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曾看過野狗打鬥。


    地點是在美奧公民館附近的空地。當時我年紀尚幼,穿著浴衣坐在長椅上,單手拿著圓扇,享受涼爽的午後微風。祭紳歌舞的樂音從遠處傳來。


    這時突然衝出兩隻狗。它們一麵跑一麵纏鬥,一頭褐色的狗被兇猛的白狗咬了一口,發出一聲哀嚎。


    一位不知名的男孩就坐在我旁邊。


    男孩吹了聲口哨,兩隻狗登時停止打鬥,搖著尾巴快步朝我們的方向跑來。


    兩隻狗舔了舔我的手之後,似乎明白我不會賞它們東西吃了。它們忘了剛才的衝突,和樂融融地在廣場上東奔西跑。


    我轉頭望向男孩。


    「它們合好了。」


    「它們一定原本就是好朋友。」


    男孩突然補上一句像是突然想到的話,他想表達什麽我至今仍不解。


    「人也一樣,有可以讓人和睦相處的酒,隻要喝了酒,大家就會變成好朋友。」


    我以說教的口吻訓斥道:「不可以喝酒啦。」


    男孩點點頭,以略帶炫耀的口吻道:「不過,如果是甜酒的話,我倒是喝過哦。」


    「哦,如果是屠蘇酒的話,我在過年的時候也曾經喝過。你不覺得苦嗎?」


    我把屠蘇和甜酒混為一談。


    有幾名身穿法衣的大人出現在廣場上,開始抽起煙來。


    「到了晚上,舞獅會從屋頂上通過。」男孩說著我雖聽不太懂,卻略感興趣的事。


    「哦。」我心不在焉地聽他說。


    「舞獅會保護我們的市鎮。」


    「嗯,我也想當舞獅。」


    「那我先幫你預約。」


    前去洗手間的祖母已經迴來了,所以我站起身。


    掰掰。我揮揮手,擺蕩著雙腳的男孩也朝我揮手。


    祖母握緊我的手,對我說:「不可以和奇怪的人說話。」


    那名陌生男孩的聲音和長相,我不久後便忘得一幹二淨了。不過,記憶中他所散發的氣息與幼年時的初秋氣息相互重疊,深植在我心中。


    從那之後,我常夢見舞獅悄然無聲地在屋頂的黑影上跳舞。


    飄然舞動。


    舞獅無聲地踩著步伐,頭偏向一旁,輕盈翻身。


    夢中的舞獅飄然一躍,朝沐浴在月光下的銀白雲峰飛升而去。


    2


    十七歲那年九月,我在高中放學返家的路上遇見那名奇怪的少年。


    我正在默背期中考要考的化學符號時,突然路樹的樹枝搖晃,某個東西引來一陣旋風,落向地麵。


    起先我以為是猴子之類的動物,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是名身穿長袖黑衣的男孩。蓬鬆的黑發,配上一對透出精光的細眼,年紀約十多歲,應該是國中生。是名個頭矮小的陌生男孩。


    他擋住我的去路,令我一時呆立原地。這時,男孩道出我的名字。


    「藤岡美和小姐。」


    他和我一樣是森丘高中的學生嗎?還是……我在腦中搜尋記憶,但我對這男孩的長相沒半點印象。


    我等他自己提及我們之間的交集,等了約十秒之久。男孩微微向前伸長脖子。


    「呃……錢包。」


    「啊!」我從製服懷中取出一個鱷魚皮錢包,是剛才我在飲料販賣機旁撿到的。我原本打算直接送往派出所,我是說真的。


    男孩朝我拿出的錢包看了一眼,說沒錯,就是它,說完就收下了。


    「我正要送交警方呢。是你掉的嗎?」


    「不,是附近一位老太太把錢包忘在這一帶,所以我來幫她找。」


    我向他行了一禮,本準備就此離去,但我還是很在意此事,於是便開口問:「為什麽你知道我的名字?」


    他麵露難色,隻應了一句「我就是知道」。


    「下次我會好好答謝你。」


    「啊,你太客氣了。」


    我一答完話,男孩便跳上圍牆,那跳躍力不像是人類會有的。他貓一般沿著庭院的樹木輕盈地衝上屋頂,從我視線中消失。


    我剛才迴答他「你太客氣了」,當然是「不必多禮」的意思,不知道是否有傳達到。


    隔天,我在放學返家的路上,順道經過甜甜圈連鎖店,在那裏與最近常和我在一起的同班同學佐藤愛碰麵,聊到那名奇怪的男孩從天而降的事。


    「嗬嗬嗬。」


    佐藤愛十指交叉,托著下巴。


    「美和,你不覺得他是個怪人嗎?」


    「會嗎?感覺很年輕呢。應該是國中生吧。」


    「是十幾歲的性變態吧?」


    「是嗎?」


    「變態是沒有年齡之分的。依我看,他說不定老早就對你一見鍾情,一直在後頭跟蹤你呢?連你的名字都知道,實在很可疑。搞不好你晚上往窗外看,就會發現他就躲在暗處一直往你家窺望呢。真好,這麽有男人緣。」


    「可是,那個錢包……」


    「那應該是他精心安排的,故意遺落在那裏才能製造機會吧?真好,有這麽熱情的小男孩喜歡你。」


    佐藤愛是個性格獨特又堅強的女孩。


    雖然國中也和她同校,但當時我很不想和她這類型的人來往。


    當初念同一所國中的學生,有四十個人進這所高中,但她還是在入學前的那年春假,大膽地跑去做眼睛和鼻子的整形手術,徹底改頭換麵——這就是佐藤愛。當初她為了參加藝人經紀公司的新人甄選前往東京,在泡夜店的時候,有個叫克勞巴特的黑人向她搭訕,她就像帶特產迴來送人似的把人帶到森丘高中來,想向同學們炫耀一番,結果在校門前吃了閉門羹——這就是佐藤愛。她緊貼著班上大姐頭山添京子的男友安藤,問他「超人力霸王胸前的信號燈,有黃色的對吧?」任誰一看也知道是在裝可愛——這就是佐藤愛。


    我想起克勞巴特,於是向佐藤愛詢問他的近況。


    「我們分手了。」佐藤愛歎了口氣。「遠距離戀愛就是這樣。不過,我原本也隻是打算日後唱歌時請他在後頭替我伴舞。」


    「咦,真的嗎?對了,你們交往幾天啊?」


    佐藤愛轉移話題。


    「說到那個怪人,他出現在什麽地方?」


    「哦,是我放學迴家的途中……在尾根崎公園那一帶。」


    「啊,尾根崎。」佐藤愛雙手一拍。「就是有很多老房子的地方對吧。那一帶現在還保留傳統的風俗習慣,屋頂上擺著奇怪的東西。」


    「哦,這樣啊?」


    佐藤愛突然露出不悅的表情,再度轉移話題。


    「我說美和啊,我今天戴了藍色的隱形眼鏡,你怎麽一句話也沒說呢?」


    「啊,抱歉。我完全沒發現。」


    3


    和佐藤愛聊完的隔天,我獨自一人到尾根崎地區散步。


    木造瓦片屋頂的老房子櫛比鱗次,每個看起來都很相似。看過眼前屋舍林立的景象後,江戶、明治、町屋、文化財等關鍵字,紛紛從我腦中掠過。我抬頭仰望屋頂,發現每間屋子上頭都擺著石像,既像猴子又像狒狒,不知道是動物、怪獸,還是妖怪。佐藤愛口中「奇怪的東西」就是這個。


