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n gale online這款遊戲的係統上,沒有過去rpg裏所謂「戰士」與「魔法師」這種職業的概念。


    每個玩家可以自由選擇並強化肌力[str]、敏捷[agi]、耐力[vit]、靈巧[de]…等總共六種「能力值」;另外還有槍械熟練度、彈道預測線強化、急救、特技等數百種「技能」,藉此構成隻屬於自己的能力。也就是說,在某種意義上這個遊戲裏的職業量就跟能力組合數一樣多。


    但反過來說,毫無計劃的能力構成——比如明明str值相當低而無法裝備大型槍械,偏偏又不斷提升重機關槍的熟練度等——則會削弱自己的戰鬥力。也因為此,—定會出現像「要使用這把槍械就需要這些能力值與技能」這種能力構成的固定規則。依照技能選擇的細部差異,眾人將特性大致相同的玩家分類為「打手」、「坦克」、「補師」、「斥侯」等職業。


    詩乃的職業「狙擊手」雖然稀少,但也是其中之一。他們為了裝備大型狙擊槍,必須先強化str,接著為了提升射擊精準度而必須加強de,最後則是為了在狙擊後能高速脫離現場而適量提升agi;相對地,隻要被發現就會落敗,所以完全放棄vit。在技能上,除了必定需要的狙擊槍熟練度以外,還得強化其他所有關於命中率的技能;防禦用的當然就全部舍棄。隻不過,就算能力配合得相當完美,還是有可能因為「心跳連動係統」而狙擊失敗,而這點就可以說是這個職業的難處了。


    像這種過於極端的類型,其實並不適合參加多人大混戰。在瞄準遠方敵人時,他們很容易就會被其他人逼近身邊。一旦裝備衝鋒槍或突擊步槍的打手型玩家接近,狙擊手就隻能舉白旗投降了。就算豁出去在沒有瞄準的情況下開火——通常沒辦法擊中——也隻是落得在開第二槍之前便被全自動槍械打成蜂窩的下場。


    基於上述的理由就可以知道,如果詩乃單獨行動,像現在這樣被重視命中率型的中距離打手「夏侯惇」接近到cq突擊步槍的射程時,她就已經沒有獲勝的希望了。


    但這迴的狀況不太一樣。因緣際會之下,她身旁有一位在ggo世界應該是絕無僅有的「光劍士」,這人怎麽看都是名黑發少女——但其實是個少男。


    「光劍」這種應該是營運公司程序設計師依個人興趣所設定出來的武器,其極端程度與狙擊槍比起來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射程隻有劍身長度,大約一·二公尺。ggo世界最小的實彈槍「德林吉袖珍手槍」的射程僅僅隻有五公尺,但光劍的攻擊範圍比起它還要短得多。不過,那閃爍著藍白色光芒的能源劍刃卻設定成擁有超乎想象的威力。這點從它能劈開黑卡蒂由極近距離發射的50bmg彈就可以獲得證明。


    換個角度來看,既然可以劈開任何子彈,也就等於是這個世界最強的防禦武器。但即使有「彈道預測線」,要用僅僅三公分寬的劍身來防禦遠超過音速的彈雨也絕對不是件簡單的事。


    這需要冷靜地判斷預測線的軌道與順序,還得有足以正確運劍的反應能力。而最重要的關鍵,便是麵對全自動步槍也能麵不改色的膽識——


    到底要經過什麽樣的練習才能學會這些技術呢?詩乃實在難以想象。不,這或許已經不算vr遊戲的技術了。是玩家與角色一體化之後,源自於他本身的經驗、信念以及靈魂的力量。


    裝填完畢的夏侯惇再度拿起cq瘋狂開火,然而桐人手上的光劍在空中化出無數殘影,精確地從彈雨裏頭挑出所有會命中自己的子彈,先後格檔、彈開。看著他的背影,讓詩乃不得不這麽認為。


    這超越假想世界與現實世界藩籬的真正實力,正是詩乃追求的目標。在這個世界裏習得狙擊手的冷靜,不對,應該說是冷酷——無情,然後藉此粉碎朝田詩乃身上的軟弱。為了尋求能讓她得到真正力量的對手,這半年來她不斷徘徊在荒野當中。


    自從昨天遇見桐人之後,詩乃心裏便一直有「我要全心全意與這名強敵戰鬥。如果能取勝,就一定可以獲得這樣的力量」的想法。


    但她同時也注意到,心裏有另一種感情正在萌芽。


    我想了解他、想跟他聊更多話。桐人來到ggo前,在那個世界裏究竟發生過什麽事?他在那個世界裏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學到了什麽、又是怎麽奮戰過來的?不——甚至連他在現實世界是怎樣的人,我也想知道。從小到大,自己從沒對任何人有過這種念頭…………


    「詩乃,趁現在!」


    將夏侯惇第二次射擊全數處理完畢的桐人大喊,詩乃的思緒也因此被拉了迴來。


    她右手食指半自動地扣下黑卡蒂的扳機。雖然這一槍欠缺集中力,但現在的距離不到一百公尺。能力專注在命中率上的詩乃當然不可能失手。黑卡蒂的子彈直接從正中央貫穿夏侯惇的武將風格身體護甲。


    在平時的戰鬥裏麵,hp歸零的玩家會像玻璃般破碎並且消失,但bob大會卻根據特殊規則而讓屍體留在現場。夏侯惇中彈後整個人向後飛去,而頭盔上的中國結也隨之在空中飄蕩。當他整個人呈大字型倒在荒涼的地麵時,紅色的「dead」標簽也開始旋轉起來。


    詩乃吐了口氣後站起身,順便也將黑卡蒂能裝七發子彈,但殘彈已經不多的彈匣換掉。接著她將搭檔背上右肩,瞄了臨時的夥伴一眼。


    桐人靈巧地旋轉手中光劍並將它放迴腰間扣環上。他在紅色夕陽映照下的側臉,看起來是那麽的神秘。借著深唿吸將方才接近渴望的感情壓下去後,詩乃迅速地說:


    「剛剛的戰鬥聲會招惹更多人過來。我們得趕快移動才行。」


    「嗯。」


    桐人點了點頭,接著將目光轉向附近的河麵。


    「『死槍』應該是沿著河岸朝北方走了。他大概想找個地方躲,等九點的『衛星掃描』過後再選擇接下來的目標。我想在他殺害……射擊下一個目標前阻止他。你能幫忙想個點子嗎,詩乃?」


    聽見這突如其來的請托後,詩乃先眨了幾下眼睛,接著才急忙思考應該怎麽辦才好。雖然在仍未了解整起事件的情況下,實在很難想出什麽好主意來,但詩乃還是立刻開口說道:


    「不管他有多詭異的力量……『死槍』基本上還是個狙擊手,所以他應該不擅長在沒有掩蔽物的開放空間作戰才對。不過,由這裏再往北方前進,便會離開河岸對麵的森林地帶。接下來一直到島中央的都市廢墟為止,全都是視野良好的平原。」


    「也就是說,他很可能會選擇那座廢墟當成下一個狩獵場……是吧?」


    桐人嘟囔完,便朝北方遙遠地平線的模糊大樓群剪影看去。雖然遠近效果讓它們看起來非常遙遠,但直線距離其實不到三公裏。隻要agi值不會太差勁,邊戒備邊奔跑隻要十分鍾左右就能到達。


    「好。那我們也朝那座都巿前進。若沿著河岸跑,左右兩邊應該看不見我們才對。」


    「……知道了。」


    點頭同意桐人的話後,詩乃稍微往背後看了一下。


    「戴因」的屍體依然躺在稍遠處的鐵橋尾端。但那個物體的存在反而表示他依然活著。真正死亡的人——雖然還隻是可能——是早已消失無蹤的「pale rider」。


    老實說,詩乃到現在還是沒辦法相信這件事。但同時又不認為這一切全是謊言。


    不過,她心裏有某種確定的預感。那就是自己將在第三屆bob大賽裏產生某些改變。隻是不知道改變的方向是否會如自己所願——此外也不知道讓自己改變的對手,究竟會是桐人,還是那個神秘的破鬥篷。


    現在她隻能靠自己的直覺來行動。因為「直覺」


    這種東西,是唯一無法透過屬性或是強化獲得的技能。


    雖然詩乃沒像鏡子那樣極端強化agi,但她的敏捷度絕對不低。賬麵上應該與str優先的桐人差不多才對。


    但是像現在這樣一起奔跑之後,詩乃必須要拚盡全力才能追上前麵飄逸的黑發。該怎麽說呢,兩人的「基本動作」完全不同吧。河岸上有無數大石頭與忽然出現的龜裂,而桐人就像早已記住它們的位置一般,迅速閃躲或飛越這些障礙。他時常轉過頭配合詩乃的速度,這更是讓她覺得相當不甘心。


    話雖如此,確實也是因為跑在前麵的桐人幫忙指出容易通過的路徑,她才能比預想中還快通過中南部區域的草原地帶。不知不覺間,腳底的河床已經變成水泥地,抬頭也能見到衝天的大樓群不斷靠近當中。他們即將進入這座島的主戰場——城市廢墟。


