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術與觀星


    百姓的城鎮“扇之下”的卸貨渠道邊,有間商品種類眾多的小小店鋪。在“萬事通”這個看板底下,排列著零碎的雜貨。這間店由一堆年輕夫妻經營,如果顧客要買的商品店裏沒有,年輕的店主就會豪邁地跑遍“扇之下”,仿佛變魔術一樣替顧客找來商品,因此廣受好評。


    年輕的妻子還是個十足的美女。


    “讓這麽漂亮的老婆一個人看店,你不會擔心嗎?要是讓那些壞人盯上可就慘了唷。”


    妻子美到會有壞心的顧客這麽說。年輕夫婦在這種時候,總是笑眯眯的。


    “謝謝您的擔心。”


    這麽迴答顧客。實際上,他們不太需要別人擔心。因為壞人都很清楚,這對名叫陶亞與莎雅的年輕夫婦,有個人稱“槍矛高手帕爾莎”,本領高超得驚人的朋友。帕爾莎在一年前的水之精靈的事件發生後,請曾經住在橋下當乞丐的陶亞與莎雅幫忙過。由於感念這份恩情,所以帕爾莎到“扇之下”的時候,都一定會順便前來拜訪兩人。


    而且,跟那位帕爾莎有關係的人,據說是當代最厲害的咒術師特羅凱,常常到這間店走動一事,在黑社會中也頗為知名。有傳聞說這個咒術師隻要心情不好,就會把人變成烏龜。有勇氣讓這咒術師瞪上幾眼的“壞人”,在這城鎮裏早就找不到了。


    今天也是一樣,黎明前大清早,晨霧彌漫的時刻,長手長腳的難看老婦,就出現在這間店的後麵了。老婦在後門上“咚咚”敲了兩聲,立刻有人從裏麵開門,老婦便消失在店內。不到一會兒,這次來了個高個子商人模樣的年輕人,也同樣敲了敲門,讓人迎入店內去。


    陶亞看到這個總是態度冷靜的年輕人臉色大變的樣子,大吃一驚。


    “大師呢?”


    “嗯,她到了。”


    陶亞的簡短迴答甚至都還沒說完,年輕人就拉了拉從天花板垂吊下來的裝飾繩子。“喀噠”一聲,天花板的一部分分離了,一座小梯子降了下來。外麵看來不過是一層樓的這間店,實際上在看板與屋頂之間還有個巧妙建造的秘密房間。


    看到爬上梯子的年輕人,老婦皺起眉頭。


    “怎麽了?有人發現我們往來了嗎?”


    年輕人——修格搖頭。


    “特羅凱大師,我不小心犯了個大錯……”


    “冷靜點說,這樣一點都不像你。”


    “皇太子——皇太子他,他跟一妃一樣沉睡不醒了。”


    特羅凱細細的眼睛瞪得很大。


    “你說什麽?什麽時候的事?”


    “聽說他昨天早晨開始就沒醒來。”


    修格用蒼白冰冷的手掩著臉。


    “那一天,我跟陛下說,我私底下偷偷與您見麵的事情……我太疏忽了。”


    修格慢慢地放下雙手,望著特羅凱。


    “大師您跟我說過,人會陷在夢裏麵,是因為作那個夢感受到了幸福對吧。這一點反過來說的話,就是如果有人在夢裏麵比較幸福,就不會迴來現實世界吧——殿下他,對於目前的生活……還有接下來的一生,根本就不抱任何希望。他認為他就像是被關在又黑又悶的箱子裏麵。而且,我還這麽殘忍,開了個讓他可以看到外麵的洞口——一個隻能看,絕對不能走出去的洞口。”


    特羅凱安靜地看了年輕的觀星博士好一會兒,不久,輕聲地說:


    “我想我要說什麽你大概也有底了,不過這話如果從別人口中說出來會感到比較輕鬆,所以我還是說吧。”


    一邊歎息,特羅凱一邊繼續說著:


    “不管是恰克慕一度體會到宮外的世界,多麽迷戀那樣子的生活,還是再也無法迴到過去。將來會成為皇帝的命運,這些全都不是你的責任。這是超越人的能力的某種東西的錯。還有,為了想逃離這種日子,而選擇陷在夢中的人,也是恰克慕本人。你應該懂了吧?你被責備自己,別做這種沒用的事。”


    修格動也不動,始終不發一語。特羅凱聳了聳肩。


    “算了,話說是這麽說,但你應該到死都無法撇下恰克慕不管吧。”


    “……人一直睡下去的話,大概多久時間會死?”


    “一般的情況來說,即使有讓那個人喝水,但由於沒有進食,我想頂多就是十天吧……奇怪的是,譚達跟我在看著的那個女孩,體力是有衰弱,但實際上速度很慢。即使沉睡已經長達五天,但幾乎看不出衰弱的神色。脈搏也是一樣,盡管逐漸減緩,卻還是跳得很紮實。似乎跟一般的睡眠有著很大的差異。”


    “是的。正在觀察一妃娘娘情況的聖導師也是這麽說。”


    “但是,即使能撐過二十天才死,終究還是難逃一死,這是不會改變的。我看呀,可能還是得下決心試試看‘靈魂唿喚’了……”


    自言自語般低聲說完後,特羅凱忽然抬起了臉。


    “對了,因為恰克慕的事情讓我嚇到忘記了。我本來有件事情想要跟你說的。


    你說過,你認為在‘天道’中,星星跟人的命運之間是有所連結的對吧。”


    “是的,不過,這是非常複雜的……”


    “這是當然的呀。雖然我很清楚,但我有個假設。如果星星與人之間有某種連結,那麽一妃娘娘和恰克慕的星星,現在是不是應該顯現出了某個共通點?”


    “我想應該有可能……”


    “我說你呀,要不要試試看活用‘天道’的技巧,把這個共通點找出來呢?如果利用我的咒術,以及你們的‘天道’,像是把透光畫互相重疊在一起彼此配合,這樣一來說不定就會出現一幅誰也沒有察覺的新畫。”


    “……雖然是有可能會這個樣子,但是這對拯救皇太子殿下來說,耗費太多時間,根本排不上用場。”


    發現特羅凱正別有寓意地笑著,修格瞪著她。


    “這有什麽好笑的?難道我錯了嗎?”


    “你沒有錯。我笑是因為你真是年輕,真是可愛呀,你要試著往後退一步,去思考眼前的狀況。不管你再怎麽著急,隻靠‘天道’是救不了恰克慕的。現在你能做的,就是把事情交給我,然後耐性等待而已。”


    一麵看著修格皺起眉頭,特羅凱告誡般地說道。


    “等待是很難受的,不過,你也隻能做你做得到的事情吧?


    等你稍微冷靜一點之後,把我說的話再重新思考一遍看看。我的恩師常說‘不能立刻派上用場的東西,不見得就是廢物’呢。”


    ※


    譚達每天都去探望持續沉睡的卡雅。特羅凱雖然也曾經去看過一次,並且進行了“一體診”,但就跟譚達診斷的一樣,確認了“靈魂”脫離的情況,隻說要暫時觀察,並沒有嚐試進行“靈魂唿喚”。


    譚達的哥哥諾西爾對特羅凱什麽也沒做感到生氣,對譚達抱怨特羅凱隻是空有名氣,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盡管哥哥總是急性子,但隻有這次也在內心唿應——譚達自己也對特羅凱與平日截然不同的慎重態度,實在是感到納悶。


    特羅凱是個用術大膽的咒術師,先衝入險境之中,然後再盡全力解決,應該才是特羅凱的做法。


    (為什麽唯獨這一次,要這麽慎重行事呢……)


    確實,普通的“施咒”跟“靈魂唿喚”的情況不同,這次很明顯有太多不了解的部分了。可是,即使如此,一直靜靜觀察情況,不也是沒有個著落嗎……


    穿過門口,走進屋內,立刻就問道了被煙熏過的屋頂稻草的刺鼻味道。眼睛適應之後,才看到卡雅孤零零地裹著席露亞躺在微暗的爐邊。日出到日落不停工作的哥哥當然不用說了,從照顧孩子們到田裏的事情都得處理的嫂嫂與親戚們,也沒有


    空一整天都在看護卡雅。


    譚達在枕邊坐下,望著卡雅的睡臉。雖然還是老樣子,嘴角浮現出看來很幸福的微笑,但不知道是不是多心了,臉似乎小了一圈。


    (……身體開始衰弱了。)