    我悄悄走進尾根崎公園裏。昏暗的園內除了沙坑和溜滑梯外別無他物,四周有群樹環繞。


    我站在老櫻樹旁仰望附近住宅屋頂上的石像時,一個聲音傳來了:「真棒。」


    我轉頭一看,一名身穿粉紅色襯衫,頂著一頭自然卷、兩鬢理光的頭發,外加一圈啤酒肚的大叔,手裏拿著單眼反光相機,陶醉地望著屋頂的石像。


    「衝繩有石獅子


    ,美奧有屋頂猩猩。小姐,你也喜歡是嗎?屋頂猩很漂亮對吧?」


    那位大叔深有所感地說道:「文化就是得好好保存才行。」


    「請問……那個叫作屋頂猩是嗎?」


    「屋頂猩猩,簡稱屋頂猩。」大叔流露驚訝之色。「我還以為你知道這東西,才會這樣盯著看呢。」


    我歪頭表示沒聽過,那位大叔便開始向我說明。


    「那是屋頂裝飾物。屋頂上不是會有七福神和鍾馗嗎?雖然現在已經少很多了,但以前這一帶的屋頂都會擺放猩猩的石像呢。」


    「猩猩是什麽?」


    「是一種喜歡喝酒的妖怪唷,喜歡惡作劇。美奧的猩猩算是家中的守護神。據說會帶來熱鬧和歡樂,能消災解厄。以前好像常在屋頂上設宴,與人類進行交易。」


    「哦。」


    「很棒對吧。」


    大叔一臉開心,拿起相機對準屋頂猩猩,按下快門。


    我離開原地,在公園裏晃來晃去,發現公園的柵欄上立著一塊白色看板。


    「小心有怪人在此出沒!小五生,望月幽香」


    美奧到處都有這種標語看板。仿佛要讓寫的人長大後難堪似的,這類標語總是會被留在路旁。學校裏有個老掉牙的玩笑,內容就是關於某人在自己小時候寫的「禁止丟棄煙蒂!」看板前抽煙。


    不久後,天色漸暗,公園廣播播放童謠(晚霞),告知大家現在時間是六點了。不知道喇叭是否有問題,部分聲音聽起來有點走調。


    整片天空看起來像飄動著,金黃色的雲朵以同樣的速度往東北方飄去。


    我心想該迴家了,就走出公園。沒走幾步便發現一家鐵卷門拉下的居酒屋和民宅中間有條縫隙般的狹窄巷弄,我停下腳步。它的寬度,得側身才能通過,似乎一路往內延伸。


    有人在巷弄深處架起無數條透明的絲線埋伏其中,等入侵者被纏住再加以捕捉——我腦中浮現這種莫名其妙的幻想,心神不寧了起來,


    仔細一想才發現,我活了十七年,對這一帶的印象卻隻停留在馬路沿途的景致。這裏是鄉下小鎮的一隅,平凡無奇,不會讓人留下深刻的記憶。


    但如今尾根崎地區已成為美奧內一處昏暗老舊的聚落,從周圍的平凡景色當中脫穎而出。


    我看見一隻貓橫越巷弄深處。


    接著,一隻體型比貓還大、全身覆滿紅毛的野獸,也若無其事地跟著橫越。


    我大吃一驚,這時,那頭未經確認的生物已不見蹤影。


    「你在做什麽?」


    我迴頭一看,之前那名男孩就站在我麵前。


    他腋下夾著一個黑色包袱。


    「啊,你是上次那位……」


    我以漠然的表情向他行了一禮。


    「我問你,這一帶有什麽奇怪的動物對吧?」


    男孩的表情為之一沉。


    「沒錯……你看到了是吧。」


    「是看到了,不過……」我略感不安。「隻瞄到一眼。」我又補上一句替自己解釋。「也許是我看錯了。」


    我們之間彌漫著沉默。


    男孩解開包巾。


    「我剛好路過這裏,不過這樣正好。我得到了鴿子酥餅,是老太太給我的。拿去,是上次你撿到錢包的謝禮,請收下。」


    我收下裝有鴿子酥餅的鐵罐。


    「你叫什麽名字?」


    「孝廣。」


    「你是國中生還是高中生?幾年級?」


    「這是秘密。」


    他有一張娃娃臉,怎麽看也不覺得年紀會比我大。


    「為什麽?你念哪所學校?」


    「我現在沒上學。因為這種事和我沒什麽關係。」


    「沒上學?意思是你休學嗎?還是你拒絕上學?」


    「我現在沒上學。」孝廣麵有難色,又重說了一次。


    「上次你從天而降,我有點在意發生了什麽。」


    「哦,因為我在屋頂上看到你。」


    要是走地麵的話,或許就不會嚇著你了,但若是這麽做也許會跟丟。從屋頂直接過去,又快又近,所以我一時就……


    我們站著聊了半晌,但到頭來,除了「孝廣是尾根崎地區的居民」這點,其他仍是一無所悉。問他為何知道我的名字時,他總是轉移話題。


    迴家後,我將鴿子酥餅丟進垃圾箱裏,因為我不知道裏麵包了些什麽。不過,送我鴿子酥餅、自稱是孝廣的男孩,我倒是不會特別討厭他。


    午休時,我獨自一人吃便當,這時,木下好離開同伴,來到我身旁。


    「藤岡同學,你是佐藤愛的朋友嗎?」


    「才不是呢。」


    「你最好別跟佐藤當朋友哦。」


    「不,我們不是朋友。」


    佐藤愛現在和她的限時男友(據她所言,她打算第二學期前半便結束兩人的關係)持田雄也在通往屋頂的樓梯間吃午餐,不在這裏。


    「藤岡,你知道我們都叫你什麽嗎?」


    「叫我什麽?」


    我詢問後,木下好應了一句「不知道耶」,臉上泛起不懷好意的笑容。既然她自己提出這個問題,怎麽可能不知道答案。


    「想知道嗎?」


    「還好。」


    木下好轉身走迴同伴身邊。傳來猴子老大山添京子向木下好大吼的聲音:「你有沒有跟黑麵包講清楚?」


    看來,黑麵包是我的綽號。是因為我膚色黑嗎?還是我換體育服裝時,身上穿的是黑內褲3?難道我的黑心被她們給看穿了?我對那語意不明的綽號做了諸多猜測,不過算了,她們是猴子,沒必要跟她們一般見識。


    第一學期時,山添京子邀我和她們那夥人一起吃便當,我拒絕了,之後她們便不斷排擠我。有人邀我一起吃飯我很高興,但那天午休我剛好得送遲交的美術功課到老師辦公室。


    我辦完事準備迴教室時,同班的男同學柳原在走廊上叫住了我。


    柳原是一個樂團的吉他手,他們要舉辦表演了,所以問我要不要買張票。這畫麵碰巧被那三人組撞見,她們忿忿不平到了極點。可能是那三隻母猴子當中有人對柳原有好感吧。


    從那之後,她們動不動就對我伸出猴爪:不是把我的室內鞋丟進女廁,就是用麥克筆在學校的課桌上寫粗話,說我到處和人上床。


    我瞄見佐藤愛出現在教室門口,趕緊把臉轉開。


    「美和!你聽我說哦。」


    佐藤愛無視我不想搭理她的暗示,笑容滿麵,蹦蹦跳跳地朝我的座位而來。


    啊,我感受到銳利的目光向我射來。


    「我打算要出寫真集。」


    「咦?」什麽?


