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一日(二)上午十一點十二分】


    宛如好萊塢電影一般——在教室西側的窗戶一聲清脆的撞擊聲中,黑影衝進了理化實驗室——一名重裝士兵衝破窗戶跳了進來。


    教室的玻璃窗為了避免學生不小心打破,使用的都是經過特殊處理的強化玻璃。而這片玻璃窗並非遭到擊破、碎裂成幾百幾千片細小銳利的碎片,而是在瞬間化成粉末散灑在地上。


    黑影起身,臉上戴著仿佛銀行搶匪一般的黑色麵罩,身著質地堅硬的土黃色外套;身上的防彈背心附著無法判別的裝備,一般人大概隻能從中辨別預備彈匣、手榴彈,還有刺刀等等。 他的衣領和右耳同時戴著一副小型機具,這大概是通信器材吧……隨後,包裹在手套底下的雙手舉起自動步槍,毫不猶豫地將槍口對準了在場的學生。


    低沉的嗓音之中,這名侵入者吐出了警告:


    「所有人在聽到指示之前全部不準動。」


    在他沉穩中帶點緊張的音質之中,可以聽出這人是個男性;聲音不大,卻傳遍了這間理化實驗室的每個角落。


    阿誠為了這堂課的鎂礦燃燒實驗,正準備將本生燈點燃。本生燈上放著裝了水的燒杯。他們要將燒杯內的水煮沸,然後滴入幾滴酚酞溶液——盡管理化老師伊藤是這麽教的,但阿誠卻不記得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


    伊藤老師已經沒有教書的熱誠了。他對學生們作出指示之後,便稱他有東西忘在教職員辦公室,而離開了理化實驗室——每次上他的實驗課,他講完實驗步驟之後都會跑迴教職員辦公室去。經過二十分鍾左右會迴來看看情況,隨後又馬上消失。


    本生燈發出了『咻』的聲音,噴出了小小的火焰。


    晴花坐在阿誠對麵。他們在實驗課同樣都被分在六組,而實驗課的分組是以抽簽決定的。


    這是半年前阿誠幸運抽簽抽到的結果。


    晴花手捧著集氣瓶,整個人呆愣住了。


    沒有玻璃的玻璃窗外,傳來校舍某些人的叫喚聲和齊奏的蟬鳴。


    教室內所有人都帶著茫然的表情凝望著這名黑麵罩男子,沒有人顯露出慌張的反應。雖然大家偶爾會在新聞裏麵看到有可疑人物闖進學校,但像現在這樣做出如此怪異打扮破窗而入的情況也太背離現實了。


    班上最先反應的同學是田山正弘。


    他在班上屬於比較不引人注目的典型。除了身高還算高之外,他不是特別會念書,運動神經也不算好。關於這位同學,阿誠對他的認識隻有他喜歡科幻小說,還有他擁有超能力這兩點而已。


    田山一言不發地朝著身旁一麵窗子跳了過去。


    理化實驗室位在校舍四樓。若是普通人從四樓跳出窗外,肯定會摔在地上跌得稀爛。然而,田山擁有強大的念動力,也許他可以在落地之前控製自己墜落的速度。


    麵對如此唐突的情況,阿誠無法馬上做出判斷跟反應,隻能眼巴巴地凝視田山的舉動。


    田山衝破玻璃的瞬間(他大概是以念動力在強化玻璃上製造出了裂痕,在他撞上去的那個瞬間,整片玻璃便不費吹灰之力地被他撞破),戴著黑麵罩的特殊部隊士兵很快地將槍口移向田山,並且扣下扳機,發出宛如模型槍擊出bb彈一般幹澀的聲響。


    阿誠無法用視線確認田山是否中槍,但隨後窗外下方卻傳來像是雞蛋砸在地上碎掉的聲音。


    教室一如田山消失之前一般鴉雀無聲。班上沒有一個人喊出聲來。


    一名同學從四樓摔下,那聲音絕非骨折這種程度的創傷——不是骨頭摔斷了,而是質量更大的東西摔得稀爛的聲響。


    阿誠清楚知道,為什麽包含他在內沒有一個人敢出聲嚷嚷。因為對他們這些國中生而言, 死亡是躺在醫院裏麵,經過冗長時間之後發生的事。田山死得過於唐突,而且沒有看見屍體, 大家都想試著相信,田山墜樓其實隻是幻覺;甚至認為田山會推開理化實驗室的大門,笑著告訴大家,這一切都隻是一個玩笑罷了。


    ——不是嗎?眼前這個重裝士兵應該也會馬上取下麵具露出笑容……


    然而,這名仿佛軍方特殊部隊人員的男子接著又重覆了同一句話:


    「所有人在聽到指示之前全部不準動。」


    沒有人想變得跟田山一樣。


    此時一個女生發出宛如痙攣般令人不快的唿吸聲,讓阿誠的頸子開始冒出了雞皮疙瘩。


    港區第二十二國民中學是平成大地震之後搭建的其中一所臨時國民中學。


    震災發生在距今十四年前的二月十五日。地震衝擊了東京二十三區,並且造成港區、千代田區近乎毀滅性的災害。這兩個在地震前極為興盛的商業區,災後建物倒塌過半,加上同時發生的大火將這兩個行政區全部沒入火海之中。而其他行政區的各項基礎建設都在地震中毀壞, 使得東京完全失去作為首都的機能。


    對此,政府的應變措施便是將首都遷往當時日本的第二大都市,名古屋。


    盡管這項行政命令僅是震災複興工作完成之前的暫時處置,但即便當時的震災已過了十餘年之久,日本的首都依舊沒有從名古屋遷迴東京。


    遷都之後,大部分的企業都將總公司移往名古屋。於是東京地價暴跌,隨之而來的是大量人口流入二十三區——由於房地產價格崩落,讓原本定居在郊外的居民大舉遷入了二十三區內。


    地震前,※人口呈甜甜圈形分部的二十三區內中、小學教育機構極度缺乏,但由於居民大舉遷入,使得原有學校能招收的學生人數全都爆滿。因此,在東京都知事的一聲令下,二十三區內便開始緊急建置臨時國中與臨時國小。而這所港區第二十二國民中學就是其中一所。(編注:由於都心房價過高,人口集中在郊區圈的現象。)


    這所二十二中搭建在過去六本木代表性建築所在的小丘陵上,四周都是民宅。十四年前栽植的林木如今已成長茁壯,遠看就好像埋在一座森林裏頭一樣。


    校內的學生人數包含男生一百四十一名,女生一百七十一名;總共共三百一十二名——不隻這間學校,其實日本各地的國民中學都出現女生人數比例高過男生的情況。這是因為地震之後男嬰出生的比率逐年下降的緣故。


