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聽到了雨聲,但是身上卻沒有被淋濕的感覺。


    「令人憂悶的雨。」


    我茫然間仿佛聽到了隊長的聲音。


    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山洞裏,看見隊長立在洞口修長的身影,他背對著光線看向我,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我掙紮著坐起來,扯痛了左胸的傷口。


    「你不應該急著坐起來。」


    隊長走過來,我看到他漂亮的銀發和藍色的眼睛。


    「是塔塔帶著我找到你的。」


    我低頭看到自己赤裸的上半身纏繞著紗布,在左胸心髒的位置還在向外滲血。


    「很準的槍法,他死了,你還活著。」


    「是你救了我麽?」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


    「確切的說,不是。」


    他從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遞給我。


    「是它救了你的命。」


    我接過來把它捧在手心,那是一塊老式懷表,今天早晨我還把它拿出來小心翼翼的擦拭過它的表麵,但是現在它的表麵已經碎了。


    「沒想到你的身上還會有這種東西。」


    他仿佛看出了我的失神。


    「這是一個人送給我的。」


    事實上這是那個人唯一能夠給我的東西,他沒有錢,像個乞丐一樣到處向別人要吃的東西。在他當初纏上我的時候,我很討厭他,如果沒有他一直跟在我身邊,我一個人會更自由,直到他死在我麵前之前我一直是這樣想的。可是在之後漫長的日子裏,我真正的變成一個人的時候,才知道自己並不討厭他,甚至是有些喜歡他,隻是作慣了孤兒的我,無法坦然的接受他的關懷。


    那塊懷表是他最心愛的東西,也是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一見到我他就把它塞在我的手裏,隻因為我說我叫尼古拉斯。


    「我的弟弟,他也叫尼古拉斯。」


    他當時微笑的模樣到現在我還是能很清晰的記起來。


    他喜歡喝酒卻沒有錢買酒喝,像個流浪漢,又不準我離開他的身邊。在最便宜的旅館裏留宿的時候,有幾次我想趁他睡著離開,卻都被他發現,後來我才知道他在晚上基本上都不睡。


    「我總覺得你會離開我,我害怕你會突然間消失不見,所以我不敢睡。」


    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突然覺得他蒼老了許多。


    一天早晨,我發現那塊懷表不走了,我把它扔給他。


    「它不走了。」


    他楞了一下,看著要出門的我突然很緊張。


    「你要去哪裏?」


    我告訴他我隻是要出去買些生活的必需品,然後就離開了他和那間旅館,事實上我想我永遠都不要再見到他了。


    在小鎮的商店裏,我打了半天的工賺了點錢,在附近買了些東西。


    「小夥子,要酒麽?」


    酒店的老板打趣的問我。


    不知道為什麽我會在那一刻想起我已經離開的那個人,和他走過的這一段日子,他從來都沒有喝過自己買的酒,都是別人施舍給他的。


    我買了一瓶不知名的酒,迴到了旅館,我想我可以第二天再走。他就坐在靠著窗戶的椅子上,我每天迴來的時候都能看到他坐在那裏向下張望,他在等我,我知道。


    「喂,我買了酒迴來,這下你可以痛快的喝個夠了。」


    我把酒瓶擺在桌子上。


    「不過我不知道這酒是不是你提到的那些牌子中的一個。」


    可是他並沒有迴應我的話轉過身來,也沒有像往常一樣把我抱進懷裏,說「你迴來了。」


    我敏感的直覺又來了,我走過去扳正他的身體,他頹然的耷拉著腦袋,已經不能說任何的話語。房間安靜得過分,我聽到從他的懷裏傳出來嘀嗒——嘀嗒——的聲音,然後看到那塊懷表奇跡般的又開始走動了。


    那天下午我離開了那個小鎮,重新變成孤單的一個人。


    除了自己以外,第一次為別人做的事,是為了那個人買了一瓶他永遠喝不到的酒……我拿走了那塊懷表,躲在酒吧黑暗的角落裏,想哭卻發現自己連哭的資格也沒有,因為我從來沒有問過他的名字。


    「對不起好像勾起你難過的往事了。」


    我迴過神,看到隊長的臉就在眼前。


    「我也說一件事吧,算作是向你道歉。」


    他在我身邊坐下來,我們之間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靠近過。


    「是關於西路法金的。」


    隊長認識西路法金是在來到紮沃之前,他們是相依為伴的兩個年輕的旅人,偶然的結識,然後一起來到非洲這片他們向往已久的土地。


    「你喜歡西路法金是麽?」


    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問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期待著他否定的答案。


