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朗的聲音於是顫抖起來:“真不應該讓你去跟祖父住那兩千年!”


    “……大哥?”楚瀟腦中嗡然。季朗適可而止地中斷了這不愉快地交談,也不再看他,大步流星地從他身邊走過,往客房的方向去。


    楚瀟一個人木在那兒,木了好久,仍舊迴不過神來。


    他……跟著祖父住過兩千年嗎?


    他覺得腦子裏有一根神經在跳,像是在竭力幫他記起什麽事,但他就是什麽都記不起來。


    不應該……不應該這樣的。兩千年是很長的時光了,就算對上古神獸來說也是。


    可他接著發現,他似乎真的有那麽一段記憶是缺失的。


    那是兒時的記憶,太久遠了,所以他注意不到,大約就像是人類很少會去刻意迴想七八歲時的事情一樣。


    現在仔細迴想,他才發覺不對頭。他記得那之後的事情、對那之前的一些片段也有印象,隻有那一段是完全的空白,讓他什麽都抓不到。


    為什麽會這樣呢?為什麽呢。


    他連第一次入世時看到的人類母係氏族的生活場麵都還能清晰記起,為什麽在親祖父身邊的時光,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呢……


    楚瀟開始渾身發冷,千絲萬縷的神經都開始一點點陷入麻木。麻木在那段長達兩千年之久的記憶空白中,令他如墜深淵,深淵的石壁上攀爬的藤蔓裏,又寫滿恐懼。


    為什麽會這樣呢?為什麽呢。


    他一味地這樣想著,如同著魔一樣。這令他連去追問季朗都想不起來,又或者,是內心說不清的恐懼感逼得他不敢追問下去。


    他茫然地看著眼前的酒店樓道,亮度適中的黃色燈光此時看來十分昏暗。他被這種昏暗壓得唿吸不暢,唿吸不暢之下,他開始愈發大口地喘氣。


    但好像,能汲取的氧氣越來越少了。終於他腳下一軟,手倉惶地去扶牆壁。


    “……楚瀟?”一個聲音在腦海的嗡鳴中顯得不太真實。


    楚瀟吃力地抬頭,恍恍惚惚地看到,祝小拾從不遠處一臉驚慌地跑來。


    “楚瀟,怎麽了?!”祝小拾伸手扶他。她原隻是因為季朗迴去好一會兒了都不見楚瀟,所以出來看看,卻沒想到會看見這麽一幕。


    “是不舒服嗎?”她手忙腳亂地扶他,摸摸額頭又試試脈搏,“怎麽突然這樣,要不要去醫院?!”


    “……小拾。”借著她的力剛站起來一些的楚瀟忽地撲到她肩上。


    祝小拾輕輕一叫,趕忙站穩腳沒後栽過去,無措地抬手把他摟住,撫著後背給他順氣:“楚、楚瀟?”


    “別走。”楚瀟也摟住她,像是在抓救命稻草一樣,將她摟得緊緊的,“別走,陪我待一會兒,我害怕。”


    祝小拾一滯。


    他表達害怕的時候太少了——是否有暗地裏偷偷害怕的情況她不清楚,但至少她從沒請他明確地說過怕什麽。


    他是上古神獸,戰鬥力又那麽強悍,天地間值得他害怕的事情大概本就沒有多少。何況他在她麵前又保護欲旺盛,兩個人相處起來,會顯出軟弱一麵的,從來都是她。


    祝小拾於是心驚膽寒,又格外心疼。她定住心,一下下給楚瀟撫著後背,耐心地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問:“我們迴屋去?我陪你躺一會兒?”


    等了幾秒,楚瀟嗯了一聲。從氣息判斷,似乎平靜了些。


    然後他說:“先別跟他們提這件事。”


    “好。”祝小拾點頭。楚瀟的手再度伸向旁邊的牆壁,撐了撐,站穩了,長長地籲了口氣。


    他們一起迴到房裏,楚瀟沒有多在客廳停留,就鑽進了臥室。祝小拾禮貌地跟季朗他們說了幾句“你們自便啊”之類的話,也立刻溜進屋去陪他。


    他把她當大抱枕一樣抱著,睡了一個很長的午覺。等到他醒來的時候她微微一動,才發覺全身的骨頭好像都不對勁了。


    她於是一齜牙,楚瀟惺忪的眼中透出笑意,手摸索著給她揉後背:“你怎麽這麽實在,我沒事的,別擔心。”


    “我怕你想我啊!”祝小拾一副給點陽光就燦爛,給點臉就不要臉的樣子。


    楚瀟一聲嗤笑。他翻了個身仰麵躺著,左手把她兜到胸口,右手摸過枕邊的手機翻了翻。


    他目光微凜:“五弟說他好像尋到給貔貅供香火的地方了。”


    他說著按住語音發了一條:“五弟,還在酒店嗎?”


