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手猛力推開紙門之後,是光最先看到的是朝衣緊繃的表情,以及她握筆的手正在顫抖。


    是光被朝衣使計帶到深山,迴到這裏真是費了一番苦工。


    他找到一輛爆胎廢棄的自行車,立刻騎上去,以眼睛鼻子幾乎噴火的瘋狂氣勢死命踩踏板,結果就有一輛警車開過來,對他叫著:「停下來!」


    似乎是有人報警,說山路上有個麵貌兇惡的少年正在飆自行車。


    是光大吼「我家人快被殺掉了!」、「這是嚴重案件!」,結果警車就把他送來這裏。


    他一眼就看出比賽已經開始,而且朝衣顯然居於劣勢。


    總之,比賽尚未結束。


    「那樣的手是要怎麽寫字啊!」


    朝衣聽到他的叫聲,緊繃的臉龐像是氣憤又像快哭出來似的,充滿了雜七雜八的各種感情。


    (好,來一較高下吧!)


    是光注視著她的臉,正要踏出步伐時……


    「不行,是光……!」


    旁邊突然傳來一個沉痛的聲音。


    是光停下腳步。


    轉過去一看,光雙手抱頭,臉色蒼白地發抖。他那膽怯又充滿渴望,既激烈又脆弱的眼神,筆直地盯著一個女人。


    跪坐在織女身邊的年輕美女。


    (光……?)


    不,不對。


    那不是光。


    不過,是光曾經看過這位皮膚白皙、脖子纖細、眉毛鼻子嘴唇都高雅而細致,和光相似的女人。


    第一次是在光的葬禮上。


    那位美女穿著黑色和服,在家屬席上柔弱地垂著頭,低垂的眼眸滴下透明的淚珠,一邊靜靜地笑著。


    第二次是在紫織子的老家。


    她穿著樸素的上衣和及踝長裙,在緣廊上神情寂寞地看著紫君子蘭,然後走到花前,哀傷地撫摸著花朵,默默垂淚。


    在葬禮上和紫織子老家時她都是盤起頭發,今天則是自然地披垂。


    這副模樣看起來更年輕,更令人產生看到光的錯覺。


    實際上,光正在是光身邊輕輕地搖著頭,嘴唇顫抖,臉孔痛苦地扭曲。


    就像他在紫織子家看到她的時候一樣。


    那時光也表現得很驚慌、很痛苦。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現在應該快點去找小紫才對,可是……對不起……


    他一再道歉,說不想繼續留在那裏,後來還把自己封閉起來,抱膝蹲在路邊。


    光就像當時一樣,用顫抖的聲音重複地說:


    「是光,對不起……不行,快走吧,我不能繼續待在這裏。這樣不行,不行的……」


    (你叫我走?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那個女人是誰啊?)


    大概因為是光用瞪人般的眼神看著那位很像光的女人,她害怕得臉都僵住了。織女對他柔聲說道:


    「這兩位是今天擔任評審的帝門藤乃夫人,以及頭條雅之先生。」


    (帝門……!還有頭條!)


    那個叫藤乃的,就是朝衣支持的藤花派嗎?所以她就是光的父親後來娶的妻子,也就是光的繼母……


    (竟然這麽年輕!)


    她和光不像母子,卻像姐弟。


    光還是用充滿恐懼和渴望的眼神看著藤乃,一邊不停地說著「不行」。


    「如果再讓我們待在一起……我快不行了……」


    即使藤乃看不到光,光似乎還是很害怕藤乃發現他的存在,然而他卻像是被吸引住一般,一邊凝視著藤乃,一邊慢慢癱軟在地。


    「是光……對不起,對不起……我……」


    光用痛苦至極的表情和聲音,要求盡早離開這個地方,盡早遠離那個人。


    如果繼續待在這裏,光好像就會崩潰了。


    (如果現在我們跑掉,那齋賀要怎麽辦?)


