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衣服勾到樹枝,就此撕破。我把燈籠湊近確認。為了方便行動而卷起纏緊的下擺,已經破裂。四周一片漆黑。太陽已經下山,而且四周淨是樹林,連月光都被遮蔽。打從剛才起,甚至還升起迷霧。我們走在獸徑上,小心不讓土中冒出的樹根絆倒。不久,前方突然為之開闊,眼前出現一座山崖。


    這幕光景就像是地麵突然消失般。因為黑暗和濃霧的緣故,無法看清山崖下是什麽模樣。道路沿著山崖邊向前延伸,一條險峻的山路。一邊空無一物,在這樣的高度下要是失足,肯定小命難保,另一邊則是逼近的森林,滿是向外探出的枝葉。走了一會兒,和泉蠟庵指著前方說道。


    「那裏有座橋。那是一座刎橋。」


    有一座橋浮現在濃霧中。從山崖的某一點,平平地往濃霧中延伸而去。


    「什麽是刎橋?」


    我向和泉蠟庵問道。


    「那種構造的橋都是這樣稱唿。」


    山崖裏插著好幾根木柱,似乎就是以此支撐住整座橋。沒看到橋墩之類的構造。如果這是一條普通河川,隻要在河上立起柱子架橋即可。但這裏是深不見底的涯頂根本沒有足以充當橋墩的長柱可架設。因此便以插進山崖的柱子代替橋墩。


    「插進山崖的木頭稱作刎木。所以這種橋稱作刎橋。」


    和泉蠟庵如此說明。每一根刎木都是斜向插進山崖鑿出的洞中。下方的刎木支撐上方的刎木,上方的刎木支撐更上麵的刎木。如此一再反複後,最上麵架起了橋。


    「被撐起的刎木,比底下的刎木還來得長一些。因為底下有支撐,才能往外延伸。不過,像這麽巨大的刎橋,我從沒見過。一般的刎橋頂多隻有幾根刎木。但這座橋卻多達五十根以上。」


    和泉蠟庵往崖下窺望,如此低語道。一直到下方深處,都插有刎木。橋麵頗寬。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大橋。


    「這是多虧迷路才湊巧能看到的景象。意外發現可以寫進旅遊書的題材。」


    和泉蠟庵這個人是靠寫旅遊書謀生。所謂的旅遊書,是為打算旅行的人介紹道路、溫泉、關隘的位置、投宿方法,以及各地的名勝古跡。盡管當時道路建設完備,旅行便捷,但仍有很多人不習慣旅行。對初次旅行的人來說,旅遊書應該能帶給他們不少助益。像如此壯闊的刎橋,堪為名勝,值得寫進書中詳加介紹一番。若能提到其他旅遊書沒介紹過的名勝,他的著作或許就能大為暢銷。


    「可是蠟庵老師,要把這座橋寫進書中,得先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啊。」


    要是在書中提到有一座很特別的橋,但不知道位在哪裏,這樣會惹惱讀者。我們現在根本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照理來說,我們理應已抵達宿場町才對,但我們尚未看到市町的燈火。會來到此處,純屬偶然。


    和泉蠟庵有個老愛迷路的壞毛病。原本是在登山,卻不知不覺來到海邊。在町裏順著階梯而下,卻莫名來到了一座島上。總是遲遲到不了目的地,一再繞遠路。在來到這座山崖前,我們是看著地圖走在平原上。地圖上明明就沒畫出山崖的圖形啊。話說迴來,我們是什麽時候爬到這麽高的地方呢?