    「沒追上他。」


    放慢腳步的桐人對詩乃輕聲說道。他多少有點期待能在途中趕上潛入河底朝都市前進的「死槍」,然後在對方以非武裝狀態離開水麵時發動攻擊。


    「……該不會是在哪裏追過他了吧……」


    詩乃迴答完後,轉過頭來的桐人便以沉思的表情看著身後的河流說道:


    「不,這不可能。我在奔跑時已經確認過水裏沒有敵蹤了。」


    「是、是嗎……」


    話說迴來,隻要沒裝備氧氣筒,就沒辦法在水裏待超過一分鍾。死槍帶著l115這種大型狙擊槍,應該沒有多餘的載重空間才對。這麽說來,他—定是潛進鐵橋下方河川,然後順著往北的水流遊到詩乃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接著爬上岸跑進都市廢墟裏頭。


    「——那麽,他應該已經潛伏在這座城市裏麵了。你看河流到那邊就沒了。」


    詩乃眼前的河川,已經變成暗渠流進都市地底。而下水道入口處設置有堅固的鐵欄杆,一看便知道玩家沒辦法通過。那種障礙物就算扔個上百顆電漿手榴彈都無法破壞。


    「這樣啊……距離九點的掃描還剩下三分鍾。隻要呆在這座廢墟裏,就沒有能躲過衛星掃描的方法對吧?」


    詩乃瞬間考慮了一下桐人的問題,接著用力點了點頭。


    「嗯。上一屆大會裏,就算是在高樓大廈的一樓還是會出現在地圖上。若真要躲,就隻有相當危險的水底或是洞窟。除此之外就沒有能躲過掃描的地方了。」


    「ok。隻要在接下來的掃描裏能鎖定死槍的位置,就馬上發動攻擊以阻止他開槍。我會直接朝他衝過去,到時候就麻煩你掩護我。」


    「……我是沒關係啦……」


    詩乃聳了聳肩,但隨後還是抓住這久違的機會糾正桐人說:


    「但是有一個問題。你沒忘記『死槍』不是那家夥的正式名稱吧?不知道名字的話,根本沒辦法從雷達上找出他的位置。」


    「嗚……對、對哦……」


    光劍士皺起漂亮的眉毛,陷入沉思。


    「確實……三十名參賽者裏,你不認識的隻有三個人對吧?這三個人之中,我所追蹤的『pale rider』不是死槍。也就是說剩下那兩人……『槍士』與『sterben』裏有一個是死槍……如果待在城市裏的隻有一個,那一定就是他了……」


    「如果兩個人都在,我們根本沒有猶豫的空間耶。現在就得先決定要攻擊哪一邊才行。那個——我剛才忽然想到……」


    詩乃幹咳了幾聲後才繼續說:


    「……把槍士反過來念不就變成『死槍』了嗎?而『』則可以念成『cross』,也就是那家夥比出來的十字……不過,應該不會那麽簡單吧……」


    「嗯……不過呢,vrmmo的角色名稱基本上都是隨便創造出來的。像我也隻是把本名拿來改一下而已……你呢?」


    「我也是。」


    他們互相以奇妙的表情看了對方一眼,接著同時幹咳了幾聲。


    桐人似乎還沒決定,話語隨著歎息而出。


    「如果那個叫『sterben』的真像他名字一樣是個外國人就好了。bob裏有來自國外的玩家嗎?」


    「這個嘛……」


    詩乃看了一下手表,距離掃描隻剩下兩分鍾不到。於是她盡可能迅速地說明:


    「第—屆大會時,可以自由選擇連到美國或是日本的服務器,不過聽說日文接口的日本服務器裏還是有少數的外國人。雖然那時候我還沒有玩ggo,但從新……鏡子那裏聽說,第一個在bob裏獲勝的就是外國人唷。那人好像非常強,光靠小刀與手槍就把日本人全部幹掉了……」


    「這樣啊……那他的名字是?」


    「好、好像是叫薩德……薩德利還什麽的怪名字。不過我開始玩時,日本服務器就隻有日本國內的玩家才能聯機了,所以第二屆和第三屆參賽者全部都是日本人……至少是住在日本國內。那個『sterben』雖然是外文拚音,但應該是日本人才對。」


    「這樣啊……」


    桐人用力眨了一下眼,像是終於下定決心般這麽說:


    「好,如果兩個人都在廢墟,就到『槍士』那邊去。到時就算我像pale rider那樣被震撼彈擊中而麻痹,你也不用慌張,隻要準備狙擊就可以了。死槍一定會用那把黑色手槍做最後一擊,你就趁那時候攻擊他。」


    「咦…………」


    聽見這句話的瞬間,詩乃馬上忘記時間已經剩下不到一分鍾,瞪大了眼睛。她緊盯著身邊的黑眸並問道:


    「……你為什麽會這麽……」


    相信我呢?但後半句話詩乃已經發不出聲音來了——


    「……我也有可能不攻擊死槍,而從背後狙擊你啊……」


    桐人似乎十分意外地揚起眉毛,隨即露出微笑。


    「我已經知道你不會這麽做了。來……時間快到了。那就拜托你囉,夥伴。」


    接著黑衣光劍士便拍了一下詩乃的左手,為了離開河床到街道上而朝樓梯走去。


    被碰到的地方,就跟昨天的指尖同樣有種奇妙的熱度與疼痛感。但詩乃依舊無言地追著前麵的背影。雖然從昨天起就不知道對自己說過多少次「這家夥是敵人」了,不過她現在已經不再有那種感覺。


    在短短的水泥樓梯上層,詩乃和桐人一起蹲在從街道裏看不見的位置,等待著本日第四次的「衛星掃描」。


    她右手拿著接收器,眼睛看著左腕上的手表。現在的時間是晚上八點五十九分五十五秒……六秒……如果大混戰進行的速度與去年相當,應該差不多要進入後半,也就是玩家隻剩下一半左右了。實際上,剛才還能聽到頭上的廢墟都市裏不斷傳來槍聲與爆炸聲。不過現在聲音終於暫時停止,所有人應該都躲在陰影裏盯著接收器看吧。


    八秒、九秒、九點整。


    接收器的地圖上浮現幾顆白色與灰色光點。


    「桐人,你檢查北方!」


    低聲說完後,詩乃便碰了碰在街道最南邊,靠近河川西岸的兩個密集光點。出現在上麵的名字當然是「kirito」與「sinon」。由於近距離戰鬥不可能持續十五分鍾以上,所以這下子其他玩家應該也知道這兩人不是在戰鬥而是組成搭檔了。雖然這絕對沒有違反規定,而且過去的大會裏也有互相協助的玩家出現,但其他人一定會有「那個詩乃竟然會和人合作」的想法。她不免在心裏祈禱,至少兩個人待在一起時別被攝影機拍到。


    ——她將雜念趕到腦袋角落,高速碰著北邊各光點並一一確認名字。「no—no」、「闇風」、「hukka」、「魔鎖夜」……每個都是詩乃認識的知名玩家。如果找的名字都不在這座城市裏


    ,那就表示推理從一開始就錯了——


    不。


    「「……有了!」」


    當詩乃這麽叫道時,桐人的聲音也完美地同時響起。


    街道中央類似體育場的圓形建築物外圍。一顆光點單獨待在這個看起來視野良好的絕佳狙擊位置。當詩乃手指碰到它的瞬間,馬上就浮現了玩家名——「槍士」。


    她立刻和桐人互看了一眼,但馬上又轉迴自己的裝置上。為了重複確認情報,詩乃繼續將手指移往北方,而桐人則是向南方移動。五秒鍾後,他們抬起頭來同時頷首。


    「目前隻有『槍士』在城市裏。」


    桐人接著以緊張的聲音迴答詩乃的呢喃。


    「嗯嗯,看來『sterben』不在這裏。換言之『槍士』就是『死槍』了。而他瞄準的獵物應該是……」


    桐人用手指著自己的接收器。顯示的光點正待在中央體育場稍微往西方的大樓上——名字則是「利可可」。處於孤立狀態的他如果要到別的地方,就一定得置身於槍士的射程範圍裏。


    當詩乃點頭時,代表利可可的光點已經開始朝著大樓出口移動。當他踏上道路的瞬間,立刻就會遭受l155狙擊槍的震撼彈襲擊吧。在他倒地並被那把黑色手槍擊中之前,無論如何都得阻止死槍不可。


    收起接收器的桐人凝視著詩乃,似乎有話要說。但他隻是短短說了句:


    「拜托你掩護我。」


    「了解。」


    詩乃簡單迴答後站起身。她在爬上桐人麵前的樓梯觀察周圍環境,接著以右手比出前進的手勢並衝上最後一層階梯。


    成為大會舞台的孤島——正式名稱是「isl諸神之黃昏」。而聳立在它中央的古代都市廢墟,應該是依照現實世界裏的紐約市等知名大城所製造出來的。那些混合著機能性與傳統美設計的摩天大樓群矗立在夕陽下,而地麵則有無數的英文廣告牌與廣告。當然這些物體都已經老朽風化,而且全被蔓藤類植物與沙塵給遮蓋起來了。


    詩乃與桐人全力在成為暗渠的河流上方道路奔跑。現在這座廢墟裏,除了他們兩人、死槍以及死槍的目標之外,至少還有五、六名玩家存在,但現在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所幸剛才的掃描裏沒有發現能馬上移動到他們附近的人。而且路上那幾台破爛的黃色出租車與大型巴士剛好可以成為絕佳的掩蔽物。兩人就這樣穿梭其中,不斷朝北方跑去。


