晃自己,檢查墨水的殘量,露出覺得很可惜的表情,似乎不是因為同情他人像畫畫得太糟,才這麽說。


    「我不想畫了……」


    「那麽,為了慶祝我們的重逢,我來幫你畫吧。」


    鍾槌從小春手中搶走毛筆,開始在小春臉上亂畫。


    「……喂,我玩板羽球可沒輸你哦。」


    之前三兩下就被打敗,小春就此錯失替自己抗辯的機會。


    「你不隻玩板羽球輸我,平時一些大小事也全都輸我。」


    雖然很生氣,但你確實厲害——小春隻能如此無力地低語。


    「你們在玩什麽好玩的遊戲啊。算我一份。」


    「哈哈哈,你那張蠢臉現在變得更蠢了。」


    因為厭到泄氣,再加上肚餓,小春隻能任憑擺布。小春已經好一陣子沒迴到這裏,所以荻之屋的妖怪們像半年前一樣喧鬧不已。如果隻是高興喧鬧,稍微惡作劇,那還算可愛,但妖怪是一種完全不懂節製的生物,當喜藏準備好晚飯,迴到起居室時,小春已全身寫滿了字。喜藏先是停頓片刻,接著向小春揶揄道「很適合你嘛」。小春瞪了喜藏一眼,但當他看到喜藏手中的晚餐,頓時表情為之一亮。因為喜藏今天準備的晚餐,比平時都來得豐盛。白飯、味噌湯、醬菜,和平時一樣,但另外還附上烤針魚、豆腐串燒、丸子。這是喜藏歡迎小春歸來——才怪,其實是為了不想讓人們送小春的食材腐壞,才準備這些豐盛的菜肴。眼看小春就要飛撲而來,大快朵頤一番……


    「會弄髒的。去外麵把墨汁衝幹淨。」


    在喜藏銳利的視線下,小春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向庭院。他拜托剛好從空中飛過的「降雨小僧10」幫忙,將雨下在自己四周,把墨水洗淨。他全身濕淋淋的返迴家中,「熄火爺爺11」以強過平常十倍的唿氣替他吹幹。對這一連串奇妙光景視若無睹的喜藏,開始獨自吃起了晚餐。


    「唉~好不容易才有工作上門,對手卻是那種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牛肉鍋吃不到、彌彌子態度冷淡、彥次還是一樣沉迷女色,最慘的是對著眼前這張鬼麵。」


    身體全幹的小春,一坐在喜藏麵前,馬上吃起了飯,身上到處隱隱可見墨水的遺痕。


    「別把我算在內。」


    「你是罪魁禍首耶!」


    小春很沒禮貌地將筷子指向喜藏。你指的是什麽?喜藏裝起糊塗,小春高高噘起嘴巴。


    「還說呢!為什麽你沒和深雪一起住。就連彌彌子也很驚訝呢。我更是吃驚。」


    「人類有些事,不是你們妖怪能懂的。」


    喜藏那不容置喙的迴答,令小春鼓起腮幫子。他的表情看起來實在很天真無邪,令喜藏有種欺負孩童的感覺,他急忙轉過臉去。


    「我……」


    喜藏正要說話時……


    「請問有人在嗎?」


    後院傳來女人語帶顧忌的叫喚聲。小春和喜藏一聽就知道對方是誰,不約而同互望一眼。喜藏還沒起身,小春已一溜煙地朝後門奔去。


    「今天是燉山菜嗎?」


    小春一開門便如此詢問。眼前站著的,就是他們兩人都猜到的人物——綾子。許久不見綾子的小春,正麵注視著她,見她還是一樣風情萬種,心裏讚歎,嘴角輕揚。


    「……」


    而另一方麵,綾子則是完全不同的神情。她一見到小春,頓時落下豆大的淚珠。


    「咦……你、你為什麽哭?」


    這才來到後門的喜藏為之一愣,而站在綾子麵前的小春則是慌了手腳,不知所措。不久,喜藏長長歎了口氣,綾子以為他生氣了,抽抽噎噎地道歉道「對、對不起……」這時,喜藏嚴肅的臉孔皺起眉,搖了搖頭,猛然從後門後退幾步。不懂喜藏此舉用意的綾子,更是哭得跟淚人兒似的,小春急忙說道「不不不」,在麵前猛搖手。


