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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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恩葛朗特第一層 二〇二二年十一月


    1


    我隻看過一次真正的流星。


    不是外出旅行的時候,而是從自己房間的窗戶。如果你居住在空氣清淨且夜晚沒有光害的城市,那流星應該不是太稀奇的東西。但很可惜的是,我生活了十四年的埼玉縣川越市完全不符合這兩種條件。所以就算是在晴朗的夜裏,肉眼最多也隻能看見二等星而已。


    但是,在某個寒冬的半夜裏,當我不經意地往窗外看去時,我的確看見了……一瞬間的閃光垂直劃過幾乎沒有星星,而且即使是深夜也還帶著白色亮光的天幕。當時還是小學四五年級生的我馬上有了應該許願才對的天真想法……隻不過,我許的竟然是「希望下一隻怪物能掉下稀有寶物」這種完全不浪漫的願望。因為我當時正在自己喜歡的mm裏衝等。


    隔了三年(或許是四年)後,我又見到與那天同樣顏色與速度的流星。


    不過這次不是肉眼所見,背景也不是暗灰色的夜空。


    我是在「nervgear」——世界首次出現的全感覺投入型vr介麵機器所創造出來的微暗迷宮深處看見這種奇景。


    那是隻能用氣魄逼人來形容的戰鬥。


    對方在極為接近的距離下閃過等級6的類人型怪物「廢墟狗頭人突擊兵」手裏揮落的粗劣手斧,那種驚險的模樣讓在旁邊觀看的我都感到背脊發泠。連續躲過三次攻擊後狗頭人的身體便會失去平衡,而對方也不放過這個機會,全力對怪物施放劍技。


    使出的技巧是細劍類武器最先能習得的單發突刺劍技「線性攻擊」。雖然是把劍擺在身體中央,然後加上旋轉往前筆直刺出的簡單基本技,但速度實在相當驚人。這很明顯不是隻靠係統的輔助動作,同時也加上了玩家本身的運動命令來幫忙提升速度。


    即使過去在封測期間就已經看過小隊成員以及怪物使出同樣的劍技,但這時我的眼睛還是沒辦法看見細劍的刀身,隻能捕捉到劍技特有的光線特效所劃出來的軌跡。在缺乏光線的微暗迷宮裏,這道貫穿眼前空間的純白色光芒讓我想起那一天的流星。


    細劍使在重複了三次連續躲過三記狗頭人斧頭攻擊→以「線性攻擊」展開反擊的固定攻防之後,就在毫發無傷的情況下幹掉了這座迷宮裏算是強敵的武裝獸人。隻不過,這對他來說似乎也不是場輕鬆的戰鬥。當最後一擊貫穿敵人胸甲正中央,怪物一邊往後倒一邊四處飛散時,細劍使就像是被沒有實體的多邊形碎片往後推般腳步一個踉蹌,背部直接撞在通路的牆壁上。接著就這樣滑坐到地上,不斷重複著急促的唿吸。


    對方沒有注意到站在十五公尺之外十字路口角落的我。


    平常在這個時候我通常就會默默離開去尋找自己的獵物。自從一個月前的那一天,決定要成為隻為自己的獨行玩家之後,至少我就沒有主動與人接近。唯有看見在戰鬥中明顯陷入危機的玩家時,我才會打破這個原則。不過那個細劍使的hp條幾乎維持在全滿狀態,而且我也看不出他需要任何多此一舉的幫助。


    但就算是這樣——


    我在猶豫了整整五秒鍾之後,還是從十字路的陰影裏走出來,直接朝著坐在地麵上的細劍使身邊前進。


    對方的體格纖細,身材也算嬌小。裝備是暗紅色皮革長版短上衣加上輕量的銅製胸甲,下半身則是合身的皮革長褲與及膝的靴子。由於他把身上那件長及腰部的兜帽鬥篷拉下來蓋住頭部,所以看不見他的臉。除了鬥篷以外幾乎就是常見的擊劍士裝備,不過身為單手劍使的我其實裝扮也和他差不多。由於解開高難度任務所獲得的報酬——目前的愛劍「韌煉之劍」相當沉重,所以我為了確保劍技的俐落速度而極力避免配戴金屬防具,身上隻穿著暗灰色皮革大衣以及小小的護胸。


    注意到我靠近的腳步聲之後,捆劍使的肩膀稍微震動了一下,但接下來就再也沒有任何動作。他應該已經從顯示在視野裏的綠色箭頭得知了我不是怪物才對。而從對方持續把頭深深埋在立起來的膝蓋裏這個動作,就能感受到他正強烈表達出要我趕快通過的意思——不過我還是在距離細劍便兩公尺的位置停下腳步,並且開口表示:


    「……你剛才過度攻擊的程度也太誇張了吧。」


    厚實布製鬥篷覆蓋之下的纖細肩膀再次微微動了一下。兜帽緩緩地往上抬起了五公分左右,接著深處的兩顆眼睛便以銳利的視線瞪著我。我能看見的就隻有淺棕色虹膜,完全無法窺見對方的臉龐。


    細劍使用足以媲美剛才那種刺擊的視線盯著我幾秒鍾之後,終於微微把頭部往右邊傾斜。那應該是表示聽不懂我在說什麽的動作吧。


    看到這裏,我內心馬上湧起「果然如此」的想法。


    決定貫徹獨行玩家身分的我之所以沒有直接從旁邊經過,是因為他身上散發出一種強烈不合常理的感覺。


    細劍使所施放的「線性攻擊」帶有令人顫栗的完成度。無論是短暫的準備動作與施技後的硬直,還有無法辨識的速度都令人歎為觀止。我從沒見過那麽恐怖又美麗的劍技。


    因此我一開始還以為他和我一樣是封測玩家。因為隻有在這個世界成為死亡遊戲之前,就已經累積了長時間的戰鬥經驗才能夠展現那種速度。


    但是看見第二次的「線性攻擊」時,我便對自己的推測產生了疑問。對方的劍技雖然相當完美,但戰鬥方式實在太過於危險。和格擋與封阻比起來,由「最小動作的腳步移動防禦」所展開的反擊速度當然比較快,而且也不會減少武器防具的耐久度,不過防禦失敗時所承受的危險也最大。一不小心被判定為反擊損傷的話,有可能馬上暫時無法行動。個人戰鬥時的暈眩狀態,會讓玩家陷入致命危機。


    對方的完美劍技與單薄戰術醞釀出一種不平衡感。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想得知對方以這種方式戰鬥的理由。所以才會上前向他搭話,告訴他剛才過度攻擊的程度實在太誇張了。


    但是對方卻連這極為通俗的網路遊戲用語都沒聽過。這也就是說,眼前的細劍使不是封測玩家,甚至可能在來到這裏之前都沒有玩過mmo遊戲也說不定。


    我輕輕吸了口氣,開始詳細說明:


    「所謂過度攻擊呢……就是給予hp所剩不多的怪物過量傷害的意思。剛才的狗頭人在第二記『線性攻擊』時就已經快掛點……不對,應該說到達瀕死狀態了。ip應該隻剩下一點點而已,所以不必用劍技,隻要用普通攻擊就夠結束它的性命。」


    在這個世界裏,好像已經有好幾天……甚至好幾周都沒說過這麽多話了,我一邊這麽想一邊閉上了嘴巴。


    即使聽完國文不好的我拚命構思後所做出來的解說,細劍使還是有整整十秒鍾沒有任何反應。當我開始感到坐立難安時,終於有一道細微的聲音由深深拉下的兜帽裏發出來。


    「…………就算是過度,又有什麽關係呢?」


    這個瞬間,我才遲鈍地發現,眼前這個蹲在地上的細劍使,是這個世界裏——尤其在迷宮深處更是如此——極為稀有的「女性玩家」。


    世界首創的vrmm「sword art online刀劍神域」正式營運開始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月的時間。


    在一般規模的mmo裏,現在應該差不多是要出現到達初期等級上限的玩家,而地圖也快要從頭到尾被探險完畢的時期了。但在這款sao裏,目前的頂級集團等級大概也隻有10——不知道與一般玩家有多大的差距——左右而已。而遊


    戲舞台浮遊城艾恩葛朗特被踏破的部分也不過占全麵積的百分之幾罷了。


    這是因為現在的sao已經不是鬧著玩的遊戲,而變成某種「監牢」了。在無法主動登出,角色死亡也就等於玩家真正死亡的狀況下,原本就沒有什麽人敢潛入聚集了危險怪物與陷阱的迷宮當中。


    此外,在這個遊戲設計者將玩家與角色性別強製同一化的世界裏,女性玩家的數目可以說極為稀少。而且即使已經過了一個月,我認為大部分女性玩家應該都還隻是待在「起始的城鎮」裏,事實上在這座巨大迷宮——「第一層迷宮區」當中,我的確隻看過兩三次女性玩家,而且還全都是大規模隊伍的成員。


