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一日(二)下午二點五十四分】


    誌水晴花的超能力著實令人驚訝。


    二村在隸屬美軍部隊時親眼見過各式各樣的超能力者。他以為,擁有念動力的超能力者才是軍方需要的重要人材。這類超能力能夠操作火、水、空氣等等物質,在戰場上帶來壓倒性的優勢;至於透視或心靈感應能力等等其他超能力都隻是輔佐。


    然而,誌水晴花的心靈感應能力,卻遠遠超出他過去見聞所歸結出的結論範疇。


    盡管二村不知道她做了什麽,但作為一名心靈感應能力者,她確實阻止了三名擁有念動力的超能力者——包含站在實驗器材室門外待命的兩名隊員,還有實驗器材室內那個姓北島的愚蠢國中生。


    二村過去從沒聽說過有人擁有這麽強大的心靈感應能力。


    心靈感應能力跟腦中需要凝聚出具體影像的念動力不同,從發動超能力的意念出現到實際 作用之間沒有時間上的間隔。這麽一來,在正麵對決的情況下,沒有任何一名念動力者能夠贏過誌水晴花。


    因此,若是要清除掉誌水晴花這個對象,就必須在她能力影響所及的範圍之外下手。


    至於這個國中女生的能力究竟能擴及多大範圍——如果她的心靈感應能力『能影響整間學校』,那麽二村早就已經不能動了。而距離理化實驗室最近的一間教室是一年一班,但被分配到這間教室的隊員活動能力沒有受到限製。而從理化實驗室到一年一班教室大約二十公尺,因此,二村判斷晴花的心靈感應能力最遠的所及範圍應該不超過半徑二十公尺。


    二村下令要待在二樓走廊上待命的隊員撤退,不讓任何一位隊員闖入誌水晴花身邊二十公尺範圍之內。


    誌水晴花與另一名同學離開實驗器材室之後,沒有朝著一樓的學生用校舍大門出去,而是往主校舍二樓通往獨立校舍的空中走廊移動。


    隨後,待在東校舍屋頂上待命的透視能力者藤間,透過無線電向二村隊長傳來了報告——誌水晴花正緩緩在空中走廊上移動,朝獨立校舍靠近。


    二村操控念動力,憑空拔出了插在腰際的小刀。


    他以想像在眼前創造出一隻巨大、透明,卻擁有纖細知覺的手臂。這隻透明手臂根部與二村的右肩相連,手掌優雅地抓起了這把刀。將刀鞘拔除之後,這把刀唰地一聲飄向空中。它跟一般刀不同,沒有刀柄。兩頭都是刀刃,連接在同一塊刀鍔卜。這是二村向關町刀匠特別訂製的昂貴逸品。刀身由碳鋼冶成,非常容易生鏽,因此必須勤於保養,但相對也擁有令人心醉的鋒利程度。


    他用左手抓起立在訓導主任桌旁的自動步槍,接著便與在教職員辦公室待命的兩名隊員一同壓抑著腳步聲,往空中走廊走去。


    空中走廊的入口距離教職員辦公室不到十步。二村走在前方,在轉角處停了下來。他左手放開自動步槍的的槍柄,以意念創造出透明的另一隻左手臂抓住步槍。而空出來的實體左臂則探入懷裏取出手槍。意念創造的左手舉著步槍輕輕貼到手槍側邊。


    他的右手放鬆地垂在身體右後方,透明的右手從腋下舉起短刀向前伸出。而那隻透明的右臂上還另外伸出一隻意念的繩索,緊緊纏在那把短刀上。這是在短刀剌進敵人身上時用來將刀刃抽迴來的工具。


    短刀、手槍、步槍,這是二村的戰鬥架勢。


    此時藤間再次透過無線電聯係了二村。根據報告,誌水晴花的注意力似乎被什麽東西牽動而分心,兩人呆站在空中走廊中央。


    「我們上。」


    二村一聲呢喃之中,與兩名部下同時現身在空中走廊的入口處。誌水晴花和身旁的男生很快地察覺到了他們。


    ——那名男生隻是一個普通人,什麽事也辦不到。


    二村很快地做出判斷,下意識地計算了誌水晴花與他們之間的距離。


    ——這段距離大概二十五公尺,就算她發現我們,我們也在她的超能力所及範圍之外……他做出結論的同時,隨即對著誌水晴花舉起實體右手。以意念創造出來的那隻手也同時配合迅|速動作。


    然而,就在短刀即將射出之前,二村的耳掛式無線電卻傳來了藤間的聲音。


    他說,有另一名學生正出現在空中走廊的另一側入口。而二村馬上察覺這人應該就是那個叫北島的蠢蛋。


    北島手中握著從檜山身上搶來的自動步槍。


    【七月二十一日(二)下午二點五十五分】


    北島的視線捕捉到了晴花和阿誠背對著他,正呆站在原地。


    他的腦屮一股炙熱的漩渦翻撳出了更高的熱度。眼屮彌漫的紅色又變得更加濃烈。紫色的氣息澎湃地從晴花和阿誠身上湧出,朝他大舉進犯。


    ——紫色的匯集體。他們就是這個世界紫色的根源。


    北島的情緒爆發,完全不能思考。雙眼無法聚焦;耳中仿佛張著一層薄膜,聽到聲音夾雜著異樣的迴音。


    他心裏的某處知道現在的自己很不正常……


    北島向來是個情緒沸點很低的孩子,但卻從沒有如此嚴重地失去自我。而過去他那般容易暴怒的性格其實是他的演技——他是藉由這種形象來壓製其他人對他的意見。


    然而,北島此時的狀態卻無法用『氣憤』這麽簡單的詞匯加以形容。


    他的心裏充斥著對晴花和阿誠強烈的敵意。一股帶著饑餓感的濃重恨意致使他的理智斷線,幾近瘋狂。


    在晴花的心靈感應能力影響之下,北島和其他兩名自衛隊員的意識不斷高速交替,讓北島產生無比的恐懼。


    他的心緒飄蕩在漆黑的空間之中。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氣味,沒有貼在身上的空氣觸感;甚至連自己心髒的跳動都感覺不到……一切的感官全然消失,仿佛睡眠癱瘓症一般,連心髒都停止跳動。腦中的意念沒有凝聚成為具體的思緒,而是飄散在黑暗之中。時間感消失, 剩下無垠的空洞感。這般無邊無際的恐懼正不斷蠶食著他的心智。仿佛一把刨刀正不斷削去他的皮膚,連意識的表層都被刨落……第一層被削掉的就是理性,而殘存到最後的本能也逐漸消失,隻剩下心靈喪失的恐懼飄蕩在漆黑的空間之中。


    他很害怕,害怕就連感受著這般恐懼的意識也全然消失——他害怕晴花。


    ……終於,北島心智的殘渣——那般飄蕩在漆黑空間中的恐懼也消失了。他成了一副沒有心的軀殼。漆黑的空間完全取代了他的心智原本所處的位置。


    黑暗孕育出了新生,一種新的支配力量在一片漆黑的深海之中誕生,驅策著北島的身軀行動。它在原本北島心智所處的位置蠢動,並且對眼前的晴花起了反應,激動地發出警告:「殺 了她!殺了她!殺了她!」它告訴這副身軀,如果晴花不死,他就沒有未來。


    ……不知道身體僵直了多久,北島忽然迴神發現,自己的意識迴到了屬於他的肉身之中。 腦中再次傅來他的眼球所見的景物,並且重新認識到自己仍呆站站在實驗器材室中。


    北島茫然地凝望著視線聚焦之處;實驗桌、燒杯、藥品架、褪色的人體模型……一切都是實驗器材室內熟悉的景物。然而,其中卻有些異樣。視線之中朦朧地染上了一層紅色溥膜。


    ——不是我的眼睛出問題……北島心想,不正常的是我的心智。我氣得失去理智。


    雖然被削去表皮的意誌迴到了自己的身軀,但形狀卻變了樣。黑暗中衍生的某種東西混入了他的靈魂之中。


    他拉開通往走廊的那道門,看到兩名宛如石像一般的自衛隊員,手舉著槍一動也不動地僵直在原地。


    北島甚至忘記該怎麽使喚自己的身體——被削去原本形貌的心


    智正急於行動,呐喊著要殺死晴花。然而,身體卻連該怎麽唿吸都想不起來……肺部無法收縮,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因渴求氧氣而發出劇痛。耳朵發出耳鳴,鼻腔噴出血與鼻水;白色的襯衫灑上了斑斑血跡,而北島卻無法感受到心髒的鼓動……視線開始變得昏暗,胸腔在忽然傳出一陣劇痛的瞬間,心髒仿佛在強焊的引擎帶動之下又重新開始跳動。雙腿也開始聽話向前邁出一步。


    身心在這一刻完全同調,大張的口中開始灌入大量空氣。


    身體又再向前跨出一步。


    隨著氧氣輸送到腦部,腦細胞又開始急遽地活性化。


    仿佛天啟一般,北島開始理解了何謂超能力;他完全通曉超能力——雷射槍的使用方式。


    ——使用超能力最重要的訣竅是凝聚力量。我的念動力不是多了不起的超能力。跟誌水比起來很弱,不過重點還是看使用方式;就好像一把槍,開槍射擊跟用槍托揍人的結果是完全不一樣的!