    「拜托,幹嘛那麽驚訝。」佐藤愛轉動她那骨碌碌的大眼,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目前還沒決定,因為好像很花錢呢。不知道有沒有哪家出版社可以算便宜一點。」


    問過詳情後才知道,佐藤愛打算自費出版一本寫真集,自己當模特兒。


    第六堂的化學課結束,從實驗室返迴教室後,我發現原本放在我書包和課桌抽屜裏的教科書全被丟進了垃圾桶。


    真是夠了!我喃喃自語。學校裏有這些猴子,真受不了!


    4


    很久以前,我就習慣在晚上偷偷寫些文章了。我寫的不是日記、新詩,或是小說,而是實用方法書。這種沒人看的實用方法書幹嘛寫得那麽認真呢?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質疑,但在創作衝動的驅使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目前正在寫的書叫《從實例學習何謂高中生人品》。


    我指出班上每個人的人品缺


    點,溫柔地加以導正後,告訴他們怎麽做會更好——這就是本書的內容。


    我完全不打算讓這本書問世,生於黑暗,最後又歸於黑暗,這是它的宿命。世上應該有數不清的文字,在沒人看過的情況下就佚失了吧。


    我翻閱寫滿文字的筆記本。一想到那些猴子們的惡行,便有一股黑暗的想法湧上心頭,但我並沒有跟著這股衝動走。我感覺到文字像生物般蠢蠢欲動,於是我闔上筆記本。


    我夢見了舞獅,好一陣子沒夢過了。每年到了秋天,總夢見它夜裏在屋頂上跳舞的情景。


    我發現那獅頭長得很像人臉。那不是常見的獅頭,而像是獅子、猴子,以及人類的混合體。啊,那不就是屋頂猩猩的臉嗎?我在夢中如此想著。


    猩猩臉部下方的紅布搖曳著。


    這麽說來,這不是獅子舞,而是猩猩舞羅?每當它在屋頂上飄然飛躍時,總會有從某處飄下的落葉隨之舞動。


    不久後,猩猩舞化為一團枯葉,在月下隨風飛散,消逝。


    我一覺醒來,已是星期天的早晨了。


    我沒有特別的預定行程,所以又睡了迴籠覺。醒來後,我突然很想再去看看屋頂猩猩的臉,於是便動身前往尾根崎地區。


    尾根崎公園一如往常,空蕩蕩的、沒什麽人氣。踏進公園後,我發現孝廣正在爬樹。


    孝廣肩上掛著一個背包,手裏拿著工具,不知道在忙什麽。我站在樹下叫喚他,他望向我,朝我揮手。


    「你在做什麽?」


    「修理喇叭。」


    樹枝上架著每到傍晚六點便會播放(晚霞)的喇叭。


    「裏頭的配線好像有點接觸不良。不過我已經修好了。」


    語畢,孝廣一躍而下,總覺得他突然顯得成熟許多。當他收拾工具時,我發現他的背包裏有錄音機和麥克風。


    「這是什麽?」


    「我在錄鳥的聲音,這也是別人委托我的工作。是一名國中生委托的,說要在文化祭裏舉辦『美奧生物展』,他好像計劃要播放鳥的叫聲。」


    「什麽?這種事怎麽能委托別人做呢。明明要自己做才對啊。」


    「他好像自己會四處收集鴿子和烏鴉的叫聲,但如果鳥巢在屋頂或樹上,他就沒轍了。所以我有空的時候,都會多少幫他點忙。」


    我拂去褲子上的灰塵。


    「要一起吃午餐嗎?」


    我們走進家庭式餐廳,找了一張餐桌麵對麵坐下。


    「你或許會覺得我很糾纏不休,但我還是要請你告訴我,你是從哪兒得知我名字的?」


    孝廣沉默不話,沉思了片刻,這才開口。


    「我是你的迷。」


    我歪頭表示不解。這根本不成答案,而且「迷」這個字的語意很微妙,它可以指愛情方麵有好感、對特定能力有好感、對人品有好感,或單純隻是表達說話者想替人加油打氣的心意……


    「哪方麵的迷?」


    「嗯。」


    「不要敷衍帶過。」


    我抱持淡淡的期待將身體傾向他,他深深注視著我,仿佛要看進我眼睛最深處,之後他道出驚人之語。


    「你去年在尾根崎公園丟棄一本筆記對吧?被我撿走了。當時我正好在屋頂上看到。」


    我一時間啞口無言。


    一股羞慚湧上心頭,教人很想大哭大叫,凹處亂跑。


    是我的實用方法書……


    是去年春天沒錯。當時我不知如何處理自己寫的方法學習書,深感苦惱,最後決定將書裝進黑色塑膠袋裏,丟到尾根崎公園的垃圾桶。我四處找尋丟棄的場所,正巧路過了尾根崎公園。


    這是我國中時代所寫的書,書名為《讓笨男生永遠留下心靈創傷的一百種方法》。簡稱《笨創傷》。


    我絕不是憎恨男性的人,也從未讓笨男生留下一輩子無法抹滅的心靈創傷。國三那年,班上有個很惹人厭的男生,我隻是借由寫作來排解心中的壓力,如此而已。我明明已包進黑色塑膠袋裏丟棄了,竟然還……要是被人發現這種東西,我才真的會留下一輩子無法抹滅的心靈創傷呢。想必是筆記裏某個地方寫有我的名字吧。早知道就把那個地方撕下才對,我真是太大意了。


    「我覺得很好奇,不知道你丟的是什麽東西。我知道這樣不對,但我打開一看,便深受吸引。也許你不會想聽我有什麽感想,但它真的寫得非常有意思。」


    我確實不想聽他發表感想。


    「你覺得很有意思?」


    孝廣點頭,表情慎重。


    「所以我成了你的書迷。」


    「騙人。」


    我瞪著孝廣,心想:「男生不可能會覺得這本書很有意思,他該不會是在嘲諷我吧?」


    「我沒騙人。」孝廣口氣堅定地應道。「的確,內容不太健康,而且想法扭曲。不過,不論是小說還是隨筆,若一味講究心態健康、道德規範,那就一點意思也沒有了,不是嗎?不如說,應該要逆向操作才對。那本讓笨男生永遠留下心靈創傷的……」


    「停!至少請你簡稱它為《笨創傷》。」


    「好。《笨創傷》是特定讀者才會讀的作品,但卻是一本傑出的作品,我很喜歡。很希望能再看到你的下一部作品,我猜你的下一部作品搞不好也會丟進垃圾桶裏,所以每次看到你在路上走,便會特別注意。」


