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現在位置:8.0km處。剩餘距離:12.0km


    何者為是、何者為非的判斷,是透過教育與經驗在後天學起;而善惡的區別則是透過揚善抑惡而習得。相較之下,人們對於事物的好惡並非向誰學來,有一說是與生俱來,也就是稍微偏向宿命論的說法,譬如早在嬰兒時期便注定將來長大會討厭起司之類的,換句話說,人的好惡可說是伴隨著成長、逐漸在自己體內湧上的內在衝動,於是人們最終肯定不得不去思考一個問題——究竟對自己而言,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某個下雨的日子,在放學迴家路上,我向裏誌說起了這個話題。裏誌一聽,露出揶揄的笑容說道:


    「幾乎沒有好惡可言的奉太郎居然說出什麽內在衝動,能信嗎——如果是摩耶花一定會這麽說喲,我是不會把話講得這麽絕就是了。」


    「如果是伊原,她應該會說:『如果是阿福一定會這麽說喲,我是不會把話講得這麽絕就是了。』」


    「不不,摩耶花不是這種說話方式,她會直接挑明了講,而且用詞相當尖銳。」


    完全如你所說,是我不察。


    和裏誌一道迴家的路上,我們倆大多是邊走邊聊這類沒營養的話題,也曾聊過「關於世界的未來」等等更加無謂的事,但偶爾一、兩次會聊到「b5還是a4尺寸的筆記本用起來比較順手」之類實用的話題,隻不過:這一天很難得的是,我們倆身旁還多了一個聽眾——大日向。


    這場雨不大不小,窸窸窣窣地持續下著,我們走在拱頂商店街裏,傘是收著的。大日向拿著傘的手背在身後,以不適合她那中性外表的可愛舉止探頭看向我,笑著問道:「伊原學姊講話那麽毒哦?」


    我們和大日向當然不是約好一起迴家,隻是走出校門時偶然間對到眼,她苦笑著說:「還沒交到朋友呢。」我們三人就很自然地一道踏上歸途,而且不愧是同一所中學出身,迴家的方向也幾乎同路。


    對於大日向的疑問,我想也不想便迴道:


    「很毒。」


    但裏誌卻偏起頭說:


    「她不是對誰都這麽毒哦,事實上我就沒見過她對千反田同學講一句重話。」


    也對,我有時甚至會覺得這差別待遇真是太沒天理了。


    大日向仿佛嗅到什麽內情似地壓低聲音說:


    「那莫非是千反田學姊人麵廣,知道了很多人的秘密嗎?」


    「啥?你的意思是,千反田同學手中握有摩耶花的弱點,所以摩耶花不敢兇她?」


    裏誌邊笑邊搖頭,一副就是覺得這猜測離譜到他根本懶得解釋。不過大日向的情緒切換也很快,旋即露出笑臉說:


    「我倒是明白了一點,那就是——折木學長是覺得任何東西都不重要的人哦。」


    「喂。」


    「福部學長呢?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麽?」


    我難得不節能地出聲抗議,卻沒能傳進大日向的耳中。裏誌則是聳了聳肩,爽快地迴道:


    「活得像自己吧。」


    「什麽!?」大日向很傻眼,而裏誌則是立刻迴了一槍:


    「別光問別人,那你自己呢?」


    「我?」大日向調皮地露出微笑,「身為女生,這個問題肯定要迴答『愛情』嘍。」


    麵對口中吐出「愛情」兩字的學妹,我有種親眼看到無尾熊的感覺;大家都曉得無尾熊長什麽模樣,卻少有機會親眼見到。


    「什麽!?」裏誌宛如方才的大日向,顯然對這迴答很傻眼,但還是禮貌上關心一下:「所以你有對象嗎?」


    大日向不知怎的,似乎有點開心被問到這個問題,隻見她搖了搖頭說:


    「現在沒有,所以啊,嗯,現在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說到這,她忽地幽幽垂眼望向腳邊,卻是聲音開朗地迴道:「……朋友。」