    所以我完全沒考慮過這名在未標示區域附近遭遇到的獨行細劍使會是女性。


    我一瞬間有了向對方含糊道個歉並離開現場的想法。雖然我對那種隻要看見女性玩家就一定會上前搭訕的男性沒有什麽意見,但我自己實在不想被認為是這種人。


    如果對方說出類似「那是我的自由」或者「要你管」的發言,那我應該會迴答一句「說得也是」並且就此離開。但細劍使所提出的是短短的疑問句,所以我也隻能拚命壓抑想要離開的衝動,再度運用貧乏的國文能力做出解釋:


    「…………過度攻擊在係統上是沒有什麽壞處,也不會遭受懲罰……但效率太差了。使用劍技必須要有高度的注意力,要是不斷使用的話精神會耗損得相當嚴重。何況還要考慮到歸途,所以還是采取不要過於疲累的作戰方式比較好。」


    「…………歸途?」


    深深拉下來的兜帽裏再度發出帶著疑問的聲音。雖然聲音因為疲勞而變得相當沙啞,而且也沒有什麽抑揚頓挫,但我還是認為那是道相當悅耳的聲音。當然我不可能老實地把內心的想法說出口。


    我緊捿著又做出更多的解釋:


    「是啊。從這邊附近光是要走出迷宮就得花上將近一個小時,而且要到最近的城鎮最快也得再花上三十分鍾對吧?過於疲累的話就容易產生失誤。我看你應該是獨行玩家,自己一個人的話就算隻是小失誤也會致命喔。」


    我一邊動著嘴巴,一邊在心裏自問:為什麽要如此拚命地解說呢?因為對方是女性——我想應該不是如此,因為在得知對方的性別前我就已經說了一大堆話了。


    如果立場顛倒的話,我一定會對這個自以為是上級玩家而想指導我的家夥說「少多管閑事了」。但當我正要因為心口不一的行動而流下冷汗時,細劍使終於有所反應。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應該就沒問題了。因為我不會迴去。」


    「啥?你……你說不迴城鎮……?那……藥水的補給、裝備的修理……還有睡眠等……」


    麵對我驚訝的反問,細劍使隻是輕輕聳了聳肩。


    「隻要不受傷就不需要藥水,而且我買了五把相同的劍。另外……隻要在附近的安全地帶裏休息就可以了。」


    那異常沙啞的呢喃聲讓我暫時說不出話來。


    所謂安全地帶,指的就是迷宮內部幾處怪物不會出現的房間。從掛在牆壁四個角落的特殊顏色火把就能夠分辨出來。雖然是狩獵與拓展地圖時可以拿來當成歇腳處的寶貴地點,但最多也隻能提供一個小時左右的短暫休息。因為那房間裏當然不可能有床鋪,而且石頭地板又相當冰冷,還經常能聽見怪物的腳步聲與低吼從旁邊的通道傳過來。所以就算是膽子再怎麽大的玩家,也不可能在裏麵熟睡。


    但是從這名細劍使剛才所說的話聽起來,她似乎已經把安全地帶拿來當成城鎮裏的旅館來使用,然後一直窩在迷宮當中……應該是這樣沒錯吧?


    「…………你這樣子狩獵幾個小時了?」


    我畏畏縮縮地這麽問道——


    結果細劍使一邊長長唿出一口氣一邊迴答:


    「三天……還是四天吧。可以了嗎……?這一帶的怪物應該已經複活,我也該走了。」


    她將戴著皮革手套的纖細左手貼在牆壁上,然後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細劍使手上未入鞘的細劍就像是以單手拿著雙手劍一樣沉重地往下垂,而她也隨即轉身背對著我。


    一步、兩步慢慢離我而去的鬥篷,可以從上麵各處的破洞看出耐久力已經消耗得相當嚴重。不對,應該說這種脆弱的布料裝備在撐過四天連續的狩獵後,還能保持這樣的外型已經算是奇跡了。看來她剛才說的「隻要不受傷」確實沒有誇大其辭……


    雖然得知了這些事情,但我還是對著那瘦小的肩膀擠出連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一句話來。


    「…………你繼續用這種方式作戰的話,會死喔。」


    霎時停下腳步的細劍使把右屑靠在牆上,接著緩緩轉向我。兜帽底下那剛才看起來像淺棕色的眼睛,這時帶著微弱的紅光直盯著我看。


    「…………反正大家終究逃不過一死。」


    那沙啞且破碎的聲音讓微寒的迷宮變得更加寒冷。


    「光是這一個月就死了兩千人,卻連第一層都還沒有突破。這個遊戲是不可能被攻略的。所以隻是在什麽地方以什麽樣的形式,以及早死……晚死的差異而已…………」


    她到目前為止所說出的,最長也最有感情的一段話在中途就開始變得微弱,最後倏然中斷。


    當我反射性踏出一步時,眼前的細劍使就像是受到隱形的麻痹攻擊般緩緩癱倒在地。


    2


    倒在地板上的瞬間,腦袋裏浮現的竟然是「假想世界裏的昏倒究竟是怎麽迴事」這種無趣的想法。


    暈倒應該是流往腦袋的血液瞬間停滯而造成其機能暫時停止的現象。至於血液停滯的原因,則有可能是心髒或血管的機能異常、貧血或低血壓以及過度唿吸等等,但潛行進入vr世界時,現實世界的肉體應該是靜靜躺在床鋪或者總統座椅上。更何況被囚禁在「sao」這款死亡遊戲的玩家,肉體目前應該都被收容在各處的醫院裏,接受健康狀況的檢查與持續觀察,院方在必要時甚至會為這些玩家施打藥物。所以應該不太可能因為肉體的異常而昏倒——


    在逐漸朦朧的意識裏思考到此後,昏倒的本人便湧起「算了,這不重要啦」的想法。


    沒錯,已經沒什麽事情是重要的了。


    因為自己將會死在這裏。在兇暴怪物四處遊蕩的迷宮裏昏倒,當然不可能會平安無事。雖然附近就有其他玩家在,但對方不可能冒著生命危險來救昏倒的陌生人。


    說起來,就算想救也沒辦法救吧。在這個世界裏,係統已經嚴密地規定出一個玩家所能背負的總重量。而來到這種迷宮深處時,每個人身上一定都帶滿了到達載重界限的藥品、備用裝備,以及戰鬥中怪物掉落的金錢與道具。因此根本不可能做出把其他玩家整個扛起來的舉動。


    ——當思緒來到這裎時,才終於發現到。


    以被強烈的暈眩感襲擊而快要倒到地麵上的剎那間思考來說,這段時間也太長了一點。話說迴來,身體下方應該是迷宮區的堅硬石頭地板,但背後的觸感卻莫名地柔軟。而且身體也相當溫暖,甚至感覺有平穩的微風輕撫過自己的臉頰……


    細劍使立刻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睜開眼睛。


    結果這裏已經不是被厚重石壁包圍的迷宮區,而是森林當中的一塊空地。可以看見周圍是覆蓋著金色苔類的老樹與長著小花的荊棘林。自己就是在這直徑大約七八公尺,幾乎可以算是圓形的空間中央,如地毯般柔軟的樹底草皮上喪失意識,不對……應該說是睡在裏麵。


    但是——為什麽會這樣?為何在迷宮區深處昏倒的自己,會移動到如此遙遠的區域來呢?


    而這個答案


    就存在於往右邊旋轉九十度後的視線前方。


    空地角落一棵特別巨大的樹木根部,有一道灰色身影正蹲在那裏。那人用雙臂抱住略寬的單手劍,然後把低下來的頭部靠在劍鞘上。雖然臉龐被稍長的黑發遮住而看不清楚,但從裝備與體格來看,他無疑就是昏倒前在迷宮裏向自己搭話的那名男性玩家。


    應該是這個男人利用了某種手段將自己移動到迷宮外的這座森林當中。迅速眺望了一下遠方的樹林後,馬上就能從左側距離這裏大約一百公尺的地方,看見直達天空的巨大高塔——艾恩葛朗特第一層迷宮區聳立在那裏。


    這時細劍使再度把視線移迴右邊。可能是感覺到她的動作了吧,隻見男性包裹在深灰色皮革大衣下的肩膀震動了一下,接著便輕輕抬起頭來。即使是在正午明亮的森林當中,男性的雙眼依然像無星夜般黝黑。


    當視線與對方暗色眼睛交會的瞬間,感覺自己的頭腦深處似乎爆出了一道小小的火花。


    亞絲娜——結城明日奈這時從緊咬的齒縫間擠出低沉且沙啞的聲音:


    「多管閑事……」


    自從被囚禁在這個世界以來,不知道已經這樣問過自己多少遍了。


    為什麽那個時候要伸手拿起不屬於自己的全新遊戲機?又為什麽要把它戴到頭上,然後將身體靠到高椅背的透氣網椅上並且說出啟動的指令呢?