    過了兩秒,客廳傳來狻猊的喊聲:“在,二哥你睡醒啦?”


    四十分鍾後,祝小拾叫的幾張外賣披薩到了。之前的事被揭過不提,一眾兄弟都以為楚瀟是因為那場談話不高興,賭了一場氣。


    於是就如同人類的兄弟間偶爾也會鬧矛盾一樣,大家都不會因為這點矛盾就覺得要翻臉。對於一眾當兄弟的而言,他們雖然對楚瀟和祝小拾的用情之深覺得有些詫異、不解甚至不快,可是感情的事說到底是個人的事,楚瀟自己堅持,他們就不會再惹不痛快;而對於楚瀟來說,兄弟們的想法雖然讓他不高興,不過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他們適可而止了,他這篇也不是不能翻過去。


    是以一頓披薩吃得還是很歡樂的,蒲牢還就剛才對人類“地圖炮”的事情向祝小拾道了個歉,跟她說嫂子我就是為貔貅著急,你別跟我計較哈。


    祝小拾哈哈一笑給他遞了個烤翅。


    狻猊咬下一大口披薩,上麵還熱著的奶酪拖了好長的絲。他囫圇把絲往嘴裏一噎,沾著奶酪油的手往地圖上點:“我剛才做法看到的那個廟大概在甘肅這塊兒,是一村子裏,新修的,香火可旺了,怪不得貔貅受不了。”


    “……”兄弟們各自啃著披薩,憐憫地瞅了一眼沙發上的西瓜。


    待得吃飽喝足,他們就抱著這個可憐的瓜娃子(……)連夜奔赴甘肅了。從日本東京飛到中國甘肅,距離不近,再加上到了甘肅之後需要狻猊憑感觀找具體位置,他們尋到廟前的時候,天已經擦亮。


    甘肅隴南一帶交通閉塞,經濟條件也較為落後,幾個縣幾乎都是國家級貧困縣。而各個散落山澗的村子比縣城還要更落後一些,不少學生上學都得徒步翻山。相比之下,這個剛建出的貔貅廟,簡直堪稱富麗堂皇了。


    嶄新的綠瓦、朱紅的漆柱,精美的雕梁、栩栩如生的畫棟。一幹兄弟為自家小西瓜在人間的這尊貴待遇驚歎了一番,接著就感慨我國山區人民在拜佛求神方麵真有創新意識。


    是因為他們在拜貔貅嗎?並不是。


    而是因為,這間廟大門左右兩側鎮著哼哈二將,邁過門檻,石屏上刻著太乙真人。繞過石屏,左側圍牆上有西方世界的上帝莊嚴地凝視著人類,右側聖母瑪利亞散發著慈祥的光輝。兩麵牆前各坐了九個佛門羅漢,再往裏走更牛逼了,正屋門口豎著個孔子像。


    這是除了那一抹惹不起的翠綠沒露臉之外,各大派齊聚一堂啊!真是有一種別樣的和諧……


    掐指一算貔貅可能是其中名氣最小的了。


    嘲風憐愛地撫摸著西瓜,眾人一起步入正屋,複雜的目光齊齊地投向那個貔貅像。


    ——這刻得也太他媽醜了。


    一群當哥哥的內心都在瘋狂吐槽,嘲風隻聽懷裏的西瓜突然一陣猛烈咳嗽,低頭一看,它已變迴了毛茸茸的小貔貅。


    “貅……”貔貅虛弱地臥在三哥的臂彎裏,滿是委屈的眼中擒著淚花。接著它又一陣猛烈的咳嗽,咳出一股嗆人的香灰味兒。


    “……拆廟吧。”楚瀟說。


    第98章 鄰國妖的那些事兒(十)


    老話兒說, 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可事實證明,隨便拆人家的廟也是不行的。


    眼下天剛蒙蒙亮,楚瀟打的主意是趁沒人趕緊拆完趕緊走, 可無奈山裏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作息整體比城裏要提前兩三個小時。於是他們前腳剛進去,後腳頭一撥來虔誠敬香的人就到了。人家冷不丁地瞧見幾個外鄉人來,以為是來驢友或者做節目的,就沒貿然進去。可一看他們裏頭架勢不對, 立刻就烏央烏央衝進來了。


    正準備徒手拆牆的幾個兄弟趕緊停了手, 尷尬而客氣的迎過去。十幾個中年男女氣勢洶洶地跟他們理論, 幾人很努力地聽了半天……什麽都沒聽懂。


    這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隴南這片經濟匱乏不是近三年五年的事, 長久以來一直如此。經濟匱乏連帶著的是教育落後,所以當地人裏, 老一輩會說普通話的很少,新一代小孩子也大多是在入學後接觸到國家派來支教的老師,才能漸漸學會普通話。


    而小地方的方言又不像正經的語種可以自己報班看書學, 於是連一幹兄弟裏最博學的負屭此時都很懵逼, 隻能勉強辨清一些簡單詞匯。


    這怎麽辦?