    我很能理解裏誌為什麽會傻眼地迴了句:「什麽!?」即使這不是多熱血的話題,還是期待著聽到稍微認真一點的迴答,而且大日向所迴的「愛情」雖然沒什麽不好,卻太一般了。


    另一方麵,我也很能理解大日向的反應為什麽隻有一句:「什麽!?」她雖然才剛升上高中,但從現役高中生口中聽到「最重要的是活得像自己」的論調,當然不可能心生任何感動或認同。


    不過,我多多少少明白裏誌為什麽會覺得這一點對他而言最重要。福部裏誌平常總是一副遊戲人間的態度,內心卻是以他自己的方式認真思考著許多複雜的問題,且不斷地努力改正、提升自己。我有時甚至覺得和他比起來,我才是那個沒神經的樂天家夥。裏誌的這個迴答,乍聽平凡無奇,其實包含了他堅毅的決心。


    我試著仔細分析這一起放學路上發生的插曲。


    大日向說,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是愛情,但目前沒有對象,所以現階段最重要的是朋友。這迴答本身的確一點也不有趣,但是一如裏誌的迴答是出於他自己的決心與考量,正確的推論應該是,大日向的迴答也是出於她自己的決心與考量,否則光是出於憧憬愛情,會說出那樣的迴答嗎?我想應該不會。


    再者,為什麽大日向說到「愛情」時是笑著的,但說到「朋友」時卻是低頭垂眼?


    我當時察覺她的舉止有異,卻沒深入思考那代表了什麽。


    至於裏誌,我之所以認為自己多少明白他的心思,是因為發生過一起事件。去年冬天,在一場小意外與迂迴糾結的混亂之後,雖然隻有短短數分鍾的時間,裏誌曾經對我開誠布公說出心底話。


    相形之下,我與這位學妹大日向並沒有類似的相處曆史,畢竟她入學還不到兩個月。這麽說來,我有辦法理解她的內心嗎?


    自己活該當初不曾用心去理解身邊的人們,現在卻試圖邊跑邊思考得出個結論,這就像是上課不專心聽,考試臨頭才趕忙跑去買參考書一樣,也可說是臨陣才磨槍。但不管怎樣,雖然一點也不節能,眼下這是唯一的方法了。


    外表宛如菩薩,內心宛如夜叉。夜叉,也就是鬼。


    之所以出現這句奇妙的評語,有三個可能。


    一是伊原記錯了,大日向說的壓根是另一迴事。不過這推測太一廂情願,到底要怎麽聽人家講話、怎麽誤會,才會記成「是個看上去宛如菩薩的人」呢?


    第二個可能是,大日向的確這麽說過,但她隻是純粹覺得千反田宛如菩薩,沒有言外之意。但這推測也很牽強,我就沒聽過以「那個人宛如菩薩」來稱讚別人的例子,雖然不能說世上完全沒有習慣以這種語感有點怪的讚詞來稱讚他人的人,但至少我和大日向至今也講過幾次話,就我所認識的她,不會這麽說話。


    這麽一來,果然還是第三個可能最合理了——大日向此話是拐彎抹角說千反田宛如夜叉。雖然這種語感也不太平常,背後理由卻可理解。大日向應該是顧慮到伊原對自己的照顧,要當著伊原的麵講千反田的壞話總不好太直接,而且大日向應該也沒期待伊原聽懂她的弦外之音。


    不過這個推測,有一點值得商榷,那就是大日向是否曉得「外表宛如菩薩,內心宛如夜叉」這句不算正麵的諺語。不過裏誌曉得這種說法,我也隱約有印象,贏新祭上大日向自己也曾說「古文好像很難,但我很喜歡國文」,再加上我的慶生會時,她一下便聽出我的玩笑話是出自萩原朔太郎的詩,總結看來,她的國文程度應該相當高。