    這座廢墟城市的半徑大約有七百公尺,而在agi輔助全開的衝刺下,兩人不到一分鍾便跑過這段距離,前方可以見到一座巨大圓形建築物。那正是他們的目的地中央體育場。在詩乃的手勢下,他們先衝進巴士的陰影裏,接著透過破掉的全景窗觀察周圍環境。


    體育場外壁大概有三層樓高,東西南北各有一個出口。如果槍士從衛星掃描之後就沒有移動,應該會待在西方入口的正上方。詩乃瞪大了雙眼直盯著外壁上麵看。根據強化視力技能[hawk eye]的輔助,物體遠近效果將會減弱,視野分辨率也會跟著提升。她發現已經損壞的水泥牆邊緣有個類似槍孔的三角破洞,而在洞口後方深處——


    「……有了。在那裏。」


    在夕陽照耀下閃過光芒之處,無疑便是狙擊槍的槍口所在。這時桐人似乎也確認到了詩乃所見到的物體,跟詩乃一樣以細微的聲音說:


    「看來,他還在等待『利可可』出現。好……我趁現在從他後方突襲。詩乃,你就在這條街對麵的大樓上準備狙擊。」


    「咦……我也一起到體育場裏……」


    詩乃雖然立刻反對,但馬上就被桐人強而有力的眼神給打斷了。


    「這是讓你將能力發揮到最大極限的作戰。我相信陷入危機時你一定會用槍掩護我,所以才能安心和那個家夥作戰。這就是所謂的搭檔嘛!」


    「…………」


    此話一出,詩乃也隻能點頭同意桐人的計劃。他微微一笑,瞄了手表一眼後繼續說:


    「我離開三十秒之後就開始作戰。這樣時間夠嗎?」


    「……嗯,夠了。」


    「好。那就拜托你了。」


    接著黑發劍士便毫不猶豫地將背部從巴士上移開——


    他由正麵與詩乃對望了一眼後,便在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腳步聲的情況下,朝體育場南方出口跑去。


    詩乃看著他逐漸遠去的纖細背影,感覺自己心底深處有種奇妙的情感產生。這是緊張?還是不安?雖然很像,但似是而非。這是——沒錯,是膽怯……?


    怎麽可能!我是在害怕些什麽!


    詩乃咬緊牙關,用力斥責著自己。


    ——為了在bob大賽裏獲得優勝,成為這個世界最強的玩家,這麽做是相當合理的。為了迅速將使用係統外未知能力來擾亂大賽進行的死槍排除,暫時先跟桐人互相合作也是不得已的事。成功的瞬間,那個光劍士將變迴敵人。此後隻要再度遇見他,便要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打倒他、遺忘他。因為,我再也不會遇見他了。


    強行壓下心髒附近的刺痛感後,詩乃也開始跑了起來。街道區域裏的建築物當中,可以分為能夠進入與不能進入兩種,可以進入的建築物必定會設有一看就知道是出入口的地方。眼前這座與體育場隔著一條環狀道路的西南向大樓,牆壁上正好有一處崩毀的大缺口。從那裏進入後爬上三樓,應該就能看見體育場的外壁通路了。兩處距離實在太近,一般來說在這裏進行狙擊很有可能被對方發現;但即使強如死槍,在和桐人戰鬥時也勢必無暇注意周圍環境。隻要找到空隙,就毫不猶豫地射擊。接著便直接離開廢墟,別與桐人會合。這樣應該就可以了……


    雖然詩乃一直要自己像平時一樣冷靜地行動……


    但她的內心,確實有極大部分被與平常不同的思緒給占據了。


    當少女準備穿過大樓牆壁的崩壞部分時,她的背部忽然有股強烈的寒意。在準備轉身那一刻,詩乃才發現自己已經倒在路麵上。


    ————怎麽迴事……我為什麽會倒地……?


    她當下沒有反應過來。


    背部起了雞皮疙瘩……視野左邊某種東西發出光芒……反射性舉起左手後,手臂外側受到強烈衝擊。當詩乃發現自己被擊中後,立刻打算逃進眼前的大樓裏,但是腳不知為何無法動彈,整個人當場倒地。


    好不容易認清現狀後,詩乃馬上想起身,隻是身體卻完全不聽使喚。看來目前能動的就隻有雙眼而已。她拚命看著自己的左手,確認遭受槍擊的前臂。


    有個東西貫穿沙漠色夾克的袖子,刺進了手臂——那與其說是子彈,倒不如說是根銀色的針狀物體。它的直徑有五公厘,長度大約有五十公厘左右。根部隨著尖銳的振動聲發出藍白色光芒並產生如絲線般的火花,這些火花正由詩乃的手臂傳遍全身。這是——


    電磁震撼彈。


    這就是剛才讓pale rider麻痹的特殊彈。突擊步槍、機關槍或是手槍都無法裝填,隻有一部分大型狙擊槍能使用。然而詩乃完全沒有聽到槍聲。ggo裏應該隻有少數玩家擁有配備減音器的大型狙擊槍。


    就算詩乃想到這裏,她還是沒辦法相信擊中自己的就是「那個家夥」。因為震撼彈是由道路南邊飛過來的,但那家夥應該在北邊的體育場外圍才對。他應該還沒察覺到詩乃的存在,正忙著瞄準別的目標才對。根據九點的衛星掃描,詩乃可以斷言這個時間點沒有其他玩家能從南邊攻擊她。不論是「no—no」、「huuka」或是「闇風」,都位於需要花上許多時間才能突破的嚴重倒塌地區啊。


    這實在讓人無法理解。為什麽——究竟是誰——怎麽辦


    到的呢……


    迴答詩乃問題的並非言語,而是之後出現在她眼前的景象。


    南方約二十公尺遠處,原本沒有任何東西存在的空間忽然出現幾顆光粒,接著有個人像是切開了世界般忽然出現。


    詩乃無法發出聲音的喉嚨不斷喘息,無聲地大叫著。


    ——超穎物質光學迷彩!


    它能以裝甲表麵折射光線並藉此讓自己隱形,可說是究極的迷彩能力,但那應該是少數超高等魔王級怪物才會有的技能。難道說第三屆bob大賽還在戰場中安排了怪物?可是明明沒有聽到這種廣播啊。


    啪沙!


    被風吹動的暗灰色布料,打斷詩乃混亂到了極點的思考。


    那是件表麵破爛且起毛球的長鬥篷,附有完全蓋住頭部的同色頭套。詩乃隻能呆望著解除光學迷彩,完全將身影暴露在她麵前的襲擊者。這人正是不應在此出現的「破鬥篷」。


    ————「死槍」。


    那個十幾分鍾前讓pale rider消失,可能也殺害了上屆優勝者「zed」與大型中隊領導人「薄鹽鱈魚子」的沉默刺客[slient assasin]。


    從緩緩飄動的鬥篷內側,可以清楚看見延伸到腳底附近的大型狙擊槍槍身,以及裝置在前端的減音器。如果那件長大的鬥篷有光學迷彩能力,那麽就算擺出狙擊姿勢也能在隱形狀態下發動攻擊吧。而且不隻是這樣而已,光學迷彩就連衛星掃描也檢查不出來。否則之前掃描時,這條道路周圍一定會有光點出現才對。


    那就表示這個破爛鬥篷——「死槍」,並不是「槍士」囉……?


    …………桐人。


    詩乃在腦中唿喚著目前應該在背後體育場裏準備攻擊槍士的光劍士。但她當然得不到任何迴應。


    「啪沙」的腳步聲傳進她耳裏。破鬥篷以類似滑行的動作接近。那頭套深處的一片黑暗當中,可以見到兩顆暗紅色光點不規則地閃爍著。


    在詩乃前方約兩公尺處停步的他,就像幽靈一樣站在那裏。


    宛如金屬摩擦般的低語,由看不見的臉孔裏傳了出來。


    「……桐人、這樣、就能知道、你究竟是真貨、還是、假貨了。」


    看來破鬥篷早已知道桐人在體育場裏,這句話是對他而非對詩乃說的。那種無機質且斷斷續續的聲音明明沒有任何抑揚頓挫,卻讓人感到底下藏有某種巨大且強烈的感情。


    「我還記得、你那時候、發狂的模樣。把這女人……把你的夥伴幹掉之後、你要是跟那時候一樣發狂、那你就是真的、桐人。來……讓我見識一下吧。讓我再次見到你、充滿憤怒、殺意、與瘋狂的劍吧。」


    詩乃幾乎無法理解他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但是破鬥篷恐怖的宣言,反而讓少女稍微從驚愕與茫然之中恢複過來。


    ——他要殺掉我嗎?這種靠光學迷彩的縮頭烏龜想要幹掉我?


    詩乃心裏燃起一股憤怒的火焰,其熱度甚至蓋過了麻痹的感覺。


    電磁震撼彈雖然仍殘留著許多火花,但或許是因為中彈部位在左臂吧,要是努力一點,右手應該稍微可以活動。幸運的是,詩乃腰上拿來當成副武裝的mp7短機關槍把手就在附近。可能還有機會握住它然後朝上扣下扳機。在這種近距離之下,隻要射完一整個彈匣應該就能打倒他了。


    動啊。快動!