    二十二中,每個學年各分為九個班級,一班人數大約二十人左右。學校校舍主要由各層樓 彼此相通的東西兩棟四層樓主建築,加上i棟獨立校舍構成。東西兩棟主校舍設置了一般教室;四樓為一年級,三樓為二年級,二樓為三年級。一樓則設置了美術教室、工藝教室、保健室等等;盡管這間學校才不過十四年的曆史,但卻已經產生每晚都會出現在美術教室的幽靈, 和保健室會出現怪聲等等怪談。大概再過幾年,這所二十二中也會成就一套完整的七大不可思議事件吧。


    大型的專科教室分別在設置在二、三、四樓的兩側;音樂教室在東側四樓,理化實驗室在西側四樓。視聽教室和電腦教室分別位在三樓的東西兩側。而二樓東側是家政教室;西側在幾年前還是教職員辦公室跟校長室,但現在已經空置不用。由於每年教職員人數增加,舊的辦公室已經塞不下而搬到獨立校舍的二樓去了。


    獨立校舍是五年前新蓋的校舍,在二樓與西棟之間有一條空中走廊銜接——這棟建築物原本是預定作為圖書館使用,和兩棟主校舍之間沒有銜接。但由於教職員辦公室移到了這棟獨立校舍,所以在考量老師們移動上的便利性之後,才特別在獨立棟跟西棟之間加蓋了這麽一條連接兩棟校舍二樓的空中走廊。


    新的校長室也搬到了新的教職員辦公室隔壁,門前的玻璃櫥窗非常寶貝地收藏著三年前壘球社獲得全國大賽優勝的獎


    杯和照片。


    現在的這位校長在創校之初便以教務主任身份一路看著這所學校成長,其後更是坐上了這所學校最高貴的櫟木椅。對他來說,這座獎杯就形同這所學校最光輝的其中一頁,因而毫不掩飾地將其展示在校長室前。


    其他臨時學校至今還沒有任何一所學校有社團奪下全國錦標。在這位校長心裏認為,這所二十二中之所以能有社團稱霸全國的創舉,他的領導手腕是達成這個目標的重要推手。


    與其他臨時國中一樣,這所二十二中擁有超能力的學生比例遠遠高出其他一般學校。專家學者認為這是地震的影響。也因為這個緣故,要如何教導這些臨時國中的學生一直都是一個難題。


    擁有能夠讀取他人內心想法和記憶的心靈感應能力者,能夠讀取老師們腦內的資訊,從中得知考試的問題解答;能夠以意念控製周遭物體的念動力者若是有意阻撓上課,甚至還可能造成他人嚴重的傷害……比方說,若是丟橡皮擦的這種惡作劇行為,改用桌子朝某個學生或老師扔出去,後果便會不堪設想。


    而二十二中的這位校長每天早晚都會以廣播的方式,對學生們講述各種幫助心靈成長的道理。譬如引用偉人的名言,曉以暴力所帶來的慘劇和友情的重要。他認為,就是他這番每天不辭辛勞的演說凝聚了學生的向心力,消弭了校園暴力,並間接帶來了壘球社的全國錦標。


    然而,這所二十二中之所以沒有發生嚴重的意外事件,其實不過就是偶然,是僥幸的結果——特別是近兩年,有許多幾乎足以登上全國新聞的重大意外,其實都是在真正發生的前一刻忽然出現轉圜而得以迴避……例如遭到其他同學霸淩的學生,在拿出菜刀刺向欺負他的學生時,刀尖卻在見血之前忽然折斷。還有屋頂上十噸重的水塔固定機製忽然鬆脫,不偏不倚地砸進了上課中的二年五班教室。但這個撞破了教室外牆和窗戶襲擊室內的水塔,卻在彈跳中偶然避開了學生們頭頂,又撞破了教室和走廊之間的牆壁滾進了走廊內。就連坐在窗邊的女學生都隻是幸運地擦破頭皮,發箍被彈開而已。


    因此二年五班和走廊銜接的牆壁在經過修補之後,留下一麵與他處不同的嶄新牆壁,顯得特別醒目。


    【七月二十一日(二)上午十一點十五分】


    阿誠感覺到自己額頭上冒出了汗水,因而伸手用衣服的袖子擦拭。然而,這個舉動卻無法拭去他覺得自己正在冒汗的感受。胃壁猛然收縮讓他覺得不快。他望向身旁的晴花,晴花額頭上也冒出了一顆顆鬥大的汗珠,雙手按著自己的腹部。


    他感受到了晴花內心的恐懼。


    ——晴花擁有強大的心靈感應能力。當她感受到龐大的壓力時,便會下意識地將這種壓力傳遞到周圍的人心中。


    在阿誠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親身經曆過一起『晴花事件』。


    當時時值二月中旬,位在都心的住宅屋簷全都在紛飛的白雪中染成了白色。阿誠跟同學一同在鶴川河邊的堤防上玩耍。盡管家長們總是告訴孩子不要在河堤邊玩耍,但阿誠和其他男生卻滿不在乎地一天到晚往那裏跑。而包含晴花在內的女生有時候也會一起來到河堤邊。男女生偶爾玩在一起,意外地非常熱鬧,最後甚至變成了男女生分組的滑雪競賽。比賽哪一方能滑得最帥。


    比賽由男女生交互進行,從體格較小的開始。阿誠很快就滑完了,因而站在河邊替其他人加油。


    最後一個男生是體格較為健壯的櫛田。櫛田滑得非常漂亮。他趴在滑板上如箭矢般滑下河堤,速度飛快,一路滑向河邊的雪地中央。站在河邊的男生齊聲喝采,女生則報以噓聲。


    男生們的吆喝還沒有停歇,女生的最後一棒晴花,已經站在堤防頂端。


    櫛田的體重比較重,但晴花的身高卻比櫛田高了五公分。以那個年紀來說,晴花的發育情況相當好。


    阿誠站在河邊仰望著晴花站在堤防上的模樣,這一刻在他的心裏留下了非常深刻的記憶。


    晴花把那一頭長發綁成丸子頭,藏在毛線帽中。寒冷的天氣使得晴花白皙的肌膚更是有如白金一般閃亮。雪地閃耀著白光,倒映在晴花一雙清秀的眼眸之中生輝。晴花是同年級的女生中最可愛的一個。此時她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膽怯。其實她非常不善於應付這種玩得很瘋的遊戲。


    河邊的女生們齊聲為晴花加油,晴花則是有些怯懦地手持著藍色塑膠滑板,將它放到地上。她坐上了滑板。站在河邊的阿誠隻看得到她從滑板上伸出來的一雙腳。滑板傾斜進入雪坡,隨後逐漸加速。一塊滑板從二十公尺的堤防斜麵滑下,快如子彈。


    滑板出了河堤滑向河邊的雪地。晴花的速度明顯比櫛田更快,甚至衝力絲毫不減地快速穿過阿誠麵前。滑板飛快地繼續滑行,一路栽進了冰溶之後水量大增的鶴川之中。


    阿誠心想,這是我表現給大家看的好機會——雖然水很冷,但我會遊泳,而且不過就是跳進河裏把晴花拉起來而已,這太簡單了。而且這麽一來,晴花也會對我另眼相看……於是,他毫不猶豫地朝河岸跑去,猛吸了一口氣之後跳進水溫接近冰點的河中。


