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狼洞緊迫狹窄,根本無法逃脫,刹那間隻覺萬念俱灰,心頭一片淩亂,眼淚都迸出來。想自己英雄一世,所向無敵,如今塞在洞中被個長蟲嚇死了,怎一個慘字了得!卻原來五識湮滅並不是此身歸處,原來她都等不到精魂潰散的那一天……


    驀然間足踝一緊,一股大力襲來,伏在地麵的身體不受控製地被向後拽去,整個人自那狹窄洞中瘋狂倒退而出。身周塵土飛揚,泥沙四濺,天地全然顛倒,口中還仍在狂唿亂叫,鼻端已經嗅到了夜間密林的清爽空氣。


    是李重耳敏捷地撲進洞口,半個肩頭插在爛泥裏,長臂捉到她的腳踝,硬是將她整個人倒提出來。


    “蛇——”掙出樹洞的蓮生,一跤跌倒在李重耳臂彎中,全身顫抖,雙拳緊握,口中兀自在發出不絕尖叫,震撼著整個九嬰林:“蛇,蛇,蛇,洞裏有蛇!……”


    “出來了,沒事了!”李重耳一身爛泥,枯草糊滿麵頰,被那飛騰的煙塵嗆得劇咳不止,語無倫次地安慰:“已經出來了!咬到了嗎?沒有吧?”


    “沒,沒有,還好逃得快……”


    蓮生手忙腳亂地爬起,拍拍胸口,驚魂稍定,忽覺臂上一陣涼意,低頭一看,隻叫得一聲苦,不知高低。但見全身一片狼藉,羅裙倒翻,赫然露出內裙與褲腳,發髻半散,幾縷長發垂在胸前,剛才精心插飾的花花草草,早已蹭得七零八碎……最要命的是新置的紗襦,肩上活活地撕了一條口子。


    “慘……”


    急忙鋪平裙角,捋順發絲,勉強掩住裸-露了一半的臂膀。李重耳剛才情急難顧,一把捉住人家一個小姑娘的雙腳倒提起來,此時也不覺尷尬萬分,連忙撒手撤身,將臉扭向一邊,裝作打量樹根上的花紋。


    好在終有所獲,不枉這通折騰。


    “喏,給你。”蓮生得意地伸出右手,食指尖上套著一物,輕輕搖晃,月光下瑩潤生輝,正是李重耳失落的玉瓶。


    從未見過這位韶王殿下如此喜悅的笑容,一瞬間仿佛旭日當空,春風漫卷,整個人都被幸福與興奮填滿了。往日裏傲然翻到天上去的一雙眼,此時笑得如孩童一般,眉梢眼角沾蹭的泥土,撲簌簌掉落下來……一把自蓮生手上抓過玉瓶,緊緊握在掌心:


    “謝天謝地!再也不要丟了,再也不要丟了!”


    “到底是什麽寶貝?”蓮生滿心好奇,已經無法自抑:“我觸到它的時候,有些……異感。”


    “異感?”李重耳愕然抬頭,神情中已經全無平日驕橫:“什麽異感?”


    “嗯,好像自己飄在雲彩裏,飄在美妙的香花和瑞鳥中間……瓶中想必盛過香品?明明是空的,卻依然有異香撲鼻,從未遇見過的香,現今識得的一千多種香料裏,並沒有這種特別的香氣……”


    “哪裏還有香氣?”李重耳張開手掌看了看玉瓶,又放在鼻端深嗅一番:“我倒是懷念得緊,但是十五年了,早就沒有了。日日觸摸,也並無異感啊。”


    蓮生皺了皺鼻頭,欲言又止。


    滿心的疑惑,真想問個明白,但人家如此珍愛的物件,想必來曆不凡,就算自己出手相助,也不能因此就追問人家私隱。


    眼前微光閃動,是頭頂天色將明,月光的明朗,銀河的燦爛,都已經漸漸被席卷天穹的蒼紫色取代。一夜曆險,就此終結,雖然驚忙一場,總算平安無事。


    “我送你迴城。”李重耳撮唇作哨,碧玉驄疾奔身邊。


    “不要。”蓮生可不想跟這人多作糾纏。尤其還是女身。一旦不小心被他窺破自己就是那勇猛的少年七寶,當她是個能變身的妖異,豈不後患無窮?換個別人,可能直接被妖異嚇跑了,但這家夥連山膏都敢打,絕不會輕易放過蓮生。


    “你幫了我的大忙,我怎能讓你孤身迴家?”李重耳果然不放過她。失落的物件到手,胸懷一暢,頓時那驕橫語氣又來了:“你家住哪裏?城內嗎?上馬!”