    可是,我還是無法全盤接受這個推測。


    因為我很難想象千反田和大日向會處不好。


    無庸置疑的是,關鍵事件發生在昨天放學後。不過要說至今我從未嗅到她們倆之間任何可疑的氣味也不盡然。印象中,在大日向身上,令我百思


    不得其解的插曲,也是發生在星期六。


    我一味地低著頭跑,似乎有點跑得太快了,但出汗的程度還不算嚴重。


    我終於來到了上坡路段,眼看跑者們拉出的長長人龍,我有種想獨自跑步的心情。


    2過去:十三天前


    大日向的請托來得非常突然,但她肯定早就在等待適當的時機說出口。


    那周的星期五,我沒打算去社辦殺時間,因為錢包空空,中午隻吃了奶油卷麵包和盒裝牛奶充饑。到了放學時間,肚子開始餓了,加上我平常就不太吃零食,一下課隻想趕快迴家找東西吃。


    然而當我朝一樓正麵出入口移動時,一群不知什麽來頭的女學生擠在走廊上,我顯然隻能慢慢鑽過去,但又懶得撥開人群,於是一個轉身踏出步子,迴過神時發現已走在連接通道上,既然都走到這兒,索性去社辦露個臉好了。於是我朝地科教室走去。


    以肚子餓的程度來看,我這個抉擇是正確的。一踏進社辦,就發現三個女生全站著圍著一張課桌——千反田、伊原、大日向,三人同時看向我。開口的是伊原:


    「你是打算分一杯羹才出現的吧?」


    「什麽羹?」


    大日向像要緩和氣氛似地迴道:


    「我們正要開點心來吃。」


    天助我也。我毫不掩飾內心的欲望說道:


    「在下餓到快昏了,請好心分我一點吃吧。」


    伊原嘀咕著:「講話這麽老實一定有鬼。」我當作沒聽到,加入了她們。


    點心是盒裝洋芋片,我看盒子上印著「薩摩脆片」,所以不是馬鈴薯而是蕃薯(注1)了。這不是大夥兒第一次在放學後於地科教室裏開點心來吃,之前千反田就不時拿她家裏收到吃不完的中元節或年節禮盒來請大家吃,不過這次的洋芋片顯然不太一樣。


    「這是誰帶來的?」


    「是我。」大日向微微舉起手,「怎麽?我帶來的洋芋片就吞不下去嗎?」


    為什麽會這麽想?


    「不管黑貓白貓,能給我點心吃的就是好貓。」


    大日向一愣。「那是……周恩來?」


    「李登輝吧。」我說。


    伊原插了嘴:「不是蔣介石嗎?」


    聽著我們的對話,千反田露出有點僵硬的微笑說:「呃,我想是胡誌明哦。」


    我努力裝傻帶過了這個話題,是我不該提起。附帶一提,我先前是真的忘了,但聊著聊著終於想了起來——是鄧小平說的(注2)。


    「總之先坐下來吧。」


    好建議。我搬了椅子過去,大日向則是拿出口袋裏的手機放到桌上才就座,應該是口袋裏有手機的話不方便坐下吧。


    盒蓋打開,我開動嘍。


    這款脆片是厚片,想象中是脆脆的口感,實際吃起來卻是酥酥的,有著淡淡的甜味。


    「滲入五髒六腑了啊!」


    注1:日本的蕃薯叫做「薩摩芋」。


    注2:一九六一年,鄧小平提出白貓黑貓論,原文為:「不管白貓黑貓,能抓到老鼠就是好貓」,意指無論計劃經濟或是市場經濟,都隻是一種資源配置手段,與政治製度無關;資本主義可以有計畫,社會主義也可以有市場,隻要能夠發展生產力,都可在實踐中使用。


    大日向一聽,噗哧笑了出來。


    「怎麽講那種剛洗完澡喝著酒的歐吉桑會講的話。」


    我很想問她是否真的親眼見過剛洗完澡喝著酒,且感動地說滲入五髒六腑的中年男子。


    「啊,好吃!」伊原不由得讚歎。


    大日向聽到,嘻嘻一笑道:


    「那就好,我家人也很喜歡這個口味哦,我請他們幫我寄來的。」


    「是哦?從哪裏寄?」伊原問。


    千反田看了看盒蓋說:「這裏寫著『鹿兒島名點』,廠商叫『ja鹿兒島』……現在不是產季,不過產品確實相當美味,原來也有這種販售手法啊。」


    她那眯細了的雙眼透出銳利的目光,簡直像在盯著競爭廠商看。我不清楚千反田家有沒有販售蕃薯,說不定此刻的她正把「ja鹿兒島」當成了假想敵。


    「所以是從鹿兒島寄來的?你有親戚住在那兒嗎?」


    我本來覺得很不可思議,大日向為什麽會知道鹿兒島的名產點心,不過若是有親戚住那兒就解釋得通了。但大日向卻搖著頭說:


    「不是啦不是啦,是我之前去聽演唱會的時候發現的好東西。」


    「演唱會?在鹿兒島辦?」


    「呃……」大日向顯得有些難以啟齒,「在福岡。福岡的名產店裏在賣這款脆片。」


    鹿兒島的名點在福岡販售,真是教人搞不清楚什麽才叫當地名產,不過千反田應該很羨慕對方販售通路這麽廣吧。伊原接連把脆片放進口中,一邊說:


    「你說在福岡辦的演唱會,是誰的啊?」


    大日向閉起單眼,食指湊上嘴唇說:


    「……秘密。」


    「哎喲!」


    就算她去聽的是歌頌惡魔的歌手的演唱會,我也不會對她心生偏見。嗯,不過既然當事人不想說,我也不會堅持問個水落石出。


    「福岡還真遠耶,那個歌手的演唱會隻在那邊辦嗎?」


    「沒有啊,是全國巡迴演唱會,我就跟著去了,雖然沒辦法聽到每一場……」


    「全國?」千反田驚訝地問道:「從北海道到衝繩嗎?」


    大日向有些遲疑地迴道:


    「呃,是從仙台到福岡。」接著不甘心地說:「最壓軸的東京公演我居然沒弄到票。」


    我平常也多少聽一點音樂,卻不會讓我有動力跟著心儀的樂團跑全國聽巡迴,我不由得對大日向心生佩服。


    「好有毅力哦。」


    大日向一聽,不知怎的神情微微一變。


    「我朋友說,『愛就是毫無保留地付出。』」


    「這樣還買得到那個歌手的cd嗎?」


    大日向偏起頭苦笑:


    「聽說最新的這張專輯隻剩一點點存貨了。」


    聊著天的同時,我們四人的手仍不斷地伸向薩摩脆片,微量的甜味搭配絕妙的口感,教人忍不住一片接一片。吃著聊著之間,我也不覺得餓了。


    不知不覺盒子裏隻剩最後一片了,我和伊原同時伸出的手穩穩停在那片脆片的上空,兩人擺出這種手勢,原本應該是非常浪漫的畫麵,但我和伊原相交的視線裏毫無火熱情意,唯有冷冷的敵意竄流。


    「看來大家都很中意這點心,真是太好了。」


    我和伊原沒理會大日向喜孜孜的發言,兩人同時縮迴了手。我心想她是要讓我吧,再度伸出手,沒想到伊原也是一樣的心思,兩人再度對上。真是的,我又沒有硬要搶到最後一片……


    令人窒息的沉默。停在空中的手伸也不是縮也不是,我也不想探看伊原此時臉上是什麽表情。察覺氣氛尷尬的千反田戰戰兢兢地說,「呃,我說……」就在此時,救贖的聲響響起,地科教室的門拉了開來。


    四人同時望向門口,那兒站著的是帶著一臉無憂無慮的笑容、仿佛隨時會哼起歌的裏誌。伊原開口了:


    「你是打算分一杯羹才出現的吧?」


    當然,裏誌聽得一頭霧水,驚訝地問:


    「什麽羹?」


    大日向像要緩和氣氛似地迴道:


    「我們正要收拾吃完的點心盒。」


    如此這般,古籍研究社的全體社員很湊巧地到齊了。等最後那一片薩摩脆片進了裏誌的肚子裏之後,大日向看向大家說道:


    「好啦,學長學姊都吃了我帶來的點心


    嘍,那麽我有件事想請各位幫個忙。」


    我這才發現點心是賄賂,但為時已晚。就這樣,我們被薩摩脆片給收買,敲定隔天星期六陪大日向去一個地方。


    由於天氣預報說可能會下雨,我擔心了好久,幸好出門時雲還是白色的,應該還沒那麽快下,隻不過不確定迴家會是幾點,預防萬一我還是把摺疊傘放進了托特包裏。雖然我平常大多是兩手空空、錢包塞進口袋就出門了。