    購買夢幻的vr介麵,同時也是遭受詛咒的殺人機器「nervgear」,以及廣大無邊的靈魂籠牢「sword art online刀劍神域」遊戲卡的並不是亞絲娜,而是年紀與她相差甚多的哥哥——浩一郎。但不要說是mm了,浩一郎根本從小就和遊戲扯不上任何關係。亞絲娜的哥哥身為大電子機器製造商「rct」董事長家裏的長男,從小除了接受成為父親繼承人所需要的所有教育之外,也彼排除了生活中所有不必要的東西,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麽會對nervgear……不對,應該說為什麽會對sao有興趣,亞絲娜直到現在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但諷刺的是,浩一郎根本沒有機會遊玩自己有生以來首次購買的遊戲。因為遊戲正式開始營運的那一天,他剛好也要到國外去出差。亞絲娜還記得哥哥出差的前一天,在晚餐餐桌前和他碰麵時,他雖然用開玩笑的語氣抱怨著這件事,但內心應該真的頗感遺憾的情形。


    雖然不像浩一郎這麽誇張,但亞絲娜在已經到了國中三年級的現在,也還隻是偶爾玩玩手機當中的免費遊戲而已。當然她也知道有所謂的網路遊戲存在,但即將麵臨高中入學考的她,原本應該沒有對這種東西抱持興趣的理由與動機——才對。


    所以為什麽一個月前的那一天,也就是二〇二二年十一月六日中午過後,會跑到哥哥空無一人的房間裏,把桌上已經完全準備好的nervgear套到頭上,然後叫出「開始連線」這句話,亞絲娜自己也沒辦法說明清楚。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天改變了所有的一切……不對,應該說終結了所有的一切。


    亞絲娜一開始時是躲在「起始的城鎮」某間旅館的房間裏,想要靜待整起事件平息,但在經過兩周後也沒收到任何現實世界的訊息時,她就放棄了等待來自外部的救援。而這個時候她剛好也得知玩家的死亡人數已經超過一千人,卻連最初的迷宮都還沒突破,於是了解在內部等待別人攻略遊戲也隻是徒勞無功。


    剩下來的就隻有「要怎麽死亡」的選項了。


    當然也有不論經過幾個月,不對,應該說不論經過幾年都持續躲在安全城鎮裏的方法。但是,沒有任何人能保證「怪物不會進入城鎮」的規則能夠永遠不改變。


    與其害怕未來而一直沮喪地躲在又小又暗的房間裏,倒不如直接離開城鎮到外麵去,在那裏竭盡所能地學習、鍛煉、戰鬥。如果最後因此力竭而亡,最少不會為了自己一時興起的動作感到後悔,也不會舍不得因此而喪失的未來。


    衝吧。勇往直前,然後直接消失,就像在大氣裏燃燒殆盡而瞬間發光的流星一般。


    帶著這種信念的亞絲娜在離開旅館之後,馬上踏進連用語都完全不清楚的mm世界的荒野當中。她隻依靠自己選擇的武器與習得的單一劍技,就成功來到還沒有任何人到訪的迷宮深處。


    然後到了今天,十二月二日星期五剛過淩晨四點時。想必是過於拚命的連續作戰所累積的疲勞終於造成了神經反射性暈厥,亞絲娜原本應該就此命喪於迷宮當中。放置在起始的城鎮的「黑鐵宮」裏的「生命之碑」左端附近,asuna的名字上將劃過一條橫線,接著一切就此結束——事情原本應該是這樣才對。


    「多管閑…………」


    亞絲娜再度擠出這句話後,蹲在四公尺外的黑發單手劍使便輕輕垂下黑夜般的眼睛。雖然感覺對方年齡比自己大了一點,但他那令人意想不到的纖細動作讓亞絲娜輕輕皺起了眉頭。


    不過幾秒鍾之後,男性的嘴角便出現覆蓋過剛才那種印象的冷冷笑容。


    「我不是要救你。」


    那是低沉且平靜的聲音。聽起來雖然像是少年,但其中包含的某種情緒卻又讓他的年齡蒙上了一層薄紗。


    「…………那為什麽不直接離開?」


    「我之所以會把你帶到這裏,隻是為了你所擁有的地圖檔案。在最前線待了四天,應該記錄了不少未到達的區域才對。就這樣和你一起消失的話實在太可惜了。」


    聽見對方提出如此符合邏輯與效率的言論之後,亞絲娜頓時說不出話來。這時如果他像過去搭訕的家夥那樣說出什麽性命寶貴或者所有玩家同心協力一定會成功的言論,那麽自己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反擊——當然是口頭上的——但對方既然說出如此合理的論點,自己也就沒辦法再多說些什麽。


    「…………你想要就拿去吧。」


    亞絲娜低聲說完便叫出主選單。她以最近才好不容易習慣的動作切換標簽,進入地圖檔案之後,把它們全部複製到羊皮紙道具上。接著拿起實物化的小卷軸,把它丟到男性的腳邊。


    「這樣你的目的已經達成了吧?那我要走了。」


    當亞絲娜把手撐在草皮上準備站起來時,腳步還是有些虛浮。從表示在視窗上的時間來看,從昏倒到現在自己已經睡了整整七個小時,不過消耗的體力似乎還沒有完全恢複。但目前手裏還有三把備用的細劍。而且自己已經決定在最後一把的耐久度降到一半之前絕對不會離開那座塔了。


    當然心裏還是帶著幾個疑問。像是灰色大衣的單手劍士到底是用什麽手段把自己從迷宮深處搬到這個森林的空地來的呢?而且為什麽不是把自己搬到迷宮裏的安全地帶,而是大費周章地搬到迷宮外麵來呢?


    隻不過這也不是需要特別轉過頭去詢問的事情。因此亞絲娜便為了迴到聳立於左邊樹林上方的黑色迷宮區而準備往前踏出一步。但——就在她這麽做之前……


    「稍等一下,細劍使小姐。」


    「…………」


    無視對方的聲音往前走了幾步之後,再度傳過來的話卻讓亞絲娜的腳步停了下來。


    「你這麽努力基本上也是為了完全攻略遊戲,並不是為了死在迷宮裏吧?那要不要來參加『會議』呢?」


    「…………會議?」


    背對著單手劍使低聲這麽反問後,他改變語調的聲音便乘著森林的微風傳了過來。


    「今天傍晚,在最靠近迷宮區的城鎮『托爾巴納』裏,將要舉行第一次的『第一層魔王攻略會議』。」


    3


    由於浮遊城為下寬上窄的構造,所以最下方的第一層麵積當然最為寬廣。這個幾乎為正圓形的樓層直徑是十公


    裏,總麵積大約有八十平方公裏。另外在這邊補充一個數據給大家作參考,有三十萬人以上生活在其中的埼玉縣川越市的麵積大約為一百一十平方公裏。


    由於幅員遼闊,因此第一層裏可以見到許多種不同的地形。


    最南端有被城牆圍住直徑一公裏的半圓形的「起始的城鎮」。而城鎮周圍是以山豬、野狼等動物型,以及蠕蟲、甲蟲、黃蜂等蟲型怪物為主的草原地帶。


    往西北方穿越草原之後則是一整片茂盛的森林,繼續往東北前進便會來到湖沼地帶。穿過這些地形之後,還有山脈、峽穀、遺跡與棲息於這些地形裏頭的怪物群在等待著玩家。而遙遠的樓層最北端則聳立著直徑三百公尺,高一百公尺的粗大高塔——也就是第一層的迷宮區。


    除了起始的城鎮之外,也有不少中小規模的城鎮及村落散布於樓層各處,其中最大的是——其實整座村落的全長不過兩百公尺——靠近迷宮區的山穀城市「托爾巴納」。


    在sao正式開始營運後過了三周,才首次有玩家來到這個排列著巨大風車塔的平靜城鎮。


    在那個時候,犧牲者的總數已經高達一千八百人。


    我帶著謎樣女性細劍使——其實還是保持著難以言喻的距離——走出森林,然後穿過托爾巴納的北門。


    視線裏立刻浮現「inner area」的紫色文字,告訴我們已經進入安全的街道圈內。這時雙肩忽然有種沉重的疲勞感,讓我忍不住歎了口氣。


    今天早上才剛離開這座城市的我都已經如此疲累了,想必背後的細劍使一定也好不到哪裏去,但當我轉過頭之後,馬上就發現穿著過膝長靴的她腳步完全沒有減緩。光是那幾個小時的睡眠不可能讓連續狩獵超過三天的疲勞消失,所以我想她應該還是在硬撐吧。即使內心有著迴到城鎮裏時至少要讓身心(雖然假想世界裏這兩者幾乎是相同)休息一下的想法,但目前根本沒有能夠說些閑話的氣氛。


    於是我隻能對細劍使說出極為事務性的內容。


    「好像是下午四點時會在城鎮的中央廣場召開會議。」


    「…………」


    被紡織品兜帽蓋住的頭部微微上下動了一動。但對方依然沒有停下腳步,纖細的身體就這樣從我身邊經過。


    吹過山穀間的微風翻動著逐漸遠去的鬥篷下襬。我雖然微微張開嘴巴,但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隻能又默默地閉了起來。仔細一想,這一個月來貫徹獨行玩家身分而不跟人打交道的我,根本沒有要求和人交流的資格。因為至今為止,我都隻是汲汲營營於自己的生命……


    「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忽然聽見背後傳來這樣的呢喃聲,於是我把視線從細劍使背部移開並且再次轉頭。


