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藏時隔幾日之後再次入城。


    如今他已是筆頭國家老,入城時身後跟著持槍家士、持箱家士、帶草鞋的家士以及隨從共七人,浩浩蕩蕩進入城內。


    這一天是每月兩次的大臣會議,包含彰藏在內的四位家老或若年寄聚集到一起,決定藩國總政。按照茅島藩傳統,小事可以不經過藩主,由大臣會議直接決定。不過說到底,如果沒有什麽重大未決事項,會議也隻是聽若年寄讀各個役所報告書的總結。


    當日也沒重要議題。聽完報告後,大臣們屏退文書,開始了閑談。


    “今年也豐收在望呀。”


    家老望月清左衛門道。


    “剩餘的米賣到大阪,用來償還借款。”


    彰藏點點頭。藩國的借款在這十年間還了許多,自五年前開始,藩國也不再扣藩士的米了。


    “說到底,還是大坊灘新田的功勞啊。”


    大坊灘現在十分之一的開拓已經成功,新田每年能貢獻許多米。


    “明年的開拓計劃如何?”


    麵對彰藏提問,家老椙田祥山道:“明年不添新田,不過開始著手開拓西側那一塊。”


    “遷居大坊灘的百姓中,也有人稱新田為名倉新田。”


    另一位家老鳥居玄蕃附和道。


    茅島藩的人都知道,大坊灘排水造田計劃中最大功臣就是現在的筆頭國家老名倉彰藏。二十二年前,還是代官的彰藏向藩主昌國公進言,啟動最初的開拓。


    “其實應該叫做明石新田啊”,彰藏道,“這番策劃原本出自明石老師。”


    明石兵部已於十年前病故。明石生前為造田事業不遺餘力地操勞,其死也被說成是為事業而殉葬。好在以前追隨明石的部下們繼承了明石的遺誌,繼續在開拓新田。勘一為此感到欣慰。


    “而且在下在試驗田的大壩開始建造那一天就離開藩國去了江戶”,彰藏露出苦笑,“沒想到一去就是二十多年。”


    “是啊,大人在江戶奉公如此之久。”


    “現在迴來,有種浦島太郎的心境。許多朋友要麽去世要麽垂垂老矣,當然在下自己也老了。”


    彰藏說著,刹那間腦內又想起了彥四郎。


    “雖然如此,力排眾議,著手開拓新田的不正是名倉大人麽。”


    望月清左衛門有把話題拉迴大坊灘。


    “聽說瀧本大人對此百般阻撓”


    椙田祥山說道。彰藏曖昧地點點頭。


    當年瀧本主稅的確有妨害行為,多次在國政會議上主張中止開拓,但都被藩主昌國公駁迴。


    無計可施的瀧本終於動用了黑暗力量。


    “但也正是此事,令瀧本家老自掘墳墓。”


    聽到椙田這麽說,其他家老都點頭同意。


    彰藏一邊傾聽,一邊迴憶起二十多年前的情景。


    勘一在當上代官三年後,終於得到了麵見昌國公的機會。因為開拓新田有功,勘一得以入城接受藩主封賞。


    當上代官短短兩年之內,勘一就把東川郡的大間澤開墾為麵積超十町步見方的新田。開墾之際,勘一說服藩國將新田作為各村共有田,十年免貢米,以此成功征用到眾多農閑百姓。然而開墾的成功卻讓勘一意識到其中極限。荒地與澆灌不方便的土地即使以巨大勞力開墾出來,稻米的收成也達不到預期。而要振興藩國,隻有大坊灘的排水造田。


    勘一不想浪費這次麵君機會,決定將大坊灘開拓計劃書呈上。因為這種舉動是明顯的不敬,勘一早已作好覺悟,萬一觸犯了藩主就當場切腹自盡。


    昌國公接到建議書後當場閱讀,感慨萬分。幾日之後,又將勘一與明石兵部招入城內,講述開拓計劃。


    不久之後,昌國公決定在大坊灘進行開拓試驗,翌年動工,由勘一全權負責。這一年勘一二十七歲,與小峰成婚後七年,有了第一個孩子,幼名取為萬作。


    指揮權在身的勘一舉薦明石兵部為代官副官,得到了藩主同意。隻不過明石兵部並不能因此成為藩士,職務僅限於他自己一代。


    可惜的時,勘一同時提出的讓彥四郎複出被駁迴了。討伐令之事已經過去了四年,彥四郎雖然已不再蟄居,但白天禁止出行,隻能在晚上悄悄外出。藩主顯然沒有原諒彥四郎的意思。武士世界中一次失敗就能毀掉一生,據說,僅僅聽到彥四郎的名字,昌國公便心情不悅。


    討伐歸來之後,勘一還沒有見到過彥四郎。每次去磯貝家拜訪,其家人都不給引見。以此不難看出,家主又左衛門對彥四郎非常冷漠。寫信過去也沒有迴複,不知是信沒有到彥四郎手中還是彥四郎不願見到勘一。


    勘一感覺是後者。自己這個朋友已經是二百五十石的家主,居代官之位,相比之下彥四郎落魄潦倒,見麵也是徒增傷感。不過話說迴來,彥四郎不僅不見勘一,藩校時代的朋友誰都不見。