    譚達輕輕牽起卡雅的手。冷冷的,幹燥的手。那小小的掌心,龜裂又起水泡,相當粗糙。


    仿佛耳邊又響起先前的卡雅一邊看著自己的手一邊說的話。


    ——有時候,我會有種很奇妙的感覺……每當我想到這雙手,再過一、兩年就要抱著個寶寶的時候。


    然後,過了十五年,那個寶寶又要嫁人,手上再抱個寶寶……


    這個樣子想著將來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麽,有時我會感到非常空虛……


    卡雅那時候懷著的感情,一定跟特羅凱少女時代所擁有的感情很類似吧。


    到了這個奶奶級,農民的女兒已經大概看得出自己會有怎樣的人生了。偶爾就會出現因此覺得無聊且空虛的少女。


    譚達十分明白卡雅的心情,因為他也曾是個某些地方與眾不同的孩子。


    他很清楚家人深愛著他。然而,另一方麵,他很清楚父母親對於他這個會看到順道來喝茶閑聊的老婦人臉上籠罩著死亡陰影,或是心不在焉眺望著別人看不見的鳥兒緩緩飛過夕照天空模樣的兒子,都覺得毛骨悚然。兄弟們也很明顯地瞧不起他。


    八歲的時候,譚達看到了一麵散發微弱光亮,一麵慢慢飛過去的鳥兒。然後,他追著那隻如夢般的鳥兒進到了山裏。那隻鳥緩緩穿過樹林之間。不久,到了塊小小的草地。草地上,有間簡陋的小房子,鳥兒費勁那房子的煙囪孔後消失了。譚達專心地看著這一切。


    突然,小屋的門打開了,屋內走出一個有張黑漆漆的臉的女人。雖然是個有生以來從未看過的醜女人,不過那個女人直直地看著隱身在樹叢陰影下,屏住氣息的譚達。


    “小鬼,滾出來。”


    她這麽說道。譚達並沒有那麽膽小,於是聽話地走出了樹叢,朝著正在招手要他過去的女人走去。


    “你為什麽在太陽要下山的這個時候,跑到這種地方來?”


    譚達老實地說出自己是追著鳥兒過來的。接著,女人的臉上浮現出頗感興趣的神色。


    “哦。你看得到那隻鳥嗎——那隻鳥,是我派它飛出去的。”


    老是遭到哥哥們嘲笑,說“沒有那種鳥啦”、“你瘋了嗎”的譚達,知道自己看到的不是歡迎,非常開心。


    “要怎麽做才能讓它飛出去?為什麽你會派那隻鳥飛出去?”


    “你認為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聽到這個問題,譚達坦率地把曾經想過的事情迴答出來。


    “是不是去尋找靈魂呀?”


    女人的雙眼浮現出了愉快的光芒。


    “哦——你為什麽這麽認為?”


    “昨天,我也看到了那隻鳥。那隻鳥飛過鳥鳴川的‘夜泣淵’上方好幾次,接著迅速消失在和裏麵。所以我才這麽想,那一定是隻在尋找迷路的西村孩子的鳥。”


    “嗯,沒錯。那孩子的靈魂好像收到河川靈境諾烏諾的唿喚。如果再快一點通知我的話,還有辦法救……可是現在,他已經離開了‘生命’,到那個世界去了,所以,我沒辦法救他了。”


    這麽說完後,女人凝視著譚達,別有涵義地笑了。


    “雖然我排出去的鳥兒無法帶迴那孩子的靈魂,不過看樣子,好像拉攏其他的靈魂過來了呢。”


    譚達到那個時候,才第一次覺得害怕。


    “……你是,山中妖怪嗎?”


    女人皺起眉頭。


    “別胡說了。妖怪才沒有這樣的實體呢,你去問問山女之類的就知道了。”


    “山女是怎樣的妖怪呀?會吃人嗎?”


    看到譚達雙眼發亮的這麽問道,女人笑出聲音。


    “你呀,你還這種話題嗎?這樣的話,你說不定可以成為一個好的咒術師呢。”


    這就是他與特羅凱的邂逅。


    譚達在那之後,隻要一有空就跑去特羅凱那邊。越來越不喜歡這個工作會偷懶的兒子的父母親,那段時間反正也不能分田,又找到了寄托有點奇怪的三男的人生,也就帶著一半放棄的心態默認他的行動。


    待在特羅凱身邊的時候,譚達認識了一對不可思議的亢帕爾腐女。一個比他年長兩歲,骨瘦如柴的女孩子,還有個體格強壯,眼神銳利的男人,寄住在特羅凱的小屋。一段時間過後,譚達雖然知道那兩個人不是有血緣關係的婦女,但兩個人都不愛說話,不太想與譚達交談。


    看樣子,那兩個人似乎過著從早到晚在山中到處奔走的日子。有時候會在小屋前麵的草地,認真比劃一般地進行打鬥的聯係。


    當譚達看到那個年僅十歲的女孩子,遭到男人揮舞的槍矛鋒頭劃破額頭的時候大吃一驚。現在迴想起來,當時盡管傷口很淺,但額頭破了嚴重出血的緣故,轉眼間女孩的臉就染上了整片鮮血。


    即使如此,男人依然對這眼睛因此看不見的女孩再次揮下槍矛,譚達內心驚訝的是,女孩子在抹去跑進眼中的鮮血之前,就先往後一跳,閃避了男人的槍矛。就這樣,女孩子逃進了樹林深處,好久都沒有迴來。當她迴來的時候,已經用衣服袖子撕下來的布條纏住額頭,完成止血了。


    少女眼神銳利地盯著正目瞪口呆看著她的譚達。


    “秦庫洛呢?”


    詢問男人的下落。


    “他剛才還在這裏磨槍矛鋒頭,不過現在去溪穀那邊了。”


    譚達忍不住對這點點頭後就想朝溪穀走去的少女出聲問道:


    “你的傷口不痛呀?”


    少女迴頭,簡短地迴答:


    “痛呀。”


    “那麽,你等我一下喔。”


    譚達跑進特羅凱的家,然後拿了一個小藥壺迴來。他拿掉少女額頭上的布條,塗上創傷藥。明明應該是很痛的,但少女連眉頭也不皺一下,任憑處理。反而是替她上藥的譚達,因為覺得好像挺痛的,表情都扭曲了。


    請譚達再次纏好頭上的布條之後,少女難得地稍微露出了微笑。


    “謝謝你。”


    那個少女就是帕爾莎。雖然到目前為止,譚達一路走來替帕爾莎治療了數不盡的傷,那時是第一次治療。


    譚達露出淺淺苦笑。


    (不曉得現在那家夥人在哪裏,正在做什麽呀。)


    帕爾莎就跟譚達與特羅凱一樣,並不是自己主動選擇脫離普通是生活的。短短的六年之間,不容分說地,她就被排擠在普通生活之外了。父親遭到殺害,自己也遭到追兵追殺,死亡可能就在眼前等待,在暗處活下來的女孩。排出此刻不停要取兩人性命的男人——亢帕爾王終於死亡的時候,帕爾莎已經二十一歲,即使有所期望,但已經無法迴到當個普通男人的妻子,當個母親活下去這條道路了。


    不過,帕爾莎本人也早就沒有期望要過那樣的人生吧。帕爾莎非常清楚,滲透自己皮膚的血腥味。潛藏在自己內心深處,對戰鬥那激烈又醜陋的欲望……


    這樣的帕爾莎,為了活下去所選擇的唯一一條路,就是成為保鏢。


    養父秦庫洛去世之後,對帕爾莎來說,能稱為“家”的地方,就隻有不知不覺間譚達從特羅凱手中接管的,這間簡陋的小房子而已,所以帕爾莎會在工作之間的空檔,突然迴到這個家來。宛如暫時休息的候鳥,在譚達身邊度過極為短暫的時光,然後,再度踏上旅程。


    帕爾莎雖然不是個多話的人,但是,隻要她在休息時迴到譚達身邊的時候,就會把履行期間碰到的事情斷斷續續告訴譚


    達。這種時候,譚達就會感受到帕爾莎沒有告訴過他的事情有多麽地多,自己無法碰觸到帕爾莎的人生。


    他們認識之後的二十年之間,發生過很多事情。他也曾經產生過想把帕爾莎留在自己身邊的強烈心願。


    可是,那種激烈如夏季陽光般的感情,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初秋陽光般的東西。如今他已經覺得,或許像現在這樣的生活方式,就是最適合他們兩個人的。


    話雖如此,就像是緩慢擺動的鍾擺一般,有時候還是會有想要跟人在一起的心情。像現在這樣特羅凱師父在家的時候,一個、兩個學習著咒術的技巧時,就會徹底忘記這種心情,可好似當師父出去旅行,自己獨自待在山中的小屋子裏,日子一天天慢慢流逝的時候就……


    譚達緩慢環顧哥哥的家中。


    一招入座順序圍繞在爐邊的六個草墊。一整天揮汗如雨工作迴來的哥哥,吃晚餐的時候,應該會一屁股做到那個髒汙都滲進去的草墊上吧。以前父親好像就是那樣。父親的周圍,總是圍繞著家人們單純天真的喧鬧。這對選擇在遠離村落的寂靜中,聽著精靈呢喃這條咒術師之路的譚達來說,大概已經是一輩子都無法再得到的喧鬧了。


