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寒的手指動了一瞬,青衣白發的朱鹮見狀,藍色眼裏的喜悅之意幾乎要溢出。


    他含著笑,向著陳寒的方向伸出了手,隻是那手尚未觸及陳寒的方寸之內,便也再也進不了一寸。


    東華默不作聲,他的手擱下了杯子。


    青銅的杯子與石桌發出清脆的“叮”聲。“叮”聲過後,樹木瀟瀟草葉瑟瑟,羽人如同桃源的世界突然在一瞬間顫栗了起來。所有的生機在一刹那間都籠在了陰雲裏,原本的鳥語花香在此刻甚至都像是墜進了地獄濃稠的血液裏,撕扯著他們簌簌落地,連風似乎都靜止了。


    東華的手離開了杯子。


    所有的羽人都感受到了一種來莫大的、難以言喻的壓力。陳寒看著連杯中液體似乎都失去了甜美的酒,迷迷糊糊中便嘀咕了一句:“奇怪,我又沒有生氣,怎麽變成了這樣。”


    她抬頭慣性的看向了身側的男人,開口問道:“東華,你生氣了嗎?”


    她的語氣裏帶著笑意:“別生氣呀,我的酒還沒有喝完。”


    東華聽到了她的話,眼中浮出訝異。他周身的陰鬱一朝散去,天地間便又恢複了鬆快與清朗,東華有些不確定的輕聲開口念了一個名字:“……”


    陳寒沒能聽清,她原本還告誡著趙明不要貪杯,卻萬萬沒想到自己先敗在了酒液之下。她朦朦朧朧的睜著眼,努力看清身邊的人,伸手撐著自己,勉力問:“怎麽啦?”


    東華笑了聲:“沒什麽。”


    陳寒“哦”了一聲,卻是再也沒撐住,和趙明一般,闔上眼醉了過去。


    東華重新握起了酒杯,他看向了鴉雀無聲的羽人族,這些羽人們用著既惶恐又困惑的眼神瞧著他,直到東華抿下了一口酒,對著已經完全說不出話的老族長道:“繼續吧。”


    族長握著拐杖,顫顫巍巍,想跪又不敢跪。他哆哆嗦嗦道:“少羽仙君布告裏未提及您的身份,帝、帝……”


    東華斂下眉目,對族長道:“擾了大家的興致,這是我的不對。”


    他伸出了手指,點向篝火的方向,一棵含著月光而誕的桂樹便拔地而起。短短一唿吸間,桂花甜美的香氣便飄滿了枝頭,而這顆枝頭的花蕊在月色裏盈盈散著微弱的日光,將一切都點綴的如夢似幻。


    東華道:“作為賠禮,這是我送予新人的禮物。”


    這是一棵扶桑樹。


    有了這棵樹,羽民國便永遠不用擔心黑夜。


    他朝眾人微微笑了笑:“繼續吧。”


    羽人麵麵相覷。此時月華正好,風輕雲淡。先前的一切仿佛都隻是他們的錯覺。眾人看向了族長,見族長沒有反對的意思,便又投入了狂歡之中。


    鳥雀與樂曲又響了起來。陳寒卻也聽不見了,她睡得正香。


    朱鹮尚且不明白自己犯了什麽錯誤,他隻是順著心意向這位讓他傾慕的仙者獻出了喜愛之情,卻像是射下了太陽,被這鋪天蓋地而落下的太陽金火差點燒盡了骨頭。


    他匆忙退下,隻怕接著引火燒身。


    天庭的人顧然難得一見,可命終歸是最重要的。


    難道這世間裏,還能存在比自己的生命,更為寶貴、更為珍惜的東西了嗎?


    趙明被夜間的涼風吹醒,耳畔是此起彼伏的歡鬧聲。他揉著太陽穴慢吞吞睜開了眼,先是被漫天的星光碎了滿瞳。趙明瞧著這漫天繁星,隻覺得心靈都要被洗滌。


    他興高采烈的迴頭去找朋友:“陳寒,你快看天上——”


    趙明剩下的話沒有說完。


    他睜大了眼,嚇傻在了原地。


    離他不過一尺的距離,陳寒趴在桌上酣睡著。櫻色的披肩覆蓋著她的背脊,僅露出了一截潔白的脖頸。她的手枕在臉頰下從耳鬢散下的瓔珞墜進了脖子裏,從趙明的方向看去,像是她帶上了紅寶石的耳墜。