    「用不著愁眉苦臉。」


    和泉蠟庵重新背好行囊。


    「我們先找村莊吧。因為我可不想露宿野外。這座刎橋等明天天亮後再來看吧。」


    語畢,他沿著山崖往前走,我緊跟其後。我也隻能跟著他走。我隻是個背行李的隨從,當初他替我還清賭債,我欠他這份恩情。


    我們很快便找到村莊。既然有橋,附近當然會有居民。那裏有一座小山村。我以燈籠照著腳下,走在呈階梯狀的水田旁。我們就近敲一戶人家的大門,前往拜訪村長家。一旁設有一座大牛舍的宅邸,便是村長家。


    「有沒有什麽倉庫可以供我們借住一宿?」


    和泉蠟庵與村長展開交涉。我們手上正好有幾天前路過溫泉街時買的當地土產,正好拿來借花獻佛,村長大樂,留我們在他家過夜。


    「請兩位住這裏吧。」


    我與和泉蠟庵在一位老婦人的引領下,來到宅內一問寬敞的房間。我們朝座燈點亮燈火,放下行囊,揉著酸痛的雙腿,而那名老婦人則開始為我們準備晚餐。她是個臉和手滿是皺紋的女人。背部佝僂,雙腳也不良於行,走起路來相當緩慢。


    「我來幫你們鋪床吧。」


    「不,不用麻煩了。」我迴答道。


    「那麽,有什麽需要的話,我人就在那間屋子裏。」


    老婦人指著從村長家可以望見的一間老舊小屋。我原本以為她是村長的母親或親人,但看來是到家裏工作的傭人。


    「對了,想向你請教一件事。」


    和泉蠟庵向老婦人喚道。


    「什麽事呢?」


    「剛才我們看到一座雄偉的刎橋。那座橋叫什麽名字啊?」


    老婦人靜靜凝睇著和泉蠟庵。本以為她沒聽見,但似乎是我誤會了。老婦人臉上的皺紋加重,雙目圓睜。


    「您說刎橋是嗎?」


    「嗯,沒錯,刎橋。」


    「這就怪了。」


    「哪裏怪?」


    「因為那是不存在的橋啊。」


    我與和泉蠟庵納悶地麵麵相覷。她說那是不存在的橋,但剛才我們明明才親眼目睹過。


    「偶爾會有旅人在夜裏看到。聽說也有不少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走過那座橋。不過,不知情走過那座橋的人,都再也沒迴來過。」


    座燈的燈光不像燈籠用的蠟燭那般明亮。在昏暗中,老婦人的神情緊繃,活像一尊雕工粗糙的木雕像。燈油燃燒的氣味彌漫屋內。


    「我不懂你的意思。那座刎橋到底是怎樣一座橋?」


    我如此詢問。老婦人接著道:


    「那座刎橋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經塌毀了。但有時到了晚上,又會出現在山崖上。」


    和泉蠟庵在座燈旁拿著針線,想縫補我衣服上的破洞。但是看他拿針的動作,實在不像是個中老手。在縫衣服前,他沒先在線尾打個結,結果白忙一場。而他也沒發現這樣的疏失,一直埋頭縫補,結果在不知不覺間,針線穿過他自己身上穿的衣服。看來,他連縫衣服時,手中的針也染上他愛迷路的毛病。


    「蠟庵老師,你放著就好,不用忙了。」


    「可是很可惜呢。」


    「反正那隻是件便宜貨。」


    和泉蠟庵將針線放在榻榻米上。


    「都是因為座燈的亮光太暗,害我看不清楚。」


    「蠟庵老師,你白天時還不是一樣迷路。所以這和亮度沒關係。倒是刎橋那件事,你怎麽看?」


    「還能怎麽看。如果那位老太太說的話屬實,就不能寫進旅遊書中了。唉,真是空歡喜一場。」


    我們決定熄燈就寢。在一片漆黑的房內,傳來外頭樹葉的窸窣聲。


    「那是橋的幽靈嗎?」


    我向和泉蠟庵詢問。已經塌毀的橋,入夜後出現在山崖上,這不就跟幽靈一樣嗎?不過,我聽說有人見過人的幽靈,卻從沒聽說過橋的幽靈。


    我平時住的市町,也有幾座大橋。由於是位於平原,當作橋墩用的柱子都立在河中。那是一般的橋,偶爾也會因河上的漂流物撞向橋墩,而使得整座橋就此倒塌。有時斷橋的殘骸順流而下,會一並將下遊的橋墩也撞毀。由於損毀的情形時常發生,所以需要一筆資金加以維護,導致有些橋甚至會向人收取過橋費。要是損毀的橋都化為幽靈的話,見過幽靈橋的人應該是不計其數。


    和泉蠟庵似乎已傳出打唿聲,沒迴答我的提問。我也決定睡覺。我閉上眼,一麵迴想那座浮


    現在濃霧中的刎橋,一麵思索它是否真的存在。要是走過那座橋,會通往什麽地方呢?