    而且,和使用方式相比,更重要的是使用超能力的理由——北島忽然領悟到自己為何會被賦予這樣的超能力。


    超能力是為了使人達成肩負的使命而被賦予的。而北島的使命就是殺掉晴花跟阿誠。


    ——這兩人非常危險。他們身上的紫色比起世上任何物體都要濃重。


    雙腳不斷向前邁步帶動身體前進。現在他已經開始奔跑。衝出了實驗器材室,撞開呆站在門外的自衛隊員、轉彎衝進了走廊,以飛快的速度往樓梯下方跑去。


    他知道晴花跟阿誠人在空中走廊上——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知道,但他的本能的確告訴了他這兩人的精確位置。


    ——我的天敵現在正在空中走廊上。我不能逃,因為逃了就會死——一切都會因此而結束!我要在被殺之前殺掉他們!


    在黑暗中潛入北島心智的某種意念在他耳邊不斷蠱惑著他。


    ——殺掉晴花,殺掉阿誠!把他們兩人全都殺掉!


    北島握緊手中的自動步槍。


    就在他剛才意識與其他兩名自衛隊員互換,身體完全沒有知覺的時候,右手仍緊握著步槍。


    他的右手仍持續痙攣,不斷傳出劇痛,仿佛肌肉纖維斷了好幾根……


    他用左手扶住步槍,跑到二樓,再轉了一個彎之後,在空屮走廊屮央找到敵人的身影。


    北島的視網膜將這兩人『真正的模樣』傳輸到了腦中——他的同班同學矢口誠,還有那人身邊的怪物。


    這頭怪物身著這間學校的夏季女生製服。說是怪物,但卻是長得非常漂亮的怪物。北島背上爬滿了雞皮疙瘩。他從沒有看過如此危險的東西。她看來就好像一把美麗的剃刀,仿佛手指輕觸,柔軟的指尖就會皮開肉綻。這頭怪物是世上最美的剃刀。


    它的一頭長發飄散出瘴氣,瘴氣侵蝕著牆壁,燒熔了窗框,讓螢光燈中的氬氣劣質化,身旁匯聚了沉重的空氣。


    北島的身體仿佛重複練習過幾百次般,自然地擺出射擊架勢。經由檜山雄二的記憶體驗過的射擊經驗明確地在腦中複蘇。他將槍托抵住右側肩窩,左手托住槍身,準確地瞄準目標。準星緊緊鎖住怪物的頭部。握著槍柄的右手手汗已然隨時間風幹。


    北島清楚地意識到彈匣中殘存的二十一式子彈……還剩下兩發。要收拾眼前的敵人已經足夠。


    步槍就猶如手臂的延伸器官,北島以擊發雷射槍的要領使出了念動力。


    手指輕輕扣下扳機。


    在前方的自衛隊其中一人作勢扔出某種東西的同時,阿誠便一腳將晴花踢開。腳掌貼在晴花的心窩用力地蹬了一下,讓晴花嘔出胃液地翻倒在地上。她痛苦的感受化成了心靈感應能力電波,在整條走廊上漫開。


    阿誠感覺到腹部一陣燒灼感。


    然而,這並非晴花經由心靈感應能力溢散出來的意念,而是阿誠自己腹部產生的觸感——他隨即意會到那是某種銳利的刃物劃破他的側腹,隨後朝他身後飛了出去……這種觸感並非疼痛,而是內髒被劃破所產生的觸感。


    阿誠不知道哪個內髒受損,但卻很清楚知道腹部某種高密度的器官被工整地劃開。


    襯衫瞬間染成了暗紅色——一片顏色深得異常:甚至帶了黑色的暗紅色。


    第二道燒灼感出現在他的肩胛骨上。這股燒灼感隨即便轉化成了痛楚,粗暴地在他的體內飛竄。


    骨頭碎裂的聲音傳遍了全身。這道燒灼感撕裂了他的骨肉,同時在他的肺部開了一個洞。 隨後肋骨也被擊碎。而造成傷害的銳利物穿過他的胸臆下方——由內而外地開了一個洞,向前飛射而去……


    北島知道自己失手了。


    他手屮的自動步槍沒打中那頭怪物,而是打穿了怪物身邊的矢口誠背部。那頭怪物則趴倒在地上。


    阿誠像跳舞般頭下腳上地倒向地板。鮮血灑滿了走廊中央。他在倒地之後更是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在北島眼中,阿誠的血並非紅色,而是紫色的。


    北島的胸口傳出微微雜音。他低頭一看,發現襯衫中生出一根棒狀金屬物。


    ——是短刀。一把短刀插進了他的胸膛。


    那是一把外觀非常奇特的短刀。北島確實感覺到它刺進了胸膛,但刀刃卻又仿佛從體內探出來一般立在他的胸板上。


    身上的力氣忽然被抽幹,仿佛拖著疲憊的身軀迴到家時一樣。


    一股甜蜜的疲憊感包裹著他的全身。此時他連身上的每一吋肌肉都無法恣意使喚。北島整個人向前傾倒。


    ——為什麽電燈會開著呢……他的腦中浮現出這麽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現在明明是晴天,又是大白天的,開燈不是很浪費電嗎……


    頸部肌肉忽然鬆弛,讓他的腦袋側向扭轉。眼中映出了晴花的身影。這頭怪物不知何時已經變迴人類女孩的模樣。她不是什麽紫色的凝縮物,而是普通的國中生,一個普通的國中女孩。


    ……我……我為什麽會把她誤認為怪物呢?到底是什麽東西扭曲了我的心智?北島對於自己一連串的行為感到難以置信。


    此時晴花的模樣不再如往常那般耀眼。她閉著眼睛倒在走廊邊,一頭長發披散在地上。


    北島的視力不好,但此時他卻仿佛可以看清楚晴花身邊的一切。


    倒在地上的阿誠身上淌出一大片鮮血。


    走廊的另一頭,在獨立棟入口處有自衛隊的隊員。其中一人倒下,身旁的兩人用手按著無線電大叫著。


    倒在地上的自衛隊隊員緩緩揮了一下手臂。同時,北島胸口上的那把短刀也出現動靜。


    短刀由右心室向左心房側向滑動,切斷了他的大動脈。心髒就好比壞掉的幫浦,對著肺部灑出大最鮮血,淹沒了所有肺泡。


    淹滿肺部的血液為尋求出口從食道逆流而上,通過喉嚨從口中溢出。他一邊咳,血一邊斷續地噴出,在打了蠟的白色塑膠地磚上灑上一麵光亮的紅色血泊。


    北島的意識隨著血液一同從腦屮流出體外,然後消失。


    獨立校舍入口的二村意識也在此時墜入深淵。


    北島的子彈貫穿阿誠的身體,隨後維持著飛行的軌跡,筆直鑽入了二村的咽喉。


    【七月二十八日(二)下午三點一分】


    病房一角的電視機畫麵中映出了包圍醫院的媒體陣仗。


    一個禮拜前,搭乘直升機負責播報現場實況連線的女記者,此時也帶著沉痛的麵容說:


    「記者所在的這間龍信大學附設醫院,收容了在恐怖攻擊事件中受傷的學生。根據我們得到的消息指出,目前一共四十七名學生住院。而醫院入口由警方駐派人員嚴密看管,就連我們媒體記者也


    沒辦法輕易靠近。」


    阿誠手持著遙控器調降了電視機的音量,接著伸手用手指在拉下來的百葉窗葉片中間撥出一個小洞。


    窗外可以看見好幾台電視台的轉播車包圍在醫院的圍牆之外,好幾十架宛如火箭炮般的攝影機對準了醫院方向拍攝著。而馬路上也有許多年輕人以手機拍照……他們在拍完之後,大概就會上傳到網路吧。


    躺在隔壁床上的晴花開了口:


    「這種感覺好奇怪喔……那些人想拍我們想得不得了,但現在卻是由我們透過電視機在看著他們。」


    「真的。我們是不是該對他們揮揮手?」


    阿誠抽迴了手,鋁製的百葉窗葉片『喀』地一聲彈迴到原來的位置。


    他傷得很重。自衛隊員擲出的短刀劃破了他的肝髒,北島開槍打穿了他的肩胛骨、肺和肋骨;要是沒有龍信大學附屬醫院引以為傲的超能力治療中心施予恢複術,他早已經沒救了。


    「你受了傷之後能被送來這裏真的是太幸運了。為了救你,院方特地召集了五名擁有治愈術超能力的醫生來呢。」


    ——這是之後阿誠的母親告訴他的。而事發當時,她因為擔心過度而出現嚴重的精神性疲勞。


    在阿誠入院之後,他的雙親整整三天日以繼夜地陪在他的身邊。其後則大傍晚來探視他一次。不過這是因為他們兩人都還在工作,也是沒辦法的事。


    阿誠的母親是出版社編輯,父親是公務員。對阿誠來說,爸媽能夠每天來探望他一次,這已經讓他覺得非常高興了。


    然而,有一點讓他不悅的是,他的父母看到晴花時總是會冷然以對。


    阿誠的雙親似乎總是算準晴花在的時候出現。當然,這應該隻是巧合,但出現的時間也未免太不湊巧了。他們沒有敲門就開門進了病房,瞄了一眼晴花,在打過一聲招唿之後,他們的一切言行舉止就仿佛身邊沒這個人存在似的。