    而本應該坐在她左側的男人不知何時坐至了她的身邊。典禮嘈雜,但世界在他的周身卻像是靜的。


    他傾下身,伸手拂開了墜在陳寒臉上的瓔珞,而後低下了頭,溫柔地、攜著酒香與朱果的甜蜜親吻了少女似帶著露珠的嘴唇。


    趙明:完了……我好像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秘密。


    趙明張大了口,眼裏的神情早已不能用“驚訝”來形容。典禮嘈雜,東華未能注意趙明已經醒來。當他抬起了頭,趙明出於本能慌慌張張的又將頭埋進了胳膊裏,思緒混亂的裝著睡。


    過了好半晌,趙明才敢又重新抬起頭。


    此時的東華已經恢複了冷靜自持的模樣,他觀看這羽人的表演,喝著杯中的酒。見趙明醒來了,還向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唿。全然看不出他剛才了做了什麽事。


    趙明心思複雜,默默給自己灌酒,心裏有點泛苦。


    東華是連陳寒都承認的厲害,如果他不給對方麵子將看見的事情告訴了陳寒,會不會被對方一個雷咒打爆?


    可他如果不告訴陳寒,陳寒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會不會被對方欺負了呢?


    趙明:……我剛才為什麽沒有直接醉死過去,做人好苦。


    第51章 指尖蓮01


    酒宴終有散。


    陳寒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 天已半百。喝暈了羽人們東倒西歪在露天的草地上,有些飛上了樹冠抱枝而眠,有些則直接趴在了石桌上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陳寒從石桌上撐起了自己的臉, 這才發現不知是誰將外套疊成了枕頭的模樣墊在她的臉頰下, 這才讓她睡了一覺醒來,麵部也沒有被礫石咯得生痛。


    陳寒抱著衣服, 揉了揉眼睛。羽民國黎明的風還有些偏冷,此刻大多人都處於昏昏欲睡之中, 醒著的陳寒反而成了最獨樹一幟的那個。她抱著衣服四下張望, 一轉臉便瞧見了倚著身後樹木淺眠的東華。


    男人合著眼, 纖長濃密的睫毛交疊壓下,不小心纏上了幾縷發絲,將半張臉隱在了黑發裏。他的唿吸更是幾不可聞, 毫無瑕疵的雙手擱於膝上,若不是尚且能聞到這男人身上的酒香,怕是隻以為他在淺眠。


    陳寒看了看手裏的外衣,又見了見東華。他襯衣的前三個扣子還因為醉酒的緣故而解了開來, 露出鎖骨與薄薄的覆在肌肉上的一層盈著玉光的皮膚。陳寒頓了一瞬,伸手將外衣打開,悄悄的給他蓋了上去。


    眼見著東華倚在樹下, 身上披著自己的外衣。陳寒伸出手去,替他捏開了那幾率發絲,又替他拂去發上落花,這才盯著他發了會兒呆, 自言自語道:“我當時在夜裏見到的,到底是不是你呢?”


    “你到底是誰?”


    陳寒是個不喜歡多想的人。但東華讓她覺得太熟悉了,這種熟悉不僅僅是在她曾與夜中見過他的這副麵容兩次,更在於她與東華的相處之中。陳寒本身是個需要很長時間來與陌生人相處才能習慣的人。正如一開始趙明對她表現出親近,她甚至會覺得不適,以至於拒絕了趙明很多請求。


    但這些不適在東華身上卻似乎並不適用。在對方伸出手的時候,陳寒甚至未曾覺著不適抑或難耐,而是再習慣不過的將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一兩次是巧合了,三四次就是命中注定。


    陳寒在他的對麵坐了下來,唉聲歎氣。東華此人的個性與習慣在她的腦海裏一幀一幀迴放,陳寒的手撚著花瓣,也有一下沒一下的思索。忽然間她的腦中響起了一聲淡淡的“陳寒”。這麽喚她的孩子向她伸出了手,叮囑著她:“你若有事,一定要記得來找我。”


    忽然間,畫麵一轉。坐於羽人宴前的東華拉著她的手,對她道:“陳寒。”


    “陳寒,不要迴頭。”


    畫麵在交疊。


    相似的生活習慣,熟悉的飯菜口味,現在想想連兩人眉眼間的清淡氣質都很相似。


    陳寒突然開口叫了句:“祖師爺?”


    對方的眼睫微微動了動,但因酒醉而沒有別的反應。這點反應顯然是不能支持陳寒的猜測,但這個猜測一旦浮上了心頭便再也抵消不掉。


    ——祖師爺是東周十二歲飛升。


    仔細想想,這句話從來沒有人說過。秦青隻是說祖師爺是大約東周年間飛升,璿璣看了一眼當時的祖師爺,半開玩笑地說了句“你的祖師爺十二歲呀”。她將這兩人的話聽了進去,方才產生了“我的祖師爺是東周飛升的十二歲正太”這樣刻板的印象。


    說到底有誰當真說過他是十二歲嗎?


    陳寒曾說遺憾見不到祖師爺長大成人模樣,東華的模樣,難道不像嗎?