    「他不是在生氣。他這應該是『請進』的意思吧。」


    聽完


    小春這番話,喜藏緩緩頷首,綾子見狀籲了口氣,遲疑良久後,這才走進屋內。之前綾子前來分菜給他們,頂多也隻有從後門來到土間12而已。以前小春在的時候便是如此,今天是她第一次走進起居室。


    喜藏和小春想先請綾子入內,讓她冷靜下來,但綾子緊握裝有晚餐菜肴(確實是燉山菜)的盤子,始終淚流不止。小春不清楚是怎麽迴事,慌張地繞著綾子打轉,喜藏則是端坐在綾子麵前,一動也不動。兩人都不知如何安撫她,就這樣過了半晌,綾子才停止哭泣,羞紅著臉向他們鞠躬道歉。


    「真是抱歉……哭成這樣,真是沒用。」


    心裏半信半疑,不確定綾子是否已恢複原來模樣的小春,一麵窺探綾子的神色,一麵側著頭,戰戰兢兢地詢問。


    「……你是怎麽啦?發生什麽事了嗎?——啊!難道是我不在的這段時間,這家夥對你做出冒犯的行為……」


    小春腦袋重重挨了一拳,差點也哭了出來。至於喜藏也因為重重打向小春頭上的硬角,暗地裏同樣也痛得想哭,但他完全不顯露於外。綾子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迴答。


    「我看小春你平安無事,心中一塊大石放下,不由自主的就……」


    「難道你原本以為我會怎樣嗎?」


    哈哈哈,小春放聲大笑,但綾子完全沒笑。小春不知是否察覺綾子的鬢角一帶微微顫動,他突然發出和現場氣氛很不搭調的開朗聲音,大喊一聲「對了!」


    「既然你送燉菜來,那就一起吃吧。哎呀,綾子每次來,都幫了我大忙呢。這家夥煮的飯雖然好吃,但是太缺乏變化了。基本上隻有白飯、味噌湯,還有醬菜,對吧?雖然今天難得這麽豐盛,但這全都多虧我的妖德……唔。」


    在小春胡說之前,喜藏已先朝他嘴裏塞了一顆丸子,讓他沒辦法說話。綾子先是為之一怔,但看著開心嚼個不停的小春,以及斜眼瞄他,為之瞠目的喜藏,綾子忍不住噗哧一笑。


    「你們兩人感情真好,就像兄弟一樣。」


    「哪裏好啊?」


    「哪會啊!」


    二人異口同聲地提出反駁,綾子又笑了。


    「綾子,你說這什麽話。要是有這麽可怕的弟弟,恐怕每天晚上枕頭都會被我哭濕呢。」


    「要是有個這麽矮小又不可靠的哥哥,我才會每天淚濕衣袖呢。」


    「什麽~啊!該吃飯了!」


    小春之所以沒迴嘴,是因為他肚子裏的貪吃蟲又在叫了。小春沒說話,大多是這個原因。


    三人是第一次共進晚餐,所以綾子顯得很客氣,不過小春一直叫嚷著「你多吃一點。這個很好吃呢,喏。」綾子也就逐漸展露笑顏。見她已不再落淚,喜藏也略感寬心。


    「對了,你最近有沒有看到奇怪的東西?例如像妖怪之類的。」


    小春是在他們用餐快結束時,開口如此詢問。他似乎一直在等候綾子心情平複。


    「妖、妖怪?我沒見到……」


    冷不防被問這麽一句,綾子一臉驚詫地迴答。突然有人間是否見過妖怪,一般應該都不會迴答「我見到了」,但這天詢問過的女人除了綾子外,幾乎都說她們「見過」,所以綾子沒這樣迴答,令這兩人有點意外。