    譚達摸了摸下巴。


    迴過身來,自己已經快要三十歲了。即使長壽,剩下的也隻有大約四十年的歲月。在那段歲月中,應該可以做點什麽吧。誕生到這個世界,直到再度消失之前,到底能做些什麽呢,相對於家人圍繞的人生,自己應該會獲得些什麽吧……


    當他這麽想的時候,忽然在耳朵深處浮現出了一段話。那是特羅凱教導他“靈魂唿喚”術的時候所說的話。


    “……人呀,是一種非得需要活下去的理由,不可思議的生物。


    鳥獸蟲都不會憂慮活下去這迴事。有時候,人甚至會因為這種煩惱,最後不由得就殺了自己。


    譚達,你要聽清楚了。‘靈魂唿喚’呀,不能夠光是把脫離身體的‘靈魂’找出來就好。必須讓遠離‘生命’的迷惘‘靈魂’,想起自己依然以一個生物活著,想起生命本身具備的那段震動般的炎熱力量。把連接著‘生命’的那條線……”


    這些話,在譚達心中迴蕩著。


    然後,順著特羅凱師父的引導,他第一次變成靈魂飛離身體,體會到試著窺視納由古的精靈世界時,那匯總頭暈目眩般的驚奇,以及喜悅……


    (卡雅……)譚達輕輕地,唿喚著依舊沉睡的侄女。(喜悅也好,痛苦也好,真的會有很多很多事情——可是,你應該沒有對自己的人生絕望到要一直不醒過來,直到死亡的地步吧?)


    就在感覺卡雅冰冷纖瘦的手腕上脈搏跳動的時候,譚達下定決心,他要自己獨自嚐試進行“靈魂唿喚”。


    或許會有生命危險——然而,如果是這種時候都派不上用場的技術,那他學了也沒意義。正好,特羅凱師父去京城見修格了。現在開始準備的話,應該能在遭到師父阻止之前,追到卡雅的靈魂吧。譚達站了起來,急忙趕迴家去拿“靈魂唿喚”儀式所要使用的咒具。


    “花”的陷阱


    做好儀式準備返迴的譚達,對正好打水迴來的嫂嫂表示,由於要嚐試困難的咒術,希望到日落之前別讓任何人進家門。


    哥哥諾西爾的家,是間非常有農家風味,外型像是個碗倒扣過來的泥牆房子。除了南向的牆有扇門之外並沒有窗戶,陽光隻能從開在屋頂最高處的排煙口照射進來。泥土地麵上鋪著編織的草席,中央挖了座地爐。卡雅就躺在那座地爐的西邊,身上過著席露亞。


    譚達先把屋子的門關上,接著,在房間的四個方位立起竹子。在四根竹子之間圍繞起麻繩形成結界。然後,盤腿坐在卡雅的枕邊,手上拿著芒穗製成的“靈魂拉近”的咒具。


    “靈魂唿喚”的儀式,首先從咒術師讓自己的靈魂產生變化開始。


    譚達閉上雙眼,口中念著咒語,同時慢慢地開始讓身體前後搖晃。這個搖晃,逐漸地描繪出平緩的弧度。往後、往左。往右、往左。


    緩緩搖晃的身體之中,譚達的“靈魂”就像是母親抱著搖晃的嬰兒般,舒服地成了個圓形。不久,就變成了有著熱度的小小圓球。


    譚達夢到了“鳥”。他想著:小小的白熱圓球呀,變成“鳥”吧,變成“鳥”吧。


    “鳥”一睜開眼睛,就看到在微暗中有一條發光的線。一條從正在沉睡的卡雅的額頭,延伸地又高又遠的一條發光的線。譚達沿著那條線,快速地往上飛。飛過微暗之中,全心全意地追著發光的線而去。


    迴頭一看,看得到自己靈魂的線延伸到非常遠的底下去。然後,那條線的根部,有著耀眼的光芒。因為自己那個“靈魂”脫離後的身體拿著的芒草咒具,正在發光。那個光芒,應該可以當作返迴身體時所依靠的標記。


    輕快飛翔的期間,譚達發現到還有很多發出白光的線,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延伸過去。那些線,散發著微弱的光消失在霧裏。譚達沿著線,飛入那片霧氣之中。


    一飛進去,針刺般的恐懼就擄獲了他。霧氣在他的背後,一瞬間變成了網子。


    (——糟糕。)


    領悟到自己中了陷阱的譚達,自己的靈魂瞬時從“鳥”變成了“長刀”,企圖切斷那張網子。然而,就在差點成功的時候,譚達停住了——因為這張網子,是用被吸引到這裏來的那些靈魂的、緊係著靈魂與生命的線所形成的。


    ——譚達。


    有個聲音傳來。


    ——下來,到這裏來。


    聲音的來源,有著夜晚的黑暗。在那黑暗中,看得到很多微微發紅的光電。


    那是在寒冷夜晚的黑暗中燃起的燈火之色,暖唿唿的地爐的火焰之色。從這個高度俯瞰,那燈火聚成了好幾群在發光,光亮的中央,有個格外龐大的光亮在搖曳著。


    (那是花朵的花萼在發光嗎……)


    看著那柔軟溫熱的光亮,湧現出了一種懷念的感覺。譚達慢慢地從“長刀”變迴了“鳥”,朝著光亮飛過去。


    雖然那個世界是夜晚,但在花朵的光亮中,譚達知道自己正在往下朝著一座大宮殿的廣大中庭飛去。花朵每搖曳一次,沒有人煙的宮殿的木頭迴廊跟屋頂,就會有影子輕飄飄地舞動。一降落到中庭,譚達就從“鳥”變成了人的模樣。因為腳邊冰冰冷冷而吃驚往下一看,整個庭院覆蓋著深度約到譚達腳踝的淨水。


    從那水中,綻放出了“花”。朝四方寬廣伸展的根牢牢支撐住的一根粗壯的莖,往四麵八方延伸出去的細莖有如枝條一般,長滿茂密的葉子。乖哦阿杜比譚達的身高還要高出許多的花莖前端,好幾個花萼聚集成一群正綻放著。其中,格外顯眼的就是在最粗的花莖前端搖曳著的巨大花萼。那應該是會結出種子的花萼吧。那個大的花萼,還有小的花萼,全都如風鈴草般閉合著,溫暖的燈火色光芒從裏麵朦朧地透了出來。


    那光亮映照在水上,美麗得難以言語。


    ——很美吧。


    譚達轉頭尋找著聲音的主任。圍繞著中庭四方的迴廊內有個人影,正招手要他過去。譚達就這樣順著對方的手勢,往那人影走去,爬上大約四階左右的階梯站上迴廊。


    一個高高的男人站在那裏,身穿灰色長袍,係著一條深綠色腰帶。夜裏綻放的花朵明亮照人,讓他身體的右側隱約亮起,但怎麽也看不清楚臉上的怎樣的表情。語氣說看不到,不如說是有種隻要想看就會變得模糊的感覺。


    ——譚達,多幕卡的兒子呀。


    聽到對方這麽說,譚達搖頭。


    “我雖然是特羅凱……就是你所說的多幕卡培育出來的,可是我並不是跟她有血緣關係的兒子。”


    男人淺淺地笑了。


    ——即使沒有血緣關係,但隻要靈魂連接在一起,就是兒子。


    這句話以意料之外的強度衝擊了譚達。特羅凱恐怕是個性情激烈,不適合當母親的強悍女人,即使如此,譚達或許還是在她身上的某些特質感受到了“母親”吧。


    “你是‘花守衛’嗎?”


    男人點頭,譚達以穩重的口吻對男人說道:


    “如果你知道我是誰,為什麽還要用靈魂線織成的網子擋住我的退路?我不是為了要危害‘花’才到這裏來的,我是為了讓那些被‘花’抓住的靈魂迴到原本的身體才到這裏來的。”


    ——這個世界是因為有‘花’才存在的。因為‘花’夢著這個世界,所以才有這個世界。那些‘夢’寄宿在花萼中,結出種子。


    為了答謝,‘花’會讓那些夢作著自己期望的夢。


    這完全是理所當然之事。


    譚達的視線從男人身上移開,暫時凝視著“花”。


    “是呀。我誕生的世界也是這樣。花把花蜜給了蟲子,蟲子幫忙運送花粉,讓花結種子出來。這是理所當然的沒錯……可是——”


    譚達的視線迴到了男人臉上。


    “大部分的花,都不迴讓蟲子遭遇生命危險。蟲子隻要每天有一段時間跟花接觸就好了,剩下的時間就是過蟲子自己的生活,結束一生。


    然而,如果持續困在那‘花’之夢裏,那些人就會死亡。我無法認為這是理所當然之事。”


    正在變成影子的臉中,隻能看到雙眼在發光。


    ——這不是“花”的罪,是那孩子的罪。


    “那孩子?”


    ——多幕卡帶走的那個赤子的靈魂呀,現在正居住在你那邊的世界。


    譚達響起特羅凱說的話。


    (哦,是說特羅凱師父抱在胸口帶迴來的那個靈魂呀!)