    跪坐在榻榻米上的朝衣用緊張的表情看著挑起眉梢、僵在原地的是光。她緊皺著纖細的眉毛,抿著蒼白的嘴唇,表情卻好像比平時更惶恐不安,握在手中的毛筆尖端一滴一滴地流下墨汁,在紙張上暈染開來。


    是光叫道:


    「振作一點!」


    朝衣愕然地睜大眼睛。


    織女和藤乃以及其他人,也被是光突如其來的怒吼嚇得大吃一驚。


    朝衣身旁的一朱則是表情呆滯地僵住了。


    光停止呻吟,抬頭看著是光。


    那漂亮而柔弱的眼睛像是在向人求救。


    是光繼續大叫:


    「都走到這一步了,怎麽可以嚇成這樣!別這麽丟臉!你不是要實現約定嗎?你不是為此才來到這裏嗎?既然如此,就給我繃緊肚子、挺直身體,好好地打起精神來!」


    光緊緊交握兩手,仿佛想靠自己的意誌來製止顫抖,他望向是光的眼神也顯露出更多的信賴和勇氣了。


    沒錯,光。


    是你的意誌把我帶到這裏來的,因為你想幫助齋賀的這種熾熱心情讓我感動的,所以……


    「你不是孤單一人!」


    光抬起頭來,眯起眼睛,以虔敬、神聖的表情聽著這句話。


    睜大眼睛、嘴唇顫抖的朝衣,也和光一樣在一旁仔細聽著是光的吼叫,然後稍微皺起眉頭,咬住嘴唇,像是急著壓抑自己即將滿溢而出的情感。


    朝衣或許把是光對光說的那些話當成是對她說的了。


    她挺直腰杆。


    同一時間,光也露出清澈的眼神起身,站到朝衣的身邊,像是要保護她。


    是光也走了過去。


    他按著朝衣的肩膀,身體前傾,低聲說道:


    「交給我吧。」


    在是光的手掌下,朝衣纖細的肩膀似乎輕微地顫抖著。


    朝衣沒有阻止是光從她的乎中接過毛筆,代替她坐在紙前,然後帶著心情浮動的不安眼神,直挺挺地坐在是光旁邊。


    「拜托你了,是光。」


    光小聲地說。


    織女、藤乃和頭條的父親都緊張地吞口水,看著是光寫出第一幅字。


    一朱也從眼鏡底下凝視著是光的手邊。


    是光牢牢地握著毛筆,沾飽墨汁,也沒把朝衣弄髒的紙換掉,直接在上麵寫字。


    厚重的黑線,寫得龍飛鳳舞。


    字體大得幾乎要超出紙外。


    就像第一次拿毛筆的孩子一樣隨興而豪放。


    是光拿起寫好的字,朝向織女等人。


    織女、藤乃、雅之的表情再次浮現了訝異,安分地縮在一旁的織女孫子和孫媳婦也是一臉的愕然。


    一朱呆呆地張著嘴巴,朝衣則是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但她的眉梢漸漸因怒氣而上揚。


    『土龍』


    這就是是光最先寫的一幅字。


    ◇◇◇


    (他到底想幹什麽?是來開玩笑的嗎?)


    朝衣的喉中湧上了這句話,她簡直想要站起來大吼、


    竟然寫出土龍!而且還用那種粗鄙的小孩字體。


    旁邊的一朱噗哧一笑。


    「啊哈哈哈,赤城的字還真是豪邁。土龍啊,我完全想不到呢。」


    說完以後,他流暢地寫出「麒麟」這個詞。


    「慈悲睿智的麒麟和織女夫人更相配吧。」


    他的字寫得精致而優雅,是光的字完全無法比擬。


    不過,是光不悅地緊閉著嘴巴,不斷地寫下去。


    『河童』


    『小黃瓜』


    『雪男』


    『外星人』


    朝衣因羞恥而變得滿臉通紅,放在腿上的雙手不住顫抖,但不是因


    為不安,而是因為對是光的憤怒。


    (我真不該把事情交給這個男人。他推開紙門進來時,我怎麽會感到安心呢?他按著我的肩膀時,我怎麽會感到可靠呢?)