    「那麽,你知道最近這一帶有奇怪的妖怪出沒嗎?」


    綾子的長睫毛垂落,沉思片刻。


    「啊!對了,向我學琴的一名女孩好像說過這件事……」


    綾子住在裏長屋13。看來,到她家學琴的女孩們親眼目睹過妖怪。


    「哦,這就是了!什麽樣的情形?她在哪兒見到的?」


    好像是在寶治町一帶——綾子沒什麽把握地說道。寶治町就位在彌彌子住的神無川與彥次住的那條市街中間一帶。綾子從學生那裏聽聞妖怪的事,約莫是在十天前。綾子的學生們遇見妖怪的時間,比彌彌子遇見妖怪還要早。


    「當時是向晚時分,幾乎沒有人力車在路上跑,所以那些女孩們走在橋中央。結果前麵來了一輛人力車,女孩們覺得危險,避向一旁,結果那輛人力車卻翻車了……走近一看,那並不是人力車,而是從沒見過的動物。」


    是什麽動物?小春如此詢問,綾子白皙的粉頸側向一旁。


    「聽說是狸貓和蛇的合體,長著一張人臉,很不可思議的動物。其實她們當時差點就害怕得逃走,但因為那隻動物一直沒起身,她們這才忍不住出聲喚了一句『你不要緊吧?』結果那隻奇妙的動物微微一笑,就消失無蹤。」


    「那些女孩們有沒有說那隻奇怪的動物是什麽顏色?」


    「好像身上有桃紅色和橘色,閃耀著光澤。對了,就像外頭供人參觀的珍禽異獸一樣……不過,這算是妖怪嗎?」


    綾子側頭感到納悶。畢竟不是她自己親眼所見,所以沒什麽把握。


    「不,那一定是妖怪。謝謝你,綾子。」


    小春很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朝綾子上下打量,像是想到什麽似的說道。


    「不過,我真沒想到,綾子你竟然沒遇見妖怪。我還以為你一定會遇到呢。如果是好色的妖怪,應該會率先出現在你這種大美人麵前才對。」


    對吧?小春向喜藏尋求附和,但喜藏一臉嫌棄的表情瞪視著小春,就像在說「別問我這個問題」。綾子隻是尷尬地笑著,臉上不見半點喜色。喜藏心想,一般女人隻要受人誇讚,應該都會很高興才對,但看過綾子的反應後,他覺得很不可思議。綾子受人誇獎,並不會顯現出很理所當然的高傲態度,而是露出逆來順受的表情,看了令人在意。喜藏心想,她可真是個怪人,這時,小春獨自在一旁嘀咕。


    「不過話說迴來,那妖怪可真怪。一會兒幫助人,一會兒受人幫助,一會兒又向女人搭訕……真沒有妖怪的樣子。」


    綾子見小春一臉怒容,麵露納悶之色。


    「小春喜歡妖怪嗎?聽你的口吻,就像在講什麽老朋友似的。」


    「老朋友是嗎?」


    應該說是當事人吧——小春話說到一半,喜藏以左手捂住他的嘴。


    「……這小子圖畫故事看太多了,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喜藏如此迴答綾子的提問。


    「是、是這樣嗎?那麽,小春你實際見過妖怪嗎?」


    被搗住嘴的小春死命掙紮,喜藏把手從他嘴巴移開,以兇惡的表情向小春叮囑道:


    (之前我告訴過你,不該說的話別亂說。知道嗎?)


    小春暗自長歎一聲,以孩子氣的笑臉向綾子迴了一句「沒見過」。


    「那和我一樣……喜藏先生見過嗎?」


    在綾子的詢問下,喜藏也隻能迴答「沒見過」,但如果可以,他很想伸手指向眼前這個孩子。


    「要是你還有聽到關於妖怪的事,請告訴我們。因為你的學生們也許會看到,你也有可能遇見。」


    小春如此說完後,綾子迴了一句「我知道了」,一臉認真地將下巴往內收。喜藏心想,她可能是把這誤會成是什麽重要的大事了。


    綾子一迴去,喜藏便開始忙著鋪床。平時這個時間,他都會記帳,或是上澡堂泡澡,但此時他卻像是有人在背後催促似的,鋪完床後,馬上脫下衣服,換上睡衣。而坐在箱籠上,似看非看地望著喜藏忙進忙出的小春,在喜藏正準備鑽進被窩時,開口道:


    「關於先前的話題,我們隻談到一半吧?就是你那和你一點都不像的妹妹啊。」


    喜藏背對小春,不發一語,正要鑽進棉被裏,小春朝他發出驚訝的聲音。


    「你可真不幹脆呢。隻因為不想談,這麽早就鋪好床啦。」


    有這麽難以啟齒嗎?小春搔著臉頰道


    。當然很難以啟齒——迴這句話的人,是站在小春對麵瞪視著喜藏的硯台精。


    「因為他隻會受小春照顧,自己卻一點也不努力。」


    他不知何時自己從店裏走來起居室。喜藏反駁道「我才沒受他照顧呢」,轉向一旁。


    「明明就住附近,卻又分開住,這樣太奇怪了。你們都還是孩子,不是嗎?」


    「我已經二十歲了。再說了,你知道這世上有多少兄妹沒住在一起嗎?我們一直都是這樣。」


    「你的意思是,現在才住一起很奇怪嗎?哪來的歪理啊!」


    硯台哪懂得人類的道理啊——喜藏在棉被裏迴嘴。


    「既然你這麽說,那人類也不懂硯台的道理。我講的道理,是對你提出的意見,所以你隻要安靜地聽就好了。」


    「如果你的道理說得通,那我的道理你也要聽。破硯台就得迴店裏角落乖乖躺好,拿塵埃當被蓋。」


    「妖怪的夜晚就是早上。現在要我迴去躺著,還早呢。多虧有這麽一個神經質的店主,這裏根本就一塵不染。」


    硯台精單腳踩榻榻米,確實沒揚起半點塵埃。


    「那麽,你自己一個人去磨墨如何?或者是在這家夥臉上塗鴉,玩小鬼玩的遊戲去吧。」


    小春突然被人用手指著自己,他也以食指指著自己,微微側頭。


    「誰要在那麽無趣的東西上畫圖啊!」


    「這樣才不會浪費紙。」


    「可是會浪費墨啊。」


    為什麽突然變成在說我壞話啊——小春沮喪地說道,硯台精這才猛然察覺,轉身麵向小春向他道歉。


    「抱歉,小春。我不小心說了真話。這番話對你來說太殘酷了,但我卻……」


    「別再說了!聽你用這種口吻,好像我真的很無趣似的!」


    小春朝硯台精走近,單膝跪地,一把抓住硯台精的肩膀(像是肩膀的部位)說道:


    「你的心情我了解,所以就不必再多說了。重要的是,我很想知道這個笨蛋到底有什麽笨理由。你應該知道些什麽吧?」


    用不著你多嘴——小春猜他可能會使出一記飛踢,已做好心理準備,但喜藏一直沉默不語。硯台精同樣什麽也沒說,這令小春的頭偏得更斜了。


    「我當然知道……」


    硯台精瞄了喜藏一眼,但喜藏動也不動。竟然在裝睡——小春在喜藏身旁說他壞話,但他完全沒迴嘴,小春覺得奇怪,定睛細看,這才發現……


    「這家夥該不會……」


    小春移膝來到喜藏身旁。伸手探向他那張可怕的臉加以確認,除了規律的唿氣外,沒有其他明顯的反應。「應該是睡著了。」硯台精冷靜地說道。


    「這個人的神經是什麽構造啊……」


    驚訝的小春盤腿坐在地上,雙手朝後撐地,重重籲了口氣。小春瞄了喜藏一眼,但他睡得很深,不管發生什麽事,恐怕都不會醒來。


    「為什麽他們不一起住?該不會是吵架吧?」


    「不,因為他沒開口提。」


    小春本以為他是因為過去曾與親戚有爭執,但硯台精卻給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迴答。


