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黎明時,我們自宿場町啟程,翻越山嶺。四周已逐漸由暗轉明,所以我們熄去燈籠的燭火,節省蠟燭的消耗。幹道沿途旅人眾多,所以不覺得冷清。我背的皮袋裏裝有旅行的行囊。有針、發梳、打火道具、麻繩、印版。每走一步,這些東西便會在袋子裏發出聲響。我擔任和泉蠟庵的隨從,替他扛行李,與他一同旅行。之前曾多次和他一起造訪各地的溫泉。


    和泉蠟庵撰寫旅遊書,出版成冊,以此維生。雖說現今幹道建設完善,旅行起來方便不少,但大部分人還是從未離開過自己住慣的地方。他們不懂在旅途中該如何應對,也不懂如何泡溫泉。對這些人來說,旅遊書是不可或缺的工具。尤其是寫有溫泉相關文章的書籍,人氣向來居高不下。好的溫泉能治病,消除疼痛。為了療養而長期旅居溫泉地的人也所在多有。


    製書的出版商隻要一聽說有哪座溫泉是其他旅遊書沒提過的,便會出錢請和泉蠟庵到那處溫泉一探究竟。等他迴來後,便請他寫書出版。我則是當和泉蠟庵的旅途助手,跟著沾光。


    和泉蠟庵和女人一樣留著一頭烏黑長發。在腦後綁成一束,活像馬尾巴。他是個嚴重路癡。明明是一位旅遊書作家,旅行經驗豐富,但每次一定迷路。有時從都城的這一側出發,旅行了數天,但不知為何,最後竟抵達都城的另一側,白忙一場。我雖然覺得這樣很沒意義,想辭去隨從的工作,但始終就是辭不掉,其實我有我的苦衷。


    為什麽我會欠債呢?


    當中原因連我自己也不明白。也許是之前我沾賭惹的禍,但真是這樣嗎?不過是玩骰子小賭一把罷了,會欠下那麽龐大的賭債嗎?當時我心想,自己發了筆小財,可以有好一陣子不用工作,但不知為何,最後錢卻不翼而飛。就像在作夢似的。


    「世人都當我是個沒用的雜碎。」


    在過河的渡船上,我對和泉蠟庵如此說道。


    「就算是沒用的雜碎,也很好啊。」


    和泉蠟庵望著逐漸靠近的對岸,如此應道。渡船的船老大向一旁經過的船隻吆喝。剛勁有力的聲音響徹晴空。


    「一點都不好。我向女人搭訕,她們都會認為我是在開玩笑。有些店家還不讓我進去。像我這種人,繼續活在世上,也許隻是在浪費時間罷了。」


    「像這種時候,隻要迴想你小時候覺得快樂的事就行了。就算是你,也總會有一兩樣愉快的迴憶吧?」


    我思索片刻,什麽也想不到。


    我已故的雙親,對我也稱不上疼愛。


    我努力迴想小時候和我一起玩的女孩,但我忘了對方的長相。不久,一個令我胸口隱隱作疼的東西浮現腦海。


    「完全沒有。想不出半點東西耶,蠟庵老師。」


    那名少女是什麽長相?


    是叫柚香嗎?好像是這個名字。


    我與和泉蠟庵會抵達那座村莊,純屬偶然。原本我們預定要抵達的投宿地點,位於另一個市町。之所以會在意想不到的村莊投宿,一樣是老原因。之前我們渡完河後,馬上便迷了路。不知不覺間偏離了幹道,一路上沒遇見半個人影。原本理應就快抵達宿場町了,但沿途卻連一間房子也沒瞧見,四周淨是荒山野嶺。「看吧,徒勞無功的情況又開始了。」我在心裏嘀咕著。我們馬上原路折返,但始終沒遇見先前熟悉的景致。眼看紅輪西墜,我點亮燈籠,但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才好。正當我作好心理準備,打算要露宿野外時,前方出現一座旱田。這表示附近有村落。就這樣,我們抵達一座位於山腳下的村莊。


    「也許會轉禍為福哦。」


    和泉蠟庵如此說道,凝望在月光下浮現出輪廓的山影。


    「我聞這個氣味,溫泉應該就在不遠處。」


    經他這麽一提我才發現。走進村莊後,裏頭彌漫著一股撲鼻的溫泉氣味。沒聽說過這附近有溫泉。從沒有哪一本旅遊書介紹過這裏。如果這個村莊真有溫泉的話,出版商也許會多給一些報酬。看來,和泉蠟庵愛迷路的老毛病,有時也能派上用場。