    當時還不懂事的阿誠根本不知道冬日的河水有多麽恐怖,一股幾乎要溺斃的恐懼,毫無預兆猛然占據了阿誠的意識。


    水勢兇猛,他甚至無法唿吸。或許因為這個緣故,他同時也感覺到腦部一陣劇痛,仿佛腦內有一把剃刀在刮削他的腦細胞——在溺斃之前,他的腦海之中已經是一片恐慌。


    重力將他拉入水中——在咕嚕一聲令人生畏的水聲之中,他的皮膚便完全失去了知覺。


    當他察覺手腳在水中無法活動的同時,心裏的恐懼也應和著外來的絕望湧現。


    ——這樣下去真的會溺死的……


    阿誠拚命壓抑著內心湧出的恐懼。


    ——沒事,不用擔心,我的肺裏還有剛剛吸進來的一大口空氣。


    他冷靜下來了。


    但稍稍得以平複的隻有手腳無法動彈的恐慌,快要溺斃的恐懼卻始終縈繞在他的心頭。這是他的意識完全無法左右的情緒,仿佛另外有人在他的意識當中思考。


    並非出自自身的某種情緒灌入了心中,在他的心裏翻騰著。


    阿誠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恐懼。他全身無力,近乎零度的冰水刺激著皮膚底下的肌肉產 生劇痛。


    水壓蠻橫地關上他的下巴,牙齒咬破了舌頭,一股鐵鏽味在口中漫開。


    在被河水衝走的過程中,心裏那股異質的恐懼忽然消失。身體總算可以依自己的意誌活動,但是耳邊卻仍縈繞著跳入水中時傳出的噗通聲……


    後來阿誠才知道,那般快要溺斃的恐懼感之所以會在他心裏有如有如爆炸般湧現,其實是晴花傳給他的。


    以超能力進行的意念放射。


    晴花的心靈感應能力在這一刻萌芽了。


    所幸,阿誠跟晴花最後都平安被衝上河岸。晴花暈過去了,但在阿誠搖晃之下也馬上恢複唿吸。


    阿誠被爸媽狠狠臭罵了一頓,還得了重感冒;發了將近四十度的高燒,全身酸痛不止。在請假期間晴花曾來看他,但卻被嗬誠的媽媽在玄關就趕迴去了。麵對讓自己的寶貝兒子遇上這種事的晴花,阿誠的媽媽似乎無論如何都無法表示歡迎。


    兩天後,阿誠連自己的生日都得躺在床上度過。而一個禮拜過後,阿誠拖著仍顯得疲憊的身子去了學校,大家卻沒有因為他毫不遲疑跳進河裏救人的舉動拍手讚賞,倒是他完全沒辦法跟上大家已經瘋了好一陣子的超能力熱潮。學校裏的所有人都在為三年級裏第一位超能力者誕生而亢奮,甚至把一連串的事件稱之為『晴花事件』。阿誠跳入河裏救人的行為


    ,結果隻成了 晴花超能力覺醒的其中一小段插曲。


    阿誠落寞地迴到自己的位子上,此時,他忽然聽到一聲唿喚。這聲唿喚不是透過耳朵傳來


    ——一聲『對不起喔』直接迴蕩在他的腦中。他抬起頭,看到晴花帶著一臉歉疚的表情站在他的座位前。


    她接著開口說:「還有,謝謝你。」


    「沒有啦,沒什麽啦。」


    阿誠笑了。在他的笑靨中,晴花難過的表情似乎也稍微緩和了些。


    她真的是個很可愛的女生。而她這般惹人憐愛的模樣,此時更在阿誠心裏變成了一種女性的美……


    晴花工整的眉毛顰蹙,麵容中顯露出了恐懼,讓她原本就已經白皙的臉龐看來就好比陶瓷般蒼白。


    其他的學生們看著晴花,他們也跟阿誠一樣感受到了晴花的意念。


    在那名重裝士兵的指示之下,所有人退到了教室後方。理化實驗室相較於其他教室,空間相對寬敞;其中一麵牆上開了兩扇門,一扇通往走廊,另一扇則與實驗器材準備室相連。


    教室前後兩端的牆上分別掛著黑板和擺放著藥品架-中間設置了三排實驗桌,一共九張;實驗桌後方有一塊相對寬敞的空間,男子舉著手上的槍指示著要所有人蹲到那裏去。


    二十餘人的班級各自縮成了小圈圈蹲坐在地上,其中好幾個女生已經開始發出啜泣……大家或許已經發現這不是夢,不是拍戲,內心被恐懼所包圍;或者他們心裏正在悼念死掉的田山,並且沉溺於這樣的哀傷情緒之中,但阿誠不知道她們哭泣的確切原因。


    沒有人開口說話,因為大家怕一旦出聲,站在教室中央的男子就會對他們開槍。


    那名男子在蒙麵的套頭黑帽縫隙中,露出一雙眯得細細的眼睛緊盯著他們。他的目光向左側掃去, 一度停留在晴花身上。晴花察覺到對方的視線,仿佛求救般拉了拉阿誠的袖子。


    接著對方將目光從晴花身上移叫,但晴花的手仍緊緊抓著他的袖子。


    盡管現在情況特殊,但阿誠仍不由得感到高興。因為晴花選擇了他——雖然周遭還有其他男生,但晴花選擇抓住他的袖子。他的心裏暗自覺得驕傲。


    然而,這般內心的溫暖卻旋即轉變成了不安——剛剛那名重裝男子的目光停留在晴花身上。如果他隻是純粹被晴花的外表吸引那倒還好……但也許他會對晴花有什麽企圖也不一定。 而且如果對方要使用暴力逼迫晴花就範,那麽阿誠根本沒有自信可以挺身保護她。


    他恐怕什麽也不能做,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晴花被對方淩辱。


    阿誠感覺到一股惡心感。


    過去的他也許從不不知道這種惡心感是哪裏來的——這是當他擔心有其他男人要對晴花亂來,或者晴花有可能受傷時會有的感受。而他現在知道了,這是因為他體內的生理現象與戀愛情緒連結而產生的作用。過去人們始終認為人的心靈是位在相當於心髒的位置,但其實是在胃部。


    這股惡心感耗費了好一段時間才終於消退。


    「這件事應該會變成晚上的新聞重點吧。」


    忽然有人小聲地說,也征得了其他好幾個人的附和。


    雖然阿誠覺得在田山死的時候這麽想有點太事不關己’但他也認為這件事的確會登上晚間新聞。而且在場若是有較機伶的學生,也許現在已經把當下的畫麵上傳到影片投稿網站了。


    距離那名重裝男子衝進教室,已經過了一個小時左右。


    剛開始顯得全身僵硬的同學們之中,現在已經有幾個女生開始帶著怯懦的語調彼此交頭接耳。而當大家看到那名重裝男子沒有任何反應,竊竊私語的情況也逐漸蔓延開來。倒是非常不可思議地,這名男子沒有像電影之中登場的強盜犯一樣,公式化地吐出『沒有得到我的允許不準開口說話』這樣的台詞。