    “……你說是他的罪,是什麽意思?他跟那些作夢的靈魂不迴去一事,有什麽關係嗎?”


    ——那孩子,是“風”。很久很久以前,多幕卡跟那孩子一起迴到那邊的世界的時候,那邊的世界與這邊的世界之間,開了條狹窄的通道。


    那個兒子穿過那條通道,每天晚上都變成靈魂迴到這裏。


    因為這裏是那孩子的出生處……母體之內。


    一聽到這個聲音,譚達就感受到頸後寒毛直豎般的不快感。因為,“花守衛”的聲音突然混入了女人聲音般的尖細迴音。


    但是,隻有一瞬間這樣。“花守衛”的聲音,立刻又恢複成了原本的男人聲音。


    ——那孩子,是隨著“花”一起誕生的孩子,是與這個世界難以分割地相連在一起的孩子。中庭裏這朵美麗的“花”一綻放,那孩子就會為了要讓花結種子出來,而化為引誘那邊世界的人們到這裏來的夢之風。


    譚達吃驚地抬起臉。特羅凱也確實說過這樣的話。


    “那麽,卡雅他們是因為收到他的引誘,才困在夢裏麵的嗎?”


    “花守衛”點了點頭。


    ——沒錯。可是,你不能因此發怒。因為他是風。等到“花”的種子結成了,他就會迴到這裏,在這裏搖曳著“花。讓那些”夢“醒過來返迴到那邊的世界的,也是那個孩子。


    “那麽,隻要他迴來,讓那些‘夢’醒過來的話,卡雅他們就會迴到原本的身體去了吧?”


    “花守衛”點頭。


    ——是的。可是,他沒有迴來。


    “咦?”


    ——“花”正在結種子。再過短短三天,半月的夜裏,這朵“花”大概就會凋謝了。


    “是我們的世界的三天之後嗎?”


    ——是的。自從多慕卡迴去,通道打開的那個時候開始,那邊的世界與這個世界就已經處在同樣的時間之中了。……你看!


    “花守衛”指著天空,夜空掛著一輪明月。那是再過不久就會變成半月的月亮。


    ——當月亮變成半月之時,強風會從外麵吹進來。會吹落“花”的強風。


    “花”的凋謝……這個世界的終點就到了。


    從那邊的世界引誘過來的,在這裏沉睡的那些“夢”,必須在吹落“花”的風吹來之前,由那孩子的微風喚醒才行……如果不能溫柔地請對方催促自己迴去自己的世界,那麽那個晚上,將會隨著遭到風吹落的“花”一起凋謝,在這裏迎接死亡。


    譚達看著搖曳的話,莖與花之間的連接處非常纖細,看起來隻要風一吹就會斷掉。


    “……為什麽?”


    譚達低聲的說。


    “為什麽,他沒有迴來……”


    “花守衛”用次陳莎雅的聲音開口。


    ——原因為何,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逃離,為什麽不迴來。


    譚達皺起眉頭。


    “怎麽會這樣……他應該知道自己背負著許多生命的責任吧?在半月之夜到來之前,他都不會迴來是嗎?”


    他覺得“花守衛”似乎浮現出輕蔑的笑容。


    ——應該可以說等到那個時候也行吧?這是個非常危險的賭注。


    以前每個晚上他的靈魂都會迴到這個庭院,最近幾晚卻沒有迴來。他是出於自己的意誌不會來的。是可以等等看,但要是他不會來,又該如何?


    “花守衛”聲音平靜地說著。


    ——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所謂。因為“花”已經結果了。


    可是,如果想拯救那些“夢”,就非得把他帶迴來不可。就算用盡力氣也必須這麽做。這是拯救困在這裏的人們性命的唯一一條路。


    不過,我隻在這邊的世界才有力量。隻有像你一樣,誕生於那邊的世界,在那邊的世界擁有身體的人,才能夠去追那孩子。


    譚達睜大雙眼。


    “這意思是,要我去……”


    ——是的。你要不要試試看?那孩子是“風”。普通的人類雖然可能無論如何也無法在三天內抓到他,可是如果借助“花”的力量,你也會擁有超越人類的能力。


    “超越人類的能力?”


    ——誕生在“花”之中的人,不論處在何方都有發現對方的能力。還有,不論追到天涯海角,都能逮住對方的強大能力。這就是守護“花”的“花之守護者”的力量。


    忽然,“花守衛”的聲音仿佛迴蕩在整個世界,發出嗡嗡的低吟聲包裹著譚達。


    ——譚達,成為“花之守護者”吧!為了拯救在“花”中沉睡的人們的生命……


    花的香味包圍譚達,就像是喝醉酒一樣,意識逐漸模糊。這種情況,喚醒了譚達的警戒心。譚達抵抗者逼近自己的力量,拚命地想要思考。


    ——譚達呀……多慕卡的兒子呀。


    花香味變成強烈得幾近嗆人,譚達覺得視野逐漸模糊,死命地用力繃緊身體。


    ——成為“花之守護者”吧,譚達!把那孩子帶會這裏!


    譚達閉上雙眼,在讓人難受的花香之中,譚達咬緊牙關,努力保持清醒。


    (這說不定是陷阱。有哪裏不對勁。)


    開始模糊的意識中,譚達這麽想著。然而,雖然感到哪裏不對勁,但怎麽也無法清楚指出是哪裏有問題。


    (……不要忘了。我是來救卡雅的,我隻要思考這件事情就好。)


    譚達在心底喃喃自語的時候,“花守衛”小聲地對他說。


    ——那孩子想要唱歌給那個叫做卡雅的女孩,還有其他的靈魂聽,就是用這種方式把他們邀請來的。對他來說,他得為引誘那些“夢”過來負責。


    譚達大吃一驚,反問“花守衛”:


    “那個男人是用歌


    曲吸引那些靈魂的嗎?”


    ——沒錯。


    “那麽,那家夥是個歌手了?”


    ——沒錯。


    強烈的憤怒從胸口深處衝了上來。卡雅說她愛上的歌手……那個人,可能就是特羅凱夢中的兒子。他在年紀還小的卡雅心中,深植了一個絕對不可能視線的夢。特意槍帶哦對自己的人生感到空虛,以引誘卡雅到“花”這裏來嗎……


    以人類壓抑再壓抑都不能懷抱的美夢為誘餌,引誘那個女孩是嗎!


    譚達是比別人更來得穩重的男人,開始現在內心湧現出來的憤怒,卻是既恐怖又激烈。


    讓譚達下定決心的,是針對歌手的這份親愛南宮烈怒火。


    他不知道一旦成為“花之守護者”後,自己會變成什麽模樣,但是,這樣下去他將無力拯救卡雅。為了把那個男人帶迴來,要他夫妻責任,拯救卡雅,惟一的辦法就是成為“花之守護者”。


    譚達的視線慢慢從花迴到“花之守護者”身上。


    “我明白了。我願意成為‘花之守護者’。”


    順著“花守衛”的引導,譚達再度下到中庭。“花守衛”帶著譚達到花莖的地方去。花莖粗得就算四個成年人張開雙手都無法環抱住,根部錯綜纏繞著好幾條根。


    “花守衛”要譚達盤腿在那些根纏成的塊狀物中,很像椅子的塌陷處坐下。


    站在譚達的正前方,“花守衛”要譚達脫掉上衣,身上隻穿著圓筒褲裙。


    “花守衛”朝著譚達伸直手指,然後,膝蓋跪在譚達的右大腿上,開始以手指畫線條。手指描繪過的地方變成了綠色的線條,仿佛藤蔓伸展般地纏繞起譚達的右腳。


    ——你的右腳,已經不是你的,而是“花”的。


    “花守衛”念誦著的時候,譚達感到右腳的感覺慢慢消失,他陷入強烈的恐懼之中。


    “花守衛”迅速地在譚達的左腳上也畫了花紋。


    ——你的左腳,已經不是你的,而是“花”的。


    雙腳的感覺活生生消失的恐懼,非常驚人。


    (冷靜點!冷靜點!我還好好保住自己的靈魂。)


    咬緊牙關,譚達忍耐著。


    “花守衛”靠近了一步,影子落到了譚達臉上。他的手指碰到譚達喉嚨的時候,譚達不由得顫抖,手指從喉嚨到胸口、腹部一代,慢慢畫上了藤蔓。


    ——你的身體,已經不是你的,而是“花”的。


    終於,全身的感覺都消失了,隻剩下頭部還有感覺。


    “花守衛”摘下了一室子房的花萼。那個別說是雙眼了,就連鼻子與嘴巴的位置都沒有挖洞的麵具,黏附在花房上有如芒草葉子般的銳利葉片,像頭發一樣正在伸長。


    譚達咬緊牙關望著這個麵具逐漸覆蓋到眼前。


    就在“花守衛”開口打算吟誦最後的咒語時,譚達覺得“花守衛”微微動了動身體,忽然一分為二。就在那短暫的一瞬間,冷風吹拂過臉龐,讓譚達腦袋變得清醒。


    ——你的夢……


    聽到咒語,麵具覆蓋在臉上的時候,譚達在內心勉強地大喊一句話。


    兩局咒語,同時,響徹譚達體內。


    ——已經不是你的,而是“花”的了。


    (……唯有我的夢,就是我的。)


    接著,譚達立刻感到被往後彈開一般的劇烈撞擊——接著,全身的感覺都消失了。


    帕爾莎與“花之守護者”的殊死戰


    來到看得見諾西爾家附近的時候,特羅凱發覺到氣氛異常。孩子們蹲在房子外麵,抱著彼此在哭泣。譚達的嫂嫂娜卡緊緊抱著孩子們,全身發抖。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情了?”