    我睜開眼,外頭傳來聲音。那像是有人踩在沙粒上的聲音。我站起身,打開拉門,走向緣廊。剛才那位老婦人就站在門外。


    二


    夜風冷洌。我背在背後的老婦人一陣咳欺,她的顫動傳向我背部。老婦人身子骨輕,不像尋常人應有的重量。我感覺就像背著一具人偶。偶爾會傳來老人特有的氣味。從水田走進獸徑後,月亮被枝葉遮掩,四周變得更加昏暗。我憑借燈籠的亮光前進,右手提著燈籠,左手支撐老婦人的身體。山坡上的樹叢深處傳來像是野獸的叫聲。黑暗中,有枝葉搖晃的沙沙聲。似乎是猴子。我不予理會,繼續前行。和泉蠟庵現在應該還在村長家熟睡吧。


    「可否請您帶我去刎橋那裏呢?」


    剛才,老婦人在村長家的庭院裏跪著向我請求。


    「你是說那座不存在的橋嗎?」


    「是的。」


    「為什麽?」


    「之前有位和您一樣見過那座橋的旅客,說他在橋上看到人影。」


    「人影?」


    老婦人深深一鞠躬,額頭幾乎都快貼向地麵。


    「那座橋塌毀時,死了許多人。」


    「是人們在過橋時塌毀嗎?」


    「可能是因為下雨的緣故,刎木腐朽吧。出現在橋上的人影,肯定是當時喪命的那些人。」


    「真的是這樣嗎?」


    「我有證據。」


    「什麽證據?」


    「那位旅客說過,橋上的人影中,有個孩童的身影。那孩子頻頻摩擦自己的左臂。」


    老婦人沙啞的聲音中帶有一絲哽咽。


    「那個摩擦左臂的孩童身影怎樣嗎?」


    「我認識那個孩子。他一定是我兒子,因為四十年前,我罵了他一頓,還打他的左臂。」


    道路沿著崖邊而行。為了避免打滑,我一路上走得特別小心。這時一樣濃霧密布,看不清對麵的山崖。我背後的老婦人從剛才起就一直沒說話。隻有一股暖意從她輕盈的身軀傳向我背部。雖然現在眼前一片漆黑,但山崖下似乎有河水流過。我事先脫下睡衣,換上外出服。風吹進我衣服的破洞裏,感到陣陣涼意。


    「要是當初我沒罵那孩子的話……因為他隻知道玩,我一時光火,伸手打了他的左臂。那孩子心裏不高興,於是我命他去跑腿。我吩咐他到位於橋另一頭的隔壁村,去一位朋友家中拿一個包裹。但那孩子走在刎橋上時,竟突然發生那起意外。當時我雖然人在家中,沒親眼目睹,卻聽見轟然巨響。那孩子連同刎橋一同墜入深淵,全是我害的。」


    「可是,就算你現在前往那座不存在的橋,與你死去的兒子見到麵,又能做什麽呢?」


    「我想求得他的諒解。我丈夫很早就過世了,我料想也不久於人世。若說我人生有什麽遺憾的話,就隻有那孩子了。他之所以會死,全是我害的。若不能求得那孩子的諒解,我死後一定會墮入地獄。」


    「地獄是吧……」


    人死後,若是生前素行不端,便會墮入地獄,這隻是傳聞。我不清楚是否真有其事。但老婦人似乎相信真有地獄的存在。她那皺紋密布的臉,淚眼漣漣,滿是惶恐之色。真教人百思不解。就算她現在無法和她兒子見麵,死後不就能見麵了嗎?難道她認為,自己死後要是墮入地獄,就無法在另一個世界與兒子見麵嗎?