    現在看來,隻要大家不反抗,不試圖逃走,這名重裝男子似乎沒打算下手傷害這裏的學生。當他把所有人趕到教室後方之後,唯一的動作就隻是把各實驗桌上的本生燈全部關掉而已。


    ——為什麽他不檢查大家的手機,要大家把手機砸壞呢?這麽一來一定會有人對外聯絡的吧……


    當阿誠在腦中思索著這個疑問的同時,晴花的聲音忽然從耳邊傳了過來。


    「喂,矢口,你覺得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晴花以心靈感應能力擴散出來的恐懼消失了。此時她臉上的表情從害怕轉而好奇。


    阿誠的頸椎冷不防地抖了一下。過去晴花從來沒有將臉貼得這麽近過。


    「……是恐怖份子嗎?」


    「恐怖份子?」


    晴花重覆了一次同樣的詞匯,聲音聽來有些茫然。


    阿誠知道,其實以恐怖份子來說,這人的裝扮看來不太自然。他對自己隨口說說的答案感到後悔。


    之前在新聞節目裏麵看到國外的恐怖份子都是穿著庶民風格的粗布衣裳;他們普遍戴著墨鏡,或身著連帽外套遮住臉龐,手持著沾滿灰塵和汙泥的槍枝,渾身散發著愛國者的熱誠……


    然而,相較於這樣的恐怖份子,眼前這名重裝男子怎麽看都像是電玩《潛龍碟影》裏麵的男主角液蛇。這人除了自己的工作以外對於其他任何事物都不感興趣;就連開槍射殺田山的時候,他的態度也沒有任何改變。這人始終都是維持著那一副重裝模樣,帶著沒有破綻的站姿盤據在教室中央。 i


    阿誠壓低了音量問:


    「誌水,你可以用你的超能力窺探他的內心嗎?」


    「沒辦法耶,雖然之前有想過要這麽做,不過我的超能力數值也不過就一千多一點,要傳意念給別人已經很吃力了;這個距離之下要讀取他人的想法,大概要一萬左右的能力才行。」


    「這樣啊。」


    阿誠點點頭。他想,若是能知道對方是什麽樣的身份,也許多少可以預期之後會發生什麽事;比方說,他們接下來會怎麽樣,或是家人是不是已經知道這起件事等等。


    「不知道媽現在怎麽樣了。」他忍不住吐露出內心的不安。


    阿誠的媽媽有點憂鬱症的傾向。而她之所以會有這種狀況,聽父親說是因為平成大地震時發生的事所造成的影響。這樣的母親若是知道兒子在學校被歹徒持槍挾持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他猛然迴神,小心翼翼地在不被察覺的狀況下看了看晴花。


    晴花不知有沒有聽到阿誠剛剛說話,看來沒有任何反應。


    阿誠覺得剛剛自己真是太大意了。


    他平常總是小心避免在晴花麵前提起自己爸媽的事。因為晴花的雙親在她出生之後不久就雙雙過世了。


    晴花的父母是在平成大地震中罹難的。地震將她出生的醫院變成了一片殘破的瓦礫堆。剛生下她的母親和父親在地震中喪生,隻有她這麽一個嬰兒奇跡似地生還。


    平成大地震造成了許許多多的孤兒,其中大部分都被安排了寄養家庭收養安置。而晴花也是一樣。她的寄養家庭相對較為富裕。而一直到去年為止,她都還以為自己其實是養父母親生的。但依照法律,養子在年滿十三歲的同時就會被告知自己其實是身在寄養家庭的事實。晴花受到相當程度的震驚,因而找阿誠吐露這件事。在她知道事實以後,談論雙親的話題就變得相當敏感。


    ——我得多注意一些才好……阿誠搔搔頭,一邊環顧了四周,心裏一邊思索著。


    其他的學生們也都在竊竊私語,但那名重裝男子卻不以為意,而是用手貼著掛在耳朵上的通信機,持續與通信機那頭的人聯係著。他手腕上戴著一台熟悉的機械裝置——這東西看來像是偏大的手表,在表麵的位置嵌著一


    塊紅寶石般的東西。


    ——是超能力檢測器。


    阿誠馬上就發現了。那是在小學時期每半年就要做一次的健康檢查中的其中一個項目——超能力檢測中總會看見的檢測裝置。


    那是超能力者在世界各地仍遭受歧視的時代,為了找出念動力者和心靈感應能力者而開發的檢測器。這個裝置以厚厚的透明壓克力容器,裝著碰到超能力會產生明確反應的植物細胞製成。阿誠在書上看過,那是一種深海藻類細胞,對於物理性的幹擾耐受性強,但對於精神性的幹擾就相當脆弱。這種細胞溶液就像現在看到的,放在透明壓克力容器中呈現紅色,但若是遇到強大的精神波動則會轉變成透明無色;精神波動愈強,溶液的透明度就會愈高。人們就是利用這種裝置來檢測超能力者的能力強弱。


    阿誠過去十多次檢測之中,一次也沒有出現足以稱為超能力者的反應。今年春天,他在檢測數值中得出了『13』,但要被歸類為超能力者在這個數字上至少必須破百。因此他還是屬於普通人的範疇。


    窗外傳來警笛聲。剛開始還很遙遠的聲音正在逐漸接近。


    終於來了。


    其中有聽來像救護車及消防車的聲音混雜在裏頭。當下的氣氛忽然開始活絡了起來。


    接著,一聲槍響為外界的警笛聲標出了音節,在場的學生們這下得知其他教室也遭到戴著麵罩的重裝士兵侵入。


    理化實驗室再次陷入一片死寂的氣氛之中,隻有外界的警笛聲惱人地迴蕩著。


    【七月二十一日(二)中午十二點十九分】


    晴花壓抑著聲音說:


    「欸,矢口,如果我們大家一起衝上去,能不能改變現在這個情況?」


    這般大膽的提議讓阿誠忍不住愣了一下。他原以為這種時候女生大概隻能躲在角落裏發抖。


    晴花眉頭深鎖,額頭上冒著冷汗。阿誠感受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恐懼。他沒有馬上迴話, 而是先確認了自己的心緒是否受到晴花的意念影響。


    ——沒事,我沒有她那麽害怕,可以冷靜判斷問題。


    「還是不要這麽做比較好。這可不是電視節目或電影,我不覺得事情會有我們想像的那麽順利。」


    「也、也對喔。對不起。」


    晴花白皙的臉龐微微染上了紅暈。


    ——沒錯,還是不要這麽做比較好。


    其實,若非看到想從窗戶逃走的田山被殺,阿誠也許也會有跟晴花一樣的念頭。但田山的行為,若非平時就成天思考著遇到這種事情該怎麽辦,應該也沒辦法真的這麽做。阿誠不知道自己曾妄想過幾次,若是恐怖份子忽然闖入了教室會是什麽樣的情況。但他沒辦法在真正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行動,而田山卻毫不猶豫地做出了反應,隻是最後卻遭到對方開槍射殺……