    晴花沒有受到明顯的外傷,因此沒有必要住院。然而,她基於想留宿在醫院照顧朋友的理由,說什麽也不肯離開醫院。而她的養父母也認為,女兒受到的心靈創傷透過跟擁有相同遭遇的朋友相處可能平複得比較快,於是也願意尊重她的想法。


    阿誠的父母親——特別是母親——聽到這樣的說法,臉上的表情明顯露出了不悅。她無法容忍一個年輕女孩,尤其是晴花跟自己的兒子在同一個地方過夜。


    阿誠媽媽打從阿誠小學時為了拯救晴花而跳進冬天的河裏差點溺死之後,對晴花就產生了生理上的厭惡感。


    作為事件發生地的港區第二十二國民中學至今已經連休一個禮拜沒有上課,沒有住院的學生也都在家裏調養。其中多半學生都像晴花一樣每天會來醫院探視同學。


    「你還是不要太亂來好了。」說完,晴花動手將新聞的音量調大了些。


    現在新聞節目從現場實況連線移迴到了攝影棚。一位左派的知名主播帶著滿腔憤怒批評著政府對於此事的處理方式。結果這次事件,在政府的發表之下變成某國家恐怖份子引發的事端 (這個國家聽都沒有聽說過),社會大眾也接受了這樣的謊言。阿誠跟晴花盡管知道真相,但兩人商討之下決定保持沉默。世上大概不會有人相信這次事件是自衛隊主導,他們也不想讓自 己遭遇不必要的危險。


    阿誠跟晴花就讀的二年五班,是整間學校受害最嚴重的其中一個班級,除了他們兩人之外其他同學全部喪生。雖然警方一直想盡辦法要從他們口中問出案情,但阿誠跟晴花則從頭到尾都宣稱他們完全不記得當天發生了什麽事。


    入院當天,警方的盤問偵察還沒有結束,自衛隊的調查官就已經來到阿誠病房。晴花讀取來訪的調查官記憶,清楚得知與事件相關的專家和擔任防衛省顧問的超能力研究者的判斷——他們認為北島就是他們此次任務要清除的目標,而不是晴花。既然北島死了,任務也隨之結束。從自己可能是毀滅世界的惡人的不安中解脫,晴花感到非常開心。


    自衛隊的調查官之後又來探視阿誠和晴花好幾次,最後判斷他們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之後便沒有再來了。


    在欲從阿誠和晴花口中進一步探知案情的訪客不再出現之後,他們總算清間了三天。阿誠以側眼偷貓著晴花。晴花穿著一身輕飄飄的連身洋裝,坐在空病床上削著梨子。


    這間病床原本是雙人房,但另一張床因為阿誠的爸媽要陪在醫院過夜,所以沒有安排病人。那張床上現在放著晴花的包包——這個愛迪達製的運動背包裏麵,放滿了她從家裏帶來要慰問阿誠用的各種東西。水果、阿誠每個禮拜從不錯過的四本漫畫雜誌,還有阿誠喜歡的便利商店點心、遊戲和小說。


    晴花為阿誠準備的東西無比周到而貼心,讓阿誠覺得晴花真是無可挑剔。


    ——此時,晴花削著梨子的手忽然頓了 一下。她應該是剛好在那個瞬間讀到阿誠的心思了吧。


    對於阿誠在實驗器材室提醒她不要讀取他人腦中思緒的事,她一直銘記在心。而此時她也試著避免讓阿誠發現她剛剛窺探到了阿誠心緒的事。


    在此之前,晴花除了從阿誠腦中讀取他希望晴花來探病時為他帶些什麽之外,晴花完全沒有讓阿誠察覺到她使用了心靈感應能力。


    晴花的超能力變得非常強大,而且控製力也大幅提升。隻要她刻意壓抑這股力量,她就跟一般女生沒什麽兩樣。現在的她已經不會在不經意的情況下讓自己腦中的意念擴散出去,讓自己看來完全隻是一個長得非常漂亮的普通女生。


    這時候,電視新聞出現了一段標題字樣:『光天化日之下的慘劇——港區第二十二國民中學恐怖攻擊事件,死亡人數五十七名』。其中『五十七名』還用了紅色的錯位效果加以強調。


    一名身為軍事研究家的大學教授大力主張這次的事件之中背後有美軍介入,隨後畫麵秀出幾段加了特效的新字幕:『恐怖份子擁有美軍提供的武器?』,『詭異!突發的大爆炸使恐怖份子全數喪生!』、『恐怖份子希望藉由引爆炸彈自殺而使其暴力行徑正當化?』……


    阿誠的側腹忽然傳來一陣疼痛。


    盡管擁有恢複能力的超能力醫師幫他醫治了傷口,但腹腔內一股輕微的惡心感卻始終沒有消失。據醫師所說,這是因為他的傷雖然好了,但腦部卻始終記得身體受了重傷的緣故——傷口恢複的速度遠遠低於自然恢複所需要的時間,使得身上的細胞不知道身體的傷已經好了。


    在超能力治愈術正式立足於醫界之前,對於重症患者隻能切除其受損嚴重的髒器或四肢。 而術後始終有患者表示,已經切除的患部仿佛還會發出痛覺;比方說手臂截肢的病患會感受到已經被切除的手臂仿佛還接在身上一般地傳出劇痛。這是因為患者腦部無法辨識該部位已經以手術切除,因而感到疼痛。這種情況稱之為『幻痛』,而阿誠所感受到的也是一種幻痛的表現。


    盡管龍信大學附設醫院也擁有新成立的精神外科,但擁有心靈感應能力和接觸感應能力的超能力醫生卻以『用超能力強製除去幻痛會造成其他副作用』為由,不願意為阿誠治療幻痛。


    阿誠的側腹部很痛,痛得讓他甚至覺得唿吸困難。而他的背部和前胸都有一道彈痕,但他仍覺得非常開心。因為經過這次事件,他跟晴花又變得更親密了。在這次事件發生之前,如果有人告訴他,他未來有機會跟晴花親密地獨處,他大概怎麽也不會相信吧。不過現在的他,也許努力一點就可以跟晴花變成男女朋友了。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夢想,現在幾乎就要成功實現 了。


    晴花默默地削著梨子皮。她已經削完了兩顆,正著手要削第三顆。豐水梨甘美的香氣在病房中繚繞。


    阿誠仿佛看見她的嘴角微微揚起了笑意。


    【七月二十八日(二)下午十一點三十四分】


    此時辦公室裏隻有夏子一個人留下來加班。


    這間位在防衛省市穀台廳大樓,d棟十二樓的預知能力部辦公室中,基於※清涼商務運動而調高了空調溫度,讓室內悶熱得難以忍受。隨著汗水不斷滲出,官方配給的棉質襯衫也沾黏到了身上。(譯注:清涼商務運動,由小泉內閣提出,建議公務員及上班族於夏季不打領帶不穿西裝外套,同時將空調設定在28度以節約能源的運動。)


    夏子的辦公桌擺設幾乎呈一直線的實用取向;以純黑色的dell製桌上型電腦為中心,兩側各擺一套書架。書架上擺滿仔細貼了標簽的各式資料。若要說這個座位上有什麽看來帶有女性特質的物品,大概就是放在桌麵角落旋轉的小碎花貼麵桌上型迷你電風扇了。


    電風扇的扇葉轉聲突顯出室內悄然無戟的安靜情況。電腦的液晶熒幕反覆播放著二村升準尉殉職時的影像。


    這是同僚中的心靈感應能力者從布署在港區第二十二國民中學校舍屋頂上,擁有透視能力的自衛隊員腦中擷取出來的記憶影像。這名自衛隊員是以超過一百公尺的距離透視觀看當時的景象,因此沒有聲音。


    夏子以慢速播放的方式讓畫麵中的時間開始流動。


    視點位在東校舍屋頂,以透視方式俯瞰著西校舍與獨立校舍之間銜接的空中走廊。隨著視線往空中走廊移動,中間相隔的校舍建材全都變成了透明玻璃。


    空中走廊內部有兩名學生彼此對望著。根據資料判斷,這兩人是擁有心靈感應能力的誌水晴花,和沒有超能力的矢口誠。


    誌水晴花被認為有很高的機率是自衛隊這次任務必須清除的目標。這女孩即便從同樣身為女性的夏子眼中來看,她也長得非常漂亮。而這女孩的模樣似乎也讓遠眺著這副景象的透視能力者印象深刻,在朦朧的影像之中,隻有她的身影清晰顯現。


    畫麵中兩人的右側,空中走廊靠近主校舍的地方忽然衝出第三名學生,他手拿著槍。


    這名學生叫北島良平,生性殘虐的他當天一口氣殺掉了班上十幾名同學。殺死檜山雄二上士的人也是他。


    夏子心裏一直為每一個在這次任務中喪生的犧牲者哀悼。然而,唯有這個殺死檜山上士的北島良平,她無法寄予同情。


    夏子之前曾對二村準尉解釋,她跟檜山隻是在年輕軍士官一起喝酒時見過麵,而實際上也是如此。然而,未來卻不盡然……在夏子的預知之中,她有機會和檜山上士結婚。雖然這隻是諸多可能之屮的一個結果,但現在這個未來的可能性卻已經徹底消失了。也因為這個緣故,夏 子希望能夠完整查清楚這次事件。否則她根本不會加班,早早迴家去了。