    據消息稱,彥四郎偶爾會在晚上到高田町去。那裏市井之民經常光顧的酒家之町,不是武士該去的地方,而彥四郎有時會在那獨自飲酒。勘一得知後,頻繁向高田町跑,卻未能遇到彥四郎。


    以前藩校時代關係較好的朋友中,飯田源次郎入贅改名為池田德之進,葛原虎之丞還沒有入贅去處,不過已經在堀越道場當上了筆頭教頭。雖說彥四郎時運不濟,可誰也沒料到會落魄至此。


    大坊灘排水造田盡管遭到筆頭國家老瀧本主稅的反對,據說仍在昌國公的堅持之下成為了現實。


    為此藩國必須要借巨額工程款項。經過身在大阪藩倉的勘定方書役莊左衛門(中村信左)的積極斡旋,成功向大阪商人以極低的利息借到款項。代價是與那家店簽定獨占蟲籠的契約。


    勘一與明石兵部對著地圖無數次商討後,確定了建大壩的位置,以及從尾田川引水的路線。按照計劃,圍上大壩之後試驗田的水位將會高出大坊灘二間以上,五年即可淡水化成功。


    秋季大壩開始動工。每天,許多夥夫都在運土建壩。


    夥夫有一半是附近村子的村民,另一半是來自遠方外出掙錢的人。這些男人都不是家中長子。為了安頓遠方來的夥夫,大坊灘邊上建造了許多房子,包括勘一在內的四位藩士擔任這些人的監督,因為大坊灘距離城邑有四十裏,勘一便也住在那地方。


    大壩要隔斷海水,所以光堆土是不行的。大壩之中有兩道泥灰牆,中間填石塊,以此增加強度。下雪時無法開工,所以大壩必須在下雪前完成。


    白天勘一自己也挑著網框運石運土。見到上司勞作,部下們也無法袖手旁觀。明石也想幫忙,卻被勘一堅決勸阻。他希望明石專注於測量和估算工程進度。


    見到包括勘一在內的武士們渾身泥水,夥夫們也熱情高漲,工程進度因此比計劃要快。


    而發現異常是在寒露過後不久的時候。


    早晨,夥夫們發現大壩有一處崩壞,水大量湧出。


    勘察現場之後,發現是人為破壞。從留下的足跡來看,來者眾多。推測是有人雇傭大量人力來進行破壞。勘一馬上想到瀧本一派,但沒有證據。


    勘一當晚安排多名夥夫輪流看守。


    風平浪靜了半個月,十月新月之夜再次發生事件,大壩遭到破壞,放哨的以為夥夫被殺。據活下來的夥夫證實,來破壞大壩的人在十人以上,其中還有武士。


    勘一心中怒火熊熊燃燒,無法原諒那些為了破壞大壩甚至不惜濫殺無辜的人,同時也意識到對方來者不善。既然對方連人命都不放在眼中了,那己方也不能心存幻想。


    之後每個夜晚,勘一和藩士們代替恐懼的夥夫來輪流守夜。藩士中有幾人頗通劍術,不過勘一決定隻把


    他們當後援,不讓他們冒險。萬一有廝殺,他自己一個人上。


    幾日後,有個意外的人物來拜訪勘一。是老朋友葛原虎之丞。


    “這裏的事我聽說了。”


    虎之丞微笑道。


    “我來幫你守大壩。”


    虎之丞如今已是堀越道場筆頭教頭。勘一非常感激他的仗義。


    “多謝”,勘一道,“不過我不想把事情鬧大。對手得知堀越道場的教頭也來守壩,一定也會派劍術高強的人來。打起來傷亡更多。”


    “有道理”,虎之丞點頭道,“想的比我遠”。


    “好意我心領了,真的謝謝你。”


    勘一說完低頭行禮。


    “別這樣,你我什麽關係。”


    虎之丞佯怒道。


    “話說,最近你見過彥四郎麽?”


    “沒,很久沒見麵了。”


    “噢。”


    “虎之丞你呢?”


    “昨天遇到了他。”


    “什麽!”勘一不禁叫出來,“彥四郎怎麽樣?”


    虎之丞表情苦澀。


    “大白天的,吊著個酒瓶子,跌跌撞撞地走在大路上。”


    “白天?”


    “對,我看見了也吃了一驚。”


    彥四郎應該隻有晚上能出行,而白天是禁止離開房間的。


    “我跟那家夥說,喂,彥四郎,我們去幫勘一吧。你猜怎麽著?他竟然說,別多管閑事,萬一受了傷一輩子都廢了。”


    勘一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


    “說完他又跌跌撞撞地走了,路上小孩子看了都笑。”


    雖然勘一都不忍去聽,但彥四郎無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男人了。


    “以前真是看走了眼”,虎之丞憤憤然道,“堀越老師以前說了,身為武士,落魄時才會展現出真實的自己。彥四郎不過如此而已。”


    勘一沉默不語。


    “當初被下令蟄居時,彥四郎就該切腹。這樣他也算是個武士。”


    虎之丞迴去後,勘一心情陰鬱地眺望大坊灘。


    當天夜裏夜四(下午十點)過後,房內七隻鈴鐺中有一隻響了起來。每一隻鈴鐺代表大壩的一塊區域,細絆繩被觸發時就會發出響聲。那隻響起的鈴鐺上寫著‘叁’,也就是離此處約三町的那一片。


    勘一與三名部下立刻跑出來,向出事區域趕去。


    “萬一動手,讓我來,你們壓陣。”


    勘一向不下叮囑之後,在大壩上跑了起來。


    不久便看到前方壩上活動的人影。勘一大聲叫道:


    “歹徒住手!”