    阿誠警惕著自己,對方以前也曾經當過國中生,還是當作他能看穿眼前這群國中生心裏的想法比較好。


    晴花垂著頭,一會兒之後忽然靈光一閃似地又把頭抬了起來。她將臉湊到阿誠的耳邊小聲地說:


    「不過呀,我們之中其實有能力很強的超能力者……」


    在她把話說完之前,教室角落已經有人先站了起來。


    「不準動!」


    這人大叫了一聲同時舉起手,比出手槍的姿勢對準了那名重裝男子。


    ——是木本龍信。


    木本在班上算是比較安靜的典型,但他其實是念動力者,擁有『雷射槍』——將精神能源收束之後進行射擊的能力。具備這種能力的人在校內有幾十個,是相當普及的一種念動力。不過木本的能力值將近八百,若是直接命中是可以將對方擊暈的——但不知道此時他是不是因為害怕,手指不斷顫抖。這讓阿誠內心的期待與不安同時猛然高漲。


    木本重覆了一次:


    「不準動!把槍放下!」


    重裝男子老實地遵照木本的話把槍放下,接著舉起右手食指指向木本。


    「我說過教你不準動了!」


    這是木本這輩子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對方不發一語地從指尖射出高密度的紅光。紅光貫穿木本身體的心臓附近,順勢衝破理化實驗室的外牆飛了出去。


    木本兩腿癱軟地倒向坐在他身邊的女生身上。


    教室裏傳出一聲高分貝的哀嚎。


    木本胸口開了一個大洞,但一滴血也沒流。


    「沒有我的指示,誰也不準動。」


    重裝男子對著其他活著的學生們說。這是他闖入教室之後唯一的一句台詞,唯一一種語氣。


    在場的學生們全都僵住了,沒有人有任何動作。在阿誠身邊的晴花凝視著一動也不動的木本——她臉上表情清楚地寫著『起身反抗那個重裝男子太危險了』。


    男子從腰間取出迷你筆電,開始確認筆電上顯示的內容。


    此時學生中忽然傳出一聲猛力的抽氣,同時,其他學生口中也開始出現嘈雜的哭叫聲。


    ——也許是因為大家知道如果隻是出聲不會被殺,女生們開始夾雜著對於木本的唿喚而嚎啕大哭了起來。其中一名男生忍不住將胃裏的東西全吐了出來,發出陣陣剌鼻的酸臭味。


    晴花仿佛覺得寒冷,兩手抓著自己的上臂不斷地摩擦著。那一身纖細而光滑的肌膚上爬滿了雞皮疙瘩。她不自覺地猛眨著眼睛小聲地說:


    「剛、剛剛那個是——是那個,七龍傳說裏麵那招吧……第一次看到威力這麽強的念動力耶……」


    「是艾薩的『死亡之槍』。」


    ——死亡之槍是《七龍傳說》之中大魔王使用的必殺技。


    阿誠對於對方強大的超能力感到驚訝,同時也因為對方使用的絕招『死亡之槍』而受到相當大的震撼。這名重裝男子會使用『死亡之槍』代表他相當年輕。


    ——超能力者的能力具體呈現方式,與其幼年時期精神方麵受到的影響有關;第一世代的超能力者中有相當的比例,其能力便與當時流行的《ninja》這部漫畫中登場人物的必殺


    技有關。而日本第一個超能力者就是使用該漫畫中的『氣圓彈』。


    那是小學生模仿漫畫中場麵嬉戲時被發現的超能力。那一招『氣圓彈』擊碎了同學的肋骨。這是日本超能力者的第一筆記錄。


    第二世代的超能力者,孩提時代多半受到『七龍傳說』重播的影響。而包含阿誠在內的第三世代超能力者的共通經驗,則是重新製作過的《幽幻記》……


    從這個基準來看,眼前這名入侵者的年齡大約二十出頭,跟包含阿誠在內的學生相差不到十歲。


    然而,盡管這名重裝男子幾乎以套頭黑帽蒙住整張臉,隻露出一雙眼睛,但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壓迫感卻有如嚴格修行幾十年的格鬥家,帶著仿佛外科醫師一般的冷靜,釋放出職業摔角手那般駭人的殺氣。


    阿誠忍不住要想,到底是什麽樣的經曆,才能讓一個二十多歲的人變成這樣……


    【七月二十一日(二)中午十二點四十五分】


    阿誠凝視著地上的橡膠地磚,同時對於自己的冷靜感到驚訝。他認為自己麵對眼前這樣的遭遇,就算出現陷入恐慌的反應也不奇怪。


    然而,一個人在有人死後心裏出現強大的震撼其實也不太正常。一般電影中的主角之所以會因為人死而痛哭哀歎,那是因為死去的人是他的親友。阿誠心想,也許在不相幹的人死去時,人的心裏真的不會出現太大的感傷——換句話說,剛剛死掉的兩個同學對他而言其實算不上是朋友。


    他以雙手和膝蓋撐著地板趴在地上環顧著整間教室。


    經過一個小時左右


    ,班上同學似乎也在兩位同學遭到殺害的震撼中恢複,而平靜了下來。這也許跟田山及木本兩人在班上都是獨來獨往有關。班上男生臉上此時隻剩下恐懼的神情;女生們也都收起了哭聲,隻剩兩、三個比較膽小的人還在哭泣。


    ……這是不是代表大家也都沒把那兩個人當成朋友呢?


    他們的死讓大家非常震驚,但也就如此而已。這跟通學途中看到有人跳軌自殺其實是一樣的。也許現在還執拗著無法釋懷的女生,隻是受到自己也可能被殺的恐懼影響。


    阿誠心想,如果我死了,有誰會為我而哭嗎?爸爸、媽媽,還有妹妹美紀應該會吧?那晴花呢?


    他看著身邊的晴花。她低著頭,和阿誠剛剛一樣將目光聚焦在同一處地板上。班上同學大


    部分都跟她一樣垂著頭。


    ——人,隻要遇上死亡,就會自然呈現默哀一般的反應嗎?