    他側過臉來認真的看著我的臉。


    「是的,我很喜歡他,和喜歡馬裏一樣的喜歡他。」


    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的喜歡馬裏,所以也不知道他是怎樣的喜歡西路法金。但是期待之外的迴答讓我覺得沮喪。


    「他……」


    我猶豫著該不該告訴隊長這件事。


    「告訴的方向完全錯了,我才會……」


    「我知道。」


    我驚訝的看著他。


    「你知道?」


    「是的……我見到西路法金了,他哭得很厲害。」


    隊長歎口氣。


    「他的壓力很大,我希望你能原諒他,他並不是故意的。」


    聽到隊長替西路法金辯解,我突然感到一陣生氣。


    「塔塔呢?」


    我轉移話題,想到從醒來就沒有見到塔塔。


    「它剛才出去了。」


    隊長看到我冷的打了個哆嗦,就解開自己上衣的扣子,他坐到我的身後把我圍在他的胸前,我被從後背傳來的炙熱弄得眩暈,我告訴自己不能誤會,隊長他隻是為了替我取暖才會這麽做的。


    「說起來塔塔……」


    可是他的嘴就貼在我的耳邊。


    「知道麽,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很像一隻湯姆遜羚羊,黑色的頭發配綠色的眼睛剛剛好,那麽漂亮,那麽動人,所有的狩獵者都會因為你而移不開腳步。」


    「……是麽。」


    我幹涸的笑笑,企圖掙脫他越來越緊的禁錮,卻又有些留戀他的溫暖。


    「不要掙紮,你已經逃不開了。」


    他扳過我的臉,微薄的嘴唇壓上我顫抖的唇瓣,從來沒有經曆過這種事情的恐慌讓我的頭腦一片空白。


    「討厭我麽?」


    他抬起頭來問我。


    我搖搖頭,我怎麽可能會討厭隊長呢。


    「可是……」


    話還沒有說完就又被他吻住,這一次的吻比剛才的深入了許多,他的舌頭舔舐著我的唇形,撬開緊閉的齒關,探進來糾纏我躲閃的舌尖……


    「我喜歡你。」


    他沙啞著聲音。


    「有多喜歡?」


    我驚訝自己在這個時候還能保持頭腦的清醒,突然覺得難過,第一次的我雖然並不討厭但也沒有忘情。


    「像喜歡西路法金和馬裏一樣的喜歡麽?」


    「不。」


    意料之外的他搖了搖頭。


    「我愛你。」


    那一瞬間,我突然哭了,就在他的胸口感覺到心髒跳動的位置。他張皇著替我抹去臉上的淚水,像個笨蛋一樣手忙腳亂的不知所措。


    「別哭。」


    最後他用他的唇代替手吻幹我臉上的淚痕。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從山洞的入口處傳來一聲熟悉的「喵」的叫聲,我迴過頭,看見塔塔站在那裏,嘴裏似乎叼著什麽東西,我隻看到它金光閃閃的眼睛發出灼人的光彩,至於它臉上的表情,因為背著光線,我看不到,況且就算看到了我也分辨不出它的情緒。


    天色暗下來了,雨沒有要停的跡象。


    隊長蹲在不遠的地方點燃了一堆篝火,支起來的架子上麵串烤著塔塔帶迴來的獵物——一隻野兔,獵豹很少會去逮野兔,它們太小根本不夠塞它的牙縫,想到塔塔是為了我而去出獵,像隻狐狸一樣為了一隻野兔東奔西跑,我就覺得胸口一陣溫熱。


    隊長本來是要在更靠近的位置點火的,塔塔卻一直對他呲牙咧嘴的,一副非常不滿的樣子,看到隊長無可奈何的蹲在一邊我突然覺得很好笑。塔塔在我的身邊平躺下來,讓我的頭枕在它的頸窩,光滑的皮毛帶來了溫暖,它的長長的尾巴繞過我的身體,好像隨時隨地都在保護我一樣。


    塔塔迴來的時候,我的下體還在不停的流血,然而那麽喜歡血的它卻沒有把那些血當作晚餐,它低著頭用鼻子嗅了嗅,然後從喉嚨的深處發出嗚咽的聲音。


    我知道它在替我難過。


    兔子很快就烤好了,散發著焦油的香味。肉多的部位都被塞進了我的手裏,隊長隻留了一副骨架,我咬了幾口應該算是美味的兔子肉,就再也吃不下去,隊長說什麽都不要,我隻好喂了塔塔。