    「……看起來馬上就會死,卻又活得好好的。怎麽看都是個外行人,但劍技的熟練度又相當驚人。她到底是什麽身分呢?」


    持續以語尾帶著獨特鼻音的尖銳聲調說話的,是一名比絕對稱不上高大的我還要矮一個頭以上的小不點玩家。對方身上的防具也跟我一樣全是布料與皮革。武器是左腰的小型鉤爪以及右腰的飛針。雖然看起來不像是能來到這種最前線的裝備,但這個人其實另有最大的武器。


    「你知道那個細劍使的事情嗎?」


    我下意識之下如此詢問,但馬上就預測到對方會有什麽樣的迴答,便繃起臉來。結果果然不出我所料,鉤爪使伸出五根手指並且說:


    「算你便宜一點,五百珂爾。」


    她掛著滿臉笑容的臉龐上有一個非常顯眼的特徵。就是用化妝道具在兩邊臉頰上畫了三條類似動物胡須的線條。這種模樣再加上她那頭金褐色的短卷發,總是讓人無泫不聯想到某種齧齒類動物。


    我以前曾經問過她為什麽要在臉上做這種記號。但她先是生氣地對我說了「怎麽可以問女孩子化妝的理由」,然後馬上又表示「付十萬珂爾就告訴你」,於是我也隻能默默地放棄追問下去。


    總有一天,當我撿到超稀有道具時一定要付十萬珂爾買下這個情報——我在心中這麽暗暗發誓,然後繃著臉這麽迴答:


    「我不喜歡跟人買賣女孩子的相關情報,所以當我沒問過。」


    「咿嘻嘻,不錯的原則喲。」


    厚著臉皮丟出這麽一句話來後,應該是艾恩葛朗特首位情報販子,通稱「老鼠亞魯戈」的女孩子便嘻嘻笑了起來。


    ——要是和「老鼠」閑聊個五分鍾,在不知不覺間就會被拿走幾百珂爾的情報喔。千萬要小心。


    我記得曾經有人給過我這樣的忠告。但據亞魯戈本人所說,她從來沒有賣過任何來源可疑的情報。隻要是判斷有價值的話題,那麽就一定會付出等值的情報費,然後拚命取得證實之後才會拿來當成「商品」。其實仔細一想就能知道,隻要賣過一次假情報,身為情報販子的信用便會掃地,所以這種生意和在迷宮裏搜集素材並且將其賣給npc又有不同的風險與辛勞。


    雖然這個問題可能會有點性別歧視,但身為女性玩家的她為什麽會毅然從事這樣的工作呢……每次看見亞魯戈我就忍不住會有這種想法。但想到就算提出這種問題,對方一定還是隻會要求「十萬珂爾」,所以我在乾咳了幾聲後就提出了別的問題:


    「怎麽?今天又不是本業的交易,而是跟之前一樣的代理交涉嗎?」


    結果這次換成亞魯戈繃起臉來,稍微瞄了一下街道上左右兩邊的行人後,隨即用指尖推著我的背部,讓我移動到附近的小巷子裏。由於距離「魔王攻略會議」還有兩個小時,所以目前玩家仍不是很多,但她好像還是不想讓其他人聽見這個話題。至於理由嘛——我想應該是關於情報販子的信譽吧。


    在小巷子深處停下腳步的亞魯戈,把背部靠在民房(當然裏麵的居民是npc)牆壁上,然後再度點頭說道:


    「是沒錯啦,而且對方把價格加到兩萬九千八百珂爾囉。」


    「二九八嗎……」


    我苦笑了一下,接著聳了聳肩。


    「……抱歉,不管加再多珂爾我的答案也是一樣。我不想賣。」


    「我也是這樣跟委托人說的。」


    亞魯戈的本業雖然是情報販子,但把能力點數全部加到敏捷力上麵的她也活用機動性經營著「傳話者」的副業。這原本貝是口頭的傳言,或者把寫有簡短文字的卷軸送達的工作,但這一周以來一直藉由亞魯戈與我接觸的,似乎是個有點複雜……或許應該說有些麻煩的委托人。


    他(或者是她)是想要購買我的單手用直劍,「韌煉之劍+6(3s3d)」。


    與現今的mm比較起來,sao的武器強化係統算是比較單純的。強化參數可分為「銳利度(sharpness)」「速度(quiess)」「準度(uracy)」「重量(heaviness)」「耐久度(durability)」等五個種類,隻要委托npc或者有打鐵技能的玩家就能隨意嚐試性能強化。那個時候會按照想要提升的參數來繳交不同的專用強化素材,而且與其他遊戲一樣會有一定的失敗率。


    每當出現強化成功的參數,裝備人偶上的道具名稱就會出現+1、+2的數字,而數字的「明細」隻有直接觸碰武器打開屬性視窗才能看見。但每當玩家們在買賣武器時都要詳細說出「準確度+1重量+2……」的話也實在太過麻煩,所以比如說+4的明細是準度1重量2耐久度1的時候,慣例都會用「1a2h1d」的略稱來表示。


    也就是說,我的「韌煉之劍+6(3s3d)」是把銳利度與耐久度各自成功強化了三次的劍。在第一層就要有這樣的成果,老實說需要相當


    的耐心與運氣。因為在目前的狀況下,應該沒有什麽玩家會提升與生存率沒有直接關係的打鐵技能,而npc鐵匠外表看起來雖然像矮人族,但熟練度卻相當讓人擔心。


    就算是沒有經過強化,這把劍也已經是解開困難任務之後才能拿到的報酬,所以就現階段來說,我這把劍的性能已經幾乎是第一層所能達到的最大值了。話雖如此——它也還隻算是「初階裝備」。所以最多隻能進行幾次強化而已,因此到了第三或第四層左右就得換下一把劍,然後再度從頭開始鍛煉。


    因為有上麵這些理由,所以我實在無法推敲出亞魯戈的委托人即使提出在這個時間點算是龐大金額的珂爾也要購買這把劍的動機。如果是普通的當麵交易的話就能夠詢問對方理由,但現在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也就沒辦法了。


    「…………那家夥付的封口費是一千珂爾嗎?」


    聽見我的問題後,亞魯戈以稀鬆平常的態度點了點頭並且說:


    「是啊,你想往上加嗎?」


    「嗯……1k嗎……嗯——!」


    封口費也就是想買我這把劍的先生為了不讓自己的名字曝光所提前付出的珂爾。如果我出價一千一百珂爾的話,亞魯戈便會傳送即時訊息告知對方我有這個意思,然後確定他要不要加價到一千兩百珂爾。如果對方同意,那麽我將被迫麵臨是否提出一千三百珂爾的選擇。雖然隻要在這場價格競賽裏獲勝的話就能得知對方的姓名,但結果就是,我的金錢反而會因為這次「劍的買賣」而減少。我無論怎麽想都覺得這實在太過愚蠢了。


    「…………真是的,你不隻是賣情報,就連不賣東西給你,你也能做生意……真的太會搶錢了…………」


    聽見我的抱怨之後,亞魯戈便放鬆畫著胡須的臉嘻嘻笑了起來。


    「這便是這種生意的有趣之處啊!把情報賣給某個人的瞬間,就會多了『誰買了什麽情報』的話題喲。」


    現實世界裏的律師是絕對不能犯下把顧客名字泄漏出去的禁忌,但對奉「能賣的情報一定全部賣掉」為圭臬的老鼠來說,根本不存在這種規則。雖然成為她顧客的人一開始就要有自己的名字也有可能被賣掉的覺悟,但她確實是非常優秀的情報販子,所以這些人通常也沒辦法抱怨什麽。


    「……等有哪個女性玩家跟你購買我的個人資料時記得來告訴我,我一定會出錢買下對方的名字。」


    我混雜著歎息這麽說完後,亞魯戈便發出愉快的笑聲,然後又改變表情對著我表示:


    「那我就跟委托人說這次也被拒絕了,順便會告訴他這交涉不太可能成功。那我先走囉,桐仔。」


    她揮了揮手後便轉過身子,然後以符合「老鼠」外號的敏捷動作跑到大路上離開了。我目送轉眼間便混入人群當中的金褐色卷發離開,接著便茫然想著那家夥一定不會在這款遊戲裏喪命。


    被囚禁於sao這款死亡遊戲之後的一個月裏,我也學習到了幾件事情。


    首先就是究竟是什麽樣的特質能夠決定玩家的生死。當然詳細的要素可以說趨近於無限——像是藥水的囤積數量或者探索迷宮時的撤退時機等等——但我認為存在於這些詳細要素核心的,應該是能不能無條件地相信「自己的信念」這一點。換言之,也就是能夠靠其存活下去的「最大武器」。


    以亞魯戈來說的話應該就是「情報」吧。不論是湧出危險怪物的地點或者是效率好的獵場,那家夥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解所有事情的自信將會讓人冷靜,生存率自然也會提高。


    而我桐人的「信念」,當然就是掛在背上的那一把劍了。正確來說,應該是達到人劍合一時才會出現的某種境界。雖然我進入那種境界的次數並不多,但我就是保持著有一天一定要完全到達那種境界,在那之前絕對不能死的想法才能夠一直存活到現在。在強化韌煉之劍時,之所以各分配了3點點數在銳利度與耐久度上而無視速度與準度,是因為前者為單純的性能數值提升,但後者卻是係統輔助的強化,如果加強後者的話揮劍感覺將會有所改變。


    ——不過,話又說迴來了……


    今天在迷宮區最前線遇見的那名細劍使,她的「信念」究竟是什麽呢?