    他到底是來幫忙還是來扯後腿的,朝衣實在搞不懂。


    她甚至懷疑,是光就是因為想來搗亂,才會搭警車專程趕來。


    一朱擺出「贏定了」的得意表情,不斷地寫出外觀和涵義都很優美、筆畫很多的艱澀詞匯。


    他對織女也是一個勁地吹捧。


    『土龍樂園』


    是光又用豪放的粗體字在紙上寫出了朝衣不堪迴首的過去。


    她再也忍不住了。


    正要發難時,朝衣突然一愣。


    織女的臉上浮現著微笑。


    她看到是光那孩子般的書法,並不是露出苦笑,而是一臉懷念、愛憐地眯著眼睛,露出笑意。


    跪坐在她兩旁的藤乃和雅之也沒有看著一朱,而是認真地盯著是光。


    是光用熾熱的眼神瞪著白紙,舞動布滿堅硬肌肉的細細手臂寫字,賣力得幾乎是汗水四濺。


    他的字寫得極為強勁。


    一朱的字既輕快又細致,反而更凸顯了是光字體的雄渾力道。


    會在瞬間吸引眾人目光的並不是一朱纖細工整的字體,而是是光單純而奔放的字體。


    他沾了滿滿的墨汁,筆毛爽快撞擊在紙上的聲勢幾乎令墨漬飛濺,眼中的專注神情如火炬般熊熊燃燒。


    朝衣不知不覺地也被吸引住了。


    (為什麽他會讓我覺得如此震撼?)


    明明是那樣的字。


    粗鄙又野蠻,像孩子一樣的字。


    明明都是一些像在對我找碴的詞匯。


    『朝顏』


    是光寫了這個詞。


    這和他剛剛那些孩子般的粗魯字體不同,雖然靈動卻很端正、凜然,像是給孩子看的字帖一樣優美。


    朝衣的胸中又是猛然一震,心頭揪緊。


    多麽美的字啊。


    多麽凜然的朝顏。


    正當她這麽想的時候,是光接下來又寫了:


    『好勝』


    (那是在說我嗎?)


    是光不理會朝衣的氣憤,繼續以流暢漂亮的筆跡寫出『倔強』、『高傲』、『囂張』、『冷酷』、『地下老大』。


    (反正我就是倔強高傲囂張冷酷的地下老大嘛!)


    不知怎的,織女看到是光寫出這些詞匯,也開始小聲地說著「哎呀」、「何必講成這樣」,令朝衣不禁紅了臉頰。


    是光繼續抿著嘴巴,寫出:


    『笨拙』


    朝衣的心髒怦咚一動。


    接著那順暢溫柔的線條寫出:


    『約定』


    朝衣的腦海裏頓時浮現了一片明亮的夏季天空。


    在耀眼的光芒中,小學時代的光微笑著伸出小指頭。在那一天立下的,最初的約定。


    那是如此地天真,如此地幸福……


    持續在一旁觀戰的帝門藤乃看到是光拿起這幅字的時候,也以感傷的神情眯起眼睛。


    織女又露出那種蒼茫的眼神。


    「……」


    接著輪到一朱。


    但是,是光把寫了「約定」的紙移到旁邊,再拿起一張紙繼續寫字。


    『途中』


    ◇◇◇


    (這是最後的一張。)


    是光瞪著紙,用強勁而尖銳的筆觸寫了起來。


    他至今寫的那些書法,並不是出自任何的計算或策略。


    那都是浮現在他心中的詞匯,還有在一旁看著他的朋友鬼魂想要傳達的詞匯,他隻是單純地把想寫的東西寫出來。


    但他決定,最後要寫的是這個詞匯。


    他不知道織女會不會喜歡。


    不過,這是他最想送給織女的詞。


    光一定也是……


    『途中』


    是光雙手拿起寫好的字,舉給織女看。


    織女像是深受觸動似地凝視著那張紙,專注到一動也不動,幾乎忘了唿吸。


    (喂,婆婆,你說自己就像朝顏上的露水一樣,現在不想再做什麽努力,接下來隻是在等死而已,不過,你的旅行可還沒結束耶!你還在旅途之中喔!)