    “就在附近,不用你送。”蓮生抱著已經被揉爛一半的花草,急匆匆奔向離敦煌城相反的一邊,離這皇子遠一點,再遠一點:“不準送!不準跟過來!”


    李重耳呆在原地,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這女子如此熟練地對自己指手劃腳,實在匪夷所思,然而她神情中,語氣裏,一些似曾相識的東西,竟令他不由自主地情願聽從。


    眼望著密林中薄霧繚繞,微風拂麵,吹得少女衣袂漫卷,輕盈的身形已在晨光中越走越遠,急忙高喊一句:“如何可以再見你?如此大恩,當擇日答報。”


    蓮生心頭一動,腦海中浮現那簪花老丈的答話,一時玩心又起,禁不住轉過身子,倒退著前行,遙望著遠處呆立在碧玉驄前的李重耳:“見一麵還不夠嗎?”


    繼而老氣橫秋地拋下一句:“世上多少百轉千迴,不過就是為了見上一麵。”


    其實她想說的,是另外一句。


    但是,隻能在心中暗暗狂笑,無論如何不能說出口來:


    “再過幾日又是比武之期,想見你阿爺有什麽難?”


    ——————


    寬大的廚房,窗明幾淨,連案板都閃著微光。所有鍋碗瓢盆,一個一個地擦得鋥明瓦亮,一切器具各歸其位,四下裏一塵不染。


    午膳已過,廚子們各自歇息,整個廚房寂靜無人。蓮生一個人幹得熱火朝天,天時尚早,已經將所有活計全部做完。


    全身都被汗水浸得濕透,額頭鬢角,發絲散落,一綹綹粘在麵頰,汗水順勢蜿蜒而下,一道道流入白膩如凝脂的頸間。蓮生摸出帕子,胡亂幾把抹去汗水,以大葫蘆瓢自水缸中舀出半瓢清水,一古腦灌進肚子,頓時從喉至腹,一片舒適的清涼。


    雖然不能就此放工迴家,也是一段難得的悠閑時光。


    就地坐下來,倚在灶台角落,歇一歇疲累的脊骨。綰起散落的發髻,捋下卷起的袖口,頓時又看到肩頭撕裂的口子,雖然用盡心思細細縫補,也仍然留了個觸目的大補丁。


    好心疼啊。早知道那夜要鑽胡狼洞,就不會穿這身新置的衣裳。


    還被師父烏沉,狠狠罵了一頓。


    “……新置的衣裳,怎麽就破了?你是穿慣了補丁衣裳,穿不得上好衣衫?東家賞你錢去置衣裳,就是要你衣履整潔,縱是在廚房做工,也要穿得光鮮利落,這是甘家香堂的規矩!……”


    “是是是,是是是。”蓮生乖乖地垂著頭:“是蓮生的錯。”


    雖然出身貧寒,一向都是最低層的賤民,但蓮生自小到大,還真的從來沒有對任何人如此做小伏低。就連那驕橫跋扈的韶王殿下,蓮生也是寸步不讓,並不肯落了絲毫下風,唯獨在這個拿她當小狗一樣唾罵的師父麵前,卻隻能低眉順眼,一切委屈折辱都往肚裏吞。


    不是怕她,而是怕節外生枝,怕因小失大,怕失去這得來不易的雜役身份,失去能求得救命香方的那個機會。


    於這世間為人,怕就怕在有所求。有了**,就有了畏懼,有了牽掛,就有了患得患失。有所求,就得有所付出,而忍辱負重,正是所有付出中,最難的一種。


    日子嘩嘩地過去了,每日早上起來,都覺得自己的生命又少了一天,離五識混沌的可怕前景,又勢不可擋地近了一天。然而製香的門徑,至今未能窺上半點,徒識得一千七百八十五種香料,沒法子製成靠譜的香品,一切也都是枉然。


    寬大的廚房,空曠靜寂,蓮生一個人抱膝坐在灶邊,手托下巴,微微歪著頭,入神地盯著灶台。那灶台上,架著一隻銅釜,已被蓮生擦得鋥亮,在這幽暗的空間裏,仿若一隻全新的金器般閃爍著燦爛的光芒。


    釜中盛水,煮燉香材,蓮生已經在家裏試過了。結局是,燉成爛糊糊的一團,焦糊氣尤勝過香氣,根本不能用。釜上加蒸甑,隔水蒸香材,效果好一點,能保持香材的原形,但香氣全被蒸散,隨著水汽升騰四麵八方,蒸過的香材本身,已經成了廢物,仍是不能用。


    那些香博士們,到底是怎樣留住香氣的呢?