    黑暗中的人影聞聲一愣。


    “大壩乃奉藩主殿下之命所建,爾等速速退去,否則嚴懲不貸!”


    聽到這話,人影跑了大半。這些人大概是用錢雇傭的夥夫。然而還有一人未走。


    黑暗中,那人拔出刀來。勘一見了也拔出刀。


    對方突然揮刀殺過來,勘一以刀格擋,旋即揮刀反擊。對手順勢跳下大壩,沿著湖灘中修建的路開始逃跑。


    勘一讓部下守住大壩,自己去追那男人。如果能抓住他,就可以審問出背後主使者。


    大約在狹窄的路上跑了一町遠,那男人忽然停下。勘一也停下腳步,調整唿吸。


    舉刀對峙時,勘一聽到身後傳來了腳步聲。就在分神的刹那,前方男人一刀劈向勘一。勘一以刀格擋。


    從後方逼近的腳步聲並非部下。勘一心中一驚,知道陷入了埋伏。


    前後夾擊之下勘一必死無疑,跳入路兩旁的湖灘中的話則會陷入泥中,最終還是無法脫身。從腳步聲聽出後方有兩人,勘一決定先殺麵前這人。


    勘一向前方突進,揮刀砍下。對手迅速後跳,接著攻擊勘一手腕。勘一勉強躲過。


    勘一再次進逼揮刀,對手又是後跳橫掃。勘一俯身閃避。


    兩招之後,勘一看出對手劍術不俗,而且似曾相識。


    “木穀要之助!”勘一喝道。


    前方的男人沒有迴答。


    “你也成了瀧本的狗了麽。”


    對手絲毫不為所動,也不進攻。勘一認為對手在等自己焦急中露出破綻。身後敵人越來越近,但如果勘一轉身,必然會死在眼前男人的刀下。


    因為路太狹小,勘一使不出必殺劍來。如此形勢之下,勘一已無生還可能。既然如此,勘一決定先殺一人,再與另一人同歸於盡。


    正當此時,背後傳來了慘叫以及人被刀砍中的聲音,同時還有人大叫‘什麽人’。麵前的男人似乎非常驚愕。勘一抓住這破綻,跳上前舉刀下劈。勘一的刀劈斷了數根肋骨,深深嵌入男人胸口。那男人隨後滾落到湖灘裏。


    勘一後頭望去,暗淡的月光映照出兩個男人的屍體。


    殺那兩人的人已經不知去向。勘一心想必是虎之丞。


    疑為木穀的男人和另一人當場死亡,還有一人尚有唿吸。等將他運迴駐地,一名部下道:“這不是瀧本大人家公子嗎。”燈台移近一看,果然是瀧本主稅的次子,辰之進。


    “瀧本辰之進麽?”


    勘一問道。瀕死的男人微微點下頭。


    “誰指使你們來的?”


    辰之進隻說了父親便氣絕。


    勘一心想大事不好。雖然背後黑手已經證實為瀧本,但身為證人的兒子死了。對方是筆頭國家老,沒有決定性的證據,區區一個代官如何能扳倒他。兒子死了瀧本豈能善罷甘休,更何況瀧本害怕破壞大壩的事敗露,必定想盡一切辦法來擊垮勘一。


    第二天,昨晚發生的事傳開,震動了整個茅島藩。


    勘一受到大目付齋藤勘解由的審訊,將當夜發生的事原原本本闡述出來,不過略去了殺兩人的不明人物,隻說自己殺了三人。如果讓人知道堀越道場的筆頭教頭也與此事有瓜葛,事態會更棘手。


    當晚駐守大壩的三名藩士證實了勘一的話。任誰都能看出,瀧本辰之進等三人領著夥夫去破壞大壩是受其父瀧本主稅的指使,但三人都死了,無法指證主謀。辰之進臨死前說的‘父親’並未被看成是證據。


    齋藤將勘一在三丸的刑訊室關押五日。之所以這麽做,據說是保護勘一免受瀧本以及用人木穀的報複。有消息稱,筆頭國家老瀧本主稅希望齋藤把這件事定性為私鬥,在各方麵對齋藤施加壓力,要他嚴處殺了三人的勘一。


    齋藤頂住了壓力。昌國公這年雖然去了江戶,但排水造田試驗是奉昌國公之命實施的工程,而勘一身為負責人,兼又得昌國公欣賞,所以藩內無法在沒得到江戶的指示之前處決勘一。


    第六天,勘一在保留處分的情況下獲得釋放,後又被下令蟄居以及暫停職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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