    我們詢問了幾家民宅,向肯露臉的村民確認村裏有無溫泉和旅店。村民們個個死氣沉沉。他們對旅人似乎早已見怪不怪,以渾濁的雙眼注視著我們,一說完話,馬上用力把門關上。不過我們打聽到山腳處有一間供旅人住宿的旅店,於是我們即刻趕往該處。


    行經被竹林包夾的小路後,抵達了那處旅店。那裏冷冷清清,提起燈籠一看,屋頂雜草叢生。旅店的老板和村民一樣陰沉,是名年近半百的男子。他總是低著頭,在暗影下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我與和泉蠟庵就隻能望著他滿是頭皮屑的頭頂,同他說話。他聲細若蚊,有時聽不懂在說些什麽。店老板還說著當地獨特的方言,所以我們問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但他完全不理會。我們被帶往住宿的房間,腐朽的榻榻米摸起來軟得嚇人,這時,和泉蠟庵向旅店老板問道:


    「對了,這座村莊有溫泉嗎?」


    「順著後麵的小路往上走,有一座溫泉。不過,勸你們晚上最好別去。」


    「為什麽?」


    「因為很多人一去不迴。」


    「意思是會迷路嗎?」


    「不,因為沒看到他們走出溫泉。隔天在溫泉旁隻看到脫下的衣服。人卻不知跑哪兒去了……」


    旅店老板說完後,便留我們在屋內,準備就此離去。我們想喚住他,但他可能是裝沒聽見,徑自快步離去。盡管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但他走路時地板發出的嘎吱聲,卻仍迴蕩良久。


    我與和泉蠟庵將行李擺在潮濕鬆垮的榻榻米上。屋間的紙門破損嚴重,可以直接看到房外。


    月光讓青翠的竹林浮現幽暗中。一條像是通往溫泉的小徑,一路通往竹林。傳來一陣像是有東西腐爛的溫泉氣味。


    「既然老板都那麽說了……」


    和泉蠟庵坐在我身旁,同樣也透過紙門的破洞往外望。


    「是啊,今天暫且就……」


    睡覺吧。我本想如此接話,但和泉蠟庵卻道出完全不同的另一番話來。


    「你趕快去溫泉地一探究竟吧。」


    二


    和泉蠟庵說,溫泉地要是有什麽危險的話,就不能寫進旅遊書中,所以他希望我前往調查。旅店老板那番話確實教人在意。不過,聽老板那樣說,我實在很不想現在就去那座溫泉地查看。我決定對和泉蠟庵的提議置若罔聞,拿起折在角落的棉被往身上一蓋,就此唿唿大睡。


    隔天早上,我因小腿奇癢難耐而醒來。那股癢意並未因此停止,反而一路擴散至手臂、脖子、腳背、手指。清晨的微光射進屋內,我在陽光下定睛細看,發現全身滿是紅疹。看來我蓋的棉被爬滿了跳蚤。我往那條潮濕的破棉被使勁一拍,馬上便有許多跳蚤散向榻榻米上,四處逃竄。這段時間裏,我一樣奇癢難當。不住往身上搔抓。


    不可思議的是,和泉蠟庵完全沒被跳蚤侵擾。被我的慘叫聲吵醒的他,身上沒半顆紅疹。我問他為什麽,他從棉被裏取出一把草來。那是山路上常看到的野草。


    「這叫作苦參。為了謹慎起見,我昨天特別采來備用。它驅除跳蚤的效果顯著。我之所以沒被跳蚤咬,就是因為在棉被裏塞了這種草。」


    「既然你有這種東西,幹嘛不早點拿出來!拜你所賜,你看我!」


    我讓他看我手臂和小腿的慘狀。但和泉蠟庵卻仍是一派輕鬆的神情。


    「我本來要提醒你小心跳蚤,但你卻老早就睡著了。」


    他肯定是故意不告訴我。我就算想抗議,也全身癢得難受,根本無法思考。


    「對了,我們在這座村莊多住幾晚吧。因為我很在意溫泉


    的事。」


    和泉蠟庵說。


    「這麽說來,今晚還是住這個房間嗎?那種驅除跳蚤的草,請分一點給我吧。」


    我雙手分別搔抓不同的部位,向他請求道。


    「要分你當然可以。不過……」


    他開出的條件,是今晚我得前往那處溫泉查看有無危險。


    待天明後,我重新環視四周,發現這房間真是慘不忍睹。天花板上結滿了蜘蛛網,上頭掛著小飛蛾。擺在房間角落的座燈,上頭蒙上一層灰,燈盤裏的燈油汙濁黏稠。


    我與和泉蠟庵離開房間,與旅店老板寒喧。這座四周為竹林環繞的旅店,似乎是昨晚接待我們的那名中年男子與他的妻子在經營。老板的妻子也和其他村民一樣陰沉,就像頭痛似的,臉部表情扭曲。我們以老板娘煮的白飯配味噌湯當早餐。飯裏有小石頭以及女人的白發,味噌湯則帶有一股泥水的氣味。附帶一提,旅店裏就隻有我們兩位房客。