    「不過,刎橋的所在地,你應該還記得才對吧?你自己去不就行了?」


    「以我雙腿現在的狀況,走山路太過吃力。我曾拜托村民背我去,但他們都很害怕那座不存在的橋。沒人肯帶我去。」


    「我也拒絕。雖說你年事已高,但半夜背著人走山路,太吃力了。」


    「我當然不會讓您做白工。要是您肯帶我去刎橋那裏,我會給您一筆豐厚的謝禮。」


    「什麽!你以為我是可以用錢收買的人嗎?」


    老婦人似乎深戚羞愧,前額緊貼著地麵。


    「那麽,你說的謝禮有多少?」


    不過,我絕不是為了錢才背這名老婦人上山。我是想確認這對母子的親情。此刻緊貼在我背後的這位老婦人,當她與多年前喪命的兒子重逢時,不知那滿是風霜的臉龐會流露何種表情,我很想一觀究竟。而且這算是助人義舉。這麽一來,我日後應該也不會下地獄才對。


    不久,前方的濃霧中浮現刎橋的影子。從山崖上的一點往空中水平延伸而去,前端消失在濃霧中。


    「那個就是以前存在的那座橋對吧。」


    在月光下,可以清楚看見橋的構造。斜斜插進山崖裏的無數根木柱,這就是刎木。底下的刎木支撐著上麵的刎木。上方的刎木又撐起更上麵的刎木,如此一再反複。上方的刎木在下方刎木的支撐下,得以往遠方延伸。像這樣一再反複,刎木逐漸從山崖往外延伸,就此形成刎橋。真虧前人想得出這種方法。


    「啊……!」


    老婦人發出畏懼的聲音。我來到橋邊停下,放下背後的老婦人。往空中延伸而去的巨大刎橋,給人莊嚴之感。與它的壯闊相比,我和老婦人的身體就像在屋簷下爬行的螞蟻一般。老婦人緊抓著我的衣服不放。她似乎無法獨自站立,不是因為雙腳不良於行,而是因為眼前這座刎橋的緣故。


    「就是它,那座不存在的橋。很久以前便崩毀,不應該存在的橋。」


    「好雄偉的刎橋。是誰建造的?」


    「聽說是很久以前,村民們和鄰村的人一起合力建造。」


    老婦人這才鬆手放開我的衣服。我走近那座橋,伸手碰觸它的欄杆。那灰色的老舊木頭,像石頭般堅硬、冰冷。它不像夢境或幻影那般模糊不明,而是確實存在。


    「喂!」


    我舉起燈籠移至橋上,朗聲叫喚。沒有迴應。霧還是一樣濃,不確定橋上是否有人。但確實如傳聞所言,感覺橋上有人。從幽暗山崖間吹來的冷冽寒風中,不時傳來細語聲。不過那或許也是我自己心理作用。


    老婦人似乎感到害怕,呆立在離刎橋數步之遙的地方。若是沒能和她兒子見麵,這趟就算白來了。我理應可以得到的謝禮,也可能就此泡湯。不,這時候錢的事已經不再重要。老婦人若不能與她兒子見麵,那就太教人遺憾了。


    我試著站在橋上跳躍,橋身既沒晃動,也沒有會塌毀的跡象,相當牢固。這樣的話應該是不會有問題才對。


    「你在這裏等一下。既然都來到這兒了,我就去看一下,把你兒子叫來吧。」


    我說完後,留老婦人在原地,開始朝橋上走去。


    三


    我母親老早就已過世。她還沒老到滿臉皺紋,就已早一步因感染風寒而撒手人寰。當時我還小,所以不曾背過母親。隻記得母親時常哼歌。


    我一步步走在刎橋上。四周霧氣濃重,宛如走在雲中。燈籠的燈光隻能照亮我身體四周。橋身寬闊,就算三個人手拉手敞開雙臂,恐怕也構不著左右兩邊的欄杆。欄杆外沒有地麵。底下是濃霧彌漫的黑暗深淵,深達數丈。