    也許詩乃由腦部傳達到amusphere的運動訊號頻率超越了麻痹狀態吧,她右手開始緩緩動了起來。指尖已經碰到相當熟悉的mp7握把了。


    但這個時候,死槍也緩緩從鬥篷裏抬起空著的左手,用兩根手指碰了頭套裏的額頭。詩乃現在才注意到,死槍後方上空浮著淡藍色的三層圓形,中央還有紅色「●rec」文字列不停閃爍著。那是實況轉播的攝影機。ggo內外無數收看實況轉播的觀眾,現在正看著死槍劃勝利的十字聖號,以及狼狽地倒在他腳邊的詩乃。


    帶著黑色皮革手套的瘦削左手通過胸口往左肩伸去。


    這段時間裏,詩乃終於用手掌抓住mp7的把手。


    ggo內的槍械當然也有保險,但能迅速發動攻擊還是比極少見的走火事故來得重要,所以戰鬥中幾乎所有人都會把保險維持在開啟狀態。詩乃當然也是如此。接下來就隻要瞄準並扣下扳機即可。還來得及。我一定會趕上。


    終於劃完十字聖號的死槍把右手收進鬥篷內側,接著又馬上準備伸出來。詩乃也已經用麻痹的右手拚命拿起mp7。她將手往上抬的期間有好幾次都差點把槍摔下來,但還是拚命撐住了。這時重量僅僅一·四公斤的超小型smg,仿佛有一座山那麽重。但死槍在開槍之前應該會先扳起擊錘才對。隻要看準那一瞬間射擊——


    但是————


    這時死槍由鬥篷裏伸出右手,當詩乃看見那把黑色自動手槍時,全身以及右臂馬上像結冰一樣凍住了。


    為什麽。那隻是把普通的手槍而已啊。過去都被威力比這把手槍還強的「沙漠之鷹」與「m5000」瞄準過好幾次了,現在還有什麽好怕的呢。快點重新握好mp7,把槍口朝向敵人並且扣下扳機啊。


    詩乃這麽說服自己,再度試著移動右臂——


    但就在她出手之前……


    死槍將左手放在滑套旁,這剛好讓手槍左側暴露在詩乃眼前。正確來說,應該是刻有直向防滑鋸齒痕的金屬製握柄與握柄中央的小刻印露了出來。


    刻印是個圓圈,中央有顆星星。


    一顆黑色的星星。


    五四式黑星手槍——那把槍。


    為什麽…………為什麽、那把槍會、出現在、這裏?


    最後的希望——smg機槍,由失去力量的右手上滑落。但詩乃已經連落地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喀嘰」一聲之後,擊錘扳了起來。破鬥篷的左手就這麽包住握柄,然後側身以偉佛式持槍法瞄準詩乃。忽然間破鬥篷頭套內部的黑暗產生了奇妙扭曲。黑暗空間像黏液般搖晃、滴落,最後由內側出現兩隻眼睛。


    眼白滿布血絲,眼珠很小。那放大的瞳孔,看起來簡直就像無底黑洞一樣。


    是那個男人。那個五年前拿著五四式手槍侵入北方城鎮小郵局裏,想要槍擊詩乃母親的男人。當時年幼的詩乃渾然忘我地撲向手槍、搶奪過來,並扣下扳機殺掉了那個男人——那雙眼就跟當時的他一模一樣。


    ——他在。他在這裏。他隱藏在這個世界裏,等待著複仇的機會。


    不僅右手,詩乃更失去了所有的感官。紅色夕陽與灰色廢墟逐漸消逝,眼前隻剩黑暗中的眼睛與槍口。


    少女的心跳似乎也變得特別大聲。如果就這樣昏過去,amusphere的安全機能便會讓詩乃自動注銷,然而她卻意識清晰地等待著黑星扳機扣下的那一瞬間。扳機發出「嘰嘰」的聲音。那根指頭再動幾公厘,擊錘就會敲擊撞針,發射三〇口徑金屬彈。那不是數值上的傷害,而是真正的子彈。它將射穿遊戲內外的詩乃心髒,奪去她的性命。


    就像詩乃當時對那個男人所做的一樣。


    這是無法逃避的命運。就算她沒有玩ggo,也一定會於某處再度被這個男人追上。一切努力都是白費心機。即使掙紮著想要切斷與過去的關係也毫無意義。


    就在這自暴自棄的意識當中——


    隻有一股微小如細沙般的感情存在。


    我不想放棄。我不想在這裏就結束。因為,我好不容易才了解「實力」與戰鬥的意義。如果能待在那家夥身邊一直看著他,總有一天會…………


    詩乃的思考,終於被震天槍聲所打斷。


    雖然不知道被擊中什麽地方,少女依舊閉上了眼睛,等待自己意識消失的瞬間。


    然而————


    反倒是眼前破鬥篷的身體晃動了起來。


    頭套裏的「那雙眼睛」消失,變迴紅色光點。破鬥篷右肩閃爍著橘色的受傷特效。原來是有人擊中了「死槍」。在詩乃想出究竟是誰前,第二聲槍響隨即跟上。從背後飛來的子彈這次掠過破鬥篷左肩。由聲音聽起來,槍械口徑應該相當大。破鬥篷立刻蹲低,整個人躲進大樓牆壁上的大洞裏。


    從詩乃的位置仍然能看見死槍的動作。隻見他將黑星放迴槍套,取下背著的l115並迅速更換彈匣。應該是要將電磁震撼彈換成必殺的33pua彈吧。對方那架起大型狙擊槍的流暢動作,讓同為狙擊手的詩乃也不禁感到佩服。瞄準後,他便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經由減音之後的「咻喀」槍聲與來自背後的第三次攻擊幾乎同時發生。但這迴對方並未以槍械發動攻擊。隻見—個類似飲料罐的灰色物體滾到詩乃與死槍之間的路麵——是手榴彈。死槍見到之後立刻閃入大樓內部。


    詩乃隻能緊閉起雙眼。手榴彈如果在這種距離之下爆炸,她將會受到相當嚴重的傷害。不過總比被死槍的黑星擊中要好多了。沒錯,幹脆就這樣陣亡算了。在大賽中敗退,然後直接從ggo,不,是從vrmm0裏引退,從此在現實世界裏低調地生活。永遠背負著有一天會被那個男人追上的恐懼……


    不過,這迴事態發展再度背叛了詩乃的預測。


    半秒鍾後爆炸的金屬罐,並不是一般玩家喜歡用的大威力電漿手榴彈,也不是一般炸彈或燒夷彈——隻是會吐出無害煙霧的煙霧彈而已。


    「…………!」


    視野立刻蓋上一層白色煙霧,詩乃不禁屏住唿吸。


    這恐怕是她逃走的最後機會了。可是麻痹效果到現在還沒消失。雖然拔出刺在左臂上的子彈後應該就能活動,但詩乃根本無法讓右手做出這種動作。而且這時的她就連一絲站起身的鬥誌都沒有。


    詩乃已經無法保持冷靜思考,隻能瞪大眼睛躺在地上——此時忽然有人抓住她的左臂。


    對方就這樣粗魯地將她拉了起來。那人將右手中詩乃不常見到的大型槍械丟棄後,直接把手掌貼在詩乃背後。少女連踉蹌的時間都沒有,就被一雙手臂連同右肩上的黑卡蒂抱了起來。


    一陣幾乎將身體壓扁的加速感隨即跟上。空氣在她耳邊發出「咻咻」聲,周圍的煙霧開始變薄,詩乃再度恢複的視野中,捕捉到了那個側抱自己不斷往前跑的玩家。


    那人有著幾近透明的白皙肌膚、黑曜石般的眼珠以及隨風飄逸的黑色長發。


    桐、人……


    詩乃雖然想叫他,卻發不出聲音。因為他宛若少女的漂亮臉龐上正露出異常認真——不對,應該說是非常拚命的表情。他的神經係統正全力對角色發出運動命令。


    他會這麽辛苦也是理所當然。就算桐人是注重str型的角色,武裝也隻有輕巧的光劍與手槍,但抱著詩乃和黑卡蒂便差不多是他的負重上限了。這種狀態下還能高速奔跑,隻能說是奇跡。而且仔細一看就能發現桐人並非毫發無傷,他右肩和左臂上的全新傷痕拖出一條紅色特效光帶。由光的強度來看,命中他的子彈口徑應該頗大。ggo是來自於美國的vrmmo,所以疼痛緩和功能的等級相當低,受到這種程度的傷害,就算沒有痛覺也該有強烈的麻痹感殘留在身上才對。


    ……夠了。快放下我逃吧。


    雖然心裏這麽想,少女終究還是說不出口。她全身,不,應該說連意識都完全麻痹了。


    因此,就連忽然見到後方飛來的大口徑彈擦過麵前,詩乃也隻是眨了眨眼睛而已。她以昏沉的腦袋茫然地思考。剛才沒有聽見槍聲,也就是說子彈是由死槍的l115發射出來的。在煙霧彈的影響下,這樣的狙擊實在太準確了,代表他緊迫在後。雖然不清楚對放究竟是何種類型的角色,但腳程絕不可能比抱著詩乃的桐人還慢。被追上隻是遲早的事。