    特羅凱跑上前一問,娜卡立刻一邊顫抖,一邊指著屋頂。


    “那、那邊跑出來了,一個很像大猴子的怪物……”


    特羅凱看到諾西爾家的門關著,皺起眉頭,不祥的預感從內心深處湧了上來。


    “那笨蛋,該不會自己一個人……”


    特羅凱把手放到門上,嘴裏念著咒語,一口氣推開了門。們朝著內側倒下,揚起一陣塵土。譚達拉起的結界繩斷裂飛了出去。


    微暗的房子裏麵,隻有卡雅躺在那裏,沒看見譚達的影子。特羅凱在卡雅的枕邊蹲下,撿起“靈魂唿喚”的芒草咒具。那咒具燒得一片焦黑,在掌心崩解,支離破碎。


    特羅凱起身,抬頭看著排煙口。結界在遭到她打破之前,內部並未遭到破壞。也就是說,隻能認定譚達是從那個排煙口到外麵去的。可是,排煙口的高度比譚達的身高要高了一倍以上,沒有墊腳的地方,能夠往上跳然後穿越出去嗎……


    娜卡說,那是個像大猴子的怪物。


    特羅凱明白到發生了什麽事,不禁咬緊牙關,立刻閉上雙眼。然後,睜開眼睛,念咒語集中精神,摸索著紊亂的氣流。


    看樣子,譚達拋出這個房子是才發生沒多久的事。氣流的紊亂還新鮮得足以清楚感受到。特羅凱追著那紊亂的氣流,跑了出去。


    ※


    “哦,這種地方居然有了房子呢。雖然不久以前我才到鄰村走動過,但不知道這種地方還有人住。”


    站在譚達家麵前的草地,幽古諾說道。


    “不過,好像沒半個人在。”


    帕爾莎點頭。


    “大概是去采藥草,或是去看病人了吧。算了,直接進去沒關係啦。先來生個火……”


    這麽說著,並且把手擱到門上的時候,帕爾莎忽然感覺到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她握緊槍矛擺好架勢,幽古諾也像是收到木靈的警告,表情害怕地看著帕爾莎。


    這並不是……殺氣。仿佛像是察覺遭到躲藏在樹叢陰影處的野狼盯住時一般的恐懼籠罩著全身。


    對方從書上撲了過來。由於動作太快,幽古諾隻看見一個黑影,但平時已經清楚分辨出那是個有著人形的東西。


    對方直線朝著幽古諾襲擊過去。帕爾莎在千鈞一發之際撞倒幽古諾,在草地上滾了一圈後,麵對著人形。


    一看到那張臉,帕爾莎因過度驚訝而一瞬間無法行動。


    “譚達!”


    那個人影穿著譚達的衣服,有張譚達的長相——然而,那表情卻不是人的表情。


    那隻眼睛,宛如攻擊獵物那一瞬間的野狼,浮現著白色的光芒。


    譚達無視於槍矛,朝著帕爾莎撲過來。帕爾莎瞬間咻的一轉槍矛,用握杆底部的金屬部分重擊譚達的心窩。可是,譚達襲擊的氣勢好物減弱,利用腳後跟迴轉身體變成側身的姿勢,閃過了槍矛。


    譚達維持著閃過槍矛的側身姿勢,右手伸向帕爾莎的臉帕爾莎往前一跳,勉強閃過了他的右手。


    盡管完全不了解發生了什麽事情,但帕爾莎無法舉起槍矛對著那個有著譚達模樣的東西攻擊。領悟到這種感情反而會讓動作變遲鈍,帕爾莎索性丟了槍矛。


    然後,她對著譚達的膝蓋上賞了個有如橫掃般的踢擊。譚達以難以置信的輕盈跳到空中,閃開了這一腳。接著,從空中對帕爾莎踢過去。由於這一踢太過猛烈,帕爾莎使勁全力扭轉身體才保護住了頭部。左肩一帶傳來劇烈的撞擊。這是個完全沒有留情的踢擊。


    要是踢中臉,大概會頸部骨折當場死亡吧——受到這一擊後,帕爾莎領悟到,譚達是真的想要致她於死地。


    帕爾莎往前跳,在草地上一個轉身後站了起來,麵對譚達。


    就在輕而易舉縮短距離的譚達雙手伸向帕爾莎脖子的瞬間,帕爾莎抓住了譚達雙手的手腕,身體一蹲撲向譚達的腹部,用力一擰。譚達的身體朝著空中飛出去。這厲害的一拋,飛出去的


    幅度不大,所以沒有時間能夠采取保護動作,譚達的身體就這麽重重撞上地麵。即使先前那麽善戰,但遭到地麵重擊的譚達,也在短短一瞬間就停止了動作。


    帕爾莎抓著譚達的右胳膊的關節,讓譚達身體趴著,膝蓋壓製在他背部上的一點。隻要這個穴道受到壓製,人就會無法唿吸。而且,胳膊的關節受到這麽強力的固定,人會因為劇痛,別說是行動了,就連講話都講不出來。


    可是,譚達沒有停下來。


    “譚達,住手!你的手會斷掉的!”


    一團痛苦從尾部湧上胸口。弄斷人的手是很恐怖的,何況還是譚達的手。帕爾莎的額頭冒出冷汗,譚達的手骨正在她的手中喀喀作響。


    “譚達!”


    譚達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不管自己的骨頭發出的聲音,硬是要起身。帕爾莎咬緊牙關,下定決心。一邊擰轉一邊使勁,接著聽到可怕的聲音,譚達右肩的關節脫臼了。


    緊接著,帕爾莎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打到了臉上,身體趕緊往後仰。因為譚達扭轉身體,用左手去揍帕爾莎的臉。關節脫臼的疼痛非常劇烈,帕爾莎完全沒想到譚達竟然能夠反擊。她眼冒金星,鼻子深處冒出糊味,一瞬間意識模糊起來。譚達的左手掐住帕爾莎的脖子。帕爾莎用手刀猛砍譚達左手的手肘後,譚達才鬆手。她使勁渾身的力量,用右手手掌猛打譚達的耳朵。鼓膜突然遭到重擊的譚達,頭部大幅晃動,一屁股跌坐在地,慢慢地仰著倒了下去。


    帕爾莎激烈喘氣,全身發抖。雖然她經曆過無數次的生命交易,但從未有過這麽恐怖的戰鬥——麵對別說是動手殺死,即使連造成個小傷都不願意的對手,接下來究竟該如何是好?她完全不知道。


    宛如收到看不見的線牽引一般,譚達的身體站了起來。帕爾莎咬緊牙關,表情扭曲,凝視著這一切。


    譚達那似乎什麽也看不見的眼睛看到帕爾莎的瞬間,鼻尖啪的一聲冒出了火球。左邊與右邊也出現了好幾個火球,開始圍繞著譚達轉圈。


    “火焰、火焰,是燒光一切的東西呀,舞動的東西……”


    與其說像是念誦,不如說像是歌唱的咒語,響徹了草地。往聲音的來源一看,特羅凱就站在那裏。她眯著眼睛看譚達,雙手互相摩擦。


    譚達扭轉身體,掙紮著企圖逃離火焰。就在火焰化為光繩襲向他的瞬間,他以仿佛是遭到什麽東西彈開的力道跳向空中,接著,一下子就以單手撲到頭頂的樹枝上,往山裏消失了。


    依然跪在草地上的帕爾莎,全身汗濕喘個不停。


    火焰一眨眼便消失了。雖然帕爾莎不知道,但那並不是真正的火焰,而是藉著咒術讓“心之靈魂”看見的虛幻火焰。


    “……特羅凱大師。”


    帕爾莎拭去額頭的汗水,站起身來。


    “剛才……到底是什麽東西……”


    特羅凱也滿身大汗。


    “總之,你先進屋去吧,那個人也一樣。我會在屋子的四方做好結界。要不然,那東西又會再來的。”


    幽古諾茫然地站著不動,帕爾莎撿起槍矛,推了幽古諾的肩膀後,走進了小屋。


    “花”的兒子


    幽古諾正在生地爐的火的時候,特羅凱迴來了。


    “……帕爾莎,那個東西攻擊你了是嗎?”