    我想起能劇和歌舞伎中,有一部名叫《石橋》的作品。講的好像是一名僧人想走過一座細長石橋的故事。那座橋通往淨土,但是得累積足夠的修行資曆才能過橋。在那部作品中,好像有獅子登場,展現威武的舞姿。這座橋該不會就是出現在那部作品中的石橋吧?雖然它是木頭建造,但就像石頭一樣硬,所以逐漸讓我產生這樣的聯想。隻要別跑出獅子來就好了。


    我停下腳步。前方的濃霧出現一道人影。但我馬上明白那不是老婦人的兒子。因為人影高大,一看就知道是成人。


    「喂,前麵有人嗎?」


    我出聲叫喚,但對方沒迴答。我決定朝對方走近。站在前方的,是一名身穿傳統服裝的中年男子。男子背有點駝,一副窮酸的農民打扮,表情茫然地站著。怪的是他全身濕透,下巴還滴著水。在橋上形成一攤水,水從他垂放的手臂和手指前端、衣服下擺,不斷滴落。


    「你這是怎麽了?剛才下雨嗎?」


    我向他詢問。男子緩緩搖了搖頭,雙眼凝望遠方。


    「那天我溺水……」


    男子神色哀戚地低語。他也許在哭泣,但因為原本臉上就濕透,所以看不出是否在流淚。


    「溺水?」


    「是啊。掉進水裏,然後被河水衝走。」


    傳來滴答水聲。


    「真是一場浩劫啊。」


    「好冷。這裏好冷。」


    那名駝著背,模樣窮酸的男子,反複如此低語,雙手掩麵。


    「對了,你有沒有看到一名男孩?」


    我向他詢問,但男子一直喃喃低語著「好冷」,根本沒好好迴我話。我決定不理他,繼續往前走。


    刎橋在空中一路延伸。由於霧氣濃重,看不到另一側的山崖,也看不見橋的終點。走著走著,我心裏想,也差不多該來到橋的另一頭了吧,這時,前方又出現一道人影。這次是一名和我差不多年紀,身材清瘦的女子。她雙手搭在欄杆上,望著橋下。她長發垂落橋外,與剛才那名男子一樣,全身都在滴水。她單腳穿著草鞋,另一隻腳則是打著赤腳。


    「請問一下。你有沒有在這一帶見過一名男孩?」


    我湊近向她問道,女子緩緩撥起長發,轉頭望向我。水從她撥起的長發滿溢而出,在她腳邊積了一攤水。


    「男孩是嗎?」


    「是的。那孩子可能一直摩擦著手臂。」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天他從我旁邊走過。接著馬上就掉下去了。」


    「掉下去?」


    「是的。那天發出巨大的聲響,我們就這樣掉落了。」


    看來,這名女子說的是刎橋崩毀那天的事。在這裏遇見的人,每個人說話都沒頭沒尾。


    「呃……我想問您一件事……」


    那名清瘦的女子,咬著發白的嘴唇,望向橋下。


    「我已經死了嗎?」


    她擺在欄杆上的手,正頻頻發抖。


    「不,我不清楚……」


    女子顯得很畏怯。我不好意思實話實說。女子低著頭不發一語。她的長發遮住臉龐。我見她一直沉默不語,決定繼續往前走。


    也許這座刎橋根本沒通往任何地方。我開始有這種感覺。濃霧前方除了筆直延伸的橋身外,周遭什麽也沒有。始終看不見另一側的山崖。話說迴來,人類有辦法建造出這麽長的橋嗎?站在崖上看,那約莫五十根刎木組成的刎橋,確實很壯觀。但這早超過那些刎木所能支撐的橋身長度。


    也許在崩塌前,它是一座普通的橋,但現在則以怪異的形態存在。它在濃霧中不斷向前延伸,隻有單邊架在崖上,另一頭沒連接任何地方,形成如此詭異的姿態。


    這時傳來一陣腳步聲。是孩童奔跑的聲音。我停下腳步,抬起燈籠細看,發現有個嬌小的人影從前方靠近。我倒抽一口氣,屏息等候對方靠近。不久,我眼前出現一名十歲左右的少年。