    擁有接觸感應能力的超能力者檢視北島的遺體之後發現,北島的意識遺留有相當嚴重的損傷。而調查團結論指出,這是誌水晴花對北島良平使用了尚未完全發展成熟的精神控製,破壞他的意識基盤所致。同時,那份調查報告中也注記了北島良平的超能力數值——這是實驗器材門外待命的兩名自衛隊員檢測器得出的數值——衝出實驗器材準備室時,北島良平的超能力值高達一萬零五十六。這是全日本有紀錄的超能力者之中第三高的數值。


    此時,熒幕上誌水晴花跟矢口誠的左側——空中走廊和獨立校舍的交界口,二村以慢動作揮動了手臂……


    這已經是夏子第十次重複看這個過程了。畫麵中二村擲出的短刀劃出跟過去九次一樣的飛行軌跡——這動作看來就跟普通的投擲動作一樣,但事實上,以當時沒用慢動作播放的現場視角,二村刀刃擲出的飛行速度大概有將近三百公裏的時速,快得一般人根本看不清楚。這代表二村其實是極其強大的念動力者。


    短刀擲出之後,畫麵中顯示的實際經過時間還沒滿零點二秒,右側便竄出一道閃光。北島良平手持的的自術隊正式配備,十二式五·五六厘米自動步槍擊發,從槍口射出一顆子彈。子彈在北島的念動力加持之下,飛行速度躍升為原來的數倍。


    熒幕顯示的記錄時間為下午二點五十五分十一秒。夏子將這個時間寫進她手邊的紙上。


    矢口誠扭轉了身體,這般反射神經以常人來說快得可怕。慢動作中,他一腳騰空踹開了誌水晴花。誌水晴花倒地的同時,二村攤出的短刀劃破了矢口誠的腹部,短刀在穿出去之後沒有減緩飛行速度,筆直剌進了北島良平的胸膛。


    同時,畫麵左側的二村腳步忽然不穩,踉蹌地雙手搗住咽喉並瞪大了眼睛。


    北島良平射出的子彈則貫穿了矢口誠的身體,與短刀呈反向軌跡地擊中了二村的咽喉。


    這樣的情形巧得可怕。一般來說,子彈貫穿人體這般具有一定質量的物體都會大幅偏向。而刀子也一樣。但不知道是不是兩者都有念動力施以超高加速度的關係,子彈和短刀穿過矢口誠的身體之後,卻仍不偏不倚地擊中了二村準尉和北島良平。


    二村所受到的槍傷是致命傷。他的咽喉宛如噴泉一般灑出鮮血而倒地。乍看之下是一槍斃命,但倒地之後二村還能夠活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咳了兩次血而將氣唿出。他用盡最後一分力氣揮動右手。同時,插在北島良平胸口的短刀忽然快速橫移——這時畫麵記錄的時間顯示為下午二點五十六分十三秒。


    接著,影像便一片模糊——這似乎是因為待在頂樓監看的透視超能力者忽然無法控製自己的能力所致。


    就在這個時刻,五十六分十三秒,作戰司令部發布了任務完成的撤收命令。


    在朦朧的影像之中,二村的兩名心腹即刻透過無線電尋求協助。


    夏子在這裏關閉了影像。她忍不住伸手按住靠近鼻側的眼角。也許是因為盯著蛋幕的時間過長導致疲勞,致使眼角隱隱作痛。


    ——五十六分十三秒,預知超能力部隊的所有隊員都在這一刻確認到未來的大量殘殺預知消失。而讀取到預知部部長的思緒後,擁有心靈感應能力的通信士,也在第一時間即刻發送出任務完成的撤收命令。


    五十六分十三秒,這是北島良平死亡的時間。於此同時,預知室預知到的未來大量殘殺事件也一並消失。於是,這個預知事件中的兇手自然就是北島良平——是二村準尉背負著致命傷而使出最後的力氣清除掉這個目標的。


    在任務結束之後的一個禮拜,二村準尉臨終前的功績逐漸變成大家口中偉大的傳說;要不是這次的任務被列為最高機密,自衛隊應該會傾全力為他舉行隆重的喪禮。


    事件當時,那名叫矢口誠的男生,為了保護一度被自衛隊誤認為目標對象的誌水晴花,因而遭受二村短刀擊傷。但他很幸運地,隨即地被送往鄰近一所擁有高度超能力治療技術的專門醫院,龍信大學附設醫院,因而撿迴一條性命。


    這次的作戰行動造成了數十名學生死亡,近倍數的人員輕重傷,但依舊順利地完成了任務。盡管大批無辜的人因而喪生,但防衛省高層人士都對這個結果感到滿意。


    數十億人死亡的的未來被化解了。


    這起作戰行動隨後進入了第二階段——確認封鎖消息的成效。


    防衛省派出了數百名心靈感應能力者,徹頭徹尾地檢查所有跟事件有關的人的意識;一旦遇到有人對於這起事件起疑,就立即竄改他的記憶。


    任務結束,所有人都得以迎向更美好的明天……


    ——唯有夏子例外。


    夏子是預知能力部之中預知能力最強的部員。她的能力數值為三百七十,以軍方的超能力者來說屬於較低的一群。然而,由於預知能力者隻需要能夠『看見


    』未來的能力,因此對於能力數值方麵的要求不會太高。


    事實上,現行的超能力檢測方式是在二十年前——亦即超能力者還受到一般大眾歧視的時代——為了揪出有危害社會安全之虞的念動力者而發明的。這種檢測方式隻能正確測量念動力和心靈感應能力這等外顯型的超能力數值多寡。因此,夏子認為若是要確切測知預知能力和思維成像這類超能力的數值,需要的是另一種方法。


    數年前,一名學者確認並發表了新式的超能力檢測方式,但很不幸地,該學者在詳細公開這種檢測方式之前便遭逢意外而喪生,使得十多年前發明的海藻檢測法時至今日仍大行其道。


    預知能力分為深度和廣度兩種。雖然兩者均沒有數值化,但以廣度來說,有人的預知空間範圍隻限於自己的周遭,有人則可以預見未來在別國發生的災害。而深度則是能預知的時間長遠;從五秒後的未來到五十年之後都有。


    夏子在預知的廣度方麵能力平平,但在深度方麵的表現卻極為出眾,強大的能力甚至足以讓她被禁止參與公營賭博事業和股票買賣。她的超能力在進入防衛省之後又更為提升,能力數值以每十天一點的幅度成長。雖說這個數值成長顯示出來的很可能隻限於她預知能力以外的超能力——能力值偏弱的心靈感應能力和念動力——但根據一般常識判斷,隨著她這兩種能力成 長,她的預知能力應該也會一起變得更為強大才對。


    在這次的作戰行動之中,當二村率領部下與三名學生三方對峙時,夏子也明顯感覺到自己的預知能力精準度有些微提升的傾向。這應該是基於檜山上士的死和二村近乎警告式的言詞對她心靈造成負擔的緣故。


    她一直以來都無法在預知影像中辨識出大量殘殺事件之中兇手的臉龐。但經由這次的能力成長,她發現自己似乎就快可以看見了。


    當時她的背部忽然冒出了整片的雞皮疙瘩,眼中仿佛蒙上一層紅色的透明遮罩,右耳忽然聽不見聲音……她的預知能力正要突破大量殘殺事件兇手強大的超能力幹擾——


    當時聽不見聲音的右耳仿佛傳來一個聽來頗為善良的聲音。她無法判斷那究竟是耳邊有人說話的聲音,抑或者是誰的意識之中夾帶的聲音。


    聲音的音頻偏高,是男生正處在變聲期的聲音,聽來頗為溫和……他說:『我真是幸運。』


    說完,夏子還聽到一個女生的聲音迴應,但夏子無法聽清楚她說了什麽……


    就在夏子欲將這件事報告預知部部長的時候,右耳的這些聲音卻忽然消失了。


    不一會兒,世界毀滅的預知也消失了。


    事後夏子迴頭查證,發現那剛好是二村殺死北島良平的時間,五十五分十三秒……


    於是,根據正常的邏輯判斷,北島良平成了未來大量殘殺事件的兇手。而這個兇手死後, 夏子也順理成章地無法聽見他在未來所說的話。這是合情合理的推論。高層也認定了北島良平就是他們這次行動中要清除的目標。


    然而,唯獨夏子,她心裏有一個部分說什麽也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


    ——溫和的聲音……


    北島良平絕不可能是這種性情溫和,能平心靜氣地說話的人。


    任務結束之後,預知能力部門將事後調查的工作交由夏子負責。她從負責解析事件中錄音


    資料的團隊友人手中,借聽到了當時理化實驗室收錄到的一部分對話。從對話中聽來,北島良平是個自我中心,完全不為他人設想的少年。他的聲音音質偏低,跟夏子在預知能力中聽到的聲音不一樣。