    桐人應該也很清楚這點才對。不過光劍士依然沒打算停下腳步或放下詩乃。他隻是咬緊牙根、劇烈喘息,拚了命地向前跑。


    兩人繞過圓形體育場東邊,準備由廢墟北側離開。這邊也像南側一樣有條筆直向前延伸的主要街道。雖然還是有幾台壞掉的汽車與巴士散落在路麵上,仍然不足以讓他們在完全隱藏身形的情況下離開廢墟。桐人到底是要往哪裏跑呢……


    迴答詩乃疑問的,是路邊的半毀霓虹廣告牌。


    夕陽下無力閃爍的文字列顯示出「rent—a—buggy&horse」的字樣。這是首都格洛肯裏也有的無人交通工具出租店。停車場裏的三台三輪越野車當中,有兩輛幾乎全毀,隻剩一台看起來還能運作。


    不過交通工具不隻是越野車而已。正如廣告牌所寫,越野車旁邊還係著幾匹四隻腳的大型動物——也就是馬。但那些馬當然不是真正的生物,而是金屬框架與齒輪整個外露的機器馬。而這邊看起來也隻剩一匹還能動。


    桐人衝進停車場後,瞬間為了該選擇三輪越野車還是機器馬而猶豫了起來。詩乃由依然僵硬的嘴裏硬擠出細微的聲音說:


    「馬太困難了……雖然突破障礙的能力相當高……但非常難操控。」


    雖然幾乎也沒有人能順利操縱純手排的三輪越野車,但電動馬難以捉摸的性格比越野車要棘手多了。由於這已經與角色的技能無關,純粹看玩家本身的技術,所以要隨心所欲操縱這些交通工具需要長時間的努力練習。在開始營運還不到—年的ggo裏,有那麽多時間練習的玩家應該沒有幾個人才對。


    聽見詩乃的話之後,桐人似乎仍然有些猶豫,但他立刻點了點頭,朝著唯一一台仍可發動的三輪越野車衝去。他碰了一下啟動裝置的麵板並發動引擎,接著讓詩乃坐在後踏板上,當自己一跨上座位後便毫不猶豫地催動三輪越野車。粗大的後輪登時發出尖銳摩擦聲,冒出白煙的越野車開始迴轉。


    當車頭麵向道路北邊時,桐人瞬間停下車子大叫:


    「詩乃,你的狙擊槍可以破壞那匹馬嗎?」


    詩乃以麻痹感好不容易逐漸消褪的右手辛苦地拔起震撼彈,同時眨了眨眼睛。她看看背後的機器馬,終於了解桐人的用意。他擔心那個破鬥篷——死槍會利用那隻馬追過來。雖然覺得那實在不太可能,但詩乃還是點了點頭。


    「知……知道了,我試試看……」


    她以仍不停抖動的雙臂抱住解下的黑卡蒂,將槍口對準冷冷地站在二十公尺前方的那匹金屬馬。這是不需要瞄準鏡,光靠技能輔助就能命中的距離。當詩乃將手間放到扳機上時,淡綠色著彈預測圓立刻出現。她將焦點集中在馬的側腹上,指頭準備施力——


    喀嘰!


    僵硬的手感讓詩乃瞪大了眼睛。


    她扣不下扳機。詩乃心想「難道是不小心關掉保險了嗎?」於是確認了一下愛槍側麵,但並非如此。於是狙擊手食指再度用力。但扳機就像被焊接起來般再次將她右手彈開。


    「咦……為什麽……」


    喀嘰、喀嘰。詩乃試了好幾次,都是一樣的結果。她呆呆地看向指尖,眼前卻出現難以置信的景象——她的手指根本沒碰到扳機。白色指尖與平滑的鋼鐵之間還有數公厘的空隙。而且不論她多麽用力,就是無法消除那段距離……


    「……扣不下去……為什麽……為什麽我扣不下扳機……!」


    由自己喉嚨發出來的聲音,是細微又沙啞的哀嚎。


    發出哭喊的似乎已經不再是那個寒冰般的狙擊手,而是現實世界裏


    的朝田詩乃了。


    就在此時……


    還殘留在體育場東側的薄薄煙霧後麵出現了一道人影。


    對方身上的破鬥篷激烈地搖晃著,右手還拿著一把大型狙擊槍。他當然是「死槍」——或者也可以說是借用了這種外表的「那個男人」。


    詩乃眼前一暗。雙腳失去力量。全身開始發冷。


    啊啊……怎麽會。這是發作的預兆。變成這個世界裏的詩乃時,自己從來沒有發作過。明明連首次潛行就馬上被迫持槍時都沒有發作了……


    「詩乃,快抓好!」


    忽然有道強而有力的聲音響起,同時有隻手伸過來用力抓住她的左臂。詩乃就這樣順勢抱住桐人的身體。接著,舊式石化燃料引擎馬上發出怒吼。越野車前輪整個騰空,接著便像彈出去般往道路上飛去。


    每當桐人用腳換檔時,詩乃都感到有股加速度讓自己往後傾。身處恐慌邊緣的她拚命保持自己的意識,全力抓住麵前那具瘦削的身體。一股黑暗勢力不斷想要吞噬詩乃,而從桐人身上傳來的微微體溫是她唯一可以與之對抗的依靠。


    到達最高檔的越野車在廢墟裏發出尖銳的咆哮,開始在主要街道上奔馳。


    ——可以……逃過一劫嗎……?


    雖然內心相當不安,但詩乃還是沒有迴頭的勇氣。她到現在才發現身體仍然抖個不停。


    少女狙擊手動著僵硬的手指,準備將抱在右手中的黑卡蒂移迴肩膀上。這時桐人緊張的聲音再度響起:


    「——可惡,還沒脫離險境!別鬆懈啊!」


    她反射性往後一看——


    馬上就看見沒有破壞成功的機器馬從逐漸變遠的停車場裏衝了出來。少女因為難以置信而瞪大了眼,但不用確認也能知道上麵坐的是誰。


    騎士身上的鬥篷,就像烏鴉的黑翼般用力拍動著。他背上背著l115,兩手握著金屬製韁繩。那種在馬鐙上半蹲著,隨著馬匹奔跑而上下起伏的姿勢就跟個熟練的騎士沒有兩樣。喀噠、喀噠的沉重蹄聲讓詩乃腦袋一片混亂。


    「為什麽…………」


    他竟然能騎馬。以前自己曾聽說過,就算現實世界裏有騎馬的經驗,也很難操控這個世界裏的機械馬。但現在深色的馬匹卻時而迂迴時而飛越過廢棄車輛,以跟越野車幾乎相同的速度追來。


    那個模樣,讓他看起來已經不再像詩乃一樣是個普通玩家,而是少女內心流露出來的恐懼集合體。即使想將目光移開,卻還是忍不住會將焦點集中在兩百公尺後的騎士臉上。距離上來說當然不可能看得清楚,但詩乃就是覺得能看見浮現在頭套黑暗深處的那雙眼睛,以及露出笑容的血盆大口。


    「快被追上了……!快點……快逃啊……快逃……!」


    詩乃以混雜著哀嚎的細微聲音叫道。


    而桐人則像是要響應她的要求般將三輪越野車催到極限。但就在此刻,越野車因為單邊後輪輾過障礙物而彈跳起來,後方因此整個往右滑。


    詩乃放聲尖叫,反射性往左邊倒去,希望能藉此讓越野車取得平衡。如果越野車這時打滑,死槍將在十秒鍾以內追上他們。桐人一邊咒罵一邊控製著搖晃的車體。


    發出尖銳摩擦聲的越野車左右蛇行,數秒之後才好不容易恢複平衡並重新開始加速。但死槍已經趁著這短暫的失誤將彼此間的距離拉近了不少。


    貫穿廢墟的公路上,像是有人在惡作劇般不斷出現障礙物,讓越野車得在高速行駛的情況下不斷甩尾。而且路麵到處都蒙著一層薄沙,輪胎隻要輾過上麵就會失去抓地力。每當這種時候,越野車都會微微往旁邊打滑,而詩乃的心情也會跟著緊張起來。


    雖然追跡者也處於同樣的條件之下,但這種滿是障礙物的道路似乎對四隻腳奔跑的機器馬較為有利,因此破鬥篷不斷輕鬆地躲過報廢車輛,逐漸靠近詩乃他們。除此之外,對方還有另一個優勢。


    盡管三輪越野車與機器馬都是可以乘坐兩人的交通工具,但是目前越野車上有兩個人,而機器馬上隻有一個。所以越野車的加速明顯較為遲鈍。


    每當馬匹從障礙物陰影後麵再度出現時,逐漸逼近的剪影就會變得更大一些。雖然相隔還有一段距離,但詩乃就是覺得有道類似刺耳金屬音般的鼻息不斷刺激著她的後頸。


    當兩者之間終於距離不到一百公尺時……


    死槍的右手離開韁繩,筆直對準兩人。他手上是——那把黑色的「五四式·黑星」手槍。


    仿佛全身墜入冰窖的詩乃,這時再也無法趴在踏板上,隻得凝視著那把手槍。她的牙齒打顫,不斷發出「喀嚓喀嚓」的不規則聲音。紅色的彈道預測線無聲無息地攀上少女右臉頰。她毫不考慮地將頭往左邊倒去。