    「嗨。」


    少年向我打招唿,正準備從我身邊通過。


    「請等一下。」


    我出聲喚住他。


    「什麽事?」


    少年摩擦著左臂,他手臂皮膚泛紅。


    「你那隻手是被你娘打的吧?」


    這孩子全身濕透,水滴兀自滴個不停。聽我這麽問,他略顯訝異,點了點頭。


    「嗯,沒錯。可是你怎麽知道?」


    「你因為老是貪玩,所以你娘訓了你一頓,還打你左臂。後來派你去鄰村跑腿,走過這條刎橋。對吧?」


    「嗯,可是我走到半路死了。沒能完成那項跑腿的工作。」


    少年以若無其事的神情如此說道,我大為吃驚。


    「你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當然嘍。從那麽高的地方掉落,怎麽可能活得了。我和斷折的刎木一同掉進河裏,發出好大的聲響。一陣劈哩啪啦的聲音,就像所有東西全被硬生生拆下似的。然後我們全都沉入河底。啊,好冷。」


    少年全身發抖。


    「因為太冷了,我才會想靠跑步來暖和身子。不過,我都沒迴家,我娘一定很生氣吧。」


    「不,她沒生你氣。」


    「是嗎?我娘她很愛生氣。我雖然死了,這裏還是一直很痛。」


    少年摩擦被他母親打疼的左臂,鼓起腮幫子。表情就像在說「根本用不著那麽生氣嘛」。要不是他臉色蒼白,全身濕透,我應該會忘記他已經死了。


    「你娘此時人在橋邊等你。現在去的話,或許可以見得到她。」


    少年抬頭望著我。睜大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怎樣?不想見你娘嗎?我可是答應過她,要帶你去見她呢。」


    「大哥哥,我跟你走。我想再見我娘一麵。」


    少年喜形於色,多次開心地雀躍。每次水滴都會散向四周。


    我和少年並肩往迴走。途中與剛才那名女子擦身而過時,少年在我耳邊悄聲道:


    「那個人在村裏有喜歡的人,但是卻落得這種下場,實在可憐。」


    此外,少年還記有些旅人曾誤闖這座橋。


    「這座橋在晚上時,會像這樣出現在山崖上,有些人不小心闖入。他們不知道這是不存在的橋,想要過橋。但最後不知道都去了哪裏。」


    據少年所言,這些旅人都往更遠的前方走去,沒再迴來過。


    「你知道這座橋會通往哪裏嗎?」


    「不知道耶。因為我總是中途折返,在山崖邊來來去去。不過,曾經有一次我走了很遠,想知道它到底通往哪裏。但後來我覺得害怕,又折返迴來。」


    「覺得害怕?」


    「嗯,總覺得前麵又暗又冷清。」


    我們與一開始交談的那名駝背男子擦身而過,來到橋邊。不久,耳邊傳來陣陣鳥囀,是鳥兒在森林裏鳴唱。風吹向我臂膀。我這才發現剛才在橋上完全無風。風中滿含清晨的氣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少年的話變少了。他默默摩擦著左臂。不久,山崖浮現在濃霧中。


    四


    老婦人坐在崖邊一株鬆樹下。閉著眼,像在默念南無阿彌陀佛。我向她喚了聲「喂」。她倒抽一口氣,轉頭望向我,顫顫巍巍地起身。一開始她看到我,先是露出畏怯之色。接著目光停在我身旁的少年身上。


    少年始終沒離開那座橋。就像腳不能踩向外頭的地麵般,來到橋與地麵的交界處後,他就此停步,望著自己的母親。少年臉上並未出現我所期待的表情。我原本還以為他會淚流滿麵,緊緊抱住他母親呢。但少年卻隻是側著頭,注視著老婦人。對了,少年喪命時,他母親應該選很年輕。