    我們約在鏑矢中學正門口碰頭,是大家都曉得的地點。操場上看得到足球社、田徑社還有網球社的學生在練習,我大致巡了一圈,沒發現認識的臉孔。


    約定時間是三點,本來以為隻有裏誌會搞遲到這招,我猜錯了,兩點五十五分我和裏誌、伊原、大日向就全到齊了。我有點意外伊原居然穿裙裝,雖然是牛仔裙;而由於季節正由春轉夏,大日向穿了短袖t恤現身。


    「今天很謝謝大家,答應我這有點奇怪的要求。」


    大日向嘴上道著歉,臉上卻寫著欣喜,而伊原和裏誌也顯得很開心。


    「難得有這種機會,很期待呢。」


    「哇,這樣我也有點興奮了,不過不要期待太高哦。」


    看著他們三人相視而笑,我倒是沒說什麽,但其實我心裏對此行還滿期待的。


    「就在附近,我帶路。」


    大日向率先踏出步子。


    我們的目的地是一家還沒開店的咖啡店——不是還沒到營業時間,而是還沒開張。


    「你說老板是你叔叔?」裏誌問。


    大日向迴過頭露出苦笑:「我不是行前說明過了嗎?是我表哥,雖然大我很多歲。」


    我也一直以為是叔叔。別再搞混了,是人家表哥。


    總之根據昨天大日向的說明,她的親戚開了一家咖啡店,希望她在開張前去試吃一下給點評語。如裏誌所說,能夠造訪開張前的店麵確實是難得的機會,而且聽大日向說我們等於是第一批試吃的客人,更是榮幸。


    要是千反田也在場,此刻應該是展現她強大好奇心的好機會,可惜她不在。聽說她有事推不開,也無法確定何時能夠抽身,昨天放學她還遺憾不已說:「我真的好想去……可是要是傍晚才趕過去又太晚了哦?」


    就我個人而言,還頗期待附近的新咖啡店開張的,因為自從前陣子我不時會去坐坐的咖啡店「鳳梨三明治」搬家之後,這一帶就沒有適合高中生單獨進去的咖啡店了。如果大日向親戚的店能讓人自在且毫無顧慮地踏進大門,對我也是個好消息。


    「對了,店名叫什麽?」我邊走邊問。


    但大日向和伊原不知在聊什麽,好像沒聽到。算了,等一下就曉得了。


    於是我和裏誌並肩走著。


    而我心裏在想的事,由裏誌說了出口:


    「不覺得這一帶很令人懷念嗎?」


    「是啊。」


    這條路是我們中學時代的上下學必經之路。從前我和裏誌雖然不像現在時常一道放學迴家,但當年我被同學推出去擔任學校保健委員,有時會晚一點離校,偶爾就會遇上裏誌而一起迴家。現在上了高中,像今天一身便服地走在這條路上,不知怎地總覺得有點愧疚。


    「好像幹了什麽壞事似的。」我說。


    裏誌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是啊,有種罪惡感呢。」


    我們在這兒念了三年的中學,說實在話,對那時候的我們而言,這裏就等於全世界。無論好事、壞事、人際關係,全都在這兒畫下句點;明明是那麽熟悉的鏑矢中學,此刻卻不可思議地生疏起來。畢業之後,或許就不該再接近母校,我甚至有種厚臉皮闖進別人領域的感覺。


    「話說迴來,我們上了中學之後也很少迴小學附近啊。」


    「是因為沒穿製服的關係嗎?」這當然是開玩笑,而裏誌苦笑迴道:


    「你要挖出中學製服穿來試試看嗎?」


    我不相信那麽做就能再度融入此處。無論再做任何嚐試,鏑矢中學已經不是我們的歸屬之地了。若怎麽都想迴去,恐怕隻有當上教職員重迴母校服務一途。


    不知是否我多心,我們加快腳步離開了鏑矢中學這一帶。再也聽不到操場上的喧鬧時,大日向停下了腳步。


    「就是這裏。」


    這家店夾在蕎麥麵店和民家之間,麵朝車輛川流不息的大馬路。建築物本體不是新蓋的,從鐵皮屋頂油漆的褪色程度便看得出房子已有相當年份,不過撇開這一點不看,店門玻璃一塵不染,門把也擦得晶亮,


    「嗯,感覺很不錯嘛。」伊原望著奶油色外牆說道。


    我則是看向窗戶。一家店能否讓人自在地踏進店門,窗戶是關鍵。如果店內沒有窗戶或是窗戶很小,待在裏麵雖然有種躲進秘密基地的自在與安全感,人在門口時卻需要點勇氣才走得進去;反之要是窗戶很大一扇,缺點不言而喻——待在店裏會忍不住在意起往來路人的視線,很難靜下心來。這家店的窗戶完全過關,大小適中的外凸窗,不會給人壓迫感,窗台擺有小小的盆花做裝飾,綻放的紅色花朵很常見,但我不曉得名字。剛好裏誌看向我,於是我試著問他:


    「裏誌,那是什麽?」


    「花呀。」


    居然隻迴我這句,瞧不起人嗎?我輕瞪了他一眼,他縮起肩說:


    「我不熟植物嘛,你問千反田同學的話,應該有答案哦。」


    「啊!我忘了!」伊原突然高聲說道,接著從口袋拿出手機,「你提到小千的名字我才想起來,她說她那邊可能可以早點結束呢。」伊原邊說邊操作手機,「她說如果能過來的話會打電話給我。」


    「是哦?很希望她能趕過來呢。」大日向低喃之後,抓住門把說:「總之我們先進去吧。」


    推開玻璃店門,沒聽到什麽特別的聲響,看來門上沒加裝鈴鐺。


    一踏進門內,我不由得心頭一凜。不是因為裝潢很糟,而是建材木料的氣味混合某種藥品的氣味,加上剛磨好的咖啡豆氣味,全攪在一起撲鼻而來,嗆得我幾乎無法唿吸。這應該算是惡臭了吧?這樣真的能開店嗎?不過也沒辦法,畢竟才剛重新裝潢,隻要趕在開幕前設法讓新鮮空氣流通進來,應該還有救。我在心中嘀咕著,放輕了唿吸。


    「噢,來啦。歡迎光臨。」


    有人出聲了,我直到此時才發現吧台內有名男子在。


    雖說是親戚,男子和大日向卻長得不太像,不過血緣就是這麽迴事吧,我也覺得我姊姊跟我長得一點也不像。男子給人存在感很低的印象,聲音又小,和他人一對上眼就害羞地移開視線,不禁令人擔心這樣能開咖啡店嗎?不過「鳳梨三明治」的老板也不是多親切的人就是了,而且仔細想想,男子是看在表妹的麵子上才讓我們幾個進店裏來嚐鮮,說不定其實不太歡迎非主要客層的高中生消費者。


    「店裏感覺很明亮呢,我喜歡。」


    伊原張望著同樣采用奶油色調的店內裝潢說道;裏誌則是望著牆上掛的畫,喃喃自語說:「啊,羅特列克(注)耶。」我也趁這時間環顧著四下。


    吧台座位共七席,咖啡桌共四張,桌麵雖大,隻可惜是圓桌,圓桌總讓我有種不管桌上擺什麽東西都會掉下去的感覺。


    吧台內,老板身後的牆上掛著一個浮雕裝飾,長長扁扁的心形以藤蔓花紋圍起。說不定這浮雕的造形不是紅心而是蕪菁的球根,心形內側還有兩隻兔子麵對麵。老板雖然給人感覺不甚親切,身後的浮雕倒是相當可愛。