    是光在心中對織女認真地說著。


    是光身邊的光也以澄澈的眼神看著織女,圓潤溫柔的聲音說著:


    「織女夫人,你以前教導過我,要繼續往前走才能找到答案,因為現在還在旅途之中,會迷惘也是很正常的,不用著急,隻要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下去,或許就會在旅途的某個地方找到自己認為的正確答案。」


    插圖


    當他問織女,找到正確答案可不可以來告訴她時,織女迴答她會期待著的。


    既然織女連超過十年前的小約定都記得,就算是光沒有解釋這兩個字的意義,她也一定可以理解。


    光的心願也一定可以傳達出去。


    「織女夫人也繼續往前走吧,別再說那麽悲傷的話,說自己的人生已經結束了。」


    光以柔和的表情對她說。


    「織女夫人的路也還沒走完呢。」


    光的聲音……


    看著是光那幅書法的織女,應該也聽得見吧。


    她仿佛終於清醒,先前恍惚的神情如今變成了充滿知性的表情,感觸良多地說:


    「看來我的旅途還沒結束呢。」


    她以沉穩的表情緩緩垂下睫毛,微笑了一下,接著抬起頭來,露出凜然而聰慧的眼神說:


    「赤城這幅字教會了我這件事,所以我認為該給他冠軍。」


    朝衣睜大眼睛。


    一朱怨恨地扭曲麵孔,咬住嘴唇。


    雅之凝重地說:


    「既然這是朝顏姬的希望,我也沒有異議。」


    藤乃也含蓄地說:


    「赤城的字也特別能觸動我。尤其是……『約定』那一幅……」


    藤乃開口的時候,光又出現了痛苦悲傷的眼神,但他忍住了這種心情,露出淡淡的微笑。


    織女環視著眾人。


    「那麽,就決定冠軍是赤城了,沒問題吧?」


    朝衣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就在此時……


    「什麽嘛!這樣太奇怪了吧!突然來了一個和帝門家毫無關係的人,怎麽能算是參加者!」


    站起來大吼的是織女的孫子。


    因為他的存在感太薄弱,所以是光根本沒注意過他。


    (這個人是誰啊?)


    他如此心想。


    如果光沒有告訴他「那是織女夫人的孫子」,他恐怕會一直誤會下去,還以為「這個傭人還真不客氣」。


    支持一朱的孫媳婦也和丈夫一起站出來說:


    「對啊,太奇怪了!一朱先生的字明明比較高雅,而且寫的都是很優美的詞呢!」


    她丈夫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奶奶一定是健康又惡化了。還是去喝杯茶,休息一下比較好。喂,你去給奶奶泡茶。」


    織女靜靜地說出這句話:


    「我不會再喝你泡的茶了。」


    她以堅定的眼神看著孫子和孫媳婦。


    兩人嚇了一跳,心虛地互望一眼,然後慌張地動了起來。


    「快、快把奶奶扶進裏麵的房間。」


    孫子如此指示著傭人,孫媳婦也對藤乃等人解釋說:


    「奶奶最近老是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或許是因為驚慌,這兩人根本沒發現現場氣氛不對,雅之已經皺起了臉,


    藤乃也露出不安的神情。


    是光用更加銳利的眼神盯著這對夫妻。


    光這時開口了。


    「你們想讓織女夫人離開這裏,是因為擔心織女夫人說出你們的企圖吧?」


    光的語氣沒有半點溫柔,反而以罕見的憤怒眼神緊盯著孫子和孫媳婦。


    「織女夫人不會說出來的,因為她至今一直包庇著你們。但是!」


    是光驚訝地聽著這尖銳響亮的聲音。光竟然有這種語氣!