    「雖然和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樣,不過這個人……」


    他話說到一半,老婦人旋即從我身旁走過,跪向少年跟前。


    「噢,孩子啊……」


    老婦人發出啜泣的哭聲,執起少年的手,緊緊握住,淚眼漣漣。


    「你的手好冷啊。」


    「嗯,是很冷,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娘。」


    少年向老婦人頷首,接著望向我,再次點了點頭。


    「你是我娘對吧?雖然感覺和我印象中的樣子不大一樣,但我知道你就是我娘。」


    少年讓老婦人緊握他的手,如此說道。


    「你老好多哦。」


    他伸手放在母親的滿頭白發上。


    「我從沒忘記過你。沒想到還能再見娘一麵。」


    老婦人雙手合十,朝自己兒子膜拜。


    「你還是和那時候一樣沒變。」


    「嗯,沒錯。和死的時候一個樣。」


    「你全身都濕透了呢。」


    「因為我是掉進河裏而死。從那之後就一直濕淋淋的。」


    「你會寂寞嗎?」


    「會啊,不過已經沒關係了。」


    「你升天成佛去吧。」


    「成佛?雖然不太清楚是什麽意思,不過,如果你希望我這麽做,我就照你的話做吧。」


    老婦人惴惴不安地抱緊少年。


    「我老是叫你去跑腿。」


    「娘,你是不是一直認為我的死是你造成的?」


    「嗯,是啊。請你原諒我吧。」


    少年沒迴答,開始輕撫他母親的背。


    這時,少年後方連向濃霧深處,隻隱約看得出形體的橋身前方,突然感覺有人影走近。一個、兩個,人影愈來愈多,成群朝橋邊而來。第一個看到的人影,是剛才在橋上遇見的那名駝背男子。他身後是那名長發女子。此外還有各式各樣的人。他們全身都在滴水。


    「喂……」


    我朝站在刎橋與地麵交界處緊緊相擁的那對母子叫喚。但他們兩人對我的叫喚充耳未聞。少年剛才一直默默輕撫他母親的背,但奇怪的是,他臉上突然變得麵無表情。那張臉就像能劇麵具般,雙眼烏黑,沒有眼白。


    「請你原諒我。」


    老婦人如此懇求。但少年再也不像剛才那樣發出孩童般的聲音。一大群人從橋麵處朝少年身後聚集。


    「你原諒我吧。」


    老婦人想從少年身上離開。這時,少年輕撫老婦人背部的雙手,突然緊緊抱住她。情況不太對勁。我不解地走近那對母子。老婦人放聲叫喊。少年的臉不知何時已化為惡鬼的麵相。眼尾上挑,齜牙咧嘴。少年身後的那群人,個個也都是厲鬼的麵相。


    「放開我!放開我!」


    老婦人跪向地麵,少年和其他亡靈開始動手將她往刎橋內拉。老婦人不知哪來的精力,甩動雙臂,極力抵抗。我抓住她的手,想救她脫困,老婦人也緊抓著我的手。少年伸手環住老婦人的腰。那名駝背男子抓住老婦人的腳,長發女子則是拉住老婦人的脖子。


    「我不要。我不想去。我還不想去。」


    老婦人逐漸被拉走。我的手被她抓住,也一起被往裏拖。再這樣下去肯定完蛋。我把她的手甩開。但老婦人那滿是皺紋的臉為之扭曲,緊抓著我的衣服不放。


    「放開我!」我放聲大叫。老婦人令我感到光火。


    「放開我!臭老太婆!」


    被亡靈拖進橋內,實在太可怕了。我倒向橋邊,十指張開,抓向堅硬的木板。由於老婦人抓住我的衣服,我也逐漸被拖向橋內。


    「住手!不要連我也一起帶走!」


    我一麵抵抗,一麵爬行,指尖碰觸到山崖的地麵。


    頭頂傳來鳥鳴聲,陽光從山脊滿溢而出。不知不覺間已東方發白,迷霧由濃轉淡。看來,已經天亮了。從山的另一頭射來的陽光,一落向刎橋上,便傳來地鳴般的聲響。那是令人打從腹中為之震動的轟隆巨響。刎橋劇烈搖晃。插進山崖的刎木陸續斷裂。那般堅硬牢固的刎橋,如今就像因雨腐朽般彎折,往下傾斜。