    聽到特羅凱這麽一問,帕爾莎搖頭。


    “不是。一開始他是攻擊幽古諾的,等我救了幽古諾之後,他就轉而攻擊我了——那東西是譚達吧。”


    特羅凱在地爐邊坐下,大大地歎了一口氣。帕爾莎更進一步,越說越激動。


    “那東西有著譚達的模樣,可是並不是人類。那種氣息完全就像個野獸,身體的動作也不是譚達做得出來的。而且,還用驚人的力量,毫不猶豫地想要殺死我……您看。”


    帕爾莎拉開衣服的領口,露出左肩。左肩又紫又腫。


    “我很清楚利用唿吸法扭轉攻擊的技巧。被踢到後做好十足的心理準備才承受他的攻擊,所以最後隻有這個樣子而已。如果遭到奇襲,正麵挨這麽一記,骨頭大概會粉碎吧+那一踢就是這麽厲害。”


    特羅凱點頭。


    “應該是吧——如果麵對的不是你,那東西應該早就取人性命了。”


    特羅凱製止了正要開口繼續說話的帕爾莎。


    “我馬上就會告訴你譚達發生了什麽事。但是,在那之前,你應該先把那邊那個人介紹給我認識吧。”


    帕爾莎說明了五天前黎明時救了幽古諾一事,以及幽古諾是離·托·露元“木靈守護者”的事,連看起來年輕實際上已經五十二歲的部分也說了。由於在她說明的期間,特羅凱一直目不轉睛盯著幽古諾,讓幽古諾感覺不太舒服,坐立難安。


    即使帕爾莎已經說完,特羅凱一時之間還是動也不動地盯著幽古諾看。


    不久,特羅凱低聲地說:


    “……這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呀。就跟諾路凱師父說的一樣,真有運命之線呀。”


    然後,特羅凱仿佛是要調整心情搖了搖頭,快就愛是對兩人說明這幾天的情況。


    譚達那無法從夢中醒來的侄女,還有恰克慕的事。很久以前作過的夢,以及在“花”的世界產子的事情。也說了“花之夜”的事,甚至連哪天下午在諾西爾家目擊到的狀況都說了……


    “所以,帕爾莎,你剛戰鬥的對手,既是譚達,卻也不是譚達。因為——那個好好先生大笨蛋,想必是讓‘花’取走靈魂了。”


    然後,特羅凱的視線從帕爾莎移到了幽古諾身上。


    “可是,為什麽譚達會攻擊你?你自己有沒有什麽會遭‘花’襲擊的頭緒?”


    帕爾莎一看幽古諾,幽古諾就臉色微白地看著特羅凱。接著,口中念念有詞。


    “唉……是拉,那個,嗯——可是,我沒想到‘花之守護者’居然會真的追我……”


    “你不要自己在那邊含糊其辭,給我好好把話說清楚!”


    特羅凱一怒吼,幽古諾立刻嚇得縮了縮脖子,似乎不太高興地看著特羅凱。


    “不要這麽兇嘛,為什麽要大吼呢?我也莫名其妙,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了。”


    然後,眉頭深鎖陷入沉思。


    “……首先,讓我厘清一下狀況。我想想喔,這意思就是,你是多慕卡對吧?”


    “沒錯。這已經是我忘記長達五十年以上的名字了。”


    幽古諾舔了舔嘴唇。


    “也就是說,我想一下喔,你是生我到這個世界的母親?”


    “好像是吧。不過,這寄宿了‘花’之種子後來死亡的男子靈魂經過洗滌,然後再找一個新的靈魂的這層意義上,我完全沒有自己是你母親的感覺。”


    幽古諾皺了皺鼻子。


    “我也是一樣呀,完全沒有這種感覺,你的氣質,與我父親跟我提過的多慕卡差太多了。”


    特羅凱皺起眉頭。


    “你父親?”


    “嗯。就是你說過的‘花守衛’。”


    幽古諾歎了一口氣。


    “我從出生之後,就一直作著同樣的夢。帶點藍色的夕陽中的庭院,還有逐漸成長的‘花’。高個子的父親……他告訴了我關於我誕生的緣故,還有我應該為‘花’做的事。當我在那個庭院聽到的時候,我認為這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


    當我知道別人每天晚上作的夢都不一樣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雖然我在想為什麽隻有我這樣,不過這是因為我天生就背負著與普通人不同的命運吧。”


    帕爾莎因為腳麻而探出身體。


    “很抱歉澆你冷水,不過比起夢怎麽樣,可不可請你快


    點簡短告訴我,到底為什麽譚達會變成怪物,為什麽他非攻擊你這些事情嗎?”


    幽古諾膽怯地眨了眨眼睛。


    “咦?我想想,這事情我現在還有一個地方實在弄不懂。”


    帕爾莎焦慮地抓住幽古諾的肩膀,輕輕搖晃。


    “你剛才不是說你父親告訴你應該要為‘花’做的事嗎?這到底是什麽意思?你是不是因為沒有完成那個任務,所以‘花’才會攻擊你?”


    幽古諾發抖著搖頭。


    “不是啦!我已經把他要我替‘花’做的事情都好好做完了。”


    特羅凱插嘴進來。


    “總之,你說那要做的事,到底是什麽?”


    幽古諾看了帕爾莎一眼後,又看著特羅凱。


    “我隻是……把夢想給了寂寞的人,以及覺得現在的人生很空虛的人而已。


    中庭的‘花’成長,花蕾開始微開的時候,我父親就說過了。他說‘來吧,是時候了,去引誘那些願意讓‘花’受粉的夢,化身成為甜蜜的風吧’這樣。”


    帕爾莎大吃一驚,放在幽古諾肩上的雙手更加用力。


    “那首歌……是那首歌吧?就是你說唱給一妃聽的那首歌……”


    帕爾莎的聲音參雜著痛苦。


    “我到現在都忘不了,我聽到那首歌的時候的心情。那首歌會讓人無可救藥地強烈想念起以及永遠失去的東西,求之不得的東西。那是一首隻要聽過一次,就會殘留在耳朵深處,難以消失的歌……”


    帕爾莎凝視著幽古諾。


    “你就是靠著那首歌,引誘軟弱的人到夢裏麵去的吧。”


    沉重的沉默流逝著。幽古諾雖然一時之間麵帶陰鬱看著帕爾莎,但不久後就以讓人聯想起小鳥的動作,輕輕地側頭。


    “帕爾莎小姐,你在生氣嗎?”


    帕爾莎沒有迴答,幽古諾眨了眨眼,不滿地發起牢騷:


    “為什麽要生氣呀?我可是把其他歌手絕對沒有能力唱出來的,最好的禮物送給人們而已。沒錯吧?這是期望再期望也很難找得到的,美好到不想醒過來的好夢呢。”


    帕爾莎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是非常努力在壓抑怒火。


    “……你不認為,這世上也有如果要拿命去交換的美夢,就不會欣然接受的人嗎?”


    “咦?拿命交換?是什麽意思——哦,原來是這樣呀。那個叫譚達還是什麽的人,是在擔心那些人可能會再也醒不過來對吧。”


    幽古諾眉頭深皺。


    “應該用不著這麽擔心吧。因為,為了讓花結種子,才唿喚那些人過去的呀!種子一結好,他們就沒有用處了。應該沒有必要留下他們,殺掉他們吧。任務結束之後他們不會迴來嗎?”


    特羅凱像是想起了什麽事情一般眯起了眼。


    “是的,你說的對。以前,我問‘花守衛’說那些夢還可以迴去嗎的時候,他們迴答我,隻要那些‘夢’想迴去的話就可以迴去。


    雖然大概不太有人會想從那個幸福的夢中醒過來,不過,我從那朵‘花’得到的印象,應該是沒有把人的靈魂拉進去然後殺掉那種食蟲植物般的性質啦。


    雖是為了受粉而吸引蟲子過來,但也好好給了蟲子甜美的花蜜,彼此的生命隻有在短短一瞬間交會而已。我的感覺是這樣子。所以,老實說,我並沒有那麽擔心譚達。遲早,等到花結果了——‘花守衛’所說的‘時刻’到了,我覺得那些夢應該就會迴來了吧。”


    特羅凱一邊摩擦手臂,一邊看著幽古諾。


    “可是,現在我越來越不這麽想了。如果‘花’真的有誠意要讓那些人迴來,應該就沒有必要把去做唿喚靈魂的譚達變成‘花守衛’才對——沒錯吧。我覺得齒輪的某個地方正在脫落,有什麽事情正變得不對勁……”


    話沒說完,特羅凱用手指按著額頭。


    “‘花’什麽時候會結種子呢,什麽時候那些‘夢’的任務會結束呢。隻要知道確切的時間,也許就可以藉著‘靈魂唿喚’來做些什麽事情……”


    自言自語般地低聲說完,特羅凱看著幽古諾。


    “你自從懂事之後,就一路看著‘花’的成長直到現在吧?你不知道什麽時候受粉會結束,會結種子出來嗎?”