    「這雨明天就應該停了,你的體力也差不多該恢複一些了。」


    隊長躺在潮濕的土地上。


    「然後我們迴營地。」


    「嗯。」


    我答應著,伸手抱緊了塔塔的脖子,汲取它身上的溫暖。


    它又伸出舌頭來舔我的臉,像隻頑皮的狗。


    ***


    天亮的時候雨果然停了,隊長扶起仍然感到十分虛弱的我走出山洞,塔塔跟在我的身邊,寸步不離的位置。


    走了沒有多遠,前麵的樹林裏突然晃過一抹燦燦的金黃,那是西路法金,我絕對不會認錯。我們跟上去,悄悄的跟在那金黃的身後,我突然有一種悲哀的預感,強烈的幾乎讓我想要放棄繼續追蹤西路法金的想法。


    我們看到了一個帳篷,一個身穿和被我打死的偷獵者相同款式狩獵服的人從帳篷裏走出來,他向著西路法金打招唿,然後我聽到西路法金的笑聲,有些絕望,有些瘋狂。


    「我把他們帶來了。」


    這聲音就像是沒有生命和感情一樣的冰冷。


    然後我看到了一支槍管,筆直的瞄準我的頭。雖然拿著槍的是一個陌生人,但是是西路法金要殺我,我的腦海中冒出這樣的念頭。


    也許是太過相像的情形讓塔塔受了刺激,它咆哮著衝著那個人撲了上去,把他撲倒在地一口咬碎了他的腕骨,「喀啦」的一聲,讓人毛骨悚然。那個人吃痛的尖叫聲響遍了整個樹林。


    西路法金拔出了腰間的手槍,還是衝著我,我突然明白了他為什麽這麽想要殺我,因為我記起來在山洞裏和隊長做愛的時候,看到洞口有金色的閃光,當時我以為那是塔塔,現在卻明白了那其實是西路法金。


    西路法金開始哭泣,漂亮的水色的眼睛在淚水的衝刷下更加的明亮。


    「你在幹什麽!」


    隊長憤怒的吼叫著。


    我安靜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因為我已經無法離開,我隻能等待著西路法金變得瘋狂。我想起送給我懷表的那個人,他曾經問我,「你相信麽,我總覺得我們前生都是各種不同的動物,所以今生為人的時候,多多少少都會帶著前生的本性。」


    我不知道別人是怎樣的,但是我眼前的西路法金此時此刻,更像是一隻獵豹,曾經與隊長相依為伴,卻突然發現那個人他唯一信賴的人不再隻喜歡他一個,他是一隻失寵的獵豹。


    「我要殺了他!」


    西路法金開始歇斯底裏,和平時溫文爾雅的態度截然不同。


    塔塔反撲向我,一顆子彈從我的耳邊「嗖」的一聲擦過。


    隊長衝上去抓住西路法金的手腕,兩個人開始撕打起來,西路法金被隊長壓倒在地上,他一口咬住隊長的肩頭。


    「我有多喜歡你你知道麽!」


    「我知道。」


    「那為什麽還要去喜歡馬裏?」


    「是你殺了馬裏。」


    不是問句,隊長似乎隻是在確認。西路法金沒有否認,他繼續質問著。


    「現在又是他!」


    西路法金的金發在空氣裏晃動著,和隊長漂亮的銀發纏繞在一起。


    「我喜歡他!」


    「那你不喜歡我麽?休你不喜歡我麽?」


    「不是那種喜歡!」


    隊長翻過他的身子,把他的雙手反剪在身後的腰間。我想起隊長在山洞裏說的那句「我知道。」


    他到底知道多少呢?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的呢?


    「砰!」


    一顆子彈打中了隊長的大腿,鮮血立刻汩汩的從圓形的傷口裏流出來。


    我們幾乎是同時轉頭看向子彈飛出的位置,那個被塔塔咬碎腕骨的偷獵者用左手舉著手槍,他的左右手居然都可以開槍。


    「砰!」


    又一顆子彈射出。


    塔塔撲到他的身上,雖然慢了一步,卻咬斷了他的脖子。


    他永遠都不能再做出傷害動物的事情了。


    飛出的子彈沒有射空,它筆直的射向隊長的心髒,我仿佛在一瞬間看到了彈道的軌跡。西路法金趁著隊長的失神掙脫了他的束縛,他惡狠狠的盯著我,然後用自己的身體擋在隊長的胸口,我永遠忘不了子彈射進他的胸膛時那悶響的聲音,和從他胸口噴射出來的血柱,還有他頹然倒下的身體被隊長緊緊的抱在懷裏。