    雖然我把昏倒的她從迷宮區裏搬到外麵來(使用的手法不太能透露給她本人知道),但我一直認為如果我不在現場的話,在下一隻狗頭人接近的瞬間,她一定也會在無意識的情況下站起身來,然後施放如流星般的超高速「線性攻擊」解決掉敵人……


    到底是什麽原因讓她必須進行如此不顧生死的戰鬥,而又是什麽信念讓她一直存活到今天的呢?我想那應該一定是我所不知道的「實力」吧。


    「…………還是付五百珂爾給亞魯戈吧……」


    我剛低聲說完便輕輕搖了搖頭,然後仰望著天空。


    成為托爾巴納地標的風車塔,白色外牆已經稍微染上了一絲橘色。目前的時間才剛過三點。為了參加應該會花上不少時間的魔王攻略會議,是時候先找個地方填飽肚子了。


    我想四點開始的會議一定會出現混亂的局麵。


    因為潛藏在sao世界裏的一道鴻溝,今天將會首次暴露在多數玩家的麵前。沒錯——就是「新手玩家」與「封測玩家」之間那道不可忽視的鴻溝……


    能賣的情報一定全部賣出的「老鼠亞魯戈」,唯一隻有一種情報是她絕對不會拿來當成商品的。那就是究竟誰是封測玩家。不對,其實不隻是亞魯戈而已。就連封測玩家之間,當然不是透過認臉,但有時從姓名或講話語調辦認出對方,也絕對不會提及對方原本的身分。事實上剛才就是最好的證明。亞魯戈和我都確定對方是封測玩家,但我們就是會想盡辦法兜大圈子來避開這個話題。


    理由其實相當簡單。因為要是被確認是封測玩家的話,可能就會有生命危險。


    而且不是在迷宮裏被怪物殺害。而是單獨走在圈外時,遭受新加入的玩家們進行「處刑」。這是因為他們認為,封測玩家必須負起一個月裏出現兩千名犧牲者的所有責任。


    其實就連我也無法完全否認這種指責。


    4


    隔了三天,或許是四天後的首次進食,亞絲娜所選擇的是npc麵包店裏最為便宜的黑麵包一塊,以及街上到處都可以汲取的泉水一瓶。


    雖然在現實世界裏也沒有從用餐裏感受過什麽樂趣,但在這個世界裏進食的空虛感可以說是筆墨難以形容。因為就算吃了再怎麽豪華奢侈的美食,真正的肉體卻連一粒砂糖都沒嚐到。即使有乾脆把用餐這種係統與空腹感、飽足感一起取消算了的想法,但每天還是會出現三次餓肚子的感覺,而且不攝取假想食物就沒辦法讓這種感覺消失。


    雖然目前自己在進入迷宮時,已經可以靠著意誌力來阻斷這種虛偽的空腹感,但隻要一迴到城鎮裏就一定會想要進食。即使選擇了最廉價食物來做無謂的抵抗,但就連這種硬梆梆的黑麵包,在小口小口地啃食之後也會讓人覺得美味,這一點實在令人感到非常不甘心。


    坐在托爾巴納的中心部,噴水池廣場角落一張簡單木製長椅上的亞絲娜,目前還是深深拉下兜帽,不停咀嚼著嘴裏的麵包。當她好不容易把這雖然隻賣一珂爾但卻份量十足的麵包吃完一半時——


    「那還滿好吃的對吧。」


    右側忽然從傳來這道聲音。亞絲娜停止準備撕下麵包的手,以銳利的目光瞄了旁邊一眼。


    站在那裏的,是幾十分鍾前才在城鎮入口分開的那個男人。也就是黑發,穿著灰色大衣的單手劍使。不知道用什麽手段把亞絲娜從迷宮深處搬到外麵來,讓原本應該已經結束的旅程又得繼續下去的好事者。


    當亞絲娜注意到是那個人後,兩頰便瞬間開始發熱。這是因為嘴裏雖然說著死了也沒關係,但活下來之後就厚著臉皮吃東西的畫麵被對方給看見了。內心強烈的羞恥感,讓亞絲娜頓時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可以坐你旁邊嗎?」


    平常的話,亞絲娜一定會默默起身,然後看都不看對方一眼便離開現場。但現在因為承受著在這個世界裏沒什麽體驗過的動搖,所以一時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可能是把亞絲娜僵硬的動作解釋為同意了吧,隻見男性在板凳最右邊的位置上坐下,然後掏摸起大衣口袋。結果他拿出來的,竟然也是黑色圓形物體——售價一珂爾的黑麵包。


    這時亞絲娜立刻忘記羞恥與混亂,隻是驚訝地看著眼前的男性。


    從能夠到達迷宮區深處的實力,以及全身裝備的等級來看,這名單手劍使應該已經賺取了在餐廳裏吃頓大餐也無關痛癢的金額才對。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不是超級鐵公雞,就是——


    「……你真的覺得那很好吃?」


    亞絲娜在下意識當中小聲地問道。結果男人像是感到很意外般動了一下眉毛,然後才用力點頭迴答:


    「當然囉。來了這個城市之後,我一天一定會吃一次。嗯……不過還是需要加點料啦。」


    「加料……?」


    由於不了解這是什麽意思,隻見兜帽底下的頭略微傾斜。但單手劍使沒有迴答問題,反而立刻把手伸進另一邊的口袋,從裏頭拿出一個小小的素燒陶壺。他「咚」一聲把壺放在板凳中央並且說:


    「把這個用在麵包上看看。」


    亞絲娜瞬間考慮了一下「用在麵包上」的意思,接著才想到這是網路遊戲裏獨特的講法。就跟「把鑰匙用在門上」「把瓶子用在泉水上」一樣。亞絲娜畏畏縮縮地伸出右手,用指尖碰了一下陶壺的蓋子。從浮現的彈出視窗裏選擇「使用」選項後,指尖馬上發出朦朧的紫色光芒。在這被稱唿為「對象指定模式」的狀態下,碰了一下左手上吃到一半的黑麵包。


    結果麵包的單麵便隨著一陣細微的效果音染成了白色。那滿滿,不對,應該說厚厚一層物體,怎麽看都像是——


    「……奶油?這個世界竟然有這種東西……?」


    「在前麵的村子裏可以接受『逆襲的母牛』任務,而這就是任務的報酬。要完成任務得花不少時間,所以沒什麽人挑戰就是了。」


    一臉認真地迴答完後,單手劍使便用熟練的動作,自己也將「陶壺用在麵包上」了。裏麵的奶油可能已經用盡了吧,隻見陶壺在發出小小的聲音與光線後便消失了。單手劍使立刻大口咬下同樣塗滿奶油的黑麵包。看見他那種似乎要發出「咂咂」效果音的咀嚼模樣,亞絲娜突然也感覺出現在自己胃部的不是平常那種令人難受的疼痛,而是久違的健康空腹感。


    於是她便畏畏縮縮地咬了一口左手上那塊塗滿奶油的黑麵包。


    結果平常吃進嘴裏隻有硬梆梆口感的麵包,如今竟是宛如變成了厚實的田園風味蛋糕的口味。奶油又香又滑,而且還帶有近似優格的清爽酸味。在臉頰內側遭受那種讓人瞬間麻痹的充足感襲擊之下,亞絲娜隻能拚命地動著嘴巴啃食麵包。


    迴過神來時,雙手裏的食材道具已經是連一片都不剩地消失了。急忙看了一下右邊,才發現自己似乎比單手劍使快了兩秒將麵包吃完。亞絲娜內心再度湧起一股強烈的羞恥感,讓她當場想就此逃走,但接受他人招待後還做出這種動作的話實在是太沒禮貌了。


    深唿吸了幾次,好不容易讓自己冷靜下來之後,亞絲娜才用幾乎快聽不見的聲音說:


    「謝謝招待…………」


    「不客氣。」


    自己也吃完麵包的單手劍士拍了拍戴著半指皮手套的雙手拂去渣渣,接著繼續表示:


    「剛才提到的母牛任務,如果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告訴你秘訣。有效率地解任務的話隻要兩個小時就能結束了。」


    「………………」


    老實說還真有些心動。如果有那種優格奶油的話,一珂爾的黑麵包也會變成很棒的美食。雖然是味覺重現引擎所製作出來的虛構滿足感,但還是忍不住想再一次……不對,可以的話每天都想吃一次。


    但是——


    亞絲娜卻低下頭去,然後輕輕搖了搖兜帽下的頭部。


    「……不用了,我不是為了吃美食才來這個城鎮的。」


    「這樣啊,那是為了什麽?」


    單手劍士的聲音雖然稱不上悅耳,但也沒有任何讓人感覺不愉快的部分,總之就是帶著某種少年般的爽朗。可能就是因為這樣,亞絲娜才會在無意識之中,便把來到這個世界後就從來沒對別人說過的內心話講出來。


    「為了……能保持自我。與其躲在起始城鎮的旅館裏慢慢等死,我到最後的瞬間都想要保持自我。就算因為輸給怪物而喪生,我也絕對不想敗給這個遊戲……或者應該說是這個世界。」