    「無論織女夫人怎麽想,我都不能坐視不管!織女夫人照顧過我、鼓勵過我,是我的大恩人,我敬愛的朝顏姬,既然她顧念親情不肯說出實情,為了她的安全,就讓我來揭發你們!」


    光不像平時的他,眼中浮現了嚴厲的神色。


    「最好讓大家也聽見,這樣你們才不敢再對織女夫人下手。」


    「喂!放開婆婆!我現在就要把你們所做的事告訴在場的每一個人!」


    是光用響徹客廳的音量轉述光說的話。


    朝衣不知是光打算說什麽,充滿戒備地盯著他,藤乃等人也訝異地注視著是光。


    一朱仍咬著嘴唇,也用執拗的眼神瞪著是光。


    孫子夫婦聽了更是不知所措。


    「我們哪有對奶奶做什麽!」


    「是啊!你想要挑撥離間嗎?」


    兩人緊張地反擊。


    織女用寂寞的眼神看著孫子夫妻,沉默不語。


    光一臉嚴峻地說道:


    「你們知道朝顏是有毒的吧?朝顏原本是在奈良時代晚期,為了當作藥物而引進日本的,它的種子擁有瀉藥和利尿劑的效果,價格非常昂貴,據說值得上一頭牛的價錢,因此也稱為牽牛子。不過,朝顏的種子也具有可怕的毒性……」


    是光也瞪著孫子夫妻吼道:


    「你們知道吧?朝顏的種子可以當作藥,也可以當作毒藥。」


    孫子夫妻的肩膀又是猛然一抖,視線不安地遊移,聲音也拔尖了。


    「你你你你、你在胡說什麽!」


    「就是嘛,幹麽突然說起朝顏的事,你有毛病啊?」


    光嚴肅地繼續說:


    「尤其是朝顏的夥伴曼陀羅花,那是具有和顛茄同樣藥效和毒性的危險植物,含有具備麻醉藥效的生物堿,隻要少量的種子就能讓人昏醉、失去思考能力、感覺麻痹,所以也能在手術時當作麻醉藥使用。」


    「朝顏的夥伴曼陀羅花特別危險,還可以在動手術時用來麻醉,所以使用方法如果錯了,就會很嚴重。」


    「目眩、複視、異樣口渴、無法排尿、不安、混亂、幻覺……如果攝取了太多曼陀羅就會出現這些症狀,還有可能致死。」


    「吃太多曼陀羅就會眼花、把一個東西看成兩個、口渴、不安、看到幻覺,還有可能死人,你們應該知道吧?」


    是光逼近孫子夫妻,他兇惡的眼神令兩人害怕地靠在一起、渾身發抖。


    在兩人的周圍,朝衣、藤乃和雅之都屏息靜聽是光說話,一朱藏在鏡片底下的眼睛浮現了焦躁的神色。


    光繼續指責他們:


    「庭院裏也種了曼陀羅,而且就在藥草園旁邊!這隻是巧合嗎?」


    「庭院的藥草園旁就長了曼陀羅,你們早就知道了吧?」


    「那就是曼陀羅。」


    光用纖細白皙的手指指著一個地方,是光也用粗硬的手指指向那裏。


    「那就是曼陀羅!」


    那裏是簡單地用石塊圍起來的小藥草園,周圍長了葉緣和花瓣都很尖的白色朝顏,掛在藤蔓上的果實表麵布滿小刺,長得一副邪惡的外貌。


    孫子夫妻臉色都綠了。


    「曼陀羅不隻是種子有毒,花、果實、莖,連根部都含有毒性。曼陀羅的根和牛蒡很相似,在地中延伸得很長,在采藥草的時候多半會『不小心』混進去吧。不過,真的是『不小心』的嗎?」