    陳寒伸出了手指,隔著半寸的距離,描摹著他的頭骨比例與記憶裏的孩子進行比對,她將尺寸一分分的核實過去,手指便隔著半寸的距離像是他的臉上遊移——


    “陳、陳寒!?”


    陳寒聞聲一驚,連忙收迴了手,她的指尖因為匆忙不小心碰上了東華的鼻尖,極端的觸碰讓東華眼睫微動,睜開眼醒了過來。他醒來後,陳寒已經站直了身子轉迴了身。他能見到的,恰似陳寒立於樹下一襲杏黃襦裙的背影。


    陳寒未察覺到東華的醒來,她見趙明神色古怪,怕他亂說話便連忙走了過去,低聲道:“別亂想,我隻是覺得他長得有點像祖師爺,驗證一下。”


    趙明聞言,神色愈發古怪了,他對陳寒道:“你就算覺得他像祖師爺,也不能上手摸吧……”


    陳寒:“……”


    陳寒有些羞惱:“沒有碰上,不算摸!”


    趙明用食指與拇指比了那——麽小的半寸距離:“都這樣了,你告訴我沒碰上?”


    陳寒:“……”


    陳寒想揍趙明。


    就在這時,天完全亮了。日光射進森林裏,叫醒了滿池的夢。羽人們漸漸醒來,有人發現了對陳寒等人的怠慢,連忙道歉,與族長交流後,便表示要領他們去休息。


    但陳寒等人覺得哪兒都不會有家裏舒服,況且宴席既然結束,按照道理來說他們昨晚就該走了,如今更是沒有久留的理由。三人便直接請族長給了他們新的羽毛,好迴去。


    羽人族的族長自然是滿口答應。於是一刻後,三人每個人手裏都捏著一根羽毛,靜默無聲的往前走準備迴家。


    ——與來時的輕鬆愜意截然不同。


    陳寒握著羽毛想:趙明這個大嗓門說的話,東華到底有沒有聽見。如果聽見我豈不是很尷尬。


    趙明想的是:這是怎麽迴事啊?到底是東華單箭頭陳寒,陳寒單箭頭東華,還是雙向單箭頭?唉,做人苦,做神仙更苦。


    東華則若有所思:……她為我披了衣服?


    三人各懷心思迴了屋。秉持著表麵上的和氣,道了句“好好休息”便各迴各屋。


    陳寒一迴了屋子裏,便關上了房門。她整個人倚在門背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好半晌,她才從指縫中歎出了一口氣。


    陳寒自言自語:“到底是不是啊……”


    另一方麵,迴了房間找換洗衣物的趙明也很糾結:他到底要不要把自己看見的分別告訴陳寒和東華呢?


    所有人中,或許隻有東華是最冷靜的。他先簡單洗去了身上的酒氣,而後提著花灑給庭院裏的花花草草們都澆了水,伸手摸了摸向來乖巧的牽牛花,一如往常叮囑她記得看家護院。最後去廚房燒開了靈泉,給自己泡了杯茶。


    陳寒洗完了澡下樓找吹風機,便見東華捧著一玻璃的綠茶坐在客廳的紅木明製倚上,目光停留在庭院裏那些爭相怒放生長的花花草草上,神情溫柔而平靜。


    玻璃杯中的白茶在液體中漂浮旋轉,最終一路捧著它的人一般沉澱下來,墜在杯底,層層疊疊將水渡成了溫暖的茶色。


    陳寒見著陽光碾成了碎屑落在他的烏發眉間上,恍惚間令人移不開眼。世界安靜極了,陳寒聽見了自己的康健的心跳聲,或許是快上了那麽一瞬,卻讓她這樣像個老人家的年輕人並不覺得難以適應。


    她不知想到了什麽,笑了一聲。笑聲令東華迴過了頭,陳寒眯著眼刻意對他道:“你的習慣真的很像我和趙明的祖師爺。”


    她笑容裏添了點別的東西:“你也說你曾在昆崳山修煉過,不如將你的家門詳細提一提,我拿去給我師父看,搞不好從輩分來看,你能攀上我的師祖。”


    東華的手指頓了一瞬,而後鎮定了擱下了玻璃杯。


    他對陳寒道:“你記錯了,我與碧海修行,和昆崳山的關係並不大。”


    陳寒:“……”


    陳寒沒有證據,隻能笑笑了事。她打算著再去一趟了塵那裏,看看羽嘉有沒有消息,畢竟當前最大的問題,還是秦青和羽嘉。


    這麽想著,陳寒便叫上了趙明。秦青和東華沒有關係,陳寒不邀請他,他也找不到理由同去,隻能抿著嘴角在家裏看家。


    趙明打著哈欠,套上了外套拿了車鑰匙給陳寒去做司機,問她:“就怎麽急嗎?好歹等我緩一緩宿醉。”


    陳寒:“羽人的酒並不會讓你宿醉,你也不會真的累。不要找借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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