    我們試著和老板聊溫泉的事。詢問他晚上前往泡溫泉便會一去不迴這件事是否屬實,是不是自古便有的事。但旅店老板始終不肯正麵迴應。


    「白天去泡的話,不會有事。」


    他就隻迴答這麽一句。


    由於無事可做,我與和泉蠟庵決定去泡溫泉。店主說的話姑且不討論,我們現在很想好好泡個澡,消除一路上的疲勞。明明一旁傳來溫泉水的氣味,豈有過門而不入,就此離開的道理?


    我們帶著手巾,走在旅店後麵的小徑上。兩側竹林茂密。這條小徑是正麵朝山上斜坡而去的坡道。走了一會兒,後方的旅店已隱沒於竹林的另一頭,但可以望見前方靄氣冉冉而升的山崖。竹林來到山崖的岩地處便不再延續,四周彌漫著白茫霧氣。


    順著岩地而上,發現在山崖半途有一處像棚架般挺出之處,那裏正是湧泉處。那並非人工鑿岩所造成,而是泉水在岩石凹陷處匯聚而成的天然溫泉。寬度大約隻能容納五名成人。水質白濁,上頭浮泛著溫泉的精華。我們試著把腳伸進溫泉裏,那微燙的溫度,熱度適中。


    和泉蠟庵對於溫泉的泡法,似乎有他個人獨特的美學,他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徑自褪去衣衫,噗通一聲浸入溫泉中。眼前遼闊的竹林堪稱絕景。背後山崖高聳,岩石嶙峋,風格獨具。


    平安順利地享受完溫泉後,我們返迴旅店。我全身的紅癢已經治愈。一走進房內,和泉蠟庵馬上翻開日記本,記錄溫泉的內容。他振筆疾書,寫下關於溫泉的顏色和氣味、深度及寬度、從旅店到溫泉的距離、自行推測的溫泉功效等等。因為這是日後寫旅遊書所需的資料。但寫到半途,他突然擱筆,轉頭望向我,似乎有話想說。


    「知道了啦,我晚上去就是了……」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說道。剮才實際體驗過之後,那溫泉看起來再平常不過了,所以我覺得不會有什麽怪事發生。


    「不過,你得分我一些苦參哦。我可不想再發癢了。」


    晚飯是白飯、味噌湯,外加鹵竹筍。這是老板娘準備的晚膳。我與和泉蠟庵吃了一口後,互望一眼,就沒再吃第二口。


    夜幕低垂,玉兔東升。竹林在黑暗中一路綿延。我手提燈籠照著腳下,一路前行,走在白天時走過的小徑。但太陽下山後,氣氛隨之迴異。通往溫泉地的路程有那麽遠嗎?感覺不管怎麽走,竹林始終無窮無盡。不久,前方一片白茫霧氣,竹林來到終點。


    山崖聳立眼前,山腹向外挺出處應該就是溫泉的所在地。不過此時彌漫的水氣比白天還要濃重,幾乎看不清楚腳下。我小心防範失足.在岩地問一路往上走,好不容易抵達那處溫泉。


    四周一片死寂,沒半點蟲鳴。我脫去衣衫,腳伸進溫泉裏,清楚傳來水波聲。連夜空也盡被水氣遮掩。溫泉對岸融入眼前的白茫中,也看不到理應出現前方的竹林和背後的山崖。也許是月光照耀的緣故,盡管離燈籠的放置處有段距離,但四周的水氣看起來朦朧白亮。


    起初我還有點在意旅店老板說的話,但人一泡進溫泉裏,頓時一切都已不再重要。溫泉水讓肌膚變得滑膩,通體舒暢。從腳尖一路到後頸,由內而外暖和起來。不好好享受一番實屬可惜。我泡了半晌,什麽事也沒發生。我坐向岩地,待身體稍微冷卻後,再次入浴。


    正當我在迴想旅店那難以下咽的飯菜時,突然感覺有人。我一直以為隻有我一個人在泡湯,但我豎耳細聽後,傳來一陣嘩啦水聲,像是有人在溫泉中行走。


    我細看後,從白茫的霧氣前方看出蒙朧的人影。莫非是在我不注意的時候,有人穿過竹林的小徑來到這裏?