    「曼陀羅不隻花和果實有毒,連根都有毒!你們明明知道這點,還故意把這種花種在那裏吧!」


    「織女夫人常喝牛蒡茶,因為你們說這對健康有幫助,所以經常用藥草園裏的藥草泡茶給織女夫人喝。」


    「婆婆喝的牛蒡茶,真的『對健康有幫助』嗎?說不定裏麵放的不是牛蒡,而是曼陀羅吧?」


    孫子夫妻被逼得走投無路,用哀求的眼神看著織女。


    織女想必早就知道了。


    她一定知道藥草園旁邊長得很像朝顏的花是曼陀羅,也知道孫媳婦端來的牛蒡茶裏麵加了曼陀羅。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織女有多長的時間明知那東西會腐蝕自己的身體,卻還是繼續喝?


    一想到織女的心情,是光就覺得憤怒又悲哀,更強烈的是讓背脊發涼的心寒。


    (婆婆,你真的想要放棄一切嗎?你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嗎?)


    「織女夫人的目眩、視力變差、口渴這些症狀,完全符合曼陀羅的毒性會引發的症狀。如果一口氣加入大量曼陀羅,會引發嚴重的中毒症狀,你們的企圖也會立刻被發現的。


    不過,你們應該不打算造成那麽嚴重的後果,隻是為了要自由地使用財產,所以想讓管錢的奶奶早日麵對死期。不,或許你們根本沒想這麽多,隻是想用曼陀羅的毒性讓織女夫人健康變差或是癡呆,把當家的位置讓出來,這樣你們就能掌握五之宮家的實權了。」


    「婆婆會眼花得那麽厲害,都是因為你們拿來的牛蒡茶,隻要稍微檢查一下就能確定了!你們為了隨便花這個家的錢,打算想讓婆婆早點退休,所以用曼陀羅下毒,讓她意識不清,看起來就好像癡呆了一樣!說什麽奶奶最近老是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莫名其妙的是你們!婆婆才沒有癡呆!她要癡呆還得等很久咧!」


    是光對著垂頭喪氣的孫子夫妻,以及靜靜聽是光這些話的織女大聲吼道。


    沒錯,你想退休還早得很呢!婆婆!


    我不是說了嗎?你也還在旅途之中呢!


    「我、我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曼陀羅……那種東西我們聽都沒聽過!」


    「就就就就就是啊,我們又不是專家,怎麽會知道那是哪一種朝顏。我們不知道,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孫子夫妻像是垂死掙紮地辯解。


    孫媳婦求救似地對一朱說:


    「一朱先生,我、我隻是擔心奶奶的健康,才泡茶給她喝的。」


    一朱擺出親切的大少爺麵孔,語氣猶豫地迴答:


    「可是拿不了解效果的東西給織女夫人喝,還是不太好吧?」


    「怎麽這樣!」


    「一朱先生!」


    孫子夫妻知道一朱不會站在他們那邊,露出了絕望的表情。


    雅之和朝衣也冷冷地看著他們兩人。


    這時,織女走到孫子夫妻前麵,跪坐在地。


    然後深深地鞠躬。


    眾人都訝異地注視著織女。


    織女把頭貼在榻榻米上,以堅定而沉靜的語氣說:


    「由於我孫子們的無知行為,讓大家擔心了,我在此誠心向各位道歉。今後我會負起責任,好好教導他們兩人,希望今天在場的人能把這件事藏在心裏。」


    客廳裏一片寂靜。


    一直冷眼望著孫子夫妻的朝衣和雅之似乎被織女的態度所打動,兩人都露出了感動的表情。


    一朱聳聳肩膀。


    藤乃悄聲說著「……這真是一場溫馨愉快的聚會」,一朱也立刻配合地接下去:「是啊,我也覺得很愉快呢,下次一定還要再找我唷。」


    孫子夫妻目眶含淚地望著織女。


    光和是光則是以有些傷感的眼神看著仍然低頭不動的織女。


    ◇◇◇


    散會以後。


    客廳隻剩織女、是光、朝衣……還有光這四人。


    午後的陽光熱辣地照在朝顏的藤蔓和葉子上。


    是光剛才已經把藥草園旁的曼陀羅全部拔掉了,所以隻有那一帶變得坑坑疤疤。


    坐在緣廊擦汗的是光右邊是織女,左邊坐著朝衣。


    織女望著藥草園旁那塊突兀的空洞,露出寂寞的眼神。


    「其實啊……我先生送給我的朝顏不是深淵。深淵是很新的品種,我先生在世時還沒出現……但是,我曾經和小時候的孫子一起在庭院觀賞深淵,還對他聊起朝顏祭的事,說『我也和你爺爺一起在這裏看過同色的朝顏』……那孩子就誤以為先生送我的朝顏是深淵了……」


    ——這種花是爺爺和奶奶的迴憶啊?叫做深淵?要怎麽寫呢?奶奶教我嘛。


    平時常因害怕織女而畏首畏尾的孫子,難得對她露出了笑容。


    「所以我就迴答他『是啊』。」


    她還用樹枝在地麵寫了深淵二字。


    孫子開心得臉頰發紅,也拿起小樹枝在地上跟著寫出「深淵」。這些字對小孩來說太困難,所以他一再歪著頭,寫得非常賣力。


    「……那孩子也對一朱說了這件事吧。原來他還記得那麽久以前的事啊……」


    織女用笑中帶淚的表情喃喃說道。


    「深淵」不是她和丈夫的迴憶,而是她和孫子的迴憶。


    那個住在一個屋簷下卻和她疏遠得如同陌生人,還和妻子共謀在茶中下毒的孫子……


    她和這樣冷漠的孫子之間也曾有過溫馨的時光。


    織女一定是迴憶起那件事了。


    所以一朱寫出「深淵」時,她才會以那麽愛憐、那麽悲切的眼神微笑著。


    「我本來覺得什麽時候死了都無所謂……」


    依然望著庭院的織女輕聲說道,朝衣驚愕地抖動肩膀。


    織女慢慢地將視線移向是光他們,露出微笑,眼神雖然寂寞,卻顯得很清澈。


    「但是,我還在旅程的途中,未來的路還長得很,所以我要再從頭打造這個庭院,也要從頭打造我和孫子的關係。」


    她的表情既開朗又有力,看起來生氣蓬勃,就像把這些事當成了很有意義的工作。


    光在是光的身邊燦爛地笑著。


    朝衣安心地放鬆了肩膀。


    是光也覺得心情變得明亮起來了。


    「我該送什麽字給我的恩人呢?」


    織女這句話,讓朝衣再次繃緊肩膀。


    但是……


    「不用啦。」


    是光爽快地迴答。


    「什麽!」


    朝衣愣住了。


    「我拿那個也沒用啊。對了,有機會的話我想和婆婆一起寫書法,這樣還更好呢。」


    「是啊,真不錯。」


    織女眯起了眼睛。


    光和織女一樣以清澈的目光凝視著是光,仿佛他早就料到是光會這樣迴答。


    朝衣還無法接受,她皺著臉孔傾出上身說:


    「你到底在想什麽啊?如果得到織女夫人的字,光就……」


    「光才不希望這樣。」


    是光堅定地看著朝衣說。


    朝衣挑起眉梢瞪著他,但是立刻變成了一副軟弱的表情。


    「那麽……光希望的是什麽?」


    她似乎變得不知所措,用細微的聲音問道。


    那柔弱的眼神,溫柔得令是光非常訝異。


    喔喔,這家夥果然是女人。


    原來她也有這種表情啊。


    是光感到溫馨柔軟的心情溢出了胸口,他像是拿易碎物品一般,輕輕牽起朝衣的手。


    「來吧,讓我來告訴你。」


    光在一旁微笑著。


    「走吧,小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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