    那種東西被人誇獎不可能高興得起來,我一時不知該如何以對,一臉茫然地望著送到麵前的蛋包飯。


    彌漫在我們兩人之間的沉默,被店內播放的成人抒情搖滾音樂淹沒了。


    正當我開口準備說些什麽時,我看到討厭的人出現在店內,張開的嘴巴再度闔上。


    餐廳櫃台處有三隻猴子。她們是穿著便服的木下好、山添京子、嵯峨野誌穗,好像才剛走進店內。


    霎時間,我感覺到自己似乎與山添京子四目交接,急忙把臉別向一旁,但過了約莫十五秒後,她們紛紛朝我們這六人坐的座位走來。


    「啊,果然沒錯。這不是黑麵包嗎?」山添京子用爽朗的聲音說,木下好與嵯峨野誌穗在一旁冷笑。


    「可以一起坐嗎?」


    六人坐的座位就此坐滿。


    「我說黑麵包……你在這裏做什麽?」


    嵯峨野誌穗說出「黑麵包」這三個字時,頻頻觀察我和山添京子的表情,像在確認現場的權力關係。


    「黑麵包?」山添京子馬上代替我應道。「黑麵包她在約會啊!」


    「不會吧。」


    「她的男朋友模樣有點土耶。該不會是她的宅男夥伴吧?」


    「學校裏有這號人物嗎?」


    「不知道。是一年級嗎?」


    「經這麽一提才想到,黑麵包的書包常掉進垃圾桶裏,所以有點臭呢。」


    「咦?為什麽常會掉進垃圾桶呢?」


    嵯峨野誌穗哈哈大笑。


    「不知道啊。會不會是有人誤把書包當成垃圾拿去丟了呢?」


    木下好拿出virginia slims4,點燃了煙。


    「喂,你打算去哪兒?打算去哪兒?」


    我哪兒都不想去,但就在我打算迴答時,山添京子再度施展她的毒舌。


    「喂喂喂,你怎麽不理人呢。」


    「啊,真沒想到,黑麵包也會談戀愛呢。」


    「人家搞不好是她的表兄或表弟呢。」


    孝廣被她們的氣勢壓倒了,他全身僵硬。木下好推了他的肩膀一下,喊了一聲「喂」。


    「你是黑麵包的表兄或表弟嗎?」


    木下好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安,剛才誌


    穗臉上也浮現了類似的神情。她們心裏想的是:「要是他生氣的話可就麻煩了,真的不要緊嗎?」這種觀察別人臉色又使壞的舉動,教人看了反胃。


    孝廣搖頭否認後,她們三人不約而同地發出驚唿,你一言執一語地說道:「這麽說來,這家夥真的是黑麵包的男朋友耶。」


    「喂,我告訴你哦,你要和黑麵包交往的話,最好小心一點,因為她和老師有一腿呢。」


    「教古文的杉浦!」


    杉浦老師是年近半百、為人樸實、個性溫和的老師,他的課上得一場糊塗,看得出來他早已放棄教育了。


    「應該也是靠身體賺錢吧,和哀哀一樣。」


    哀哀指的是佐藤愛。木下好的煙灰掉進我的蛋包飯裏,她並未看著我,自言自語說了一句「啊,不小心說溜嘴了,抱歉」,接著又轉迴原來的話題。


    「小心別被她傳染什麽疾病哦。」


    「我說你啊,幹脆別理黑麵包了,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玩啊?」


    孝廣之前一直沉默不語,全身緊繃,這時突然抬頭問道:


    「你們叫什麽名字?」


    咦,我們?京子、好、誌穗三人麵帶冷笑,各自報上自己的名字。


    「不好意思,我跟她還有話沒說完。」


    「什麽嘛。這家夥真無趣。」


    孝廣不發一語,拿帳單站了起來。啊,太好了。我暗自撫胸慶幸。


    「你怎麽啦?生什麽氣呢?」


    「開玩笑的啦,別走嘛。」


    「黑麵包,不好意思哦,我們是不是說了什麽得罪你的話呢?」


    我板起臉瞪著她們三人,跟在孝廣後頭離去。背後傳來她們在店內的嘲笑聲。


    來到店門外,我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真抱歉。那些是我的同學。」


    「你也真是辛苦啊。」


    接下來該怎麽做呢?要是附近有家安靜一點的店家就好了,可惜在美奧這種鄉下地方,隻有車站前才會有這種店。不論改去什麽地方,都有可能會再遇見她們,想到這兒就覺得心煩。


    「唉,真煩。」


    「那我們就去一個安靜的地方吧。」


    5


    孝廣帶我來到尾根崎地區的一戶民宅。這棟民宅和當地林立的屋子一樣,同樣有古意盎然的瓦片屋頂,高掛的門牌上寫著「後藤」。


    「這裏是你家嗎?」


    「不是。不過沒關係,因為我身分比較特別。」


    孝廣沒有露出絲毫怯弱,直接拉開民宅的拉門。


    看外觀會以為拉門內會有一處入門台階,沒想到卻是開闊的空間,就像昏暗的倉庫一樣。到處雜亂堆放著塵埃密布的紙箱,紙箱內擺有各種佛像和猩猩擺飾。


    我沿著狹窄的通道一路往屋內深處走。


    途中路過一間以拉門區隔的房間,約六張榻榻米大,我不經意地往內窺望,發現房內滿是小小的白色人偶。


    到底有多少,我不清楚,但仿佛有數千個之多,疊成一座小山。因為模樣過於詭異,我一時像腳下生根似的,無法動彈。


    「哦,那裏是吧?那是人偶堆放處。」


    人偶堆放處?


    孝廣見我一臉驚訝,特地向我說明。


    「女兒節不是都有人偶嗎?有人舍不得丟棄這些舊人偶,會帶迴當初買的店家,請他們收下、代為處理。當中有些經業者修補後廉價轉賣,至於其他賣不出去的人偶或是汙損的人偶,則會流落到這個房間裏。它們在這個房間待一陣子後,神官便會前來迴收。」


    「哦。」


    「每到晚上那個房間好像就會傳出竊竊私語的聲音哦。」


    孝廣半開玩笑地說道。


    房子裏有看起來沒在使用的爐灶和水井,通過那一帶後,我們從廚房後門來到了中庭。中庭雜草叢生,儼然已成為一座叢林。似乎有很多蚊子和毛毛蟲。


    有隻小狐狸陡然從草叢間冒出,我嚇得發出一聲驚唿。小狐狸一臉納悶,望了我和孝廣一眼後又迴到草叢裏。


    「是野狐。這一帶有人會喂它們食物,所以它們就這樣定居了下來。」


    「就住在這個住宅街裏?」


    「它們會幫忙抓老鼠。」


    孝廣繼續穿越中庭,穿過後院的木門內一條像是牆間縫隙的窄道。


    在尾根崎地區,瓦片屋頂的老舊建築林立,其內部藏有許多的空間,我一直到這時候才知曉此事。


    每棟房子的中庭間,有狹長的生活通道相連,能通往別戶人家,卻不會通往屋外的道路。


    寬度足以跨越的水渠從民宅旁流過,甚至還有像一座小公園般的空地。


    老樹濃蔭下的這片涼爽空地,有小神社、鯉魚池、共用的水井,幾名老年人搬出椅子,在這裏談天。這地方完全成了鄰人專用的社交空間。


    老年人意興闌珊地瞥了我們一眼,便繼續他們的交談。


    登上細長的階梯後,我們來到瓦片屋頂上了。


    擺有猩猩的屋頂戶戶相連。孝廣走過一座又一座屋頂,我隻能乖乖跟在他後頭。


    「真的沒關係嗎?擅自走在別人家屋頂上不太好吧?會挨罵的。」


    「不會有事的。」


    孝廣很肯定地說道。他的步伐之中,完全沒有在意周遭反應的歉疚感。


    「擺放屋頂猩猩的地區有很強烈的互助精神。隻要有人有困難,大家就會合力幫忙,而且鄰居通常都是家人或親戚,所以沒關係的。」


    有個鳥巢箱裝設在杉樹樹幹上,孝廣一麵往裏頭窺望,一麵如此說道。鳥巢箱裏的黃鶯發抖著。


    孝廣和我並肩坐在屋頂上。


    「如果能和大家混熟,這裏或許可稱得上是樂園,不過,左鄰右舍間的相處應該不容易吧。」


    「你說得沒錯。」


    「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思。」孝廣頷首。「我算是在尾根崎地區……該怎麽說呢,算是擔任守護神的工作吧。」