    廟不拆肯定不行, 貔貅受不了。再說, 這廟畫風這麽清奇, 把聖母上帝儒釋道擱一塊兒供著……憑多年的經驗來看儒釋道三家倒懶得互相掐架,可萬一引起點連鎖反應,弄得人家西方世界的神祇懟起來,人家冤不冤啊?


    氣氛尷尬地僵持了一會兒, 狴犴理理西裝,走上前去:“這位大爺,我們不是本地人,不太聽得懂你們說話,請問你們聽得懂普通話嗎?”


    站在最前頭的大爺沒好氣地看著他,含含糊糊地又說了一堆,其中狴犴隱約聽出一句“新聞聯播”,便猜他們可能平常會tv的新聞,普通話不太會說但還是聽得懂的。


    聽得懂就好。


    狴犴堆著職業化的標準微笑,語重心長:“大爺啊,您聽我說。你們修的這貔貅廟啊,它違背當事人的個人意願,侵犯貔貅的肖像權。我呢,是貔貅的代理律師,您看咱商量商量,把這廟拆了行不行?”


    大爺:“……”


    眾人:“……”


    說實在的,這話大爺不信一點問題都沒有,信了才有鬼呢。


    然而狴犴仍舊信心滿麵,扭頭看抱著貔貅的嘲風:“三哥,過來。”


    哦他是想直接讓貔貅親自出麵證明他的話是真的!


    嘲風立刻抱著貔貅,小跑著擠出人群。


    大爺皺著眉看看他又看看他懷裏:“這什麽意思這是!”


    嘲風低頭一看:我擦貔貅你怎麽又變瓜了!


    場麵陷入了新一層的尷尬。


    廟必須拆,但是村民攔著不讓;貔貅變瓜了,毫無說服力;九子不能動手打村民,隻能幹耗著暫時不讓他們再敬香。


    但他們這麽耗著,村民們自然不耐煩,沒過多久罵聲就掀起來了。他們斷斷續續聽懂幾句,有什麽“日本的電視台”“招財”之類的字眼,應該是看了東京電視台的節目才修的廟。


    祝小拾於是皺眉,悄悄湊過去拽拽楚瀟:“你也在節目上啊,他們怎麽隻認貔貅不認你呢?”


    楚瀟:“我是人形啊,哪有貔貅辨識度高?”


    祝小拾:“那你們現在變個形是不是就很有震懾力了?你變形動靜太大,讓季朗他們試試?”


    “……”楚瀟沉默了一下,“你真機智。”


    祝小拾:“?”


    楚瀟嘖嘴:“當人太久思維固化,沒想起來還能這麽玩。”


    祝小拾:“……”


    接下來的畫麵就很具有喜劇效果。


    楚瀟站在兄弟們之間盤算了一圈,覺得大哥體型太小、負屭太瘦弱、蒲牢神經太大條、狻猊吞雲吐霧影響不好、狴犴嘛正忙著普法估計不會聽他的……


    於是最後他走到了嘲風耳邊,壓音:“三弟,變個形。”


    “大爺您鬆手!”正被一大爺拽著胳膊罵的嘲風一愣,“啊?”


    楚瀟嚴肅:“我說讓你變個形。”


    嘲風怔了一瞬拍著腦門恍然大悟,下一秒,鄉村小廟中白光驟閃,眾人在驚叫中紛紛捂眼閃避。白光散後,青色神獸現形屋中,它的皮毛上光澤淡淡,下頜輕抬的樣子透著上古神獸特有的威風。它本就狀似雄獅,眼下腳下踩了個西瓜,更讓人想起鎮宅石獅常用的踩繡球姿態……


    屋中一陣死寂。


    楚瀟輕咳:“大家別慌,我們是龍之九子,貔貅的哥哥。是這樣的,我們和神佛不一樣,不接受香火供奉,貔貅又還是幼年體,香火會讓它生病。這廟必須得拆,但我們相逢即是有緣,貔貅還是會為大家招財的。”


    他慷慨陳詞之後,屋中還是死寂。


    一秒——


    兩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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