    他咧開嘴笑了,那樣迷人的笑容和他的金發一樣閃著光芒。


    「休會永遠記得我。」


    他對我說。


    「我也會永遠記得你。」


    記得他哭泣的臉。


    一個無法抑製自己內心深處嫉妒心的男人,西路法金,有著一頭閃亮的金發和水色的眼睛,在傷害自己痛恨的人之後會痛苦的流淚,無法讓人原諒,也無法讓人痛恨,他隻是一隻愛得太強烈,失寵的獵豹。


    塔塔走到他的身邊,俯下身子舔他的血。


    「塔塔……」


    我叫它。


    「不要舔。」


    它用頭拱西路法金的身體,好像把他當作了同伴,想讓他重新站起來。


    ***


    隊長從偷獵者的帳篷裏找到了止血藥和挖陷阱用的鐵鍬,他在地上挖了一個坑,把西路法金埋在這片土地,這是我們在進入紮沃守衛隊時的宣言,死後我們要埋在紮沃的土地裏,不管被誰找到,鬣狗或是禿鷲,我們都將獻身給這片美麗祥和的土地。


    迴到營地的時候,我們都沉默不語,西路法金死去的消息讓整個守衛隊都沉浸在哀痛之中,除了我和隊長,沒有人知道他可能曾經故意用箭毒代替可羅明注射到馬裏的身體裏,沒有人知道他曾經告訴我偷獵者相反的方向差點要了我的命,沒有人知道他曾經和偷獵者私通也隻是為了想殺我,也沒有人知道他是為了隊長而丟掉了性命。


    「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我們這樣對每一個守衛隊員撒謊。


    西路法金被授予了榮譽勳章,我們失去了隊裏的醫生。


    迴到屋裏關緊了窗戶和門,隊長突然從身後抱住我。撕扯衣服的動作碰到了我胸前的傷口,一陣追心刺骨的疼痛。


    被他壓倒在地上,他濃重的吻密密麻麻的灑落,臉頰上,唇上,頸側,胸口。塔塔被他關在門外,它咆哮著用爪子抓撓著門板,我知道不會有人過來看出了什麽事,夜晚的凱坦尼狩獵旅館很危險,沒有人會願意因為好奇而葬送自己的生命。


    事實上,我並不怨恨隊長這樣粗暴的對待我,或許是我自己也麻木了,因為西路法金最後的眼淚。


    他扯開我的褲子,我隻看得到他那頭漂亮的銀發垂在我的胸口。


    門板被塔塔用力的撞開了,它衝進屋裏低沉的怒吼著看著衣裝散亂的我,還有壓在我身上不停喘息的隊長,它一巴掌把隊長從我的身上揮開,他的頭撞在木製的牆壁上昏了過去。


    塔塔憤怒的看著我,我突然覺得它真得很像西路法金。它撲上來,張開的犬齒兩左兩右的停留在我的頸邊,隻要輕輕的一下,它就可以要了我的命,它以為我把它關在門外不再要它了,它下定了決心要讓我受到懲罰,可是它在顫抖。


    為什麽這麽美麗的動物要有一顆如此脆弱的心呢?


    它在憤怒我的背叛,可是我曾經向它許過諾言麽?


    它停留在我脖子的牙齒始終沒有咬下來,它尖利的爪子壓住我的身體,伸長的指甲穿透了皮膚插進我的肩頭,我痛苦的大叫,卻無法逃脫。


    它粗糙的舌頭開始在我的身上舔舐,太過粗糙的舌頭舔過的地方從始至終隻有疼痛,比肩頭的疼痛更加難耐。我扭動著身體躲避它砂紙一樣的舌頭,卻隻讓它更加的憤怒,雖然憤怒,但是我知道,它依然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殺我……


    夠了,已經可以了,它沒有錯……誰也沒有錯。


    我閉上眼睛,像隻被獵手捉住的湯姆遜羚羊,等待著死亡時刻的來臨。


    「砰!」


    又是槍聲,我聽夠了槍聲。


    身上沉重的負擔被移開了,我睜開眼看到隊長銀白的長發,他的額頭滲著血跡。


    「沒事了。」


    他緊緊的抱住我的身體。


    「沒事了。」


    「……抱我。」


    我掙紮著努力的抬起頭吻上他蒼白的嘴唇,心裏有點疼,卻似乎不是因為眼前的隊長。


    我們重新開始,就像沒有被打斷過一樣。他的身體很快起了反應……


    在同一天,他失去了西路法金,而我失去了塔塔。心裏無法釋懷和掩飾的痛苦,隻能通過身體的痛楚來緩解。


    從夜晚到天亮,我們不停地做愛,在塔塔金色眼睛的注視下,瘋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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