    桌上型迷你電扇吹出的風輕撫著夏子的臉頰。她的手邊放有誌水晴花和矢口誠兩名學生的資料。


    其中誌水晴花的資料多達數十頁,而矢口誠的資料則隻有少少的兩頁。


    誌水晴花在事件中超能力數值大幅提升。根據事後檢查,她的能力值高達三千零七十六,事件中承受的強大壓力讓她的超能力出現爆發性的成長。負責調查整起事件的團隊對這個國中女生做出了下列評論:「需加以留意,但就算該員將來出現危害社會安全的行為,防衛省所屬的高階心靈感應能力者仍足以應付。」報告書的結尾還提到誌水晴花欲留宿於龍信大學附設醫 院,以照顧事件中受傷住院的學生一事。


    至於矢口誠,報告書隻記載廣一些沒有任何意義的個人資料——包含他和雙親及妹妹四人同住,成績屬於前段班尾巴,個性溫和而平易近人。沒有發現超能力。


    這次作戰行動的事前事後,沒有任何人多留意這名男生一眼。在大家眼中,他就隻是個奇跡似地從死神手中生還的國中男生,僅此而已。


    夏子將報告書扔到桌上,伸展了一下身子。原本緊貼著前胸和後背的襯衫與肌膚分離。電風扇的風吹進了襯衫之中。


    電風扇吹出的風同時掀動了桌上關於矢口誠的報告書。


    夏子的視力很好,即便報告書迎風翻動著,她仍可以清楚看見上麵的文字——


    矢口誠,十五歲,二月十五日生於埼玉縣富士市富士見三—八—十二戶,現居東京都港區赤羽根橋七—十八號。


    家中成員:父親,敏明、母親,賴子、妹妹,美紀……一共三人。


    學校成績為全學年第七,參加社團有美術社和劍道社。


    個性溫和,平易近人,朋友很多。


    超能力數值(來源為學校調查的自主提報)於作戰行動開始前最後一次健康檢查為十三, 作戰行動結束後由自衛隊檢測測得十四……


    電風扇在輕輕的轉動聲中吹出微風,吹翻了六4大小的報告書。夏子趕緊伸手抓住報告書,用力得差點就要把報告書扯破。她攤開報告書再仔細地讀過一遍。


    ——矢口誠的個性溫和,平易近人,朋友很多……


    夏子的襯衫再次貼到了她的身上,讓她覺得很不舒服。


    電風扇吹出的風很快地讓汗水蒸散,身體忽然覺得有些寒冷。


    『——我真是幸運。』


    矢口誠的個性溫和。


    ——北島良平死時,未來出現大量殘殺事件的預知也消失,那麽兇手應該九十九%就是他了。而對夏子來說,若是她聽見的聲音所帶來的疑點沒辦法取得其他人的認同,她甚至無法主張北島良平有一%的可能性並非大量殘殺預知的兇手。


    夏子心想,要是能夠聽到矢口誠的聲音的話……她起身關掉電腦的電源。


    ——如果能親耳聽見他說話的聲音就可以判別了!


    夏子抓起裝有皮包的包包衝出辦公室,用手機叫了計程車。


    從這裏驅車前往龍信大學附設醫院隻需要十分鍾車程;雖然這不是探病的時間,但若是考量到情況的嚴重性,就算時至淩晨三、四點,讓有前往查探的必要。而且依確認結果,夏子必須通知上級。部長應該會做出適切的處置。


    她在電梯中想起了二村說過的話:


    「超能力不是可以精確劃分種類跟屬性的東西呀;像那些念動力、心靈感應能力、預知能力什麽的,那都是學者以自己的意思歸納創造出來的名稱而已。但超能力仍存在著他們無法理解的領城呀。」


    二村說得對,超能力無法分類。所有超能力者身上唯一的共通性就是,過度的精神負擔會使能力成長這點而已。然而,矢口誠遭遇了如此重大的危機,能力數值卻僅隻上升了『1』……


    ——學校裏其他沒有受傷的學生,其超能力數值都有數十到數百點不等的成長,但身受如 此重大精神負荷的矢口誠卻隻有一點……這可能嗎?處在青春期的青少年,要提升『一』的超能力數值,隻需要走在路上跌倒就夠了。然而,矢口誠遇到了瀕臨


    死亡的危機,內心所受的壓 力就隻有在路上跌倒這等程度嗎……


    這很不尋常。


    以現今世界的情況來說,這種不尋常的表現,肯定代表了超能力。


    ——不可能有哪種超能力是在受到強大的精神性壓力之下卻不會成長的,這其中一定有什麽蹊蹺……難道是某種精神的再生能力,能夠抵禦強大的精神外傷性壓力嗎?不過如果是這種能力,那麽在他接受醫院治療的期間,醫生應該早就察覺到了……還是精神意識的永生呢?有這種能力,是想成為世界的獨裁者嗎?


    夏子的疑問不斷膨脹。


    ——他一定有某種超能力!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麽,但一定是足以毀滅世界的超能力!矢口誠絕非『隻靠運氣生還的普通學生』!……夏子如此堅信她所歸結出的結論。


    她穿過閱兵廣場,跑進停在前方馬路上的計程車,告知司機目的地是龍信大學附屬醫院。


    【七月二十八日(二)下午十一點四十七分】


    沒關的電視傳出深夜綜藝節目的喧鬧聲。白天醫院外嘈雜的景象已然歸於寧靜。晚風悄悄從家屬留宿室中的百葉窗縫隙中溜進來,撥弄著晴花的頭發。


    一旦世界變得昏暗,晴花的情緒也變得陰鬱。已逝的同學們臉龐一一浮現在她的腦中,隨後又一一消失。


    這間家屬留宿用的房間和阿誠的病房位在同一層樓,相距大約五十公尺左右。


    這裏之前是醫院作為集中治療室使用的空間,但在醫方現在改以超能力治愈術作為主力治療方式之後,這個擺放了一堆昂貴機器的集中治療室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性,因而改布置成簡單的家屬留宿室。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天花板,還有牆上掛著差勁的塞尚畫作仿作……這個空間還當作病房使用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但現在還留有消毒水的氣味。


    晴花透過窗戶俯瞰著醫院外的馬路,腦中迴憶著事件當天所有的事發經過。


    最後,他們還是沒把那批恐怖份子其實是自衛隊的事實透露給新聞媒體。而且直到剛剛看完『港區第二十二國民中學事件』新聞特集節目,所有評論家都還堅信這起事件肯定就是『否定超能力者的激進團體』所為。


    政府的消息控管工作絲毫沒有破綻,畢竟他們派出了超能力者進行這項工作,這也是很自然的結果吧。


    今天下午,晴花發現醫院中有一名心靈感應能力者存在。那是在她到醫院大廳的自動販賣機前,幫阿誠買芬達汽水時發生的事。


    當時通往停車場的出入口方向所傳來了一股氣息,某人異樣的意識訊號正在逐漸接近——這人意識的組成方式與一般人大為不同,其意識波段好比凝結了一般,隻凝縮局限在特定範圍之內。然而,常人的意識就如同電波一樣,隻要活著,隨時都會有溢散的雜訊出現。


    這人放出的思緒全部都是由特定的雜訊組成。這是由於他驅使強大的控製力,以防其意識遭人窺探所致。而擁有這種能力的人就隻有心靈感應能力者了。


    他在晴花的心靈感應能力所及範圍之內積極開始活動,一旦靠近事件中受傷而住院的學生病房,便開始查探其中人員的記憶,一間病房結束之後來到下一間病房,依序進行。


    晴花輕易地突破了他的意識防衛機製,窺探了這人的記憶。他是隸屬於防衛省的心靈感應能力者。他接到上級的命令,負責調查被卷入事件的學生之中是否有人察覺到此事是自衛隊所為,有的話便即刻竄改當事人的記憶。


    這名男子在腦中抱怨著,要是早知道有這麽麻煩的工作,我才不要進入什麽防衛省呢。當個商業間諜就好了,這樣錢還比較多……


    他經過了幾間病房之後從西裝內取出手帳,確認了夾在手帳裏的名冊。晴花透過對方的視覺看到,那是受傷住院的學生名冊。


    男子在淸查完畢之後,在竄改過記憶的學生名字上劃圈注記。


    名冊對於必須加以留意的學生都有特別標示——三年級四人,二年級則有阿誠跟晴花兩人;其中特別在阿誠跟晴花的名字旁加注了一定要竄改其記憶的指示。一旁還提到晴花是心靈感應能力者,必須嚴加注意。


    防衛省懷疑阿誠跟晴花很可能察覺到事件背後的真相。雖然晴花之前讀取了對方派來的調查官(他是個普通人)腦中的記憶,得知她和阿誠知道真相的事並沒有泄漏……然而,情況似乎出現變化。


    晴花心想,果然從頭到尾不記得這樣的說詞來蒙混,終究還是行不通吧。也許當初應該想一些更好的說詞來掩飾……


    根據眼前這名心靈感應能力者的記憶,防衛省似乎判斷晴花在事件當中很可能讀取過自衛隊員的記憶,而事實也是如此。


    晴花在迴到阿誠的病房途中讀取到了阿誠的思緒,於是去了一趟醫院內設置的商店買了梨子。那是石川縣產的豐水梨,是香氣很濃,含水量高的品種。阿誠想吃梨子。雖然晴花距離病房有五十公尺遠,但唯有阿誠的意識,她就算不是有意去讀,照樣也可以感受得到。