    「什麽啊?」


    「你聽了當然會覺得很不可思議吧。其實我之前一直過著普通的生活,但某天晚上,猩猩來到我枕邊,叫我暫時擔任這裏的守護神。」


    我說的話句句屬實。


    從隔天早上開始,我就像成另外一個人似的,一切感覺全變了。我也不知該怎麽形容才好,總之,欲望、焦慮這類的東西,全部消失了。


    上學、和朋友玩樂、該為自己做些什麽之類的事情,我都變得漠不關心,滿腦子想的全是前方隔三間屋子遠的通道上,有隻小貓屍體,得趕快去處理才行。


    要是屍體腐爛,會發臭吧,而且還會長蛆。比起上學,這件事更加重要。


    為什麽我知道小貓的屍體在那裏呢?明明不是親眼瞧見的,也沒人告訴我,但我就是知道。


    我戴上塑膠手套,清理小貓的屍體。


    我將它埋在公園的某個角落。接著,我突然想拿掃把打掃公園。


    鄰居的老爺爺抽著煙,看到我這副模樣,便對我說:「哦,你成為屋頂神啦。別太勉強自己哦,如果有什麽困難,盡管開口跟我們說。如果還沒吃午飯的話,就到我家來吃吧。」


    這似乎是尾根崎自古以來常有的現象。某天,一位居民突然覺醒,成為這地區的守護神。


    一旦成了守護神,人們便稱之為屋頂神或猩猩先生,這地區所有居民會不求迴報地保護他。


    他可以自由在屋頂上行走,也能隨意走進他人家中。


    一到用餐時間,總有人會主動提供餐點,日常生活中若有什麽困難,大家也會提供援助。也沒人會叫屋頂神


    去上學。


    「你說的猩猩,是不是顏色偏紅的那個?」


    「你果然看過。」


    我立即噤口。


    「若是就預防犯罪的觀點來看呢?這算是別人擅自跑進家中耶。像我就很討厭這樣。」


    「這裏很少有人會覺得討厭。就某個層麵來說,被選上的人已不被當『人』看待了。對居民而言,或許感覺還比較像貓吧?」


    「那我做個假設,如果某戶人家在桌上擺張一萬圓的鈔票,你會怎麽做?」


    孝廣搖著頭,直唿不可能。


    「你的意思是我會不會動手偷對吧?我壓根兒沒想過這種事。會給這裏的居民造成困擾的事,我絕不會做,也不想做。屋頂神沒有俗人的煩惱。」


    我隻想助人。


    所以才會博得眾人的信任。


    不過話說迴來,助人並不算是多了不得的事。


    我修理故障的屋頂排水管,或是修理屋頂,幾乎每天都打掃中央廣場和水井、清理居民住家縫隙中他們伸手構不到的垃圾、將翻倒的盆栽擺正。剪斷造成妨礙的過長樹枝,或是割除覆蓋道路的雜草,也算是我的工作之一。


    如果有人有困難,而我有能力解決,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展開行動。有時我陪爺爺奶奶們聊天,有時陪他們下圍棋、將棋。


    有人闖空門,或是有可疑人士進入這個地區,我都會知道。我能感應出來,而且隻要看一眼,便知道對方不是這裏的居民。我會加以擊退。


    有時也會有形體模糊的東西悄悄朝這裏靠近,這些「魔物」也會被我驅逐。成為守護神之後,可以看見以前看不到的東西、聽到以前聽不見的聲音。做什麽事會有什麽結果,這種單純的因果關係,我也全都了然於胸。


    有些人像你說的一樣,會討厭屋頂神。我如果沒特別的事,也不會去接近他們。


    我是自己想這麽做,還是有股神秘的力量驅策我這麽做呢?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我感覺得出來,這地區的人們需要我。


    「感覺就像在做義工呢。」


    我想起宮澤賢治的《不向雨認輸》。


    「應該可以這麽說吧。」


    「所以才一會兒幫國中生準備文化祭、錄鳥叫聲,一會兒修理隔壁公園的喇叭,是嗎?」


    「沒錯,沒錯。」


    「那麽,我要是有困難的話,你也會幫我忙嗎?啊,得是住在這裏的居民才行對吧?」


    「如果是我能力所及之事的話,我會幫忙。誰教我是你的書迷呢。美和小姐,你有什麽困擾嗎?」


    經他這麽一問,我反而一時想不到什麽。我隻是順著話題隨口問問而已,並未特別思考這個問題。


    「同學欺負你的問題嗎?那三人組是吧?」


    「還好啦,那還不算是什麽欺負。世上這種事多得是,那隻是小問題而已。」


    我冷笑幾聲,轉移話題。


    「對了,我這才想到,你剛才說的事,該不會是這地區的秘密吧?你把這件事全告訴了我這個外人,真的沒關係嗎?」


    不過,他要所言屬實這些事情才是秘密,他也可能是個謊話連篇的人。孝廣一臉恍惚望著天空。


    「說得也是。這樣的確不行,不能這麽做。」


    為什麽不行?


    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翻閱了你丟棄的筆記本。雖然真的很有意思,但感覺像是偷窺別人的秘密,總覺得內心歉疚。


    我並沒有就此扯平的意思,但我覺得,如果你不向人透露此事,告訴你也無妨。況且,就算住在這個地區,也很少有機會能親眼看到猩猩。有些人隻聽說有人看過,自己卻一輩子也沒見過。不過,你是外地人,卻也親眼見過,不是嗎?


    我覺得你是有緣人。


    「是這樣嗎?你也太自以為是了吧。」我很不客氣地說道。「我都快吐了,全部都是你自己一廂情願吧。你偷看別人洗澡,以欣賞別人的裸體為樂,但因為心裏覺得愧疚,所以也讓人看你脫光的模樣,這樣和變態有什麽兩樣。」


    孝廣頓時變得像泄了氣的氣球,低頭不語。


    屋頂上到處都是趴著午睡的貓咪。一名綁著頭巾的大叔從二樓陽台探頭望著我們,但什麽話也沒說。


    「說話啊。」


    「不是美和小姐你自己想知道嗎?」


    「說什麽緣分,這世上才沒這種東西呢,你隻是拿它當方便的借口罷了。你打算做屋頂神做到什麽時候?」


    「不知道。我應該會在某個契機下,突然得到解放、恢複成原本的樣子吧。以前有位當過屋頂神的老爺爺,他說一旦恢複原本的自己後,之前當屋頂神所做過的事全部會忘得一幹二淨。」


    「孝廣,你家也在這裏對吧?」


    孝廣將視線移向前方。


    幾個屋頂遠的前方有一座宛如四層塔般的雄偉建築。玻璃窗內設有紙門,從這裏無法一窺屋內樣貌。它聳立在市街中,顯得無比醒目。瓦片屋頂的高塔旁,設有緊急逃生梯。


    「你家不錯嘛。」


    孝廣低聲說話了。


    「可以從這裏沿著屋頂走過去……雖然底下也有入口,但得通過居酒屋店內才行。」


    臨近傍晚時分,孝廣和我在尾根崎公園揮別。


    之前他問我有什麽困擾時,我要是說「希望你把筆記本還我」就好了。我直到和他道別後才想到這點,暗啐一聲。


    6


    隔天星期一一早,一起無比離奇的事發生了。


    當時,我們在操場排隊準備升旗。


    某處的喇叭突然微微響起一陣刺耳雜音,眾人應該以為那是廣播委員在測試廣播。


    下個瞬間,木下好的聲音從揚聲器傳出,響遍操場。我嚇了一跳,弓起身子。


    她的男朋友模樣有點土耶。該不會是她的宅男夥伴吧?