    「這水溫真舒服呢。」


    我試著向對方搭話,但沒有迴應。人影靜止不動。也許是位耳背的老者。我幹脆靠向對方,打聲招唿吧。在靄氣彌漫下,隻看得到朦朧的臉孔和身影,感覺很不舒服。我站起身,嘩啦嘩啦地激起水波,準備朝那人影走近。腳底無比濕滑,很容易滑倒。


    人影愈來愈多。來泡溫泉的並非隻有我和另外一人。我定睛細看,發現有三、四個人在泡湯。有人靜靜泡在水中,有人起身行走。每個人影都靜默無語。偶爾會傳來低聲細語,但聲細若蚊,聽不清楚。


    我發現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離我最遠的人影,確實是泡在溫泉裏,但離我相當遙遠。迴想白天時溫泉的寬度,此刻那道人影的所在處,應該是在山崖對麵。可是我激起的溫泉水波卻不斷向遠處擴散。在彌漫的水氣中,看不見溫泉的外圍。我轉頭看,也看不到自己脫下的衣物放置的岩地。看不見燈籠的亮光。前後左右盡彌漫著濃密的白茫水氣,腳下則是熱度適中的溫泉。


    好可怕。但還是覺得很舒服。雖然想逃離這裏,但我此刻所做的事,卻是將肩膀泡進溫泉中,長長籲了口氣。


    有一道人影發出一聲清咳。嘔——嘔——對方發出兩聲像要嘔吐般的咳嗽聲後,歇了一會兒,接著又咳了一聲。我記得這個咳嗽聲。和我父親生前一模一樣。


    「難道是……」我心中如此暗忖,試著觀察其他人影。旋即認出其中一人,此人少了一隻手臂。盡管在水氣中隻有迷蒙的輪廓,但還是看得出他少了一臂。他肯定是我那去年冬天被武士試刀所斬殺的朋友。他的屍體被人發現時,左臂已被斬斷。我仔細注視著他,這時,人影站起身,開始在水氣中移動。隔著水氣看得出來,他另一隻完好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著那隻被砍斷的手。


    傳來哼歌的聲音。似乎有某個人影在唱歌。那微弱的聲音,若不專注細聽,便聽不出來。啊,我母親也在。我泡在溫泉裏,心中如此暗忖。是我那過世多年的母親在哼歌。


    這時候,我心中的恐懼和不安消失。


    我內心湧現一股欲望,想和這當中的每一道人影問候。


    「各位,好久不見了。」


    我放聲叫喚,朝他們走近。這時傳來一個令我意外的聲音。


    「不可以,耳彥。」


    是一個少女的聲音。有一道人影發出嘩啦水聲,朝我走近。對方身高不及我胸口。體型還是孩童大小。


    「你是誰?」


    「你忘了嗎?」


    我想看清楚她的長相,但是被水氣阻擋,隻看得到模糊身影。


    「我是柚香。」


    那道人影如此應道,在自茫的水氣對麵蹲下,泡進溫泉中。


    「柚香?你是那個……」


    我想憶起她的長相,但始終想不起來。


    「可是你的個頭好小……」


    她應該大我一歲才對。


    「這是當然的啊。因為我死的時候,還隻是個小孩。」


    「你死了?」


    「是啊。」


    我逐一望向其他人影。經這麽一提才想到,死者也會泡湯,著實詭異。由於泡湯太過舒服,我完全沒想到這個層麵。聽柚香這麽說,我才突然害怕起來。


    「這裏是什麽地方?」


    我朝眼前那嬌小的人影走近。水氣微微由濃轉淡。已快要可以看出柚香濡濕的長發、耳朵的形狀,以及五官。但她卻往後退卻,與我保持距離。


    「你不能到這裏來。快迴去吧。」


    這時我背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有人在叫喚我的名字,是和泉蠟庵。


    我被恐懼所攫獲,急忙往聲音的方向奔去,激起陣陣水花。不久,我抵達了岸邊。脫下的衣衫和燈籠就擺在一旁。燈籠的蠟燭已完全耗盡。和泉蠟庵一看到我,馬上靠近過來。說他因為遲遲不見我迴去,特別跑來找我。


    當時已是黎明時分。一陣風吹來,水氣就此散去,可以望見溫泉的全貌。又恢複成僅能容納五人入浴的大小。除了和泉蠟庵外,再無他人。那些泡湯的人影、與我搭話的少女,隨著水氣一同消逝。