    亞絲娜——結城明日奈的十五年人生可以說是一連串的戰鬥。從幼稚園的入園考試開始,她便得麵對不斷降臨到自己身上的大小試煉,而且也全部都獲得了勝利。由於認為隻要失敗一次自己就是沒用的人類,她才會持續承受著這樣的壓力奮鬥過來。


    而曆經十五年的戰爭後,最終降臨在她身上的,就是這名為「sword art online刀劍神域」的試煉,但自己似乎沒辦法獲勝了。除了擁有極度未知且異質的規則與文化之外,這也是無法靠個人力量獲勝的戰鬥。


    規定的勝利條件是前往多達百層的浮遊城頂端並且打倒最後的敵人。但遊戲開始已經一個月的現在,已有五分之一的玩家退場,而且他們全都是有經驗的玩家。殘餘的戰力實在太過於不足,而接下來要闖的路途又實在太過於漫長了……


    就像內心的水龍頭被轉開一樣,亞絲娜開始一點一點地講出這些內容。黑發單手劍士隻是默默地聽著這斷斷續續且頭尾不一的獨自——但是當亞絲娜的聲音像被晚風帶走而中斷時,他便低聲短短地說了一句話:


    「抱歉…………」


    經過數秒之後,亞絲娜才對他為什麽說出這種話感到疑惑。


    和這名單手劍士是今天初次見麵,他應該沒有什麽向自己道歉的理由才對。從兜帽底下瞄了一下旁邊,結果發現隻淺淺坐在長椅上的灰色大衣男競然把雙肘靠在膝蓋上並且低下頭去。他的嘴唇微微一動,亞絲娜也再度聽見聲音。


    「抱歉……讓這種狀況出現……換句話說,也就是把你逼到如此地步的,某方麵來說就是我…………」


    但接下去的話就聽不清楚了。那是因為聳立在街道中央的一座巨大風車塔裏,靠風力運轉的時鍾忽然發出尖銳的鍾聲。


    下午四點,「會議」開始的時間。仔細一看就能發現,稍遠處的噴水廣場裏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聚集了許多玩家。


    「……走吧,是你約我來參加會議的吧。」


    亞絲娜說完便站起身來,而單手劍士也點了點頭並緩緩撐起身體。他剛才是想說什麽呢——雖然想著「算了,反正再也不會跟他說話」,但總覺得有根小刺卡在自己的心頭。


    想知道,或者不想知道。連亞絲娜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哪一種想法比較強烈。


    5


    四十四個人。


    這就是聚集在托爾巴納噴水池廣場的玩家總數。


    我隻能說這比我預期——或者期待的人數少了許多。這款sao裏一個小隊最多可容納六個人,此外還可以結合八個小隊組成共計四十八人的聯合部隊。根據封測時期的經驗,要在沒有任何犧牲者的情況下打倒樓層魔王,最好是能夠組


    成兩組聯合部隊進行交替攻擊,但目前的人數就連一個聯合部隊的上限都不到。


    我原本為了歎氣而吸入空氣,但卻失去了將其吐出的時機。


    「……竟然有這麽多人……」


    那是因為左後方那名穿著連帽鬥篷的細劍使這麽低聲說道的緣故。我忍不住轉過頭反問她:


    「這種人數算多……?」


    「嗯。因為……這是第一次為了挑戰這層魔王而召開的會議吧?在知道有全滅可能性的情況下還有這麽多人……」


    「原來如此…………」


    我點了點頭,再度確認起廣場上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的玩家臉孔。


    互相知道名字的玩家大約有五六人,此外在前線附近的城市或迷宮曾經看到過的大約有十五人,剩下的二十人左右幾乎是沒看過的生麵孔。當然男性的比例遠超過女性。大致上看來,應該隻有細劍使一名女性玩家,但因為她戴著遮住容貌的兜帽而看不出性別,所以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應該都認為在場的隻有男性玩家。雖然可以看見「老鼠亞魯戈」坐在廣場另一邊的高牆上,但她應該不會參加魔王攻略戰。


    正如細劍使所說,這些人都是要挑戰誰都沒見過的——當然指的是這次的艾恩葛朗特——第一層魔王。hp歸零,也就是死亡的危機應該是至今為止在本層所進行過的大規模戰鬥當中最高的。這也就表示,聚集在廣場的所有人都有了死亡的覺悟,並且也接受成為之後玩家攻略參考的事實才會來到這裏……隻不過……


    「嗯……也不見得都是這樣……」


    我不自覺地發出這樣的呢喃。細劍使從兜帽深處對我投射出訝異的眼神。於是我隻能一邊選擇用詞遣字一邊迴答:


    「雖然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但應該也有不少人並非因為『自我犧牲的精神』,而是因為『害怕慢人一步』才會來到這裏的。因為說起來我也是屬於後者……」


    「……慢人一步?什麽意思?」


    「就是不想脫離最前線啊。雖然害怕全滅,但也害怕魔王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被打倒。」


    原色布料的兜帽徽微傾斜,原本認為——如果她是線上遊戲的初學者,那麽應該難以理解我所說的話才對,但……


    「……是跟不想掉出全校排名十名之外,或者是想把入學考pr值保持在七十同樣的心態嗎?」


    「………………」


    這次輪到我說不出話來了。但考慮一下之後,我便用微妙的角度點了點頭。


    「嗯……應該……可以這麽說吧……」


    結果——


    從兜帽下方可以看到姣好嘴唇稍微往上揚起,甚至可以聽見細微的「嗬嗬」聲。她是在笑嗎……?這名對幫忙從迷宮區把她搬出來的我丟下一句「多管閑事」,而且能夠施放超高完成度「線性攻擊」的細劍使竟然笑了?


    正當我無法克製想窺看兜帽底下容貌的衝動時,幸好現場情況率先產生了變化。一道清晰的聲音隨著「啪啪」的拍手聲傳遍了廣場。


    「注意!雖然遲了五分鍾,但我們差不多要開始了!各位請往前一點……那邊,再往前三步好嗎!」


    以大方態度說話者,是一名高大身軀上穿戴各種閃亮金屬防具的單手劍使。他沒有助跑就跳上了廣場中央噴水池的邊緣。從穿著那種裝備還能一跳便登上那種高度的邊緣來看,就能知道他的筋力、敏捷力都相當高。


    看見轉過身來的單手劍使之後,四十幾個人的其中一部分隨即產生小小的騷動。其實我也能了解他們的心情。因為站在噴水池邊緣的男性,是個會讓人覺得這種家夥怎麽會來玩vrmmo的大帥哥。此外他臉頰兩側的波浪狀長發還染成了鮮豔的藍色。由於第一層商店裏並沒有販賣染發道具,因此隻能靠著撿取怪物身上的稀有掉寶或者向擁有道具的玩家購買才能獲得。


    雖然心裏想著如果他是為了今天這個舞台特別下功夫設計了發型發色的話,那麽隻有一名女性玩家(而且還穿著連帽鬥篷無法從外表辨認)的現況應該會讓他很失望才對,但男人臉上卻浮現出將我這種小人之心全部消除的爽朗笑容並且表示:


    「謝謝大家特別迴應我的召集來到這個地方!雖然有人已經認識我了,但我還是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迪亞貝爾』,心理上認為自己的職業是『騎士』!」


    結果噴水池附近的一群人馬上產生騷動,隨著口哨與抬手傳出「其實你是想說『勇者』吧!」的聲音。


    sao的係統裏並沒有「職業」存在。每個玩家能夠自由地選擇各種技能,並將其設定在「技能格子」裏加以修練。說到例外的話,就是以生產係或交易係技能為主的玩家通常會被冠以「鐵匠」或「裁縫師」、「廚師」等職業名稱——但我倒是從來沒有聽過「騎士」或者「勇者」這樣的職業。


    不過這麽一來要自稱從事什麽樣的職業當然就是個人的自由了。仔細一看之下,這名自稱迪亞貝爾的男性,除了胸口、肩膀、手臂與腳踝全都被青銅係防具覆蓋之外,左腰上還掛著一口大直劍,背部也背著一麵鳶形盾。這的確就是所謂的騎士類裝備。


    我一邊從人群最後方凝視著他落落大方的模樣,一邊迅速地搜尋著腦袋裏頭的索引。雖然因為裝備和發型不同所以有些難以辨認,但總覺得曾經在前線的村落與城市裏看過那張臉好幾次。至於在這之前——不是此處的「另一個艾恩葛朗特」裏的話嘛……我隻能說,不記得有這個名字……


    「像這樣請各位在最前線活動,也就是封頂玩家來到這裏的理由,我想不用說大家也已經知道了……」


    聽見迪亞貝爾再度開始演說,我也就暫停思緒把精神集中在他身上。藍發騎士迅速舉起右手,一麵指著聳立在城市遠方的巨塔——第一層迷宮區,一麵繼續表示:


    「……今天我們的小隊發現了通往那座塔最上層的樓梯。也就是說,明天……最晚後天就能夠到達第一層魔王的房間了!」


    玩家之間立刻產生一陣騷動。連我也稍微感到有些驚訝。第一層迷宮區足有二十層樓高,我(和旁邊的細劍使)今天潛入的是要從十八層上到十九層的附近,根本不知道十九層的地圖檔案已經收集完成了。


    「一個月。我們花了整整一個月才來到這個地方……但我們還是得藉由打倒魔王並前進到第二層來告訴其他在起始的城鎮裏等待的玩家,這款死亡遊戲總有一天會被完全攻略。這就是目前在這裏的高等級玩家們所應該負起的義務!大家說對不對啊!」


    再度有喝采聲響起。這次除了迪亞貝爾的同伴之外也有其他人開始拍手了。他所說的確實沒有任何可以非議的地方。不對,應該說根本不應該有意圖提出反論的想法。這時候我也應該對這名主動出頭來統合眾多最前線玩家的騎士大人拍拍手才對——


    「騎士先生,給我等一下。」


    這時忽然有一道低沉的聲音傳了出來。


    歡唿聲倏然停止,接著前方的人牆便分為兩半。站在空隙中央的,是一名個頭雖小但身體相當結實的男性。從我的所在位置隻能看見他背上那把略大的單手劍,以及像是某種仙人掌般的尖刺狀茶色頭發。


    踏出一步的仙人掌頭用跟迪亞貝爾的美聲完全相反的混濁聲音低聲說:


    「在這之前,不先把這件事說清楚的話,我可沒辦法陪你們玩友情遊戲啊。」


    麵對這突然的打岔,迪亞貝爾的表情還是幾乎沒有改變。他帶著滿臉笑容招手一邊表示:


    「你說的是什麽事情呢?嗯……不管是什麽事,還是很歡迎大家發表意見。不過要發言的話,還是應該報上姓名才對吧。」


    「哼………………」


    仙人掌頭以鼻子用力哼了一聲後,隨即往前走了一兩步,來到噴水池前麵時才轉過身來。


    「我叫作『牙王』。」


    說出勇猛角色名稱的仙人掌頭單手劍士,立刻就用細小但卻發出銳利光芒的雙眼睥睨著廣場上所有玩家。


    他橫掃過來的視線來到我頭上時似乎稍微停頓了一下——不過可能隻是我想太多。因為我沒聽過他的名字,也不記得曾在哪裏見過麵。牙王花了好一陣子看完所有人,然後才用低沉又沙啞的聲音說:


    「這裏麵應該有五到十個得先道歉的家夥在才對。」


    「道歉?跟誰道歉?」


    背後依然站在噴水池邊緣的「騎士」迪亞貝爾用帥氣的動作舉起雙手。但牙王沒有看向他,隻是惡狠狠地丟出這麽一句:


    「哈,那還用說嗎?當然是對目前為止已經喪生的兩千名玩家啊。因為那些家夥獨占了所有的資源,所以才會在一個月裏就死了兩千人!難道不是這樣嗎!」


    原本還在低聲說話的四十幾名聽眾瞬間靜了下來。這時所有人才終於了解,牙王所說的話究竟有什麽含意,當然我也是一樣。


    在沉悶的氣氛之下,隻能聽見npc樂團演奏的傍晚bgm靜靜在現場流動。沒有任何人打算開口說話。大家似乎都害怕——開口的話,就會被歸類為「那些家夥」的一分子。不對,應該不是似乎。至少我就是真的感到害怕……


    「——牙王先生,你所說的『那些家夥』……就是封測玩家嗎?」


    雙手環抱胸前的迪亞貝爾以至今為止所見過最嚴肅的表情這麽確認。


    「那還用說嗎?」


    牙王鏘琅抖了一下在皮革上縫著厚重金屬片的鱗甲,瞥了身後的騎士一眼才又繼續說道:


    「那些封測玩家,從這款該死的遊戲一開始當天就馬上衝出起始的城鎮。他們就這樣舍棄了還搞不清楚狀況的九千多名初期玩家。那些家夥獨占了優良狩獵場以及能獲得大量利益的任務,隻顧著自己變強,然後還一直裝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這群人裏麵應該也有一些……隱藏自己是封測玩家而跑來想要加入魔王攻略的狡猾家夥。不讓這些家夥下跪,然後把手裏的金錢與道具全吐出來提供給這次作戰的話,我實在沒辦法和他們待在同一個小隊並且把生命交到他們手上!」


    人如其名的牙王說完巴不得狠咬封測玩家一口般的指責之後,果然還是沒有任何人發出聲音。就連身為封測玩家的我,也隻能咬緊牙根,屏住唿吸,持續保持著沉默。


    當然我心裏不是沒有想放聲大叫的衝動。我想告訴他,難道你以為封測玩家沒有任何人犧牲嗎?


    一周前左右,我向亞魯戈買了某項情報——正確來說,應該是我委托她進行了一項調查。調查的內容是估計封測玩家的死亡人數。


    今年夏天所舉行的sao封測僅僅隻有一千個名額。雖然這些人全部擁有優先購買正式版遊戲的權利,但從封測末期的登入狀況來看,我便推測並非一千個人全部都繼續參加遊戲的正式營運。我想大概隻有七八百人——而這應該就是死亡遊戲開始時的封測玩家總數了。


    但是要調查「誰是封測玩家」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如果彩色浮標上有「β」標誌的話當然就簡單多了——不過或許應該說幸好沒有這樣的存在,而且角色的外表又因為gm茅場晶彥的考量而恢複成現實世界裏的容貌。所以唯一隻能夠從名字來獲得線索,但也有不少人會在正式營運時使用與封測不同的名字。順帶一提,我和亞魯戈之所以能夠確認對方是封測玩家,是因為最初遇到時的狀況,不過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總之因為上述的原因,亞魯戈的調查工作慮該會有一定難度才對。但她隻花了三天就給我一個明確的數字。


    大概是三百人。這就是亞魯戈推算的,封測玩家死亡者人數。


    如果這個數字正確的話,目前為止的兩千名犧牲者裏,應該有一千七百人是新手玩家。以比率來看的話,新手玩家的死亡率大約是百分之十八。相對的,封測玩家的死亡率——則將近百分之四十。


    知識和經驗不一定都會帶來安全。有時候反而會變成陷阱。在死亡遊戲開始當天,我自己也差點在率先接受的任務裏喪生,而且還有其他外在因素存在。sao正式營運之後,雖然地形、道具和怪物都和封測時差不多,但偶爾還是會有稍微的差異,像是帶著猛毒的小針頭一樣隱藏在遊戲中………


    「我可以發言嗎?」


    這時一道非常有彈性的男中音響徹於夕陽照射下的廣場。我由沉思當中迴過神並抬起頭之後,馬上就看見人牆左端走出一道身影。


    那是一名身高應該有一百九十公分左右的高大男子。雖然說角色的身高不會對能力值產生影響,但掛在他背上那粗獷的雙手用戰斧這時看起來就相當輕。


    而且他的外貌也跟所持的武器差不多粗獷。除了頂著一顆大光頭之外,膚色也是巧克力色。但是這種大膽的打扮又相當適合他那輪廓相當深的臉龐。他看起一點都不像日本人……甚至有可能原本就是不同的人種。


    來到噴水池旁邊的肌肉巨漢對四十餘名玩家微微點頭,接著便轉向身高與他有極大差距的牙王。


    「我的名字叫艾基爾。牙王先生,你想說的就是封測玩家沒有照顧新手,才會造成這麽多人死亡,所以要他們負起責任向大家謝罪並且賠償囉?」


    「是……是啊。」


    牙王瞬間像是有點膽怯而往後退了一步,但馬上又恢複往前傾的姿勢,以發出燦爛光芒的小眼睛瞪著名為艾基爾的斧使並叫道:


    「如果那些家夥沒有棄我們於不顧,那兩千人就不會死了!而且可別小看了兩千這個小數字,他們全是在其他mmo裏封頂的老手喔!如果那些混蛋封測玩家願意分享情報、道具與金錢的話,現在這裏應該會有十倍的人數……不對,現在一定早就突破第二層或第三層了!」


    ——那兩千人裏麵有三百個人就是你口中的混蛋封測玩家啊!