    甘家香堂的後園裏,有一座凝香苑,內設十間雅室,是專供三品以上香博士製香的香室。蓮生作為廚房雜役,甚至不被允準進入香室所在的後園,進得甘家香堂數月,連那幾位香博士的影子都沒見過。


    都是些什麽樣的高人?有什麽樣的手藝,如何做出精妙絕倫的香品?


    唯一能確定的是,八位香博士,都是女子。


    甘家香堂是一家奇特的店,整個敦煌獨一無二的店。店中所有成員,從店東到掌櫃,到管事,夥計,雜役,以及所有的香博士,全是女子。


    蓮生搞不懂是為什麽。烏沉作為帶她的師父,不耐煩給她講這些。


    窗外日已過午,蓮生枯坐等候,等得快睡著了,師父仍未到來。照往日,正午時分,烏沉會準時來取茶籃,送去凝香苑,然而今日時辰已過了這許久,仍不見她出現。


    茶籃整整齊齊地擺在案上,籃中所有器具,蓮生都已打理妥當。茶巾,茶刷,茶則,茶夾都是全新,熟盂、水方,洗滌一新,茶羅茶碾和拂末,一層層置在格子裏,格子最上方,端端正正放置著一盞寶光湛然的曜變茶碗,一旁茶盒中盛貯的,是蜀地名產雅州蒙頂茶,味甘美,性溫平,最是養身。


    茶餅已在籠中炙好,碾碎,篩成細末,待到室中燒滾清泉水烹之,加椒鹽調味,正是一盞萬事得宜的佳飲。


    這是一品香博士白妙的獨享。


    再等下去,水也陳了,茶末也不新鮮了,一切都要重新備過,搞不好白妙還要怪罪……


    蓮生抬頭望望天色,焦急地搓了搓手。


    師父烏沉,不知為什麽特別畏懼那位白妙姑娘,提起她的語氣,又是崇敬,又是豔羨,還帶著幾分明顯的小心翼翼。每次來取茶籃,都搞得大驚小怪地,打開來一道一道仔細檢查,稍有哪個物件擺放得不平整,都劈頭蓋臉地嗬斥蓮生一番。抱著茶籃離開的時候,背影都微微佝僂著,仿佛要在進入後園之前,提前擺好一個卑微順從的姿態。


    這要是茶籃送晚了,白妙姑娘怪罪下來,隻怕師父要嚇個半死,不知道會有什麽大麻煩。


    蓮生咬咬嘴唇,撩起裙角,斷然起身。


    雖然香堂規矩是雜役嚴禁進入後園,但時辰緊迫,做事要緊,身為徒弟,替師父走這一遭吧!


    作者有話要說:  我對這一章有些特別的感情,原版寫於去年十一月,是整部《香音變》的開頭,當然現在已經改得麵目全非了。當時打印出來給我兒子品評,小家夥在空白處塗了幾筆小漫畫,笑死我了,這裏不能貼圖,發在今天的微博裏了(暈,鏈接也不能貼),大家一定要來看看,第一幅說的就是本章的梗,腹黑的蓮生姑娘,哈哈哈~~


    明天就入v了,新征程的開始,好緊張。明天一更九千字,一早就發,懇請大家來看,求收藏,求訂閱。再次多謝大家一直以來的關注和支持,歡迎加入《香音變》讀者群571600758。


    ☆、第21章 失手傷人


    沉重的茶籃抱在懷裏, 壓得蓮生兩臂都有些酸麻。每當這種時候, 真是忍不住要想飲上一壇醇酒, 變個男身, 立時可以單手甩著茶籃飛奔,幾步竄過長廊躍到香室門外……然而身處這眾香雲集的香鋪,四麵八方鋪天蓋地都是各色異香,分分鍾將她當眾逼迴女身,那種念頭, 也隻能在腦海中過過癮罷了。


    隻能一步一步拖蹭著,在漫長的走廊中艱難前行。


    踏入通往後園的月亮門,腳下曲徑分成三道,左邊通往薈香閣, 右邊通往凝香苑, 都是香博士們製香的所在;正前方曲曲彎彎沒入花樹深處的一道,便是通往那神秘的香神殿, 一路上重門深鎖, 一年隻開一次,隻有那八位上品香博士可以進入。


    抱著茶籃的蓮生,在樹下凝立片刻, 遙望那延伸向不可知遠方的曲徑,向往地深吸一口氣, 方才轉向右邊。


    整個後園,遍植芳草香木,濃香怡人。閉著雙眼也清晰辨識出所有的味道:蕙蘭, 澤蘭,妙法蘭,荔蘭,鈴蘭,蝴蝶蘭……走上半月橋,越過荷花池,是一座精致的雅舍,幾扇直欞窗隱約掩映在修竹背後,拾級踏上石階,輕輕行過一道幽靜長廊,便是十間香室的所在。