    三


    「對了,你說的柚香,到底是誰?」


    和泉蠟庵漫步於竹林中,如此問道。


    「是小時候和我一起玩的女孩。」


    竹子因風搖曳,發出悅耳的聲響。


    「這名字真不錯。還可以寫成『湯香』1呢。」


    「請不要凡事都和溫泉扯在一起。」


    昨晚我在溫泉裏看到的人影,全是我過世的親友。不論是我父母,還是那名斷臂的朋友,全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如果當時我為了看清楚他們的臉,而走向他們的話,會有什麽後果呢?要是柚香沒喚住我,我會為了看清楚親友們的臉,而走向水氣的另一方。也許就會像旅店老板說的那樣,就此一去不返。此刻迴想,不禁全身發毛。


    「你那位叫柚香的朋友是怎麽死的?」


    和泉蠟庵仰望筆直的竹子,如此問道。


    「這我不清楚。」


    「但她不是說了嗎,她小時候就死了。」


    柚香死了。


    她果然死了。


    「當時聽說她莫名其妙失蹤。」


    某天突然失去下落。


    在我七歲那年。


    有人說是被天狗抓走了,也有人說是失足跌落河裏,被水衝走。等了好幾天,都不見她歸來。村裏的大人們在山中四處搜尋她的下落,但始終遍尋不著。這麽多年過去,沒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裏。


    現在偶爾還是會想起她。我早已忘了柚香的長相。那名少女眼睛長什麽樣?鼻子長怎樣?唇色為何?感覺差一點就要想起來了,但偏偏差那麽臨門一腳。


    已不在人世的人,長相可能被永遠記得嗎?每天都在體驗新的事物,過去的一切失去原有的輪廓,變得模糊。腦中仿佛彌漫著霧氣,離開陽間的人,五官將不再鮮明。


    柚香很久以前就過世了.我隻知道過去那段悲傷的迴憶。說起來實在沒道理。她的長相,以及我們倆是如何在水田的田埂上奔跑嬉戲,我已完全不記得,卻唯獨記得我曾為她哭過。


    「水氣要是再變淡一些,應該就能看到我父母、朋友,以及柚香的臉了。」


    我好想再見那些親友一麵。


    「國外好像發明了一種技術,能活生生地將看到的東西複製在紙張上。如果操作起來可以更簡便的話,我們的身影就能流傳後世了。」


    「和圖畫不一樣嗎?」


    「好像是『卡麥古拉』2與化學處理結合而成。」


    「卡麥古拉……?」


    「是外語『暗箱』的意思。」


    我想像不出來。和泉蠟庵也還沒親眼見過這項發明,就隻是從書本上得知這項傳聞。


    「看來,那座溫泉沒辦法寫進旅遊書中了。」


    和泉蠟庵頗感遺憾。


    「那座溫泉的品質好,視野也不錯。但死者會泡湯這種事,根本就沒辦法寫。雖然你平安歸來,但這可不能保證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不過,如果要寫怪談的話,倒是可以供作參考。」


    他決定再住一宿,明天一早離開。旅行的天數增加,花費自然也跟著提高。出資的出版商當然不會有好臉色。既然這村莊派不上用場,自然沒理由久待。


    為了準備明天上路,和泉蠟庵趁白天時又去泡了一次溫泉。我不想和他同行。雖說白天很安全,但昨晚的恐懼仍揮之不去。


    我決定獨自在村裏散步。位於山邊的這座村莊,讓我想起故鄉。斜坡處辟有梯田,有人在耕種。我避開竹林,走在蜿蜒的小路上。天空灰蒙蒙一片,烏雲蔽日。


    我邊走邊思索自己結束這趟旅行後該如何自處。總覺得自己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我握緊拳頭,告訴自己不能再賭了。然而,上次旅行結束時,我應該也下過同樣的決心。但最後還是禁不起骰子的誘惑。每次聽到甩動骰子的「哢啦、哢啦」聲,我就變得自信滿滿,覺得自己變成一個厲害的人。但每次到了最後,總是花花自己辛苦掙來的錢。


    我走累了,坐在岩石上歇口氣,這時,一名老翁拉著馬迎麵走來。這村莊的人也許不喜歡外地來的旅客。老翁從我麵前通過時,一臉嫌棄地朝我瞄了一眼,嘴裏不知在咕噥些什麽。從他的嘴型看來,覺得像是說著不堪入耳的髒話。


    頭好痛。對了,昨晚我不是睡在被窩裏,而是在溫泉裏待了一整晚。腦袋昏昏沉沉。


    迴到旅店的途中,我遇見一群孩子。孩子們一看到我,馬上躲進草叢中,竊竊私語。好像從草叢問頻頻打量我。我豎耳細聽,仿佛聽到他們在說「要是變成那樣的大人……」、「為什麽會這樣……」言談之間帶有一絲同情。我覺得很不甘心,撥開草叢,想狠狠罵一頓那群孩子。原本期待他們會嚇得落荒而逃。但他們卻昂然而立,像石頭般麵無表情,目不稍瞬地凝睇著我。