    晴花推開房門,看到阿誠精神頗為亢奮地望著窗外。


    距離阿誠身旁一公尺左右的架子上擺了一張電視,畫麵中映出了這所龍信大學附設醫院,揚聲器也播放著節目裏的聲音。這是新聞媒體聚集在醫院門前的實況影像。


    晴花將買來的水梨跟芬達放在阿誠床邊的小置物櫃上,接著便坐到旁邊的空病床上。


    「這種感覺好奇怪喔……那些人想拍我們想得不得了,但現在卻是由我們透過電視機在看著他們。」


    「真的。我們是不是該對他們揮揮手?」


    「你還是不要太亂來好了。」


    晴花邊說邊調高了電視的音量,接著伸手抓起置物櫃上的水梨跟水果刀開始削起皮。


    阿誠的思緒中不隻一次透露出他喜歡晴花的意念。盡管他似乎有意識地想要控製這種意識,但對於能力成長的晴花來說,普通人這樣的努力其實一點意義也沒有。當然,他一次也沒有開口說出過自己喜歡晴花。這讓晴花覺得也許該推他一把。因為阿誠總想著自己有一天要鼓起勇氣告白,但晴花卻沒辦法忍到他下定決心的那一天。畢竟他的情感晴花早就已經清楚地感受到了,可是晴花卻無法將自己的情感傳達給阿誠。


    晴花覺得坐立難安。因為她也想告訴阿誠她喜歡他。


    不過要女生告白卻關係到作為女生的尊嚴問題。因此,晴花心想,在暑假結束前,她一定要想辦法讓阿誠對她告白。


    ——隻要他開口,人家也就可以表明自己的情感了。也可以更直接地交換彼此的情愫……


    這時候,電視裏的鏡頭切迴到了攝影棚內。


    畫麵中一名不知名人士掛著軍事評論家的頭銜,高姿態地評論論著世界情勢。


    此時,晴花發現那名防衛省派來的心靈感應能力者剛好也來到病房門外。


    他正在竄改隔壁病房同學的記憶。


    晴花削水梨的動作停了下來。


    她稍微集中精神地潛入對方的意識之中。


    晴花從對方的記憶中得知,這人的能力數值大約五千。這是非常厲害的數字,難怪可以竄改他人的記憶。在這次事件發生之前,晴花甚至連潛入他意識之中的能力都沒有。


    在事件發生之後的超能力檢測結果之中,晴花得到了三千零七十六的數字,而負責檢查的技師們全都對於晴花的能力成長感到讚歎。但這個數字其實是她竄改過的結果。


    晴花從這次事件中學習到,讓別人發現自己擁有強大的超能力不是一件好事。於是她在檢查過程中竊取了這些技師的感官,竄改了他們的視覺情報.讓他們無法辨識出眼前的機器顯示出的正確


    訊息,隻能看到遠遠低於實際表現的結果。於是他們將錯誤的數字打進了晴花的個人資料表中。


    其實晴花現在真正的能力數值是三萬零一百九十三。


    盡管防衛省派來的心靈感應能力者張開了簡單的意識防壁,但隻要他沒有采取完全的警戒態勢,五千對三萬根本比都不用比。


    晴花一直沒想到用記憶竄改的方式應付之前的狀況,始終是以奪取對方感官來解決問題,但其實像這名心靈感應能力者一樣直接竄改目標對象的記憶才是比較有效率的方法。雖然她過去從沒有嚐試過,不過她比對方優秀,既然對方能辦到,那麽她沒理由不行。


    幾秒鍾後,對方取出記事本,在晴花跟阿誠的欄位上加注了已完成記憶竄改工作的記號。


    晴花於是滿意地繼續削她的水梨……


    雖然晴花不知道防衛省究竟是怎麽樣一個組織,不過他們應該會完全相信心靈感應能力者的調查結果才對。


    她凝視著夜晚的街道,心裏想著她和阿誠的未來。以現在的情況來說,他們今後應該可以迴歸到以往安穩的生活了。


    雖然現在心裏留下一段沉痛的記憶,不過這段記憶應該也會隨著時間逐漸淡忘吧。


    這麽一來,有一天阿誠就會跟她告白,而她也會答應跟阿誠交往。一切都會一帆風順。


    盡管事件充滿了不堪迴首的迴憶,但卻也讓晴花明白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對阿誠的感情。


    之前當阿誠跟八木他們一同準備要迎向檜山雄二的時候,晴花心裏一片慌亂。


    然而,促使她如此慌張的原因絕不是朋友挺身涉險這麽簡單。


    一場打鬥結束之後,阿誠平安無事地從地上站起來,她這才打從心底感到安心。


    ……其實,同樣的慌亂情況之前也曾發生過。那是在去年的二月十五日,阿誠的生日。晴花在早上班會前的休息時間對阿誠說了聲『生日快樂』,但也就這樣而已。然而,在午休前,她卻聽說有同年級的女生送了阿誠生日禮物。雖然最後證實這是謠傳,但晴花卻在聽到消息之後感到有些慌張,而她當時認為,這是因為從小一起長大的阿誠比她先一步跨入青春期的戀愛這個領域,而讓她心生嫉妒。


    但這種慌張的感受究竟從何而來呢?後來在阿誠製伏了檜山雄二,讓晴花安下心之後,又過了一陣子她才終於理解……那是在她和阿誠一同逃出實驗器材室,來到空中走廊,而晴花讀取到阿誠的意念的時候——


    阿誠喜歡晴花。他很清楚自己對晴花的這份感情。而晴花在讀取到阿誠的這份情感之後,了解到這種情感跟她對阿誠所懷抱的其實是同一種情緒。這讓她覺得有些慌張,但同時也覺得開心。


    她戀愛了。而且對方也喜歡她。


    在此之前她從沒有發現自己對阿誠的觀感其實是對於異性的愛戀。就連她在聽到自己被傳喜歡阿誠的時候,她也無法理解為什麽出現這樣的傳聞。不過這其實就隻是晴花在無意識中溢散出去的情感,被已經談過戀愛的女生接收到了而已。


    當然,她在這時候還不懂怎麽控製自己的心靈感應能力,所以意識溢散出去的頻率跟時間點是隨機的。而阿誠雖然也曾經接受過晴花關於戀愛方麵的心緒,不過當時他所接收到的隻有意識表層的思考——那時候晴花心裏想的是,『人家怎麽可能喜歡阿誠嘛』,但隻是表層的思考,內心深處懷抱的情感卻又是另一迴事。


    遠方第三東京鐵塔的藍色燈飾為夏夜景致增添了些許涼爽的暗示。家戶燈火緩緩熄滅。低矮天空中的黑色雲朵如靄氣般飄過,月亮爬升到天空中央,將周圍的夜空染成了紫羅蘭色。


    晴花感覺到整個東京正緩緩進入夢鄉。


    她的心靈感應能力所能掌控的範圍在事件過後還有增加的跡象,目前已經足以擴及半徑一百五十公尺的範圍。而即使超過這個距離,她還是能感覺到遠方有人的意識存在,並且大略可以察覺到那是什麽樣的一個對象——好比人的視覺無法看清楚遠處森林裏的枝葉,但還是可以看見森林的整體形象。


    遠處的住宅大廈之中住了許多人,這些人的意識在晴花的心靈感應能力之中就組成了一棟大廈的形狀。相對的,深夜幾乎無人的辦公大樓在心靈感應能力之中,也好像不存在一樣。至於更遠的地方,若是有數萬人,甚至數十萬人聚集的城鎮或是都市,她也大約能掌握出一個朦朧的輪廓及氛圍。


    此時,這座城市之中蘊含的人們的意識.正逐漸進入睡眠模式。


    現在時間已經接近午夜十二點,晴花感覺到眼皮逐漸變得沉重。


    龍信大學附設醫院搭建在一座廢棄的大型美術館拆除之後的土地上,是一間擁有將近三十個醫療科所的綜合醫院;整間醫院的平麵配置方式,是由三棟病房大樓包圍著一棟四麵鋪設著玻璃圍牆的中央診療大樓。各病房大樓都有一道裝飾藝術風格的玄關,以鋪設了紅磚的車道與保全駐守的大門之間劃出一道弧線連接。車道兩旁綠油油的草皮夾道,在白天看來就好像兩片青綠色的火海一般。醫院的占地大小為兩公裏見方,周圍圈起了三公尺高的水泥圍牆。為了從 病房向外望出去時不要看到充滿無機質感的水泥牆,牆前還特地種了一圈銀杏樹。


    此時這排銀杏吸飽了月光,在草坪上留下一片朦朧的樹影。


    晴花跟阿誠住的是南麵的第二病房大樓,從家屬留宿室望出去,可以看到整排的銀杏樹比起其他三麵圍牆前麵的都來得要高。


    晴花看到高大的銀杏樹叢中透出了細細的人工光線,隨後一落汽車的引擎聲也跟著晚風飄來。


    在車頭燈的照耀之下,一棵銀杏樹在昏暗的夜晚中亮了起來。


    這輛車從國道直接開向醫院,然後在醫院圍牆前的t字路口左轉駛向正門。車子行駛在每五十公尺間隔設置的路燈之間,看來就有如低格數的動畫一般。這輛綠色車身上畫有兩條白線的車,是東京都道路事業團的計程車。