    走廊盡頭,懸著“白”字竹牌的,正是白妙房間。


    藤門未曾閉嚴,走到門外尺餘處,已經隱約可見室內湘竹細席,錦緞方褥,一個白衣女子的背影,伏身在黑漆長案前。案上香爐端坐,一柱香煙嫋嫋,四周盛滿香材的各式缽,爐,罐,琳琅滿目,那女子正用一枚精巧的玉杵,在缽中細細研磨……


    蓮生心頭一震。


    製香手法,都是家門絕藝,這景象,她不該看。


    急忙後退幾步,正猶疑著要不要就地放下懷中的茶籃,已聽見室中嗆啷一響,那女子擲杵於案,低喝一聲:“什麽人?”


    蓮生急忙跪倒,伏地拜下:“雜役蓮生,前來奉茶。”


    藤門霍然拉開,一雙裹著白襪的纖足踏在門前。


    凜凜涼風穿堂過戶,在低垂著頭的蓮生眼前掠過,拂起那雙纖足上一層層薄紗衣袂,如流雲般輾轉翻飛。耳邊一個清冷的女聲響起,嬌脆,尖細,一字字卻是令人徹骨冰寒。


    “分明是廚房雜役,怎敢涉足凝香苑?一身油煙臭氣刺鼻,毀了我這一缽好香。”


    果然不愧是甘家香堂唯一的一品香博士,老遠地已經把這氣味嗅得分明。蓮生自知犯忌,也不敢辯駁,唯有抱過身邊茶籃,膝行幾步,小心翼翼地雙手奉上:“我是烏沉師父的徒弟,怕耽擱姊姊用茶……”


    “誰是你的姊姊!”


    驀然間寒光一閃,是白妙將手中香缽擲下,正中茶籃,缽中製了一半的香材灑了蓮生一頭一身。那茶籃沉重,蓮生跪在地上本已抱持不住,被這猝然一擊,連人帶籃歪倒,登時籃中呯呯啪啪響成一片,清水茶水,四散流淌。


    身後嘩啦啦一陣門響,是各個香室都有人出來觀望。


    蓮生顧不得其它,急忙爬起來扶正茶籃,打開籃蓋瞥上一眼。最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那盞曜變茶碗撞在茶碾上,已然一分為二,裂痕清晰觸目,如鋒利的刀刃刺入蓮生心中。這隻茶碗價值連城,蓮生不知要做多久的工才能賠得起,這心中一陣劇痛,簡直同茶碗一起裂成兩半。


    “小賤人……”


    廊上傳來一聲尖叫,還未待蓮生迴神,一條兇悍的人影已經疾撲而至,啪地一聲大響,蓮生隻覺臉上撕裂般的一陣劇痛,身形已經不由自主地飛離原地,整個人撞向香室的外牆。


    “你這賤丫頭,怎麽敢到凝香苑來!”


    這一記耳光,用盡全身力氣,那人尚不罷休,撲過去揪住蓮生頭發,對準麵孔,啪啪又是兩記:“你,你想死了麽?竟敢來白姑娘香室窺探?教你多少次不得進後園,不得到凝香苑,都當是放屁麽?……”


    蓮生的視線一片模糊,腦海中昏天黑地,雙手拚命揮舞掙紮,奈何女身柔弱,毫無力道,一頭長發被用力揪緊,一片片痛如針紮,竟是掙脫不得。耳邊轟轟鳴響不休,好一會兒才聽出這人是師父烏沉。


    “師父,師父,你錯怪我了……”蓮生雙手護住發根,急忙辯解:“我是見你錯過時辰,所以幫你……”


    “還狡辯!”烏沉厲聲唿喝:“賤丫頭,小賤人,趁我一晃神就來作死!白姑娘,白姑娘,你莫怪罪於我,這,這跟我沒關係,是這賤丫頭自己……”


    “你調-教的好徒弟!”


    白妙擲下怒氣未消的一句,謔啷一聲甩上門扇,飄然迴入室中。烏沉急切之意難掩,撲通跪倒在地,膝行蹭到門外,隔著門扇,倉皇哀求:“白姑娘,白姑娘?姑娘別生氣啊,這賤丫頭與我……與我無幹啊!我家小末末拜師的事……還望白姑娘開恩……姑娘?姑娘?”


    藤門隔蔽的室內,靜寂無聲。


    廊中隻聞得烏沉唿哧唿哧的喘息,越來越是急促。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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