    緊接著槍口發出橘色的光芒,就像張開血盆大口的惡魔一樣——


    「磅!」致命的子彈拖著尖銳衝擊聲飛來,最後由詩乃右頰旁十公分左右的地方通過。


    即使子彈已經通過越野車命中了前方的廢棄車輛,但飄散在空間之中的微粒子特效仍舊輕輕擦過詩乃的臉。這一瞬間,她感覺臉頰仿佛被人用幹冰貼在上麵一樣刺痛。


    「不要啊啊啊!」


    這次詩乃終於高聲哀嚎。她將眼神從背後的死神身上移開,整張臉貼到桐人背上。隨之而來的第二發子彈似乎命中了越野車的後擋泥板,兩人腳上傳來一陣劇烈震動。


    「不要啊……救我……救救我……」


    詩乃像個嬰兒般縮起身體,不斷有氣無力地重複相同的話。由聽不見槍聲、馬蹄聲卻越來越接近這點來看,死槍應該打算改為追上越野車之後再確實開槍吧。


    「詩乃……聽得見嗎,詩乃!」


    桐人唿喚詩乃的名字,卻沒有得到任何迴應。她隻是蹲在踏板上,不斷發出細微的聲音。


    「詩乃!」


    再度被尖銳的叫聲衝擊全身後,詩乃才好不容易停止哀嚎。她稍微動了一下脖子,朝桐人黑發飄逸的背影看去。隻見桐人目視前方,在將三輪越野車催到極限的同時,也以僵硬卻十分冷靜的聲音說:


    「詩乃,這樣下去我們會被追上——快用槍狙擊他!」


    「我……我辦不到啊……」


    詩乃非常用力地搖頭拒絕。右肩雖然感覺得到黑卡蒂2沉重的觸感,但這平時會讓她充滿鬥誌的質量,目前卻無法帶給她任何感覺。


    「沒中也沒關係!隻要牽製他就可以了!」


    桐人持續叫著,但詩乃隻能不斷搖著頭。


    「……我辦不到……那家夥……那家夥他……」


    那個男人是從過去記憶裏蘇醒的亡靈,就連用十二·七毫米彈擊中他的心髒也無法阻止他——詩乃心裏如此確信。直接命中要害都無效了,何況單純的牽製呢。


    但桐人就在這個時候轉過頭來,那對黑色瞳孔閃著燦爛的光芒。他開口就說:


    「那你來駕駛!讓我用那把槍狙擊他!」


    聽見這句話後,詩乃心中僅存的一點點自尊心產生動搖——


    ——黑卡蒂是……我的分身。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能用……


    斷斷續續的思考,就像流經迴路的微弱電流般讓詩乃右手動了起來。


    她以緩慢的動作將巨大狙擊槍由肩膀上取下,然後將槍身放在橫跨越野車後部的保護杆上,畏畏縮縮地撐起身體,開始將眼睛湊到瞄準鏡前麵。


    雖然放大倍率已經調到最低限,但在這種不到一百公尺的近距離下,載著死槍奔跑的機器馬身影已經占了瞄準鏡視野的三成以上。詩乃原本為了把焦點放在死槍身體中心在線而準備提升倍率,但伸出去的手最後還是停了下來。


    要是再繼續放大,將會看清楚他頭套下的臉。一想到這裏,她的手指便無法動彈。於是詩乃直接將右手往槍柄移去,擺出狙擊姿勢。


    死槍應該也有注意到少女狙擊手的行動才對,但別說停止了,他甚至連迴避的意思都沒有。隻見他雙手握住韁繩,一直線追過來。詩乃雖然知道自己被輕視了,但隻要想到死槍有可能再度拿出那把五四手槍——那把自己過去也曾握住的詛咒之槍,她內心就感覺不到憤怒,隻有無盡的恐懼。


    一槍、隻要開一槍就夠了。在這種距離下,就算對方看得見彈道預測線也有可能迴避失敗。詩乃將這種消極且為數不多的戰意凝聚起來,準備讓護弓裏的食指觸碰扳機。


    但是……


    一股奇妙的緊張感襲來,再度阻止了她的動作。


    不管她再怎麽用力,指尖就是沒辦法碰觸扳機。簡直就像獨一無二的夥伴黑卡蒂自己在拒絕詩乃一樣——


    「沒辦法射擊……」


    詩乃以沙啞的聲音呢喃。


    「我沒辦法射擊。手指根本不動。我已經……沒辦法戰鬥了。」


    「不,你可以!」


    堅強又嚴厲的聲音立刻從背後響起。


    「沒有無法戰鬥的人!隻有自己選擇放棄戰鬥的人!」


    就算被當成最大敵手的桐人這麽斥責,詩乃內心快要消失的火焰也隻是微微晃動而已。


    選擇?那我就自己選擇放棄戰鬥吧。我不想再有痛苦的迴憶了。我已經受夠找到的希望不斷被奪走、破壞了。「有實力就能夠在這個世界生存」隻不過是自己的幻想。我一輩子都得帶著那個男人的怨恨與對槍的恐懼活下去。隻能低著頭、屏著唿吸,不去看、也不去感覺任何東西…………


    突然,一道灼熱的火焰包住詩乃凍結的右手。


    少女睜開原本閉上的眼。


    桐人原本跨坐在越野車的坐墊上,但他這時反轉身體,整個人貼著站在踏板上的詩乃背部。他伸出右手,包起詩乃已經快要脫離黑卡蒂握柄的右手,並用力握住。


    看來他已經想辦法將三輪越野車的油門固定在全開狀態了,目前越野車還是全速奔馳著,不過這樣下去遲早會撞上障礙物。但桐人仿佛毫不介意似的在詩乃耳邊大叫:


    「我也一起開槍!所以,一次就好,拜托你動一下這根手指吧!」


    詩乃不清楚係統是否允許一把槍由兩個人來擊發。但桐人手掌所碰之處傳來宛若熾焰般的熱度,讓她感覺冰凍的手指稍微開始融化了。


    狙擊手的食指微微顫抖了一下——指尖碰到了構成扳機的金屬。


    視野裏立刻出現綠色著彈預測圓。但整個圓形遠遠超出死槍的身體,更以不規則的節奏跳動著。因為詩乃的心跳紊亂,而且奔馳中的越野車晃動得實在太厲害了。這樣下去,也不用考慮什麽敵人的迴避能力了,因為子彈根本不會筆直飛行。


    「不、不行……這樣搖下去根本無法瞄準……」


    詩乃軟弱地呻吟著,但她耳邊馬上又響起冷靜的迴答:


    「不要緊,五秒鍾之後會停止搖晃。聽好囉……二、一,就是現在!」


    強力衝擊隨著突如其來的「磅!」一聲巨響出現,接著越野車便奇跡般地不再搖晃……似乎是衝到某種物體上而騰空了。詩乃以眼角瞄了一下地麵後,發現有台楔形跑車有如跳台一樣躺在地麵上。桐人在轉過頭來之前,便已經讓越野車朝著這台跑車前進了。


    ……在這種狀態之下,他為什麽還能那麽冷靜呢?


    霎時,詩乃在胸中這麽問道。但她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問題。


    ……不對,這跟冷靜什麽的無關。這個人隻是盡自己的全力而已。他不替自己找藉口,選擇盡全力戰鬥。這就是——這才是這個人的真正實力。


    詩乃在昨天預賽決勝戰時裏曾這麽問過桐人——有這樣的實力,你還在怕些什麽呢?


    但是這問題本身就是個很大的錯誤。就算膽怯、煩惱、痛苦也依然能夠向前看,才是真正的「實力」。眼前隻有振作、不振作與開槍、不開槍這樣的選擇而已。


    自己當然不可能像桐人那麽堅強。但是,至少現在——至少現在要全力一博。


    詩乃賭上全部心力,想讓放在愛槍扳機上的手指扣下。


    但僅僅經過輕微調整的扳機彈簧卻重若千斤。不過,有了那隻火熱手掌支持,詩乃的指頭終於慢慢扣下。出現在視線裏的預測圓暫時向內收縮。但敵人身影還有一半在圓形之外。


    應該,不,是絕對無法擊中目標。


    以狙擊手的身分戰鬥了這麽久,詩乃還是第一次帶著這種念頭扣下扳機。


    像是要一吐等待以久的不滿般,愛槍黑卡蒂2由防火帽放射出炫目火焰,爆發未曾聽過的劇烈聲響。


    身處於不穩定狀態下的詩乃無法有效抑製後座力,整個人往後彈去,但桐人穩穩地撐住了她。越野車的跳躍過了頂點,開始往下降,而詩乃隻能在車上瞪大雙眼追蹤子彈的去向。夕陽之下,螺旋軌道以些微之差掠過騎馬的死神,從他右方飛過。


    ——失手了……


    彈匣裏雖然還有子彈,但詩乃已經連拉下槍機的力氣都沒了,隻能在嘴裏如此低語。


    不過,或者是「冥界女神」自身的尊嚴不容許這發子彈完全失手吧——巨大的反資材彈沒在柏油路麵上留下無用的彈孔,反而侵入橫躺在路上的巴士車體。


    在ggo裏,配置在戰鬥區域裏的人工物體,幾乎都是為了讓玩家當成掩蔽物而存在。但它不愧是兼具mm與fps特質的遊戲,每個人工物體上都有點小陷阱。像汽油桶或大型機械類隻要受到一定程度以上的損害,就有可能會起火甚至是爆炸。在極低的機率下,放置在路上的老朽廢棄車輛,油箱裏可能還殘留有汽油,隻要被子彈擊中——


    大型巴士的車身開始冒出小火花。


    剛好準備經過巴士旁邊的死槍注意到這點後,立刻打算讓機器馬跳往道路的另一邊去。


    但在他行動之前,巨大火球爆開,橘色光芒當場吞沒了巴士與馬匹。


    結束跳躍的三輪越野車在這時候著地,而落地時的劇烈彈跳與震撼整條主要道路的強烈衝擊波幾乎在同一時間發生。雖然爆炸景象被當成跳台的跑車擋住而看不見,但桐人他們還是目擊到了機械馬在矗立的火柱當中四處飛散的剪影。


    ————打倒他了嗎……?