    幽古諾喀吱喀吱地抓了抓下巴。


    “唉,這我……我不知道呀,很抱歉。”


    帕爾莎聽到這悠哉的口吻,怒氣衝衝地再次麵對著幽古諾。


    “不就是你這個人引誘那些人去‘花’那邊的嗎?你難道不覺得自己對那些人有責任嗎?”


    幽古諾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帕爾莎。


    “責任?為什麽?我確實是唱了挑起那些人美夢的歌曲沒錯,不過是那些人靠著自己的意願,不想從幸福夢中醒過來的,又不是我強迫他們的對吧?為什麽我還得因此要覺得自己有責任呢?”


    帕爾莎開口,卻什麽也沒說就閉上嘴巴。因為她心想,這個男人與她的思考方式根本是天差地遠,她甚至連生氣的力氣都消失了。


    幽古諾不滿地周期眉頭。


    “說真的,那些人挺不錯的,因為他們作的夢都很美好。我前些日子在‘花’裏麵的時候,做的可是很慘的惡夢。而且,居然連‘花守衛’都來追我,我才是被害人呀。”


    特羅凱挑起眉毛。


    “你在那裏麵作惡夢?”


    “是呀,我不是說過嗎?以前我每個晚上都會在夢中到那裏去對吧?每晚看著‘花’一點一滴逐漸成長,作的一直都是美夢。可是呀,最近那個夢逐漸變成了惡夢——我現在變得很害怕要迴到那個夢裏去了。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對了,我開始作惡夢,應該是在受粉的時候吧。‘花守衛’開始變成不是父親了。這樣說雖然很奇怪,不過就像是……唔……”


    幽古諾臉紅了起來。


    “怎樣啦,他是變成了女人了嗎?”


    特羅凱毫不客氣的講話方式,讓幽古諾不快地眉頭深皺。


    “不是你說的那種意思的女人啦——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但不知不覺中,‘花守衛’已經變成了母親。”


    幽古諾撅著嘴。


    “一開始,我並不討厭那樣。因為我的母親已經趨勢十年了,我很想念她,所以還挺高興有機會能再見到她一次。”


    幽古諾快速吸了一口氣。


    “但是,在那段期間,我變得越來越難受。我明明沒有那種念頭,可是在夢中自己卻不停地變得越來越年輕。當變成大概十二歲的孩子的時候,我打從心底恐懼起來。”


    幽古諾望著特羅凱。


    “為什麽呢?我母親對我說‘你別從夢中迴去,在這裏一直待在我的懷抱裏’——她說要我變小、變無力,維持那樣子不要成長。我有一種那個世界整個覆蓋上來的感覺。


    那個世界原本不是那樣子的。萌芽,成長,開花,不久後結種子,然後凋零。本來應該是如此運轉的世界。


    然而,從某個時候開始,就逐漸縮小,越縮越小——仿佛是個緊抱著嬰兒,不讓嬰兒到任何地方,要擠爛嬰兒的瘋狂母親。


    我打從心底恐懼起來。因此,我用力揮開母親的手,逃了出來。”


    “啊,就是那個時候嗎?你睡覺時很痛苦在呻吟……”


    帕爾莎低聲說道,幽古諾點點頭。


    “是的。如果帕爾莎小姐那時沒有搖醒我,說不定我就逃不掉了。我很害怕,所以從那之後,為了不讓自己在夢中到那裏去,我都用刮胡子的小刀抵著額頭睡覺。這是我小時候母親教我的咒語——我真正的母親,絕對不是那種會想把小孩擠爛的人。”


    幽古諾一閉


    上嘴,三個人就陷入了沉默。


    “也就是說……”


    特羅凱開口。


    “因為你當時逃離了那個世界,所以你現在不知道何時受粉會結束,何時種子會結好。”


    “是的。”


    幽古諾點頭。特羅凱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會產生那樣的變化,總而言之,在那朵‘花’裏麵的母親,看樣子好像還沒對你死心——所以才拉攏了譚達,要他來追你。”


    幽古諾打了個哆嗦。


    “是的。我也沒料想到,他真的會追著我跑到這個世界來。我逃出母親懷抱的時候,她用很可怕的聲音怒吼,大叫‘你不要以為這樣就跑得掉,“花守衛”一定會追你追到天涯海角!毀掉你的喉嚨,讓你再也不能唱歌!’”


    特羅凱忽然眯起雙眼。


    “毀掉你的喉嚨,讓你再也不能唱歌?她真的是這麽說的嗎?”


    “嗯。我記得一清二楚。”


    特羅凱摸了摸下巴。


    “有什麽問題嗎?”


    “……唿。嗯,總而言之,你的意思就是‘花’變成了一個不肯讓小鳥離巢的恐怖母親了。


    說不定有某個人的夢收到了‘夢’的控製。應該是某位拉了很多人作伴,自己想死的人吧。”


    特羅凱這麽說完之後,抓了幾下自己的頭。


    “啊,可惡啊!根本不知道是誰對‘花’做了什麽事情,總之,能肯定的事情似乎隻有譚達那個笨蛋著了人家的道。真是的,那個好好先生大笨蛋!”


    帕爾莎低聲說道:


    “特羅凱大師,有什麽方法可以救譚達嗎?如果您像譚達那樣也進入那邊的世界,這樣可行嗎?”


    特羅凱用力皺起眉頭。


    “所以我才說譚達是大笨蛋。要那樣子進入那邊是很容易的。實際上,就連諾路凱師父要進入那邊,也必須要我讓她醒過來迴到這邊。


    可是那個時候,‘花’為了要把這家夥送出來,才有必要讓我迴到這裏。現在情況跟那個時候完全不一樣,我不可能獨自一人進入‘花’之中,把那些有如捧著掌中明珠般緊抱著那個世界的靈魂帶迴來吧?這就像是一隻小鳥在對抗一大群鳥一樣呀。”


    “那麽,如果帶了我一起去呢……”


    特羅凱露出“外行人隻能束手無策”的表情搖頭。


    “你在這裏也許是武術高手,但在夢裏,你能打贏正在操縱夢的人嗎?”


    特羅凱眉頭深皺,再次大大地歎息。


    “譚達那小子,我明明已經特別叮嚀過這樣會有多危險了……”


    帕爾莎用手輕輕撫摸著失去血色的臉。


    “……即使如此,也還是非去不可吧。因為那是那麽可怕的家夥。”


    特羅凱與帕爾莎視線交會。特羅凱平靜地,以告誡般的口吻說道:


    “帕爾莎,雖然很悲傷,但他打已經讓‘花’取走靈魂了,他已經變成一心隻想抓住幽古諾的什麽‘花守衛’了。在這個使命達成之前,他應該會持續襲擊幽古諾吧。


    我已經用譚達留下的咒具殘骸,在草地與這個家的周圍張開了結界,可是,麵對著不怕痛也不怕死的對手,我也不知道結界到底能撐多久。


    由於所有的生物都怕火,所以我試用了炎之咒術,不過那火焰是幻象,隻要他已知道實際上並不會對身體造成傷害,就派不上用場了,因為那隻不過是個普通的小幻術而已。


    所以,你聽我說,剛才你雖然沒有用槍矛戰鬥,但下次碰到譚達的時候,你就用上槍矛吧。”


    帕爾莎望著特羅凱好一會兒,不久,嘴角扭曲。


    “……不要說笑了。如果要殺了那家夥才行,我寧可把我這顆人頭給他。”


    咚咚敲打著頸部後方,帕爾莎繼續說著:


    “我會盡全力阻止那家夥。但是,萬一麵臨到非得殺死那家夥的那一瞬間,我會選擇讓那家夥殺掉我——剩下的善後工作,就隨便替我弄弄吧。”


    話一說完,帕爾莎便站了起來。


    “……不要出去外麵的草地。”


    特羅凱對著帕爾莎的背影說道。


    帕爾莎走出去之後,幽古諾小聲地問特羅凱:


    “帕爾莎小姐跟那位譚達先生,兩個人是什麽關係?”


    “……譚達他呀,是個好事者,打從小時候開始,就一直愛慕帕爾莎。至於帕爾莎是怎麽看他的,這我就不知道了。”


    “咦?剛才她是說如果要殺譚達,她寧可死的是自己。”


    這麽說完,幽古諾突然領悟了。


    “如果不是很愛對方,應該不會那樣說吧?”


    特羅凱皺起眉頭。


    “你這個人,好像很喜歡道人是非呢。”


    “那是因為要是不喜歡這種話題,就唱不出情歌了。”


    特羅凱像是在看一個不可思議的生物一般,頗有感觸地看著幽古諾。


    “你呀,實在跟我想像過的兒子差很多。”


    幽古諾露出別有涵義的笑容。


    “據說就是這樣呢。雖然我常年不停旅行,可是我從來沒見過如母親心願成長的兒子呀。”


    特羅凱嗬嗬笑了起來。然後,轉頭麵對帕爾莎走出去的方向。


    “……帕爾莎,有跟你說過她自己的故事嗎?”