    計程車在正門前被負責醫院周圍巡邏的警車攔了下來。


    ——為了避免恐怖攻擊事件的受害者再次受到侵害,特別是為了阻擋新聞媒體的采訪,警方在醫院周圍采取了嚴重的戒備。


    巡邏車副駕駛座上的一名員警下車,朝計程車駕駿座方向走去。


    晴花原以為這輛計程車會馬上打道返駛,卻遲遲沒有看到任何動靜。


    這名員警開始跟坐在計程車後座的乘客對話,但由於距離太過遙遠,晴花無法一探車上的乘客究竟是什麽樣的來曆。


    警察以胸前的無線電跟管理方聯係,幾分鍾後,令晴花感到意外地,計程車就這麽通過警方的阻擋開進了醫院大門。


    進了大門後有五條岔路。其中一條是筆直通往中央診療大樓的緊急車輛專用道,一條是通往醫院後方停車場的道路,還有另外三條通往病房大樓的彎曲車道。


    計程車轉向駛進了通往第二病房大樓的這條路。


    車上的司機思緒似乎顯得頗為煩躁,其意念波動相當淩亂。這應該是因為乘客告知的目的地太近,賺不了多少錢的關係。


    他花了二十分鍾在防衛省前麵等客人,但計費表上的數字卻連一千五百圓都沒跳到。


    計程車司機粗魯地打著方向盤驅車駛向第二病房大樓的門前,然後看了看車內的後照鏡。


    晴花透過這名司機的眼睛看見一名身著西式黑色褲裝的女性,年齡大約二十歲前半。身材嬌小而纖細,但體態卻頗為結實;皺皺的白色襯衫底下透出了胸罩的輪廓線條。


    晴花將意識移到那名女性身上……


    ——令人驚訝地,這名女性設置了相當強大的意識防衛機製……這人到底是誰


    ?晴花慎重地窺探著防衛機製的那方。


    她的名字叫做小波夏子,是隸屬於防衛省的預知能力者。年齡二十三歲,是為了調查晴花跟阿誠所經曆的這起事件而來的。


    她的目標是阿誠。


    這位小波夏子對阿誠抱有相當大的疑念。


    從病房大樓的玄關到晴花所住的家屬留宿室超過一百公尺——雖然夏子知道晴花擁有心靈感應能力,但沒想到她的能力竟然擁有這麽大的影響範圍。


    根據調查團的資料報告,晴花的能力範圍最遠大約半徑四十公尺,而晴花所住的家屬留宿室跟阿誠的病房分處於同一樓層的兩端。夏子打算在小心不要闖入晴花能力範圍的情況下聽取阿誠說話的聲音。她想藉由阿誠的聲音確認自己的推論是否正確。


    小波夏子認為阿誠才是集體預知中人類大量殘殺事件的兇手。


    晴花探知到這點時差點笑出聲來。


    ——這人到底在想什麽啦?大家都知道北島才是大量殘殺事件的兇手了。不然如果矢口才是兇手的話,那為什麽預言會消失呢?


    夏子認為阿誠具有某種超能力。雖然她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能力,但阿誠的運氣實在好得太誇張了。這麽一個平凡無奇的國中生能夠奇跡似地從如此重大的慘案之中生還,這隻有在漫畫裏麵才看得到……她發誓要徹底調查清楚,為檜山跟二村報仇。


    檜山是指負責壓製理化實驗室的檜山雄二上士。夏子曾以預知能力感應到她跟檜山未來可能結為連理。而晴花沒能從夏子腦中讀出二村是誰。這是因為夏子看見一名值班的護士,為了跟她說明深夜來訪的目的而集中意識,致使關於二村這個人的記憶沉入了夏子的意識深處。如果晴花穿過夏子的精神防衛、潛入她的意識深處,也許可以讀取到關於二村的記憶,不過晴花現在的注意力已經無法集中,似乎沒辦法做出這麽高難度的技巧。


    夏子認為阿誠有可能是超能力者的事讓晴花有些動搖,因為她從沒想過這種可能性。


    阿誠的超能力數值在小學的時候是十三,遠遠不及劃分超能力者與一般人之間的『一百』 這個數字門檻。阿誠跟晴花就讀同一間小學,在超能力檢測過後彼此都會告知對方自己的能力數值。而晴花的超能力隨著年紀增長而逐漸變強,也使她慢慢成為同年級學生們的注目焦點。但阿誠的能力數值始終都隻有十三。


    如果阿誠真是超能力者,那麽他應該可以更輕易度過各種人生中遭遇的危機——例如之前在冬天的河川中溺水的時候、差點被酒駕者開車碾過去的時候、小學時被國中生纏上的時候, 還有之前恐怖份子闖入學校的時候……阿誠總是憑藉著努力、智慧,和幸運才度過難關。


    ——矢口不可能是超能力者。


    ……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麽好怕的呢?晴花內心一聲冷靜的聲音說:


    ——這樣的話,趕快確認一下矢口真的不是超能力者就好啦?他現在就在人家的心靈感應能力範圍之內呀。


    但晴花有股預感,要是她現在用心靈感應能力檢查了阿誠的意識,他們之間才要開始的戀愛關係就會受阻——原本一切都應該變得順利的未來將會改變……


    她現在不應該檢查阿誠的意識,而是該把夏子趕迴去才對。


    於是晴花試著不接觸阿誠的意識,隻與夏子的意識進行連接。


    ……然而,她還是會忍不住想起阿誠。她無法無視於病房內熟睡的阿誠。在她的意識之中,阿誠的存在反而變得更加顯著。好比被誘蛾燈吸引的飛蛾一般,晴花還是忍不住將她的心靈感應能力觸角伸向阿誠。


    近乎確信的疑念從夏子心裏延伸到了晴花身上。


    『——超能力是充滿魅力的人種呀。』


    這是之前北島對晴花告白時說的話:


    『所謂超能力就好像一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生命力。而且無論是誰都喜歡那種滿滿散發出生命力的人,所以像我們這種超能力者才會有這麽多人愛呀。』


    ——跟我交往吧。我們應該彼此都被對方深深吸引才對……北島接著說。


    事實上,晴花也沒有自己所想的這麽討厭北島。北島雖是個粗魯的男人,但就像他自己說的,他身上總是散發出強大的生命力。而她之所以不會喜歡北島,那是因為身邊有其他人身上散發出來的生命力比起北島更強大,強大得將北島完全比下去。


    晴花從小就被阿誠吸引。這種吸引力從沒有間斷過——無論是他跳進河裏欲解救晴花的時候;遠足時晴花被國中生糾纏,阿誠出麵搭救的時候;或者是這次的事件也一樣。


    晴花閉上眼睛捉住阿誠的意識。


    ——隻是確認一下……對,就隻是確認一下而已。


    ——隻要稍微潛入矢口的意識之中就可以知道結果。然後人家就會馬上把小波夏子趕走,並且安心睡覺。


    阿誠意識與晴花之間的直線距離約九十公尺,始終維持在原地靜止不動。看來他是待在病房裏的定點。而且從他腦中沒有向外擴散的意識波段判斷,現在的他正在睡覺。


    現在時間剛過晚上十二點不久,晴花將自己的意識與阿誠同調。她感覺到身體無法活動,眼前一片昏暗……這是因為阿誠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的關係。


    病房內的窗子似乎是開著的,外頭傳來汽車的引擎聲。是夏子搭乘的計程車停在病房大樓門前等她。


    聲音就好像電視機的立體聲喇叭,全都來自同一個平麵。


    引擎聲沒有進入阿誠的意識,而是輕輕略過。


    阿誠的意識表層在睡眠的動作中變得平靜,底層偶有宛如雜音般的漣漪。而晴花現在連接的是阿誠的表層意識,是人在說話、思考時會有具體意念和記憶顯現的區域。在這次事件前,晴花所能窺視的領域也隻到此為止。要從此處下潛探索人的深層意識,這是晴花剛學會的技巧。但因為她還不熟悉這樣的能力,因此她其實不太想對身邊的人使用。


    ——可是,如果現在不確認一下,也許明天跟矢口之間的相處就會變得有些尷尬……


    晴花下定決心,潛入了阿誠的意識深處。


    晴花覺得,人的意識深處是一口井。這是在這次事件過後,她所了解到的人類精神結構。


    井內的深度代表此人的人生長度,而寬度則代表此人在單位時間內獲取到的經驗多寡。但非常不可思議的是,即便是同年齡的人,其深層意識的井內深度也不一樣。而原因似乎是因為每個人對於時間流速的感受性不同。至於寬度,不知道是不是個人辨識能力的差距;好比一個人在瞬間能夠留意到多少外界的細節情報,將會使得井內的寬度與他人不同。井內的深度和寬度決定這座井的容積,也是這人記憶的容積。而人的思緒就是在這口記憶的井內運作而成形, 它既代表了人的意識,也代表了一個人的心靈本質。


    已個人溢出井外的思緒,就成了此人的表層意識,也是他內心的想法。


    其實每個人都擁有心靈感應能力,所以我們可以從當下的氛圍之中捕捉到周遭人們的表層意識和他們的想法。然而,能窺探記憶之井內本質的,就隻有能力較為強大的心靈感應能力者了。晴花化成沒有實體的靄氣潛入井裏,穿過阿誠心裏的層層記憶。


    首先,她看到一把朝她飛來的銀灰色刀刃——同時空中走廊彼方三名自衛隊的其中一人正揮動著手臂。


    鋼質的刀刃化成巨型的長槍剌穿阿誠的腹部。視線往側腹部的延伸處有晴花美麗的身影。在阿誠的視線之中,她的形象被美化了許多。


    這是穿過空中走廊的這段記憶,接著是一名女生胸口的影像——製服上衣的衣領間透出了白皙的胸口;盡管這個女生的臉龐也


    包含在視線之中,但看來卻顯得模糊不清。這是因為阿誠的注意力全都聚焦在這個女生的胸部上的關係。


    他對著這個女生語帶擔心地問:


    「誌水,你還好嗎?」


    然而,記憶中投射出來的目光卻仍聚焦在這女生的胸口不動。


    ——喂,矢口!你到底是要救人家還是要救人家的胸部呀!