    詩乃雖然一瞬間有這種想法,但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隻不過是障礙物的爆炸,怎麽可能殺得了那個死神呢?頂多隻能爭取到一點時間而已吧。但是對他們來說,這也已經是天大的奇跡了。


    再度轉往前方的桐人先努力將快要橫向翻倒的越野車穩住,然後才繼續加速。


    詩乃整個人癱軟在踏板上,呆呆看著聳立在紫色夕陽下的黑煙。她已經無法再做任何思考,隻能任由身體隨著疾馳的越野車跳動。


    左右兩邊往後奔流的大樓與廢棄車輛愈來愈少,自然岩石與奇妙的植物逐漸取而代之。迴過神來,才發現三輪越野車已經穿越孤島中央的都市廢墟來到北部沙漠地帶了。


    道路從破損的柏油路麵變成僅由車輪壓過而變硬的砂石小徑。三輪越野車的震動也因此更加激烈,桐人隻好減速,謹慎地操控越野車穿梭於沙丘之間。


    詩乃原本隻是毫無意義地數著左右兩邊經過的大仙人掌數量,卻忽然想起什麽般往左手上的手表看去。細長的指針們顯示出目前是下午九點十二分。令她吃驚的是,由街道南方河岸進入廢墟到現在,竟然隻過了十分鍾左右。


    但在這短短的時間裏,bob決賽——不,應該說ggo這款遊戲


    ,對詩乃的意義已經有了劇烈改變。


    當她用略微冷靜的頭腦思考後,就知道名叫「死槍」的玩家,不可能是那個很久之前在郵局強盜事件裏被自己擊中的男人。讓詩乃陷入那種想法的根源「五四式黑星手槍」在ggo裏雖然不是很受歡迎,但絕對不是什麽稀有的槍械,市價相當便宜。說不定死槍隻是偶然選擇它當作自己的輔助武器而已。


    問題在於,自己看見那把槍的瞬間便會感到恐懼、膽怯,甚至會引發恐慌症。


    詩乃將在這個世界裏與拿著黑星的敵人作戰當成自己的目標之一。她相信,就算被那把槍指著,自己還是能夠毫不膽怯地沉著應戰,最後讓它埋沒在過去被詩乃擊倒的眾多目標當中。


    但真正遇上它時,自己卻是如此狼狽。電磁震撼彈的效果明明已經完全消失了,她全身的感覺卻依然相當遲鈍,兩手也不停地抖動著。就連平常擁抱黑卡蒂時那種熟悉的沉重感,現在也隻覺得是種負擔。


    ——全部都是謊言、都是欺瞞。我所累積起來的龐大殺人數,以及認為它可以證明自己實力的想法,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


    當詩乃深感沮喪時,輪胎忽然打滑,接著越野車便停了下來。桐人沉穩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了過來:


    「哎呀……在這種一望無際的沙漠裏,要去哪裏找藏身之處呢……」


    聽見這句話後,詩乃也思索了起來。桐人在前來解救陷入麻痹狀態的詩乃時就已經身負重傷了。現在他應該是打算先躲藏在沙漠地帶裏,利用比賽一開始就發給所有參賽者的急救包來恢複hp吧。但是那個道具補血速度相當慢,若打算安全地重整態勢,光躲在沙丘或仙人掌的陰影裏是不夠的。


    詩乃抬起依然昏沉的頭看了一下周圍。當她發現稍遠處有座紅褐色岩山時,便緩緩用手指著該處說:


    「……那裏應該會有洞窟。」


    「啊,對哦。你之前曾說過,沙漠裏有能躲過衛星掃描的洞窟。」


    桐人迅速迴答,並將越野車轉迴來,接著離開道路朝著岩山而去。他們在幾十秒之後到達岩山,然後開始在周圍繞圈。果然不出詩乃所料,他們在北邊側麵發現了一個巨大洞口。桐人降低速度之後,緩緩把整台越野車開了進去。


    洞內倒還算寬敞,將車駕駛到從入口看不見的位置之後,洞裏大約還剩餘一坪大小的空間。深處雖然陰暗,但靠著牆壁反射夕陽的光線,倒也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


    桐人關上引擎並站到沙地上大大伸了個懶腰,迴頭看向詩乃。


    「先在這裏避過下次掃描吧——啊,我們的裝置是不是會收不到衛星情報?」


    聽見他那種多此一舉的發問之後,詩乃也不禁露出苦笑。她以無力的腳走下越野車,來到岩壁邊後坐下,開口迴答:


    「……那還用說。如果附近有其他玩家在,順手丟個手榴彈進來碰碰運氣,我們就隻好一起死在洞裏了。」


    「原來如此。不過總比解除全部武裝潛在河底要好多了……說到這個潛水嘛……」


    桐人離開越野車,稍微往入口瞄了一眼後才正色繼續說:


    「『那家夥』剛才忽然出現在你附近對吧。難道那件破鬥篷有讓自己變透明的能力嗎?他在橋附近忽然消失、衛星也看不見他的影像,或許不是潛水而是靠那種力量……」


    「……我想應該沒錯。那是名為『超穎物質光學迷彩』的特殊能力。通常是魔王專用……不過有那種效果的裝備存在,倒是一點也不奇怪。」


    說明到這裏,詩乃才明白桐人是在擔心什麽。她朝著洞窟入口看了一眼,接著才小聲地繼續說道:


    「……我想這裏應該沒問題。地麵到處是沙,就算變透明也無法消除腳步聲,還會留下足跡。他沒辦法像剛才那樣忽然出現了。」


    「原來如此。但我們還是得豎起耳朵注意聽才行。」


    桐人總算安心地點了點頭,接著在詩乃右邊稍遠處坐了下來。他從腰包裏找出筒型急救包,以僵硬的動作將前端抵在脖子上,按下另一頭的按鈕。細微的「噗咻」聲響起,顯示迴複特效的紅光瞬間包住了桐人全身。一個急救包雖然可以恢複百分之三十的hp,但得花上一百八十秒,在戰鬥中使用根本沒有意義。


    將目光從右側移迴來後,詩乃再度看了一下手表。這時剛好是九點十五分`,也就是開始第五次衛星掃描的時間。但正如桐人剛才所說,由於衛星傳送過來的電波無法到達這個洞窟裏麵,所以接收器上的地圖不會有任何數據顯現。


    上屆大賽也是同樣於八點開始的大混戰,最後是由僅存的「zed」單挑「闇風」來為活動畫下句點,總時間比兩個小時多一點。假設進行速度相同,目前存活下來的大概隻有十名玩家左右吧。在上屆大賽裏,詩乃隻過了二十分鍾便成為第八名犧牲者,這次已經可以說大幅更新自己的紀錄了。但是她卻一點也不高興。


    詩乃放下左手,將背靠在洞窟岩壁上低語:


    「…………你覺得…………那家夥『死槍』有沒有可能死在剛才那場爆炸裏?」


    雖然她內心也知道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還是忍不住想要詢問桐人的看法。隔了一段時間之後,桐人也低聲迴答道:


    「不……我看見他在巴士爆炸前就已經從機器馬上跳下來了。雖然不可能毫發無傷……但我不認為他會就此死亡……」


    一般玩家在那麽近的距離下被卷進爆炸裏,應該會受到很大的傷害才對。


    如果是「一般玩家」。


    但那家夥絕對不是—般人。破鬥蓬以「黑星」殺害了現實世界裏的zed、薄鹽鱈魚子,而pale rider多半也已死亡;或許他真是徘徊在網絡裏的亡靈也說不定。但詩乃當然沒有把這種想法說出口。她隻是迴了句「這樣啊」,便將黑卡蒂放在旁邊沙地上,以兩手環抱膝蓋。


    詩乃低著頭,直接提出另一個問題:


    「剛才在體育場時,為什麽你能那麽快就趕來救我呢?你不是到外圍去了嗎?」


    桐人似乎露出苦笑。詩乃側眼往旁邊看去,發現光劍士依然靠在牆壁上,兩手枕在腦後。


    「……一看見那個被我們當成死槍的『槍士』,我就知道搞錯了……」


    「……為什麽?」


    「因為那人怎麽看都是個真正的女生。而不是像我這種女性化的男性角色。」


    聽見這有點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後,詩乃嘟囔了一句「原來如此」。桐人輕輕搖頭,露出有些苦澀的表情。