    「因為他沒開口說要『一起住』,所以他妹妹才沒住這裏。」


    「啊……原來是這麽迴事~」


    小春以憐憫的眼神望著那張窩囊的鬼麵,往後橫身躺下。


    「重要的工作沒什麽可做的,但這個無關緊要的屋主倒是很需要人來關照呢。」


    真是的……正當他為此傷腦筋時,幾秒鍾後,和他肚子的咕嚕咕嚕聲一樣響亮的鼾聲,傳遍屋內。


    「……」


    身軀嬌小的硯台精叨念了一句「好歹也要蓋好肚子吧」,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拖來了再次向綾子借來的棉被,蓋在小春肚子上。


    綾子說他沒見過妖怪,但在離開喜藏家,正準備走進裏長屋時,她看到了妖怪。


    (那是什麽?)


    是一隻大貓——不,與其說是貓,不如說比較像獅子。在黑暗中,她隻看了一眼,一時無法判斷到底為何。綾子一直認為自己對靈異方麵的事,可說是絲毫沒半點感應力,是無緣見到妖魔鬼怪的體質,所以她完全沒想到是妖怪出現在自己麵前。自從小春返迴百鬼夜行後,她與喜藏愈走愈近,但她至今仍未發現喜藏家的妖怪們。


    (咦?會是狸貓嗎?這個市街不會有熊吧。)


    她手貼著臉頰,如此思索,但她萬萬沒想到自己看到的是妖怪。不過,如果說那是狸貓,未免太過巨大。盡管心裏覺得那隻是自己想得過於誇張,但她腦中浮現的,是一頭從未見過的巨獸。足足有綾子的五倍大,蓬鬆的長毛似乎沾滿了某個東西。


    (那該不會是……)


    綾子做出可怕的想像,急忙走進長屋中。接著她一直靜靜坐著不敢動,不過四周闐靜無聲,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她看到的東西,是自己神經過敏,還是有人故意嚇她呢?不管怎樣,應該沒事了,綾子心裏這樣判斷,開始收拾晚餐。後來妖怪便再也沒出現在她麵前。


    綾子剛才見到的那隻耳朵、尾巴、舌頭開雙叉的妖怪,此時正在喜藏家的上空俯瞰地麵.露出冷笑。張開的大嘴,裏頭的顏色不像紅色,而是像深黑色。像是人血凝固的色澤。


    「真想要人類的腦袋啊。」


    像在念舞台戲的台詞般,隻簡短說了這麽一句話的貓又,就淩空朝遠方飛去。


    1明治維新政府時的最高官廳。


    2日本傳說中的貓妖。一種是存在於山中的野獸,一種是由人類飼養的老貓所變化而成,尾巴分成雙叉,會危害人類。


    3《四穀怪談》裏的知名厲鬼。


    4身體像小孩,臉部中央有顆大眼珠的妖怪。


    5一種服飾圖案。因為是由許多鶴的圖形並列而成,故稱之為「千鳥」,而且呈格子狀。


    6源於日本民間傳說中的客人神。會在傍晚時分,以衣著光鮮的老人身分前來拜訪,模樣頗具威嚴。一旦進屋坐下,就會賴著不走。


    7遭未婚夫背叛,悔恨而亡的女鬼。兩眼充血,蓬頭黑齒,為了等待背叛她的未婚夫,每日不厭其煩地照鏡子化妝。


    8原文為岡場所,江戶時代,相對於吉原這種公家認可的娼窯,私娼街是私娼聚集的花街柳巷。


    9寬二·七公尺,深三·六公尺。


    10頭戴沒有傘柄的雨傘當鬥笠,手提燈籠,在雨夜裏出沒的兒童妖怪。據說是雨神的侍童,會協助雨神降雨。


    11以熄火婆婆之名較為普遍,是一種會吹熄屋內燈籠或座燈燈火的妖怪,呈現老太婆的姿態。在這裏則是一位老爺爺。


    12日式房子入門處沒鋪木板的黃土地麵。


    13相對於麵向大路的「表長屋」,麵向巷弄的長屋稱之為「裏長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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