    “沒有。她隻說她是亢帕爾人,在當保鏢而已。”


    “這樣呀。接下來說不定會發生非得把生命叫道帕爾莎手上的事,我就先稍微告訴你一點點帕爾莎的故事吧。


    帕爾莎這一路走得很坎坷。為了替父親報仇,她從大概十歲開始,就一心一意賭上性命持續修煉,可是等她長大成人的時候,殺父仇人早就已經死了。不但失去目標,而且養育帕爾莎長大成人的男人,為了要讓她能活下去,還殺了以往的八個朋友,最後在如此悲慘的人生盡頭,得病死了。”


    特羅凱忍不住歎氣。


    “所以,帕爾莎在內心深處,有一部分是認為自己的人生就像是別人給她的東西一樣,而且還是用別人的鮮血換來的東西。


    還有,先不管是愛情還是什麽,帕爾莎在這個世界上最看重的人就是譚達。所以,她不是隨便說說,她應該是真的不會為了保住自己一條命而殺死譚達的。真是這樣的話,她真的會讓譚達殺死她的。”


    幽古諾露出擔憂的表情。


    “唔……意思就是說,玩意到了緊要關頭,她可能會丟下我不管嗎?”


    特羅凱浮現出別有寓意的壞心笑容。


    “誰曉得呢——總之,不要依靠帕爾莎,靠自己保護自己的性命吧。”


    ※


    手伸到背後關上門,一步他到草地去,帕爾莎環顧四周。音樂感覺到南邊的樹叢中,有什麽東西躲藏其中。帕爾莎以麵對著這氣息的姿勢,在草地上坐下。太陽斜照,夕陽穿過樹林,在草地投下長長的影子。


    (那家夥,有辦法很順地接迴肩膀呢。)


    小時候,她跟養父秦庫洛也是在這片草地上練習武術的。她曾經防護動作沒做好,肩膀因而脫臼。她強忍著劇烈的疼痛,眼淚掉個沒完,一邊發抖一邊自己把肩關節推迴去。站在旁邊看到這一幕的譚達,雙眼也流下了淚水。


    譚達是個愛哭的小孩。但不是因為懦弱。不隻是人,其他的鳥獸也好,甚至是蟲子,隻要一加以深思,他就會哭。要是看到帕爾莎受到那樣的嚴格訓練而感到難受的話,進去屋子裏麵不就得了,可是他總是動也不動地站著專心看。


    (……我一定,要讓你恢複成原本的樣子。)


    帕爾莎在心裏對譚達說道。


    夜晚很快


    就到了。雖是初夏,但山裏的夜晚依然寒冷。即使不會感覺冷,不過譚達的身體應該會越來越虛弱吧。而且,帕爾莎非常清楚,要做出那麽激烈的活動,必須多麽勉強身體。疼痛是通知身體到達極限的警報,是種同誌“不可能再這樣下去了”的感覺。感覺不到痛的譚達,會一邊讓自己的身體變得疲憊不堪,一邊不停行動……沒多久,就會超過極限了。


    (必須盡快做點什麽應對才行……)


    保鏢這份工作,不是單純本領高超就能勝任的。必須要能夠預測未來可能會發生的情況,才有辦法做到保護人這個任務。能替夥伴做什麽,能對敵人做什麽,必須清楚掌握這些然後擬定戰略。在十幾年的歲月中,帕爾莎一路學習到的,就是這樣的智慧。


    突然,感覺到人類的氣息,帕爾莎迴過身來。太陽早已下山,草地沉入了藍色的影子裏。


    (三個……四個。)


    在心中低語,帕爾莎拿著槍矛站了起來,一會兒,有四個他開草叢,手拿著燈火的男人,現身到草地上。其中三個人很眼熟,是譚達的兩個哥哥與弟弟。還有一個男人或許是譚達的妹夫。


    男人們表情緊張地看著帕爾莎,長兄諾西爾往前走了一步。


    “你是帕爾莎小姐吧?我們來找譚達,他在家嗎?”


    “要找譚達先生是嗎?很不湊巧,他現在不在家。”


    諾西爾的表情變得可怕起來,就在他開口準備說話的時候,房子的門打開了,特羅凱走了出來。男人們的表情,立刻變得更為緊張。


    “晚安,諾西爾先生。”


    特羅凱並排站在帕爾莎的旁邊。諾西爾舔舔嘴唇,開口說道:


    “我要找譚達,他人在哪裏?”


    “其實,說來話長,原因相當複雜。你們會擔心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應該用不著站在這種地方說話,請進屋子裏,我們一起喝茶一邊談吧。”


    諾西爾搖頭。


    “我不打算慢慢談,也不想喝不知道加了什麽東西的茶。”


    二哥慌張地抓住諾西爾的手臂。


    “大哥,你這麽說太過分了——在厘清原因之前,不可以露出這種氣勢洶洶要找人打架的態度。”


    諾西爾揮開弟弟的手。“你這混賬!我家那口子看到怪物衝出家門呀!還是個有著譚達外表的怪物!聽說鄰村也有跟譚達一樣一直沉睡不醒的女孩,你不讓我搞清楚到底是怎麽迴事,是想怎樣!


    我說,特羅凱大師,你明明應該是個了不起的咒術師,為什麽不來救我女兒?到處的村莊都有傳聞了,說這可能是壞心腸的咒術師在獵捕收集人的靈魂。”


    特羅凱往諾西爾靠近了一步,口氣平穩地說:


    “你真的認為我會做那種事情嗎?雖然我跟你們一家子的交情並沒有那麽深,可是,在這二十年之間,我培育了譚達。譚達與我,在這段漫長的時光裏,一直都在幫你們村民治病。那個時候,你們向我們道謝的感激之情,是會因為那種沒來由的人雲亦雲就煙消雲散了嗎?”


    諾西爾的臉,慢慢地漲紅起來。


    “……可是,你不是對我女兒什麽都沒做嗎?去看她一下也好……”


    特羅凱歎了一口氣。


    “那麽,我跟你說實話吧。看樣子在這裏的都是你的自家人。你們給我藏在心裏麵千萬別說出去。卡雅呀,與其說是在睡覺,不如說是靈魂脫離了。”


    男人們一陣嘩然。


    “就像譚達說的,並不是因為有人詛咒才靈魂脫離的,雖然譚達不想說出來讓你擔心,不過卡雅是被魔物奪走靈魂的,我之所以什麽都不做,是因為萬一沒處理好,有可能連自己都會被魔物拉走的危險。”


    諾西爾一臉僵硬。


    “那麽,譚達他是……”


    “沒錯。正如你所想的那樣,譚達是個善良的男人,他無視我的忠告,想要去救卡雅,去追卡雅的靈魂,於是被魔物給抓住了。


    你的太太看到的,就是侵占譚達的身體,跑到這裏來的魔物。”


    男人們由於太過驚訝,仿佛凍結般地站著一動也不動。


    “那他到底是做了什麽事情……”


    諾西爾痛苦呻吟般地說道。特羅凱聳了聳肩膀。


    “到底有辦法解決,還是沒有……總之,我們現在正在死命思考拯救譚達與卡雅的方法。信不信隨你便,但我們會竭盡全力,去救那兩個人的。”


    保持沉默至今的帕爾莎,斷斷續續地說道:


    “……還有,信也好不信也好,你們應該很清楚這一帶有能力做到這件事情的人,除了特羅凱大師之外沒有別人,不是嗎?”


    譚達的二哥,站到諾西爾身旁。


    “很抱歉剛才我大哥說話太過火——可是,我們實在很擔心卡雅跟譚達,村莊裏麵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


    特羅凱不屑地哼了一聲。


    “雖然你們大概因身為咒術師的親戚而遭人白眼,但這一點我隻能請你們自己想辦法解決。村莊的事情歸村莊的事情。我們的對手可是魔物。”


    譚達的哥哥們麵麵相覷。過了一會兒,他們異口同聲拜托特羅凱救譚達與卡雅,然後一臉陰鬱緊繃的表情下山去了。


    男人們的氣息一消失,帕爾莎就看著特羅凱。


    “特羅凱大師真有一套。我還在想該怎麽說明,您就順利說服他們了。盡管如此,在村莊裏要生活,看來還是很困難的呢。”


    特羅凱淺淺地笑了。


    “相對的,玩意有什麽事情,村莊裏麵會有支持的人群出現。我到二十歲為止也還是個村民,所以我非常明白那是多麽可靠的感覺。


    像我們這種遠離人群的人,輕鬆自在的代價。就是沒有支持的人。要是發生了什麽事,就會這樣遭人懷疑,遭人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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