    「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們一定遺漏了什麽很大的線索……一想到死槍可能會攻擊你,我就強行將準備光明正大地報上姓名的『槍士』給砍了。之後得向她道歉才行……順帶一提她的名字要念成『musketer·』才對(注:指歐洲十七、八世紀的火槍手)。」


    「哦……」


    詩乃再度做出迴應,接著便猜想桐人之所以要道歉,究竟是因為戰鬥方式過於強硬還是因為對方是女性。但就在詩乃提問前,桐人便接著說下去:


    「我雖然也挨了一槍,但還是擊倒了她。從體育場上方往南邊看去時,就發現你倒在地上……一發現事情不妙,我馬上把musketer小姐掉落的大型狙擊槍與煙霧彈借過來,然後從外圍跳下去,邊開槍邊丟手榴彈,接著整個人衝過去……」


    桐人說到這裏便聳了聳肩,似乎是表示「接下來你都知道了」。


    也就是說,桐人身體上的兩處彈痕,一處是來自槍士的狙擊槍,而另一處則出於死槍的l115。雖然他說得一派輕鬆,但在麵對夏侯惇時防禦得無懈可擊的光劍士竟然會身中兩槍,可見他為了解救詩乃


    連自身的安危都不顧。


    反過來看——當時那種情況下,詩乃很明顯拖累了桐人。就算死槍擁有「光學迷彩」這種出乎意料之外的特殊裝備,隻要詩乃能更加注意背後的動靜,也有可能躲過一開始的震撼彈。如果她在一切正常的情況下與桐人會合,他們甚至有可能趁機打倒死槍呢。


    當然,那是在死槍並非亡靈而是一般玩家的前提下。


    在困惑與無力感的煎熬中,詩乃喪氣地將額頭抵在膝蓋上。她感覺到桐人靠近了點,同時以細微的聲音說:


    「你不用這麽自責。」


    「…………」


    詩乃輕吸了口氣,等待桐人繼續說下去。


    「我也沒注意到那家夥躲在附近啊。如果角色對調,吃上麻痹彈的就是我了——到那個時候,詩乃你也會來救我,對吧?」


    那聲音一直那麽地沉穩——


    卻讓詩乃心裏異常疼痛。她用力閉上眼睛,在心底呢喃。


    這個原本當作是競爭對象……以為能跟他對等交手的敵人竟然出言安慰。自己失敗、軟弱的模樣全被他看光了……現在他的態度,根本就像在哄小孩一樣。


    而最讓詩乃難以忍受或者該說無法饒恕的,是自己在感到異常屈辱的同時,身心也有股強烈的衝動想要接受他的安撫。


    隻要說出折磨自己的恐怖與痛苦,然後對一公尺外的少年伸手……那麽這個充滿迷團而內心真摯誠懇的光劍士,一定會以全部的心意與言語來撫慰遊戲裏的……不,應該說是真正的詩乃吧。說不定,連五年前郵局強盜事件後一直求之不得的「救贖」,也能從他身上獲得。


    要是這麽做,另一個像寒冰一般的狙擊手詩乃可能就會完全消失了。不過話又說迴來,自己怎麽可能對一個昨天才遇見——甚至不知道現實世界長相與名字的人說出心事呢?就連現實世界裏已經成為朋友半年以上的新川恭二,詩乃也沒對他說過真心話。


    在焦躁、無力感以及迷惑與混亂影響下,少女隻能持續用力抱住自己的膝蓋。


    就這樣過了幾十秒之後……


    桐人的聲音終於再度響起。


    「……那我走了。詩乃,你就稍微在這裏休息一下吧。其實我是希望你能注銷……不過大會期間辦不到吧……」


    「咦……」


    詩乃反射性抬起臉。桐人已經從岩壁上撐起身子,正在確認光劍的殘餘能量。


    「……你打算孤身……和那個死槍……戰鬥嗎……?」


    詩乃以沙啞的聲音問完後,對方輕微但相當堅定地點了點頭。


    然而,他接著說出口的不是什麽勝利宣言,甚至可以說是喪氣話。


    「嗯。那家夥真的很強。就算沒有那把黑色手槍的力量,光靠其他裝備與屬性就夠讓人頭痛了。最重要的是,玩家本身能力也非常優異。老實說,要在黑色手槍開火前就打倒他應該很困難吧。剛才能夠逃脫有一半算是奇跡。若是下次再被那把槍瞄準……我也沒有能勇敢麵對它的自信。或許這次真的會丟下你逃走也說不定……所以我不能讓你繼續陪我冒險了。」


    「…………」


    詩乃原本以為這個光劍士對自己的實力有絕對自信,所以在聽見這令人意外的發言後,不由得凝視著他的臉。這時黑色瞳孔裏浮現的光芒,讓人感覺到他前所未有的不安。


    「……就算是你,也會害怕那個家夥嗎?」


    聽見詩乃的問題後,桐人將光劍放迴腰上的扣環,微微苦笑起來。


    「嗯,當然啦。如果是從前的我……就算知道可能會死,也會拚命和他戰鬥吧。但是……我現在已經有許多想守護的東西了。所以我不能死、更不想死……」


    「想守護的、東西……?」


    「嗯。無論是假想世界也好……還是現實世界也好……」


    這一定是在說和某些人之間的羈絆吧。桐人和詩乃不同,有許多和他心意相通的夥伴。少女心裏感到一陣刺痛,話語衝口而出:


    「……那你幹脆一直躲在這裏不就得了?bob裏雖然無法主動注銷,但大會進行到隻剩我們和另一個人時就能脫離。隻要我們自殺讓第三者優勝,比賽就結束了。」


    桐人聽完之後稍微瞪大了眼。但馬上就微笑著說「原來如此」並輕輕搖了搖頭。詩乃早就料到他會有這種反應了。


    「確實這也是種方法。但是……我不能這麽做。現在死槍應該也躲在某個地方恢複hp才對,但要是就這樣放任他直到大賽結束,不知道那把槍還會殺害多少人……」


    「…………這樣啊。」


    ————你果然很堅強。


    嘴裏雖然說有想守護的東西,但還是沒有喪失冒著生命危險對抗死神的勇氣。而這兩種東西,我現在都已經沒了。


    詩乃臉上露出無力的微笑,腦中想著離開這個戰場之後自己會有什麽下場。


    死槍在廢墟道路上舉起那把黑色手槍時,詩乃已經完全喪失勇氣。她隻覺得自己連骨髓都已經凍僵。不但在逃走當中發出好幾次哀嚎,甚至連像自己分身的黑卡蒂都沒辦法操縱。冰之狙擊手詩乃正處於消失邊緣。


    如果就這樣一直躲在洞窟裏,將永遠無法信任自己的實力。心髒會萎縮、指頭會僵硬,恐怕會變得再也無法擊中任何目標吧。


    別說克服那段記憶了,現實世界裏的自己,將永遠擔心那個男人是否會從夜路陰影或門間縫隙出現。這就是等待著詩乃的虛擬與現實。


    「……我……」


    詩乃將目光從桐人身上移開,輕聲說道:


    「我……不逃了。」


    「……咦?」


    「我不逃了。我決定不再躲躲藏藏,要到外麵和那個男人戰鬥。」


    桐人皺起眉頭,上半身稍微靠近詩乃後低聲說:


    「不行,詩乃。要是被那個家夥擊中……說不定真的會死啊。我不隻是完全接近戰型的角色,還有許多防禦技能;但你不一樣。要是那個隱形的男人近身突襲,你的處境遠比我來得危險。」


    詩乃暫時緊閉嘴唇,但不久之後又開口說出最後的結論。


    「就算死了也無所謂。」


    「…………咦……」


    麵對再度瞪大眼睛的桐人,詩乃緩緩說道:


    「…………我剛才……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就這樣死掉。我變得比五年前的自己還軟弱……甚至還丟臉地慘叫……我不能再這樣下去。如果要這樣苟延殘喘,我寧願去死!」


    「……害怕是很正常的。哪有人不怕死呢?」


    「我討厭害怕。我已經厭倦帶著恐懼的生活了……我不會要你陪我——我自己一個人也能戰鬥。」


    說完後,詩乃軟弱的手臂便開始施力,準備起身。但是那隻手馬上就被旁邊的桐人給抓住了。他用緊張的聲音輕輕問道:


    「你想說接下來要獨自戰鬥、獨自死亡嗎……?」


    「……沒錯。這大概就是我的命運吧……」


    自己明明犯了重罪,卻沒有受到任何製裁。所以那個男人才會迴來帶給她應受的懲罰。死槍不是亡靈——而是因果。這是早已注定的結局。


    「放開我……我得走了……」


    詩乃試著想甩開桐人的手,但他卻抓得更加用力。


    黑色眼睛閃爍著光芒。那袖珍又美麗的嘴唇,爆發出不符合其完美外表的激烈言詞:


    「你錯了……沒有人會獨自死去。當一個人死亡時,他在某個人心中所占有的位置也將同時消失。在我心中,已經有詩乃你的存在了啊!」


    「又不是我拜托你記住我的……我、我從來沒期盼和別人有任何關係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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