    我拚命壓抑住想這麽大叫的衝動。除了沒辦法提出如何得到三百這個數字的根據之外,當然也有害怕被當成罪人攻擊的私心。但更重要的是,我實在不認為在這個時候承認自己是封測玩家並提出反駁會對狀況有所幫助。


    目前據信剩下四,五百人的封測玩家已經有驚無險地融入新手玩家當中。不論是等級或者裝備應該都沒有特別醒目的差異才對。在這種狀況下,就算我自己承認是封測玩蒙,可能不會促進和諧,反而有可能造成類似狩獵魔女的危機。最糟糕的是,甚至有可能讓在前線的玩家分為新手與封測玩家兩派並且展開鬥爭。這是我如論如何都想要避免的狀態。因為這款sao裏,在練功區或迷宮這些所謂的「圈外」是允許攻擊其他玩家的……


    「牙王先生,雖然你這麽說……不過封測玩家或許沒有提供金錢與道具,但至少有提供情報喔。」


    當我沒出息地低下頭去時,艾基爾這名斧戰士再度用漂亮的男中音這麽迴答。強壯肌肉快繃破覆蓋的皮革鎧甲的他,從掛在腰部的大型腰包裏拿出將羊皮紙裝訂起來的簡易書本道具。書本的封麵上畫著圓耳朵與左右各三根胡須的「老鼠標誌」。


    「你應該也有拿到這本導覽吧,因為在霍魯卡與梅代伊的道具店裏就可以免費入手了。」


    「……免……免費?」


    我忍不住輕聲這麽叫道。正如封麵所表示,那是情報販子——老鼠亞魯戈所販賣的「樓層別攻略冊」。裏麵包含了詳細地形、出現的怪物、能獲得的道具以及任務解說,封麵下部用巨大字體寫著「有了亞魯戈攻略冊包你不用擔心」的廣告詞,真的一點都不誇張。雖然有點


    難以啟齒,但我為了彌補記憶模糊的地方也已經收集了所有的攻略冊——隻不過我記得那每一本都花了我五百珂爾這種絕不便宜的價格……


    「……我也拿到了。」


    在我身邊一直保持沉默的細劍使也這麽低聲說道。我一詢問:「免費嗎?」,對方便點頭迴答:


    「雖然是交給道具屋寄賣,但價格是0珂爾,所以大家都拿了。而且非常有用。」


    「到……到底是怎麽迴事……」


    那隻「老鼠」——那個隻要有錢賺就連自己的能力值也能賣掉的生意人,竟然會免費提供情報?當我投以「那怎麽可能!」的視線時,數分鍾前亞魯戈還坐在上麵的石牆已經是空無一人了。雖然很想在下次遇到她時詢問這麽做的理由,但我已經能預見她一定會迴答「這個情報值一千珂爾」了。


    「——是拿到了,那又怎樣?」


    牙王惡狠狠的聲音讓我不得不中斷思緒。艾基爾把攻略冊收迴腰包裏,然後將雙手環抱在胸前並這麽說道:


    「當我到一座新村落或是城鎮時,道具屋裏一定會有這本導覽。我想你一定也是一樣。你不覺得情報實在太快了嗎?」


    「是沒錯,但快又怎麽樣呢!」


    「把記載在這上麵的怪物和地圖檔案提供給情報販子的,我想一定是封測玩家才對。」


    玩家們一口氣騷動了起來。牙王這時也緊閉起嘴巴,而他身後的騎士迪亞貝爾也像要讚同言之有理般點了點頭。


    艾基爾把視線移迴玩家們身上,用響亮的男中音高聲說道:


    「所以說,不是沒有情報。但還是有許多玩家死亡。我認為理由正是因為他們是mmo老手的緣故。他們用跟其他遊戲相同的準則來衡量這款sao,結果便錯失了撤退的時機。我想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我認為這場會議將會左右我們自己會不會也變得跟那些人一樣。」


    自稱艾基爾的雙手斧使的態度極為光明正大,而且發表的言論也極為有道理,因此牙王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駁的破綻。如果艾基爾以外的某個人提出同樣的主張,那麽牙王一定會用「我看你就是封測玩家才會說這種話吧」的藉口來展開反擊,但他現在卻隻能恨恨地瞪著眼前這名巨漢。


    在無言對峙著的兩人身後,站在噴水池邊緣的迪亞貝爾搖了一下接受夕陽照射而逐漸變成紫色的長發,並且再度點頭說道:


    「牙王先生,我可以理解你說的話。我也是在完全不熟悉的練功區裏經曆了數次瀕死經驗後才達到今天的地步。但是正如這位艾基爾先生所說的,現在應該是往前看的時候才對吧?就算是封測玩家……不對,應該說封測玩家更加能成為我們攻略魔王的戰力。排除他們而造成攻略失敗的話,那不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嗎?」


    這種爽朗的辯駁態度讓人覺得他的確是有自稱為騎士的資格。這時聽眾裏也出現了幾個深表同意的人。感覺到應該處罰封測玩家的氣氛已經有所改變,我也忍不住想吐口放心的氣。雖然對這樣的自己深感到羞恥,但我還是豎起耳朵傾聽迪亞貝爾接下去說的話。


    「我想各位一定都有自己的想法,但現在還是希望大家能夠同心協力突破第一層。無論如何都不想和封測玩家一起作戰的人,雖然很可惜,但現在可以離開沒有關係。因為魔王戰最重要的就是要能互相合作。」


    看了一遍在場所有人的騎士,最後又用嚴肅的表情凝視著牙王。仙人掌頭的單手劍使承受了他的視線好一會兒之後,才以鼻子用力冷哼一聲並且壓低聲音說:


    「…………好吧,現在就先聽你的。不過魔王戰結束後,一定要把這件事弄清楚才行。」


    牙王說完便轉身,鏘琅晃動身上的鱗甲迴到集團的前列去了。而斧使艾基爾似乎也為了要表示自己的話到此止般張開雙臂,然後退到原來的位置。


    結果剛才那一幕就變成了這次會議的高潮。因為就算想要討論詳細的對魔王戰略,目前也僅處於好不容易到達迷宮區最上層的狀況。在連魔王長什麽樣子都沒人看過的狀態下,怎麽可能討論出什麽作戰方式呢……


    ——不過,事實上也不全然是這樣。因為我早知道艾恩葛朗特第一曆的魔王是超大型狗頭人,而它的武器是巨大彎刀,此外還會湧出共計十二名重武裝狗頭人親衛隊這些事情了。


    如果我當場表明自己是封測玩家,然後提供魔王的情報,那麽攻略的成功率或許會有某種程度的提升也說不定。但這麽做的話也有可能會被反問「那之前為什麽不說」,然後讓懲罰封測玩家的氣氛再度出現。


    此外怎麽說這些都是從舊艾恩葛朗特裏得來的知識,也有可能隨著正式營運開始而把整隻魔王甚至是細部配置都更換掉了。要是以封測時的情報訂定作戰計畫,等到衝入現場才發現魔王的外表與攻擊模式完全改變了……這麽一來,聯合部隊將會因為混亂而崩潰。所以還是得先打開魔王的房間,然後讓裏麵的主人湧出後才能夠進行下一步計畫。


    我持續像是在找藉口般對自己這麽說道,然後一直保持著沉默。


    會議最後就在騎士迪亞貝爾超級開朗的唿口號聲,以及參加者們附和他的盛大吼叫之下結束了。我雖然在形式上跟著舉起了右手,但旁邊的細劍使別說是大叫了,她根本連一隻手也沒有從鬥篷裏伸出來。在「解散」的聲音響起前就已經靜靜轉身的她,臨去之前用隻有我能聽見的聲音呢喃著:


    「如果我們兩個都能在魔王戰裏存活下來……那就告訴我會議之前你原本想說的話。」


    麵對朝著微暗小巷深處逐漸遠丟的背影,我無聲地這麽迴答。


    ——嗯,那個時候我會告訴你,我為了自己的存活而拋棄了所有其他的事物。


    6


    雖然是沒有任何實務性討論的會議,但似乎還是有效地提升了玩家們的士氣,第一層迷宮區第二十樓的地圖檔案很快就被收集完全了。會議的隔天,十二月三日星期六下午,終於有第一隻小隊(這次也是迪亞貝爾帶領的六人小隊)發現樓層最深處的一扇對開大門,他們的歡唿聲也傳到單獨在附近戰鬥的我的耳裏。


    迪亞貝爾他們很大膽地當場打開魔王房間的門,然後窺看了裏頭魔王的長相。當天傍晚再度於托爾巴納噴水池廣場舉行的會議裏,藍發騎士很驕傲地向大家報告這件事。


    魔王是高達兩公尺的巨大狗頭人。名字叫「狗頭人領主·伊爾凡古」,武器是彎刀類。身邊會出現三隻穿著金屬鎧甲並拿著斧槍的「廢墟狗頭人護衛兵」——


    目前為止的情報都和封測時完全相同。我的記憶正確的話,魔王總共有四條hp,每當減少一條時就會再度有「狗頭人護衛兵」湧出,所以總計得打倒十二隻護衛兵,但我還是沒有在會議上把這些情報說出來的勇氣。反正也不可能馬上正式攻打,這些都是隻要經過數次偵查戰就能夠知道的情報——雖然我這麽告訴自己,但會議當中馬上就有一項物品讓我發現內心的糾葛隻是多餘。


    在同一個廣場的角落展店的npc露天攤販裏,該樣「熟悉的物品」又已經被寄賣了。那是由三張羊皮紙裝訂趄來的書,不對,應該說是手冊。正是——亞魯戈的攻略冊第一層魔王篇,售價從一開始就是0珂爾。


    當然會議馬上暫時中斷,所有參加者都向npc購買(或者應該說拿取)攻略冊並且熟讀內容。


    雖然一直是如此,不過裏麵確實記載了大量的情報。除了剛得知的魔王名字之外,連預測hp量、主要武裝圓月彎刀的長度與劍速、傷害值以及使用劍技等情報都钜細靡遺地寫在前三頁當中。第四頁則是隨從「狗頭人護衛兵」的解說,裏麵也寫了會湧出四次,也就是有十二隻護衛兵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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