    在旅店前,我遇到一名抱著嬰兒的女子。我不想再和這村莊的人有所瓜葛,就此低著頭,不發一語,想從她身旁走過,結果那名女子卻故意來到我麵前。她一臉擔憂地望著我,對我說「你父母一定覺得很遺憾吧」。我迴了她一句「你別管我」,女子突然露出兇惡的麵容,瞪視著我。仔細一看,連她懷裏的嬰兒也因憤怒而表情扭曲,臉色脹紅。那鮮紅的顏色,不像人類的小孩,反倒像某種內髒。嬰兒開始發出「哇——哇——」的怪叫聲。


    迴到旅店後,我的災難仍未結束。一隻野狗走進我的房間。我打開紙門一看,榻榻米上竟然站著一隻滿身汙泥的髒狗。那隻餓得皮包骨的野狗,散發出熏人的腐臭,讓我很後悔自己長了鼻子。野狗咬亂我的行李,在棉被上留下無數腳印。我大叫著趕它出去,那隻狗看到我,流下一滴眼淚後,就此往竹林衝去。


    多惹人厭的村莊啊。死氣沉沉。泡完溫泉返迴的和泉蠟庵一見到房內的慘狀,也大吃一驚。野狗的腳印散發出陣陣惡臭,即便清理之後,臭味還是揮之不去。


    旅店老板娘煮的晚餐,飯裏一樣摻有小石頭,臼齒有種不舒服的感覺。我與和泉蠟庵吐出石頭,擺在桌上,合計共有四十多顆。鹵竹筍裏加了莫名其妙的東西,以筷子戳幾下,那東西還會動。看了教人發毛,所以今天我們同樣一口也沒吃。


    紅輪西墜後,和泉蠟庵借著座燈的燈光,寫起了日記。隻要打開座燈外的燈罩,室內的亮度便足以供人閱讀。雖然點蠟燭比座燈還亮,但因為價格不菲,所以我們決定省著點用。


    在入睡前,和泉蠟庵分了我一些苦參。


    「你今天吃足了苦頭。就用它好好睡一覺吧。」


    這麽一來,就不怕跳蚤來襲了。和泉蠟庵連同苦參一起鑽進被窩,開始唿唿大睡。我在


    被窩裏闔眼,但遲遲無法入睡。


    不久,我睜開眼,注視著房內的天花板。


    天花板的蜘蛛絲因吹進房內的風而微微搖曳。


    卡麥古拉。


    外國話是「暗箱」的意思。


    到頭來,我仍舊不懂那是什麽玩意兒,不過此時房內同樣一片昏暗。


    我突然想起和泉蠟庵在渡船上說過的話。


    像這種時候,隻要迴想你小時候覺得快樂的事就行了。就算是你,也總會有一、兩樣愉快的迴憶吧?


    我努力想憶起柚香的臉,但還是一片模糊。


    我幹脆到那團水氣的彼端去算了。這麽一來,就能跟這個討厭的鬼地方說再見。隻要到那邊去,以前熟識的朋友、父母,還有柚香,應該會接納我吧。我悄悄離開被窩,小心不吵醒和泉蠟庵,也沒帶燈籠,就此前往那座溫泉。


    四


    我小心翼翼地走在竹林裏的小徑上。一整排的竹子猶如牢房的柵欄。打算將我囚禁在這裏嗎?溫泉的氣味愈來愈濃,不久,周遭在水氣下化為一片白茫。我翻越岩地,來到那處溫泉地。


    我脫下衣服,走進溫泉中。濕滑的感覺說不出的舒服。四周和昨晚一樣,在濃濃水氣下什麽也看不見。理應在前方的竹林,以及背後的山崖,都消失在白茫水氣中。整個人泡進溫泉中,隻能看見自己的身體和水麵。


    不知不覺間,我已感覺不到黑暗。與其說是月光照亮水氣,不如說是水氣本身散發出白光。我全身暖意湧現,被一股連腦袋都為之酥麻的幸福感包覆。


    我聽到一陣咳嗽聲,轉身而望,發現遠處有一道人影。那咳嗽聲肯定是我父親。此外還有隱約可見的人影。每個人都不發一語地泡著溫泉。我已不再感到害怕。他們全是我認識的人。全是我懷念的人。我想接近他們。


    「你為什麽又迴來?」


    傳來少女的聲音。不知她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在離我不遠處,有個孩童大小的人影。在水氣的阻礙下,看不清楚其麵容,但她確實就在前方。每當那孩子的人影晃動,緩緩搖晃的水波便會從水氣對麵擴散開來,傳向我身邊。