    學校裏有這號人物嗎?


    我發現此刻播放的是我們星期天的對話。


    這是怎麽迴事?


    某人偷偷錄下當時的對話,在全校學生集合的朝會中播放。說什麽某人啊,除了孝廣之外還會有誰?他那時肩上掛了背包,裏頭確實放了錄鳥叫聲用的錄音機。


    可是他為何要這麽做?


    我腦中一片混亂。


    經這麽一提才想到,黑麵包的書包常掉進垃圾桶裏,所以有點臭呢。


    學生們開始議論紛紛。


    站在前麵的山添京子迴過頭來,瞄了我一眼,從表情看不出她此時心中的想法。木下好和嵯峨野誌穗排在我後麵,所以我不知道她們是何表情。麵對這突發狀況,我全身僵硬,冷汗直流。


    不知道啊。會不會是有人誤把書包當垃圾,而拿去丟了呢?


    老師們環顧四周。


    導師阪田衝向校舍,應該是要直衝廣播室吧。


    喇叭仍持續廣播。


    廣播開始沒多久,我就對孝廣這種錄下別人對話、在朝會中播放的驚人變態之舉,感到渾身戰栗,同時暗自在心中歎氣,如果他的目的是要「修理她們三人」,這樣做根本就無濟於事啊。


    因為這神秘的突發事件,朝會時間拉長了,有一半的學生開始感到不耐煩,悄聲聊起話來。畢竟從廣播傳出的隻是一般高中女生的對話。雖是沒半點品性可言的三隻猴子間的對話,但卻是下課休息時間在教室、走廊,或是放學後在鞋櫃附近、女子廁所裏常可聽到的交談內容,一點都不稀奇。


    喂,我告訴你哦,你要和黑麵包交往的話,最好小心一點。因為她和老師有一腿呢。


    「誰是黑麵包啊?」


    「咦,我記得好像是……藤岡同學。」


    學


    生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傳入我耳中,我感覺到旁人的視線。我羞紅了臉,心裏恨死孝廣了。


    孝廣詢問她們名字的那一句話被消音了,他完整清除了自己的聲音,真是一點都不馬虎。不過,京子、好、誌穗三人報上姓名的部分被完整收錄其中,錄音帶就此暫時結束,簡直像在信件最後附上署名一樣。


    沒錯,之所以說「暫時」,是因為錄音帶又從頭播了一次。


    到第二次播放時,我開始覺得聲音不太一樣。


    若是在現場當麵聽她們說這些話,隻會覺得這是個「惡劣的玩笑」。但重新以客觀立場聆聽錄音而成的、以半匿名的聲音播送出的對話後,對它的印象馬上有了驚人的改變。在操場上響起的聲音,明顯散發出一種「傷害別人」、「瞧不起人」的惡意。那是令人焦躁不安的聲音,簡直像孝廣在錄音帶裏施加了詛咒。


    第二次播放時,響遍操場的惡意造就了新的聽覺感受,它開始讓之前覺得事不關己、冷眼看待此事的其他學生們有了反應。


    你是黑麵包的表兄弟嗎?


    距離我們好幾排遠的一名高一男生,朝廣播聲發出嘲笑:「這女的是笨蛋啊?」其他學生也紛紛開始施展毒舌,表現他們的不認同。甚至有人模仿廣播中的台詞,以此逗人發噱。


    壞蛋是半匿名的,因此集團心理起了作用,噓聲中夾帶著殺氣。


    廣播室並無任何異狀,聲音是從某人在操場的雪鬆上架設的喇叭傳出的。這段對話持續播放了六次之多,老師們才查出來源。喇叭位於雪鬆的中段部位,不是說爬就爬得上去的位置。它的樹幹又粗又直,連最低的樹枝也離地三公尺。


    播放到第三次時,嵯峨野誌穗昏倒了,被送往保健室。我望向木下好,發現她正低頭啜泣。


    那反複播放的聲音,殺傷力愈來愈強,甚至有人搗起耳朵。


    朝會被迫中止,木下好和山添京子的聲音一再迴響於空中,我們陸陸續續返迴教室。


    此次事件的重要關係人——我、山添京子、木下好,立刻被叫到訓導處去(中途昏倒的嵯峨野誌穗因為早退,所以沒來),校方針對那可說是犯罪行為的惡作劇展開訊問,也問我們之間究竟有沒有霸淩行為。到了下午,甚至連警察都來了。


    我坦白告訴他們:這次的事件應該是碰巧在路上遇見的一名陌生男孩做的。我無意袒護孝廣,我也不想被當成這類陰險惡作劇的共犯,不想為此損害名譽。不過,基於道義,孝廣是尾根崎地區的守護神這件事,我並未向任何人透露。


    「走進家庭式餐廳前,那個怪人主動和我攀談,我不知道他是什麽人。」


    老師接著向我問道:


    「山添和木下有欺負你嗎?」


    哪有這種事——我加以否認。


    「她們沒欺負我,隻是班上有人將我的書包丟進垃圾桶罷了。不知道是誰做的。」


    7


    一直到六點過後,我們才得以離開。我獨自一人行走,這時,山添京子快步走向我,以柔弱的聲音叫喚我。


    我停下腳步,仔細打量京子的臉龐。


    京子先前的霸氣消失了。她一臉尷尬地縮著雙肩,對我說:「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才好。」


    「那就別說吧。」


    「是嗎。」


    我們並肩走了一小段路,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正當我在腦中思索說什麽話才恰當時,京子搶先一步開口了。


    「聽了自己的聲音後,我覺得很羞愧。」


    京子還真堅強,我甚至有點欽佩她。遭受如此大的打擊後,誌穗昏倒了—不下好一直雙手搗著耳朵,廣播結束後,她仍反複喃喃自語說「還聽得到、還聽得到」。要是今天我站在京子的立場,絕對不是講一句「我覺得很羞愧」便能讓自己釋懷吧。


    我突然想到,這或許就是山添京子道歉的方式。


    「呃……第一學期的時候。」


    「嗯。」


    「你邀我一起吃便當,當時我拒絕了你,其實那是因為我有事得到老師辦公室一趟。」


    京子以心不在焉的聲音應道:「哦,思。好像有耶,有有有,確實有這件事。現在迴想起來,還真是好笑呢。」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笑話了,你說是吧?」京子無力地往我靠了過來,我對她說道:「你說『好美』是什麽意思?」我冷冷望了她一眼,沒隨聲附和。