    橋開始崩落。先是從橋的中央處崩塌。我們所在的橋邊一帶,因為有刎木的緣故,還勉強能保住,但一樣岌岌可危。我腹部底下又傳來幾根木柱斷折的震動。我手指緊緊勾住山崖外緣。如果隻是撐住我自己的身體,應該不成問題。但那個老婦人還緊抓著我的衣服。如果隻有那個老婦人,那一點也不重,但那些緊抓著她的人也都有重量。他們全都懸吊在後麵,我根本撐不住。


    終於連橋邊也開始傾斜了。


    「放開我!老太婆!」


    我踢了老婦人一腳。腳跟擊中老婦人下巴,有種軟綿綿的觸感。但老婦人還是死命抓著我的衣服。嵌合在一起的木頭開始分解脫落,發出撞擊崖壁的聲響,墜入萬丈深淵。


    最後那一刻突然到來。隻聽見一個震天巨響,發出木柱斷折的聲音,接著山崖的地麵與刎橋木板的交界處出現裂痕。我們的身體突然感覺浮向半空,從橋身一直到橋邊,都開始完全陷落。但這時候,我的衣服也開始破裂。昨晚被樹枝勾破的地方,因為和泉蠟庵沒縫好,再加上這些緊抓不放的人們累加的重量,最後裂成兩半,整個被撕破。老婦人慘叫一聲。緊抓著我衣服破裂的一角,連同無數的木塊和一大群亡靈一同落向深深的崖底。


    「耳彥!」


    我獨自懸吊在崖邊時,耳畔傳來一個聲音。抬頭一看,和泉蠟庵出現在我麵前。


    「手給我!」


    我朝他伸出手。


    和泉蠟庵半夜醒來,發現我不在床上,等了許久都不見我迴來,於是出門找我。因為我睡前一直很在意刎橋的事,所以他猜測我可能人在崖上,因而前來查看,正好遇見刎橋崩塌。


    他拉了我一把,我這才重迴平地,感受到地麵的觸感。我在地上躺了半晌,調勻唿吸。清晨明亮的天空在頭頂擴散開來。待橋身崩落的聲響結束後,我站起身,往崖下窺望。旭日愈升愈高,霧氣皆已散去。已能看見另一側的山崖,崖底的河流同樣一覽無遺。但根本看不到刎橋的殘骸。也不見掉落的木材堆積,堵塞水流。這裏離另一側的山崖並沒有多遠。山崖看上去是如此寧靜,仿佛原本就一直是這樣。


    我出聲叫喚老婦人,但沒有迴應。我定睛細看,崖下似乎沒有屍體。唯有岩石上有著一點一點像是昔日用來插刎木的坑洞。


    我向村長說明此事,村民們全都知道老婦人那件事,但他們沒人責怪我。我被當作那起離奇事件的不幸被害人之一。


    我們離開村莊,再度踏上旅程。


    少年的厲鬼麵容。那是對活人充滿憎恨的臉。連母子親情都能抹除的怒火。對活人又羨又妒的臉。自己一個人死去,既寂寞又害怕的臉。過去理應有的一切情感和愛,隨著死亡而全部消失。而那名老婦人也不想被帶進橋內,她緊抓著我,而我也以難聽的字眼痛罵她,想一腳把她踢落。這一切都如此駭人。我自己也是那駭人故事的一環。


    「勸你最好忘了這件事。」


    和泉蠟庵一麵走,一麵向我說道。


    「這世上有些事,與其記得,還不如忘了的好。」


    我的腳跟還留有那軟綿綿的肉體觸感。


    那是我踢向老婦人時的觸感。


    我隻想自己活命。


    就算得踢落別人也在所不惜。


    「我原本隻是想見那對母子重逢相擁的畫麵。」


    「嗯,我明白。」


    「我就隻是想……」


    我一麵走,一麵不斷喃喃自語,重複同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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