    「我也想去你們那邊。」


    每當我朝少女的人影走近一步,她便跟著後退一步。我與少女之間的水氣濃度始終維持不變。


    「不行,耳彥,你還不能到這裏來。」


    「可是,我想見大家一麵。想看看那些熟悉的臉孔。」


    「你要是到這裏來,就再也迴不去了。」


    「我才不在乎呢。」


    其他人影可能聽不到我們的對話,一直靜止不動。我發現有個佝僂的身影。那緩慢的動作,是我老早以前就過世的祖母。遠處傳來一陣像是女人啜泣的聲音。我有個已故的女性友人,就是這種哭聲。


    我從影子的輪廓加以想像時,柚香泡進溫泉裏,直沒至雙肩。我也在溫泉中伸長雙腿。真是宛如置身天堂啊。


    「柚香,你是怎麽死的?」


    「我是采山菜時,失足跌落而死。山上不是有一棵杉樹嗎?我就是從那座山崖跌落。撞向山崖下的岩石,扭斷了脖子。」


    「村裏的大人們上山搜尋,但沒找到你。」


    「一定是他們沒到山崖下搜尋。我的身體被草叢遮蔽,從上方應該是看不到。」


    柚香的影子晃動,發出一陣嘩啦聲。她似乎正伸手摸著自己的脖子。


    「還會痛嗎?」


    「已經沒事了。」


    「那就好。」


    柚香嗬嗬輕笑。隔了一會兒,她語氣平靜地問道:


    「你為什麽會想來這裏?」


    「因為我的生活乏善可陳。」


    「也許以後會有好事發生啊。」


    「天知道。除外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什麽原因?」


    「我快要忘記大家的長相了。」


    「原來是這麽迴事啊。」


    「大家死後,不是都再也看不到他們的臉嗎?過了幾年歲月,就再也想不起大家的長相。像你是什麽長相,我現在已經記不得了。全新的迴憶一再累積,將你逐出我的記憶。」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你還活著,每天都會產生許多新的迴憶。今後你一定還會見識更多的事,邂逅更多的人。已經死去的人,大可就這麽忘了。」


    「才不要呢。我就是受不了這點。我對你覺得很抱歉。」


    「耳彥,你還是老樣子。」


    「小時候我可能是喜歡你吧。所以才會老跟在你屁股後麵。」


    「是啊。我們天天膩在一塊兒。」


    「但我卻把你忘了。世上哪有這種事!」


    我雙手掩麵。連腦中部冒起了白茫水氣。我和柚香的關係,究竟是像姐弟,還是像兄妹?是誰都走在前頭,拉著另一人的手呢?


    「謝謝你,我並不覺得寂寞。」


    「真的嗎?」


    「嗯,我一點都不寂寞。所以就算你忘了我,我也沒關係。你快迴去吧,天快亮了。」


    少女道。周遭的人影站起身,水麵為之起伏。那些像我父母、朋友的人影,全都在溫泉中走遠。


    「我也要去你們那邊……」


    「不行。」


    柚香的人影撥起溫泉水。溫泉的飛沫穿過水氣,潑灑在我臉上。


    「有人在等著你。所以你不能過來。」


    「有人在等我?」


    「那個人從剛才就一直在期盼你迴去。」


    柚香也開始背對我遠去。水氣對麵的人影愈來愈淡。我可以追向前去,但我雙腳無法動彈。我心中開始猶豫。


    「柚香,你那邊有賭博嗎?」


    少女的人影詫異地應道:


    「才沒那種東西呢。」


    「那我暫時還不能去你那邊。等我在這裏玩夠了,再去那邊找你吧。」


    感覺人在水氣對麵的柚香,似乎迴以一笑。


    「你也要懂得適可而止哦。」


    柚香說完這最後一句話後,完全消失在水氣的另一頭。


    我朝她的反方向走。當我看到溫泉的外緣時,一陣風伴隨朝陽吹來,驅散了水氣。溫泉恢複成原本的普通大小,不見任何人影。眼前是遼闊的竹林,背後是那座山崖。和泉蠟庵就坐在我脫下的衣服旁。他一看到我,邊打哈欠邊說道:


    「你終於迴來啦。」


    「因為聽說那邊沒得賭博。」


    「這樣啊。那她應該強行把你帶走才對。」


    我決定穿上衣服返迴旅店。和泉蠟庵說他要泡個澡,就此留在那處溫泉地。我們向老板借爐灶一用,自己張羅早飯。


    離開那座村莊後,我們接著旅行了十天,終於抵達原本要去的目的地。果然如同傳聞所書,溫泉品質絕佳,且風景宜人。附近幾家旅店,個個待客親切,菜肴可口。在那裏沒過上任何怪事,身心皆得到徹底的放鬆。和泉蠟庵時而調查溫泉的功效,時而四處走訪,看附近有無名勝古跡。