    阿誠忽然察覺而抬頭。因為他看到『那個』——


    此時木本的屍體還躺在同學們中央。周圍的同學跟木本的屍體微微拉開距離,形成一個異樣的圓陣。這位已死的同學帶著剛剛起身時那一副充滿氣魄的表情,張著嘴仿佛準備吐出什麽言詞似地凝望著天花板。他的胸口開了一個黑黑的洞,沒有流血,就好像一具人形模特兒一般躺在地上。


    阿誠感覺到背上爬滿了雞皮疙瘩,同時跟其他同學們一樣,不由得低下了頭。


    【七月二十一日(二)下午一點十九分】


    「我知道了!」


    阿誠身後忽然有人大叫了一聲。


    是班上的老大,北島良平。他是個粗魯的人。體格壯碩,是個念動力者。聽到北島的聲音,另一個男生忽然慌張地說:


    「哇,你小聲一點啦!」


    「你少囉唆,周圍這麽吵,稍微大聲一點那家夥不會聽見的啦!」


    在這一段時間之內,大量的警用車輛聚集到了學校附近,發出相當大的噪音傳入這間理化實驗室——警車的警笛、直升機的螺旋槳拍動聲、警察以擴音器指揮附近居民避難的聲音,還有足以掩蓋這一切噪音的蟬鳴。


    北島說:


    「話說,我知道了——那家夥一定是恐怖份子。」


    這是剛剛阿誠對晴花提過的看法。


    「良說得對,那家夥一定是恐怖份子!」


    女生中的領袖,蔦玲子也點頭附和。


    北島跟蔦正在交往。她總是站在肯定北島的一方。聽到北島說的話後發自內心表示認同,就是她的工作。


    北島接著又重覆了一次:


    「那家夥一定是恐怖份子沒錯。」


    他的語氣中透露出了無比的自信。阿誠心想,你這家夥不過就是聽到我說的話,然後大聲地重覆一次而已吧?不要一副好像是自己先說的。


    北島是個總是強取別人意見或想法當成自己的看法發表的人。而班上同學盡管都知道他說的是別人的想法,但由於這人喜歡使用暴力,所以也默許了這種情況。這是二年五班同學們之 間的潛規則。


    在同學們坐在地上圍出的圓圈中,北島的小弟·一場義信手持著手機正操作著。


    一場跟北島一樣都是柔道社。但他跟體格壯碩的北島不同,看來隻像個文弱書生。不過唯獨眉毛剃得幹幹淨淨,帶有一種不協調的氛圍。


    學校禁止攜帶手機,但一場卻完全不理會這項規定。阿誠心想,不知道這家夥是不是想在上課的時候偷看這間學校的地下網站……


    這時候,一場得意地開了口:


    「我剛剛看了一下雅虎新聞——你們看這個。」


    從阿誠的位置看不到一場手機上的畫麵,但北島從一場手中搶過手機,對著大家念出了上麵的新聞重點:


    「喂!自衛隊要來救我們了啦!政府收到這邊的犯罪集團有超能力者參與的消息,已經派出市穀營區的自衛隊超能力部隊過來我們這裏了!」


    他軒昂的語氣仿佛自己就是這支前來搭救的部隊其中一員般,大聲得讓阿誠心裏提心吊膽


    地擔心著,距離不過幾公尺外的重裝男子會不會已經注意到他們——雖然外麵的聲音很吵,但這家夥說話也未免太大聲了吧?


    然而,對方絲毫沒有留意北島手裏的手機,仍自顧自地凝視著手邊的迷你筆電。


    晴花鬆了一口氣說:


    「太好了,矢口,這樣我們也許就可以得救了。」


    「嗯,聽到自衛隊出動應該可以暫時放心了。也許我們晚上就可以坐在電視機前麵看著新聞報導這起事件吧。」


    阿誠心裏這麽期待著。但盡管這支聚集全國民心的超能力部隊出動的消息令他心懷感激, 對於事態發展卻仍存有疑慮。畢竟對方也是超能力者。而他的迴應似乎身旁的其他同學也聽見了。此時,北島忽然轉頭麵向阿誠開了口:


    「我可不這麽想呀,矢口。你憑什麽這麽說?」


    北島一改先前滿心期待著自衛隊出動營救的語氣,聽到阿誠對晴花說『自衛隊出動應該可以暫時放心了』這句話表示出截然不同的反應。這怎麽看都隻是要讓阿誠難堪所做的舉動。


    班上同學聽到北島所說的話,將目光移到了阿誠身上。


    北島眯細了眼睛,顯露出愉悅的表情。


    阿誠聳聳肩說:


    「沒什麽,我就隻是有這種感覺隨口說說而已。也許結果真的不會如此吧。」


    「有沒有搞錯?我說你呀,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北島丟下這句話之後,便再度將目光迴移到周圍的同學身上,稍微壓抑了音量說:


    「你們聽著,我認為若是情況照這麽發展下去,我們全部都會被他殺掉。不能期望自衛隊把我們救出去。得想辦法把那個現在正悠哉地用通信機跟同夥對話的家夥幹掉。」


    晴花將手放在阿誠肩膀上說:


    「矢口,你別放在心上喔。」


    「不會啦,我一點都不介意。也許北島說的才是對的。」


    但其實阿誠心裏相當介意。他用牙齒咬破了舌頭,舌尖傳來鮮血的滋味。這是自從小學差點溺水之後就養成的習慣。他會在遇到某些情況的時候下意識地咬破自己的舌頭。


    舌尖的痛楚讓他忍不住皺起眉頭。


    最近北島總會莫名表現出對阿誠的敵意。


    原因出在晴花身上。


    幾個月前,包含阿誠在內的學生們都會上的二十二中地下網站上,出現這麽一條訊息。其中提到北島對晴花告白,結果被拒絕了。上麵還提到,北島之所以會被拒絕,其實是因為晴花喜歡阿誠的關係。


    然而,晴花不可能喜歡阿誠。


    晴花擁有強大的心靈感應能力,但不太善於控製,因而常常會在不經意間把自己內心的想法傳遞出去。阿誠好幾次接收到晴花無意識地傳遞出來的訊息,也因此得知晴花隻是把他當成普通朋友。另外他也藉由這種方式得知北島真的有對晴花告白,然後被晴花拒絕了。


    北島在學校裏麵總是同時追求許多女生,也同時跟好幾個女生交往。而晴花是這間學校公認最可愛的女生,北島被晴花拒絕,還被大肆宣傳,這個狀況想必讓他非常不爽。對北島來說,自己追不到的女生被其他男生追走,這是他說什麽也不會允許的事。因此,若是有這樣的人出現,北島肯定會不計任何手段地找他麻煩。


    ——而現在,在學校跟晴花走得最近的人就是阿誠了。


    盡管阿誠的個性跟北島截然不同,但在班上也有相當的人望。他成績在班上算是頂尖,也擅長與人交際,是班上勤學學生群的中心人物。


    在這所二十二中,沒有超能力的


    人在學校的人際關係之中相對處於劣勢,但阿誠並非超能力者,卻擁有一定的人望;如果他擁有夠強的超能力,搞不好會擠下北島成為班上的領袖。


    晴花也是生性沉穩而認真的學生——當然,她引人注目的外表是並不低調的。才國中二年級卻擁有將近一百六十五公分的身高和豐滿的胸部。相較於其他濃妝豔抹的女生,她的化妝習慣是屬於自然派的淡妝。而超能力數值則是全學年最高的一千二百零三。