    我們走進上學路上的一處公園,坐在長椅上小聊了一會兒。


    「我在訓導處也說過,今天早上的事,全都是那個男孩自發的行為,我完全沒參與。」


    「那男孩是什麽人啊?」


    「真的是我完全不認識的人。」


    過了一會兒,山添京子難為情地笑道:「我本以為和你聊不來,因為你常和佐藤聊天。」


    「哦,是嗎?」


    「以後我們好好相處吧。」


    「才不要呢。」


    我很不客氣地應道。但還是暫時和她保持感情融洽的模樣,一麵聊一麵走向車站。


    我與山添京子在車站前道別。我走路上學,她則是從兩站遠的地方搭電車上學。剩我一個人之後,我仰望天空,西邊的天色已轉為暗紅。


    孝廣沒和我商量便自作主張,令我火冒三丈,但今後我的學校生活也因此輕鬆許多,所以對他同時又有點感謝之情,當真是五味雜陳。


    要是他明天展開第二項策略,將她們逼上絕路,那可就麻煩了。他為何要這麽做?我得問個明白,把心中的疙瘩清除幹淨;如果他還有後續動作的話,我也一定得加以阻止才行。我要順便討迴我的《笨創傷》,那本書留在他這種人手中太危險了。


    一條肉眼看不見的絲線,就此將我拉向尾根崎地區。


    8


    我在家裏吃過晚餐、衝完澡後,便前往掛有「後藤」門牌的屋子。原本我略感躊躇,但做了個深唿吸之後,就打開拉門,踏入黑漆漆的通道中。


    我跑步經過陰森可怕的人偶堆放處,來到中庭,聽到某個住戶的朗聲大笑以及電視聲。


    對尾根崎地區的居民來說,走這樣的通道稀鬆平常,對我來說,這是非法入侵。但我可不想就此打退堂鼓。


    孝廣所住的四層塔,其四樓的紙門正發出朦朧燈光。


    我躡腳來到屋頂。


    隱約覺得他在裏頭等著我。


    我把自己當作是電影裏的主角,沿著屋頂來到四層塔的緊急逃生梯前,上了四樓陽台。


    我輕敲窗戶,等候片刻,紙門和窗戶微微打開一道細縫。


    令人意外的是,露臉的竟然是個小孩。


    這名頭發蓬鬆、身穿和服的男孩,定睛凝望著我,嘴巴微張。看起來約莫小三、小四的年紀。我滿心以為會是孝廣出來應門,所以一時有些慌亂。


    「你是藤岡小姐嗎?」


    「啊,是的。」我鬆了口氣,輕聲向他詢問。「你哥哥呢?」


    男子悄聲說了一句「請進」。


    「你是孝廣的弟弟吧?」


    男孩說他叫「翔太」。


    眼前的小房間有四張半榻榻米大,裏頭有一張床和衣櫃,地上擺滿了漫畫和樂高玩具。塑膠製的玩具手槍、怪獸玩偶、橡膠球,許多東西散落一地。


    我將鞋子脫在陽台上,局促不安地進入房內。


    「小弟弟,你哥在嗎?」


    「你等一下。」


    男孩遞給我一個信封。


    「他說要是有位藤岡小姐來,就把信交給她看。如果她沒來,就燒了這封信。」


    我有不祥的預感。


    我當場拆開信封,展信閱讀。


    9


    藤岡美和小姐你好:


    你看到這封信了,那就表示你來找我了,我很高興。


    之前我說過,我對「做什麽事會有什麽結果」的因果關係略有所悉。所以坦白說,我早知道你會前來。


    為了取迴筆記本前來、為了和我談朝會廣播的事而來、為了一點點的冒險前來……你有許多動機。


    感覺就像我在背後操縱這一切似的,真是抱歉。


    有件事我一直說不出口。其實我原本打算當麵告訴你的,但你不是說過嗎,「你隻是把自以為是的想法強加諸在別人身上罷了」。所以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錯失了開口的機會。


    雖然最後改用寫信的方式,但我還是要向你吐露我的計晝。


    我打算出版你的傑作《讓笨男生永遠留下心靈創傷的一百種方法》。我會與印刷公司接洽,先印製三百本,然後四處發送。當然了,錢由我出。你什麽都不必做。這樣的好東西如果隻有我一個人享受,實在太可惜了。


    請當作是我送你的一項大禮吧。


    此刻的你或許會眉頭緊蹙,但我希望你能靜觀其變。一定會成功的,我還會替你宣傳。想知道怎麽宣傳是吧?我會采用類似朝會廣播的方式!


    其實之前那隻是一項實驗,隻是想測試廣播宣傳是否會進行順利。要是在整個市鎮廣播,宣傳你這部得意之作,不知道會怎樣?想到這裏,我便感到雀躍不已。你一定會就此聲名大噪。三百本馬上便能銷售一空,我早已預見結果了。


    其實我已在進行了。再過兩、三天,應該就能準備妥當。


    敬請期待!


    孝廣敬上


    我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癱向牆邊。我唿吸困難、喘個不停,急忙做了個深唿吸。


    無數個「別這麽做」的念頭猶如氣泡在我腦海中浮升湧現。不可以這麽做,求求你,千萬別這麽做。真的不可以,絕對不行!


    妨礙朝會的廣播事件都發生了,所以他應該是認真的。他不是普通人,恐懼讓我眼眶泛淚。


    我終於明白,世上的確有這種招惹不得的人。


    三百本書。如果他真的在美奧市內四處發送這三百本書,真的用那莫名其妙的犯罪式廣播宣傳的話,那我寧可死了算了。孝廣說大家會有強烈迴響,我能發一筆小財,就算這些都是真的我也沒有半點興趣。我當然會出名啊,隻要待在美奧的一天,就會有人在我背後指指點點,這也算是另一種出名。


    「你哥現在人在哪裏?」


    我握緊手上的信,以全力擠出的聲音詢問翔太。翔太視線投向通往隔壁房間的房門。


    「他叫你在那裏等。」


    10


    打開房門,眼前是一間寬敞的大房間。


    擺有幾張桌子,幾名身穿浴衣的男子在裏頭喝酒。他們不約而同地轉頭望向我這個半路殺出的闖入者。


    這是旅館的筵席場麵。


    我完全沒料到這裏會有人,一時嚇得麵如白蠟,呆立原地。


    「啊,嗨。」


    一名紅光滿麵的中年男子,以迷蒙的醉眼望向我,開口說了些話。


    「你從哪兒來的?」


    「從窗戶。對不起,真的很抱歉。」


    「坐、坐。」


    他應該是要我坐下吧。一名戴眼鏡的禿頭男子向我招手,他浴衣穿得不是很整齊,胸毛露了出來。


    如果這裏是孝廣的家,那他們不就是孝廣的父親或親戚嗎?我一頭霧水地坐下。如果當時我的精神狀況穩定,或許會轉身就跑,但當時我已方寸大亂,完全失去判斷力。


    「晚上在屋頂上行走,很危險呢。要是不注意腳下的話,可是會打滑的哦。」


    「您說得是。」


    沒想到他們沒因為我的非法入侵而責怪我,我鬆了口氣,同時不忘縮著身子環視房間四周。不見孝廣的蹤影。


    兩側的房間完全敞開。感覺活像是城樓的天守閣5。


    「喝吧。喝吧。」


    他們端來酒杯,裏頭盛滿了酒。我悄聲告訴對方「我還未成年」,但他們完全不當一迴事。


    不得已,我隻好淺酌一小口,結果整個胃發熱了起來。我惴惴不安地問他們:


    「孝廣人呢?」


    「哦,他馬上就來了。」


    「你就待這裏吧。」


    「在這裏等就行了。」


    「請問這裏是……」


    「哦?我們在這裏聚會。我們這群朋友不時會聚在這裏聊天,你不必太在意。」


    「是朋友聚會。」


    那幾位滿麵紅光的大叔不再對我感興趣後,又開始以我聽不懂的話聊起天來。那是很不可思議的對話,聽起來像在談論工作,也像在聊嗜好,更像是小鳥在嘰嘰喳喳。我小口小口地啜飲杯裏的酒,漸感微醺。


    三十分鍾後,孝廣從角落的樓梯處現身了。


    他朝我望了一眼,麵帶微笑地對我說「哦,你好」。


    他身後站著兩名穿便服的女孩,是木下好和嵯峨野誌穗。


    「哦,來了來了。搞什麽啊,孝廣,怎麽腳踏三條船。」


    有所誤會的大叔朝我使了個眼色,說了聲:「對吧?」


    木下好和嵯峨野誌穗一看到我,兩人就彼此互望了一眼,臉色陰沉。兩人不發一語地坐在我身旁。


    「哎呀,美和小姐,謝謝你來。我把她們兩人帶來了,大家當好朋友吧。」


    孝廣笑容滿麵地說。


    「京子呢?」


    「你不是已和她和好了嗎?」


    「搞什麽,原來是朋友吵架啊。吵架不好哦。」滿麵紅光的大叔頻頻點頭,在一旁插嘴道。「叔叔我以前啊,還差點跟人廝殺呢。」


    「他的對手就是我。」另一位大叔附和道。


    嗯,當時真的很嚴重呢,你說對吧?是啊,真的很嚴重。


    「不過,屋頂神來調停後,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人執著於爭鬥時,總是不懂一個道理——其實世上根本沒什麽好爭的事情。大家要和睦相處,畢竟人生如夢嘛。」


    你們是這樣,但我們可不見得和你們一樣啊?


    盡管我心裏這麽想,但我當然沒說出口,我迎合現場的氣氛,微笑點頭。


    那位喝醉的大叔又重複說了一次「人生如夢」,有夢的人才是贏家。


    我收起笑容,朝笑咪咪的孝廣低聲說:


    「我要跟你談談我那本書的事。」


    嵯峨野誌穗的目光正好飄到我這邊,因此我隻好用眼神向孝廣示意「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希望你別胡來。」


    「哦,嗯。」孝廣雙肩垂落,露出沮喪的表情。木下好朝我欺身過來。


    「我會和藤岡同學和睦相處的,所以……請你別再胡來了。」


    嵯峨野誌穗也小心翼翼地望著我和木下好,頻頻點頭。


    原來是這樣,我隱約了解是怎麽一迴事了。她們兩人也和我一樣,有某個「把柄」握在孝廣手中,否則她們是絕不可能乖乖跟著「以朝會廣播將他們逼入絕境的兇手」來到這的,我們異口同聲地說道:


    「你要保證不會胡來。」


    我保證。孝廣環視我們三人,皮笑肉不笑。


    「如果你們能和睦相處,我就不說出去。」


    我們三人遭到威脅了。


    如果不和睦相處,他就要說出秘密,給我們好看。


    杯裏裝滿了酒。看起來像是日本酒,但不知道究竟是什麽酒。


    「和睦酒,幹杯。」


    我們三人讓大叔們勸酒後,臉上紛


    紛露出不帶情感的淺笑,幹了杯。


    「雖然不知道你究竟是何方神聖,但請你不要再多管閑事了。像正常人一樣,上學去吧。好不好?」我低聲說話激他。


    之後發生的事隻留下些許模糊記憶,因為我當時喝醉了。我隻記得有名大叔當眾大跳裸舞,我替他拍手打拍子。好像還和木下好、嵯峨野誌穗聊得很開心。


    為什麽?真是夠了,他竟然要拿我的秘密筆記出書?爛透了。好,你呢?你在下麵的居酒屋店偷東西被拍到照片?遜斃了。誌穗呢?他說要將你和京子的男朋友兩人私下出遊的事告訴京子?啊,難怪京子沒來。


    當時我們說了些什麽,幾乎都不記得了,一切都已不重要,隻覺得當時好像一直哈哈大笑。我明明不喜歡她們兩個,她們應該也不喜歡我才對——但這是怎麽迴事?不知不覺間產生的「受孝廣迫害者互助會」同盟關係,加上「今後不知該如何在學校做人」的憂慮,兩種心情交纏在一起,再加上酒精的助興,我們馬上對彼此敞開心胸了。


    這酒還真是不可思議。世上真的有「和睦酒」這種玩意兒嗎?我不知道。


    許多事都變得不再那麽重要了。有人哈哈大笑,我也跟著笑。誌穗靠在我身上,我們三人開心地唱歌。


    不久,牆壁和天花板開始旋轉,我闔上眼,仿佛在大海上搖晃。隻聽見許多人講話的嘈雜聲交互重疊,形成一團混亂的噪音。


    有個說話聲突然消失了,就像蠟燭熄滅一樣。咦,有人去上廁所是嗎?又一個說話聲消失,接著又一個。後來仔細迴想,當時我微微聽見木下好唿喊著「藤岡同學、藤岡同學」,誌穗也在一旁說「放心吧,藤岡同學的家離這裏不遠,她可以自己一個人迴去」。我好像闔著眼應道「你們要迴去的話,那我也要迴家」,但或許是當時我已經睡迷糊了,我以為自己有開口說話,其實什麽也沒說。


    從敞開的窗戶悄悄潛入的秋涼夜氣,輕撫著我的臉。


    當我睜開眼時,房內一片漆黑。


    裏頭空無一人,剛才的酒宴氣氛以及濃濃酒味,宛如幻覺般,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好像睡著了,被獨自留在這裏。我一麵觀察目前身處何種狀況,一麵起身,想知道現在究竟幾點。


    我搖搖晃晃走向前,打開先前穿過的房間大門。發現翔太坐在欄杆上,背對著黑暗。


    「大家都迴去了是嗎?」


    我向他詢問,翔太點頭。


    「孝廣……你哥哥也迴去了嗎?」


    ——哥哥也迴去了,迴到他自己的家了。


    「是嗎?那你也該迴去才對。」


    ——我家就在這裏。


    明明是兄弟,卻住在不同的地方嗎?不,也許是我誤會了。我以為他們是兄弟,實則不然。


    我凝望坐在欄杆上的翔太,總覺得他不存在於我的眼前。那就像望著一個沒有實體的影子。


    ——哥哥已經不在了。但從今天起,我有姐姐。


    身穿和服的男童身影霎時間看起來像是隻紅色的野獸。我想更集中注意觀看,它的形體便瓦解、消失了。


    是猩猩。


    我驀然想起多年前在秋天祭典中巧遇的那名男孩,朦朧記憶裏的那名少年與翔太重疊一致。經這麽一提才想起,我那天好像向他預約好要當舞獅。也許已經輪到我了。


    原來是這麽迴事,從今天起換我當姐姐啦。


    我伸了個懶腰。


    雖然天尚未明,但遠方天空已露出魚肚白了,感覺無比清新。我有預感,今天得忙著四處向人問候了。


    我並不會感到不安和恐懼,家庭、學校、期中考的化學符號,都已無所謂了。前方隔幾棟屋子的地方,有株楓樹的樹枝長到了通道上,得加以剪除才行。這就是當下最重要的事,我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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