    晴花得想要竄改阿誠的這段記憶。


    然而,目前為止,阿誠的深層意識還是跟普通人沒兩樣,完全沒有作為超能力者的跡象。


    晴花在潛入夏子和那些同樣擁有心靈感應能力的調查官意識的時候發現,超能力者的記憶會帶有跟一般人不一樣的特質——因為他們的片段記憶在使用超能力時,會比其他任何不使用超能力時的行動更加鮮明。這是因為要使用超能力必須集中精神,使得這時候留下來的記憶比起一般狀況更令當事人印象深刻。而晴花在阿誠腦中尋找的,就是這樣的記憶。


    她繼續朝向阿誠的記憶深處探去,看到阿誠的過去宛如dvd快轉一般,快速從身邊通過——雖然這以阿誠記憶的時間軸來說是『倒帶』,但各種對話、景象,還有許多迴憶卻是以『再現』的方式在晴花的身邊流逝。其中無論哪個時代,每個年紀的她,影像看來都是如此鮮明而清晰……晴花在知曉阿誠對她的愛慕時覺得非常開心。看來阿誠並非隻是喜歡她的胸部, 而是從很久以前就喜歡她了。


    此時呈現在她眼前的是他們曾經就讀的小學庭院。當時年幼的她在那裏重重地摔了一跤而哭泣——那是她綁著丸子頭,小學四年級的時候。


    年幼的阿誠趕緊跑到晴花身邊。由於當時他們的身形都非常矮小,因此雖然中間隻有幾十公尺的距離,但阿誠跑過來卻花了不少時間。


    矮小的阿誠問:


    「誌水,你還好嗎?」


    矮小的晴花迴答:


    「不好……」


    透過他人的記憶聽見自己的聲音感覺非常奇妙。晴花原以為自己當時的聲音聽來應該更可愛些,不過實際聽來,音質卻比起想像中要來得尖銳。


    身後傳來學校的上課鍾聲,好幾個小朋友從身邊穿過。這些人的長相在阿誠的記憶中顯得模糊不清。看來阿誠不記得當時這些人的長相。而四周的景色似乎反映著阿誠的心緒一般,全都染上了整片的橙黃色。


    晴花離開了這段記憶。雖然這麽看下去也許可以看到阿誠愛上她的瞬間,不過這麽做實在太過頭了——盡管探索喜歡的人的記憶是很愉快的事,不過她的目的不是這個。


    阿誠的記憶再次變得朦朧,從晴花身邊飛快流逝——夏日祭典的景色、穿著浴衣的晴花、仙女棒、夜市、海、雲……阿誠心裏充滿了開心的記憶。迴到某個櫻花的季節,晴花在阿誠的記憶中看到滿蓋著一片白雪的街景。天空晴朗遼闊,白茫茫的雪景反射著耀眼的陽光,彷佛整個世界都在發亮一般。


    在這段記憶之中,阿誠跟一大堆孩子們——包含晴花和八木,還有其他好幾個同班同學,大家一同來到河邊玩耍。當時不隻晴花跟阿誠就讀的一年二班,幾乎整個學年之中大多數的學生都聚集到了河邊.


    這條在平成大地震之後以人工方式修築的河道——鶴川,是附近孩子們聚集的滑雪場。河川旁的河堤高低差將近八公尺,以坡度緩緩向河邊傾斜,在河邊形成一段廣闊的平地。而平地靠近河岸邊還有將近十階的階梯。


    大家都從河堤上乘著塑膠製的滑雪板,滑向河岸旁的平地……


    晴花想起了這年冬天,這個她永遠忘不了的記憶。當時大約二月中旬,雖是都市中心,卻也積了厚達三十公分的雪。這時地球溫室效應說開始遭到反對派的學者否定,在電視上彷佛累積了數十年的雪量崩潰一般滔滔不絕地宣泄著。


    阿誠站在河岸旁的平地看著大家以滑雪板滑下河堤。旁邊站著八木等等同年級的男生,和與男生集團稍微分開的女生團體。阿誠的視線彼方,有當時站在河堤邊,正要坐上滑雪板的晴花。在年幼的阿誠心裏,晴花可愛的模樣幾乎讓他看傻了眼。作為當事人實際觀察著阿誠記憶中對她的想法,晴花心裏洋溢著滿滿開心的心緒。小時候的阿誠跟現在一樣,充滿了對晴花的愛慕。不過這時候的他還沒有意識到這是男女之間的情愫就是了。


    晴花從河堤上開始往下滑動。藍色的塑膠滑雪板在雪坡上滑行的速度愈來愈快,快得嚇人。這肯定會遠遠超過目前為止大家滑出的紀錄,搞不好可以一口氣衝到河邊的平地中央呢。


    年幼的阿誠忍不住讚歎地大叫著。四周的景色再次染上橙黃色。這是代表興奮的顏色。


    晴花搭著滑雪板,宛如子彈一般衝下了河堤,快速穿過了河岸邊的平原——落入了水中。 阿誠愣住了。他呆望著晴花的滑雪板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跡。四周橙黃色的景致瞬間變成了暗沉的藍色。新雪上的滑行痕跡一路往河川延伸,消失在河岸邊。此時由於溶雪的關係,河川水量大增。水雪交融的河水帶著低沉的水流聲兇猛地滾動著。


    就在大家全都呆住,兩眼直愣愣地望向晴花消失的河岸時,阿誠頭也不迴地朝河邊衝去,猛然跳入了河中。水花四濺的噗通聲被水流兇猛的低吟聲淹沒。


    晴花看到阿誠跳進河裏去救她,在心裏萌生著感動的同時,也感到一陣不寒而栗。在這種水勢之中跳進河裏根本是自殺行為呀,怎麽想都不可能獲救才對。


    ——不過應該沒事吧……


    此時年幼的阿誠在水流中感受到了恐懼。晴花對於這種恐懼產生了某種熟悉感。因為這是幼時的她以心靈感應能力發送到阿誠心裏的情緒。


    現在的晴花幾乎已經不記得當時發生的事了。因為當她掉進河裏、在水流之中兇猛地翻攪著的同時,不一會兒便因為本能對於死亡的恐懼而暈厥過去。雖然她在心靈感應能力成長之後也曾試著迴溯自己的記憶,但幾乎隻看得見阿誠的影像。


    幼時的她心裏孕育出的恐懼在阿誠的意識中蕩漾,留下許多心靈創傷——即便阿誠自己沒有太多害怕的情緒,但自此阿誠隻要眼前遭遇危機,耳邊便會傳來水流聲的幻聽。這本來應該是留在晴花身上的後遺症,但年幼的她卻將超出心裏所能負荷的恐懼全都推到了阿誠身上。


    幾秒鍾後,阿誠頭部浮出了水麵,身邊摟著已然失去意識的晴花。


    鶴川的河麵宛如暴風雨中的大海一般波濤洶湧,將阿誠跟晴花持續向前推攪著。河裏的水溫接近零度,如果不趕快上岸絕對無法活命。但以一個孩子的能力,想在這種情況下獨力遊泳遊到岸邊是非常困難的事——不對,也許在如此兇猛的水勢之中,就連奧運選手也不太容易辦到吧。


    然而,阿誠卻仍緩緩朝著河岸靠近……現在的晴花是透過小學時的阿誠的眼睛觀看這段記憶。


    阿誠的身體在水流推擠之中逐漸靠近岸邊——不知道是什麽原理,但複雜的水流彷佛擁有意識一般在幫助阿誠,包裹著他往河岸邊送。


    晴花一瞬間懷疑阿誠也許擁有念動力,但仔細想想,這世上不可能有哪個小學低年級學生的念動力強大到可以推動幾十噸的水流。而且就算他真的有辦法辦到,那比起操控水流,還不如直接讓自己浮出水麵飛向空中來得簡單容易。


    阿誠的身子逐漸被推向岸邊。


    忽然間,一道大浪湧來將年幼的晴花從阿誠的左手臂中奪走。但阿誠瞬間伸出右手抓住她的衣領,動作自然到彷佛年幼的他早就知道晴花會被水往哪裏衝似地。


    凝視著這段記憶的晴花,雙眼緊緊扣在年幼的阿誠身上無法自拔。他的一舉一動彷佛完全清楚自己在河川中應該怎麽行動。他的心裏完全沒有那種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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