    阿誠跟晴花從小學時期就是朋友,加上在班上的座位彼此相鄰,兩人平時關係非常密切。 另外,之前學校水塔崩落,撞進二年五班教室內的時候,水塔彈跳擦過晴花的頭部,差點喪命的意外使她陷入極度的恐懼之中。那陣子陪她走出來的人也是阿誠。在那之後他們之間的關係又變得更為緊密。


    而北島對於阿誠跟晴花之間的一切關係都非常不爽,因而總是找阿誠麻煩。


    ……真是,那把刀為什麽會斷掉呢。


    此時阿誠忍不住在心裏埋怨著。


    日前遭到北島霸淩的男生曾經持刀意圖剌殺北島;若不是刀刃偶然折斷,北島就算沒死成,現在也會躺在醫院。阿誠心想,之前水槽崩落時晴花逃過一劫的時候也是,也許超能力者天生就受到上天眷顧。但他希望,好運的人隻有晴花一個。


    當阿誠心裏縈繞著對北島的不滿時,北島則是更進一步提出了他的主張。他和幾個人圍成了小圈圈彼此議論著。其中的對話也不時傳入阿誠耳中。


    「我就說了——隻要你引開他的注意,我就會馬上用我的雷射槍打倒他的啦!你不用擔心好嗎!」


    背對著阿誠,看著北島說話而點頭的女生是蔦。周圍其他還有三個男生,一場、山畑、新田。在北島的指示之下,一場用很快的手勢操作手機畫麵。是在傳送手機郵件給誰嗎?


    晴花有些不安地碰了一下阿誠的肩膀。


    「阿誠,他們這樣可以嗎?要是失敗了怎麽辦?」


    阿誠聳聳肩說:


    「我們就看看他們怎麽做吧。不用擔心啦,北島是那種隻要認真起來就辦得到的人。」


    ——他們不會成功吧。但阿誠沒必要把心裏的感想老實告訴晴花,更進一步煽動她內心的不安。而且,北島是個超能力者。據說蔦也是。所以也許不是全然沒有希望。


    阿誠凝視著站在教室中央的重裝男子。這名全副武裝的恐怖份子依舊透過通信機與某個人聯係著。他看著手邊的迷你筆電正在確認著什麽訊息似的。


    ——但盡管如此,阿誠仍可以清楚感覺到,他的專注力尚有一部份放在他們這群學生身上。要是他們敢於輕舉妄動,對方肯定會毫不留情地顯露出那一副吃人的爪牙……而事實上, 以對方的武裝等級,其攻擊力也已經不是獅子或老虎這等猛獸可以比擬的。這讓阿誠不得不隨時留意他的一舉一動——隻要一想到對方隨時都有可能出手攻擊他們,阿誠就忍不住龜縮起來。


    他不知道北島想幹什麽,但他心想,若是眼前有什麽萬一的情況發生,那他一定得保護晴花……他如此下定了決心。


    此時,窗外忽然傳出連續槍響和哀嚎,讓班上同學全都冷不防地嚇得抖了 一下。


    這槍響沒有電影中華麗震撼。玻璃破掉的窗子飄進了熱氣,使冷氣機全速運轉不斷送出冷風。教室裏飄著微微的阿摩尼亞臭味。這是因為剛剛那一擊『死亡之槍』在牆上開了一個洞的時候,同時也打壞了教室後方擺放的小型藥品架。


    槍聲不一會兒便停了下來,隻剩下直升機的螺旋槳聲還有消防車、警車的警笛還縈繞在眾人的耳際。


    除了北島那群人以外,其他學生全都圍成了各自的小圈圈,抱頭蜷縮地彼此依偎著。


    阿誠跟晴花身邊,還有府丘正弘跟八木雄一兩位同學離他們較近。


    府丘是個生性安靜,身材纖瘦的文學少年。而八木則是經常和府丘湊在一起,身材中等的棒球少年。


    此時府丘小小聲喚了阿誠的名字:「喂,矢口,你看這個……」


    「讓矢口看一下比較好。」八木也跟著說。他來自鄉下地方,講話聽起來有一點口音。


    府丘手持最新款的手機,上麵的液晶熒幕映出了這所港區第二十二國民中學的影像。這是電視台的臨時新聞。阿誠看到早上出現在晨間新聞的人氣女記者,從直升機坐艙之中探出頭大聲叫著。


    看來府丘跟一場一樣,都偷偷把手機帶到學校裏來了。但說實話,阿誠的手機也是以關機狀態收在教室的書包裏。


    倒是他一直覺得非常不可思議,為什麽這名入侵者沒有沒收大家的手機。


    阿誠將耳機插入府丘的手機耳機孔中,耳機隨即傳來女記者急切的語氣:


    「記者在這裏再一次向各位說明——根據我們現在得到的消息指出,目前盤據於校園內的恐怖集團名為『普通人保護聯盟』。這個『普通人保護聯盟』是二〇二〇 年間開始活動的組織。當時日本人口減少的壓力造成超能力覺醒的溫床,該組織以保護沒有超能力的一般人為名,對超能力者進行歧視性的運動。這個組織其後曾經一度帶動亞洲各國掀起一波激烈抗爭,但熱潮不再之後,已經於三年前發表解散宣言。然而,根據警方調查,這個組織近期似乎以更 為激進危險的方式開始活動。若是我們所握到的這個消息正確,這群恐怖份子確實就是『普通人保護聯盟』,那麽學校裏擁有超能力潛能的學生處境將相當危險。


    現在警方已經在學校外圍展開布陣,自衛隊也開始進行攻堅準備。但考量到學生們的安危,目前應該不會輕舉妄動,暫時應該還是會以試著與這群恐怖份子交涉尋求解決方式。」


    阿誠心想,結果真的是恐怖份子呀……


    手機上的畫麵從斜下方拍攝整個校園。隨後盡麵放大,從鳥瞰整間學校的鏡頭切換到了校舍四樓的教室。攝影機轉動之下,四樓教室一間間從畫麵右側滑向畫麵左側;一年六班、五 班、四班……盡管手機的畫麵不大,但已經能清楚秀出教室內的模樣。


    每間教室之中都有一到兩名恐怖份子,每個人手上都配備一把形似特殊部隊的自動步槍。 校舍牆上掛著好幾十根他們用來入侵教室時使用的繩索,貼在牆外晃蕩。


    此時鏡頭帶到了一年一班、走廊、樓梯,接著拍到阿誠他們被囚的理化實驗室。隨後攝影機結束各間教室特寫的畫麵,再次照出了整間學校的縮影,同時拉迴到女記者身上。


    「這支手機的畫質好棒喔,畫麵很清楚耶。」


    晴花不知道什麽時候也把頭湊過來,從阿誠的肩膀後麵發表了意見。


    府丘聽到晴花的感想,揚起嘴角笑了笑。


    阿誠心想,的確,透過這支手機的新聞畫麵真的可以很清楚了解整間學校的狀況。


    清楚得不得了。


    就在這時候,原本站在教室中的恐怖份子忽然有了動作——他將目光從手上的迷你筆電移開,很快地移動到窗邊抓起收在窗邊的窗簾。


    阿誠迴頭看著手機上的畫麵,發現液晶蛋幕上各間教室裏的恐怖份子同時跑到窗邊,用窗簾把室內的景象遮蓋起來。


    這間教室裏的恐怖份子也用很快的動作把窗簾拉上——他先把將窗簾捆在柱子上的繩子解


    開,讓窗簾順著軌道遮住整麵窗子。教室裏失去了外麵的陽光,讓人工的日光燈成為室內唯一的照明。外頭的噪音稍微緩和了一些。記者透過麥克風傳來有些失落的語氣:


    「占領學校的恐怖份子拉上窗簾,讓我們無法再窺見教室內的景象!」


    晴花顯得有些焦躁地歎了一口氣,同時仿佛受到窗簾稍微遮蔽了外界傳來的


    噪音影響,她壓低了語氣說:


    「這個記者在說什麽呀?就是因為新聞報導照出了教室裏的影像,所以這些恐怖份子才會發現他們被看到了吧?」


    說完,她咬緊了下唇。


    事發至此,她的心靈感應能力似乎仍一直處在都在她的控製之下,阿誠完全沒有接收到她內心的想法。


    忽然間,府丘手機上的畫麵冒出了大量雜訊,女記者的輪廓扭曲,膚色由黃轉紅,隨後跳出一個較小的視窗,上麵寫著『訊號中斷』。


    府丘歪著頭,輕輕拍了兩下手機,顯得有些埋怨。


    「咦?怎麽會這樣?不隻是電視訊號,連手機訊號都沒有了;還沒有迴我媽郵件呢……這下糟了,我也得迴信給我姊姊耶。這種時候如果不迴信給她們,她們會很擔心的……」


    在場的幾個人抬起頭,看到一場也拿著手機搔著頭。看來那邊訊號也中斷了。


    阿誠想起他放在教室裏的手機,心想,新聞報導出來後,一定會有很多來自家人的未接聽來電跟手機郵件。這時候應該拜托有把手機帶到理化實驗室來的同學,請他們用手機幫忙傳遞自己還平安的訊息才對。


    晴花歎了一口氣。


    「沒事的,誌水。你不要擔心,一定有辦法解決的。」


    聽到阿誠的勉勵,晴花用手肘抵了 一下他側腹。


    「人家看起來有那麽不安嗎?其實沒有這麽擔心啦,因為人家還滿相信你的嘛……」


    「相信什麽?」


    「隻要有你在的話,也許事情就可以得到解決了呢。」


    晴花忽然說出這樣的話,讓阿誠忍不住愣了一下。


    「你怎麽忽然這麽說?能聽你這麽說我是很高興啦。不過我可不是值得如此信賴的人呀。」


    「不會啦,我相信你。因為你隻要有心,什麽事都難不倒你。從小學的時候開始就是這樣,在重要時刻或是危險關頭,你總會變得非常能幹……像我們女生有一次在遠足的時候被國中生纏上,就是你來幫我們解圍的。還有人家掉進鶴川的時候也是你救了我……其他還有很多 例子,總之,我從沒有看過你在遇到危機的時候束手無策過。所以如果是你的話,一定有辦法幫我們度過這個難關的。」


    晴花一邊說,一邊展露一張仿佛大家都已經從恐怖份子手中獲釋的泰然笑靨,臉頰也同時泛起了微微紅暈。


    聽到晴花說的話,八木嘟起了嘴巴,擺出欲吹口哨的嘴形。


    阿誠感覺到一陣羞赧,臉龐有點兒紅。


    「總之,如果這次也能這麽順利就好了。」


    他隻能試著以這種事不關己的語氣迴話。


    事實上,這次事件絕不像之前晴花在遇到不良少年的時候,阿誠替她解圍那般輕鬆。


    雖說同樣都是超能力者,但眼前這個恐怖份子的能力層級卻跟小學遠足時遭遇的那個國中生天差地遠。當時阿誠盡管受了一點小傷,但還好事情順利得以收拾,也拉近了他跟晴花之間的關係。而在那之前的鶴川事件,他現在迴想起來雖然覺得自己當時有點太過魯莽,但也讓他因而開始有機會跟晴花交談。一切的結果近乎完美。那幾次事件之中阿誠的運氣實在太好。但 這次怎麽看都不像是受點小傷就可以了事;要是一個不小心出了什麽紕漏很可能命都沒了…… 不對,就算他沒做什麽,而北島搞砸了,大家還是要一起死的。因此,阿誠絕不能讓北島闖出什麽禍端來。


    此時他的腦屮浮現出恐怖份子盛怒之下開槍掃射,子彈打穿自己身體的畫麵。要是真遇上了這樣的結局,他的人生將就此結束;他將沒有機會再吃到任何好吃的食物,沒有機會再出去旅行,連戀愛都還沒有談過就這麽死了。一想到這點,他的手臂不由得爬滿了雞皮疙瘩。


    隨後,晴花被槍殺的畫麵也浮現在阿誠的腦海中——子彈射穿了她的腦袋,讓阿誠喉嚨裏忽然竄起了一股惡心感。他趕緊壓抑住這樣的感受,作勢咳了兩聲。


    他看著府丘跟八木……


    看來有必要跟他們商量一下。


    拉上窗簾之後,那名恐怖份子停止透過無線電與同夥聯係,坐到教室中央的一張椅子上。


    一改先前絲毫不介意這班學生的態度,以正麵麵對著教室後方,變得更加沒有破綻;一頂套頭 黑帽之中透出了一雙眼睛,絲毫不透露半分心緒地緊盯著他手上的人質。


    阿誠針對之前他一直想不通的問題開始思索i這群人明明自稱『普通人保護聯盟』,但為何成員之中會有超能力者呢……


    教室裏的其中幾麵窗簾忽然輕輕飄動。恐怖份子入侵時擊破的窗戶,和田山跳出窗外的那一扇窗戶同時飄入了校舍外的氣息。夏天炙熱的氣流使得教室內的溫度緩緩上升。


    阿誠額頭滲出了汗水。不知不覺地,空調已經停止轉動,加上同學們緊緊靠在一起,四周顯得莫名悶熱。感受得到身邊同學的體味。他吸了一口氣,這一股氣味之中,最靠近他的晴花體香最為顯著。明明大家都在流汗,但晴花身上洗發精的香氣卻更為明顯。


    她對著阿誠傳遞了一絲淡淡的意念:『好丟臉喔……』她似乎害怕自己的汗臭味太重,但其實剛好相反。阿誠覺得,她帶來的是一股很棒的香氣。讓他即便在這般窘困的情況下,腦中仍不由得浮現晴花如同廣告女星一般解開發帶,帶著一頭秀發淋浴時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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