    迴途我們本想順路到先前誤闖的那處神秘溫泉村看看。人就是無法記取教訓,明明遭受過村民的冷言對待,被迫吃那種難以下咽的飯菜,但我還是很懷念那片竹林。不過,這次我們隻決定路過看看就好,不打算投宿。


    但始終找不到那座村莊。我們走的確實是那條路沒錯。有山也有竹林,但沒有屋舍,也沒有孺漫全村的溫泉氣味。正當我納悶不解時,和泉蠟庵見旱田有翻土的痕跡。


    雖已荒廢許久,但田埂上堆著黃土。


    我們向一名路上過見的商販詢問這一帶是否有村莊。


    「很久以前好像有。我祖母曾經告訴我這件


    事。後來好像是山崖崩塌,屋舍全部都被壓垮了。」


    經他這麽一提,我望向那座山,發現它與我印象中的輪廓有所不同。似乎是山崖崩塌,溫泉也就此全毀,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們明明幾天前才在那座村莊投宿過,這樣根本就兜不攏。難道我們是在作夢?不過,這種怪事早已司空見慣,所以我也沒太在意。


    平安抵達都城後,我們前去向旅遊書的出版商打聲招唿,一起喝茶聊天,領取傭金。現在我荷包滿滿,滿心雀躍,打算賭一把翻本。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先做一件事,於是我休息一晚後,啟程前往我的故鄉。


    我在那處溫泉地的遭遇是否真有其事,連我自己都不太有把握。不過,如果那不是夢,那名少女現在應該還待在同一處地點。


    我兒時居住的村落位於山腳。有一大片梯田,蓄滿田水的水麵上映照著天空的浮雲。孩子們在小河裏抓魚玩樂,歡笑聲遠遠地傳來。自從父母死後,我已許久不曾返鄉。這條路有這麽小嗎?老舊的鳥居、布滿青苔的岩石,仍是我熟悉的模樣,我應該曾經和柚香一起在這附近奔跑。


    我往山上走去。道路變得愈來愈險峻。不久,我看到山上那孤影挺立的杉樹。所幸它沒遭人砍伐,也沒枯死,還是一如往昔。我往崖下窺望。要是失足跌落,肯定小命不保。也許頸骨會應聲斷折。我找路爬下山崖,撥開草叢,來到那棵杉樹底下。我忍受著野草的濃重氣味,在地麵尋找。雙手握住野草,用力拉扯,翻起地上的泥土。


    距離當時已經有好長一段歲月。我也不確定現在是否找得到。轉眼天空已蒙上一抹紅霞,暮色輕掩。我全身滿是汗水、泥濘、草漿,狼狽不堪。連指甲縫裏也滿是泥土。正當我準備放棄時,我從泥巴中發現一個白色碎片。像是人骨的東西逐漸浮現,最後終於露出整個頭蓋骨。這裏就是柚香的喪命處。我發現她的遺骨,想帶迴去歸還她母親。因為柚香的母親依然健在,目前應該獨自住在村裏。


    她的頭蓋骨完好無缺,仍保有原貌。我清除淤積在眼窩裏的泥巴,以自己的衣服替她把表麵擦除幹淨。


    我以手掌包覆那顆頭顱,從正麵仔細端詳。在夜空的明月照射下,頭骨散發白光。那是我雙手手掌剛好可以整個包覆的大小。確實是小孩的頭顱沒錯。


    當我以手掌感受其形狀時,突然想起柚香的臉。


    水亮的大眼。


    好勝的雙唇。


    烏黑亮麗的頭發。


    給人好感的臉型。


    身上舊衣的圖案。


    我們在柚香家後院吵架。她拉著哭哭啼啼的我,一起走在滿是蜻蜒飛舞的路上。就連過去那些忘了也是理所當然的記憶碎片,此刻也全都一一浮現腦海。


    我和柚香在那裏駐足良久。


    我們一起坐在草地上,聆聽蟲鳴和樹葉在風中的窸窣聲。


    稍頃過後,我站起身,以衣服裹好少女,邁步離開。


    1譯注:「柚香」日文為ゆのか,漢字同「湯之香」,亦即溫泉的香氣。


    2編注:原文寫作「カメラ·オブスクラ」,也就是英文中的「camera obscura」,即為「暗箱」,是一種能將影像投影於熒幕的光學儀器。被視為照相機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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