    「我音樂還沒放,感覺有點冷清哦。嗯,你們先找位子坐吧,別拘束。」老板講得很小聲,幾乎聽不清楚。


    他這麽說就表示開店之後,店


    裏會固定播放廣播之類的音樂,可是我比較喜歡安安靜靜的……總覺得自己好像開始在挑人家的毛病,住家附近開了新店,應該要坦率地感到高興才是。


    「看來都弄得差不多了嘛,最後再加把勁吧!」


    大日向對店老板說道,那是在學校時從未聽過的親昵語氣。親戚之間的親疏關係,其實很不一定,有幾乎形同外人的手足,也有從小一塊兒玩到大的表親。這兩人雖然年紀相差懸殊,但感覺得出大日向和這位表哥非常親。隻見她伸長了背脊探頭看向廚房深處,說道:


    「今天ayumi不在嗎?我們來剛好可以練一下呀。」


    相較於大日向的興奮,老板在聽她說話時幾乎麵無表情。與其說是冷淡,可能這人原本就是這個性。


    「ayumi去區公所趕辦一些手續,下次有機會再說吧。」


    「得趕快上手才行呀,你要是在客人麵前不小心喊ayumi『小bu』還得了。」


    我們來店裏可以讓他們練習,表示這位ayumi應該是負責外場接待,那麽就是老板的妻子,或者至少是女朋友,因為一般不可能把去區公所辦理的手續交代給雇來店裏幫忙的服務生。


    大日向迴頭看向我們,一副接待客人的語氣問道:


    注:羅特列克(henri de toulouseutree,一八六四~一九〇一)十九世紀法國後印象派畫家,為近代海報設計與石版畫藝術的先驅,人稱「蒙馬特之魂」。作品受到日本浮世繪影響,開拓出新的繪畫寫實技巧,尤其擅長人物畫,對象多為巴黎蒙馬特一帶的舞者、女伶、妓女等中下階層人物,深具針砭現實的意涵。


    「如何?坐桌席嗎?還是吧台?」


    裏誌再次環視店內後迴道:


    「桌席都是四個座位的,現在人數是剛好,可是之後千反田同學可能會來哦。」


    「啊,對哦。」


    大日向點點頭,率先拉出吧台椅子坐了上去。於是我們全坐上了吧台座位,依序是靠吧台邊上的大日向、伊原、裏誌,還有我。椅子很高,腳構不著地麵,不過因為不是可轉動的椅麵,坐上去不會覺得不穩,還滿舒適的。伊原撫著全新的吧台桌麵,用一副感慨良多的語氣說出一點也不像會出自她口中的話:


    「這還是我第一次坐吧台座位,有種終於踏上了大人世界的階梯的感覺呢。」


    確實有些大人世界的階梯非常低就是了。


    老板一邊把水杯排上吧台,一邊問大日向:


    「店裏還有一點裝潢的氣味哦?工頭說過一陣子就會自然散掉了。」


    「不散掉就糟了,剛剛進門的時候,我還在想這氣味該怎麽辦呢。」


    果然不止我覺得氣味刺鼻,不過不可思議的是鼻子很快就習慣了氣味,我不知不覺已經沒再在意了。


    「好像是壁紙接著劑的關係,真是傷腦筋。啊,對,菜單也還沒印好。」


    「根本什麽都沒弄好嘛!」大日向笑著高聲說道。


    老板終於露出微笑:


    「哎喲,一樣一樣來嘍。今天我想先請你們幫忙試喝我們店的特調,可以嗎?」


    「如何?」大日向迴頭問我們,大家都點了頭。


    「那就你說的特調,還有……」大日向又探進吧台說:「有沒有吃的?」


    「特調四杯,是吧?輕食的話,我想推出幾款三明治賣賣看。」


    「那也來幾份吧。」


    怎麽可能說要吃就變得出來。我忍不住插了嘴:


    「人家食材應該還沒準備好啊。」


    「……啊,對,還沒進貨嗎?」


    老板輕輕迴了聲:「還沒呀。」接著匆匆瞥了我一眼,斂起下巴,應該是向我道謝的意思吧,「不過有司康餅哦,要不要試試?」


    我們欣然接受老板的好意。


    看著老板準備餐點,感覺他似乎在其他店裏累積過經驗,又或者是事前已經練習過吧台內的動線,舉手投足不疾不徐,一個步驟接著一個步驟從容進行著。


    但大日向似乎不這麽認為。


    「我說啊,ayumi的肚子會愈來愈大吧?到時候你一個人有辦法撐場嗎?」


    這下可以確定ayumi是女性了,不過我也是這時才想到,ayumi也可以是男生的名字。


    老板排著咖啡碟迴道:


    「客人不多的話還忙得過來啦,不過,好像不能這麽期待哦。」


    「廢話,一定要讓店裏客人大喊:『別擠!別擠!』要人滿為患才行呀。」


    「沒看過生意那麽興隆的咖啡店吧。」


    一點兒也沒錯。


    「對哦,不然友子你來幫忙打工好了。」


    「打工嗎……」大日向歎了口氣,「你願意雇我是最好的了,可是我沒打過工啊。」


    「打工總有第一次呀。」


    「不是那個問題,你也知道,我老爸不讓我打工啊,零用錢還愈來愈少。」


    「貸款很重的,你要多體諒爸爸。」


    「都怪他沒事買那麽貴的車,連我都被拖累了,然後還不準我自己賺錢,根本是莫名其妙嘛。」


    大日向大肆抱怨了一番之後,似乎才驚覺身邊不止表哥,還有學長學姊在場,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含糊地說:「哎呀,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嘍。」


    對話暫歇,外頭大馬路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響。伊原望向店內某個角落,緩緩地說:「那個書櫃很棒耶,不會讓人覺得是在百圓商店買來擺的廉價品。」


    她沒說的話,我一直沒留意到那有個書櫃。


    這座矮書櫃不是三層櫃那種陽春的櫃子。上頭的書全都擺出正麵書封,看來這書櫃裝飾性高,收納量卻似乎不大。櫃上的書全是四六判(注),海內外作品都有,交雜著陳列。


    「老板是愛書人嗎?」裏誌問的不是老板,而是大日向。


    大日向偏起頭,一副你問我我問誰的表情。老板見狀,伸手示意大日向別開口,自己迴道:


    「稱不上是愛書人啦,這裏擺的都是我覺得書封設計很漂亮的書。」


    「所以這些不是您想推薦給客人看的?」


    「嗯,我沒想那麽多。」


    也就是說,那座書櫃原則上等於是裝潢的一部分了,但不知怎的,總覺得是老板的自謙之詞。


    另外我看到靠近吧台邊上還有一座雜誌架,擺出的就隻是一般的報章雜誌。裏誌隨著我的視線看去,也發現了雜誌架。


    「啊,有《深層》呢。」裏誌指著一本周刊。


    我也聽過這份周刊,印象中是個定位不上不下的刊物,既非曆史悠久的知名雜誌,也不是以裸照或醜聞做賣點吸引讀者的八卦雜誌。我不明白裏誌為什麽會特別在意這份到處都買得到的周刊。


    「大日向同學,不好意思,可以麻煩你拿一下那本給我嗎?」


    注:日本書籍常見尺寸,約為127mm188mm。


    「喔,好的。」


    坐在吧台邊上的大日向離雜誌架最近,但因為架子塞得滿滿的,她伸出另一手壓住其他雜誌才好不容易把《深層》抽了出來。裏誌拿到雜誌便開始翻閱,伊原問:


    「怎麽了?在找什麽報導嗎?」


    「嗯,看一下嘍。這種雜誌會登神山市的事,可是很難得的。」


    「是哦?他們登了什麽?」


    「就那個啊,水壺社事件。」


    伊原「哦」了一聲就沒再說什麽了,大日向也絲毫不顯訝異,一股「哦,原來登了水壺社事件呀」的氣氛正流動著,仿佛什麽都不用解釋。


    換句話說,隻


    有我沒聽過那起事件。


    「那是什麽?」


    裏誌聽我這麽一問,故意誇張地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搞什麽啊,奉太郎,你是開玩笑的吧?」


    「聽是聽過啊。唔……水壺嘛,就是那個啊,野餐的時候會帶的。」


    裏誌充耳不聞,直接翻開一頁亮到我麵前:


    「就是這個。」


    那是一小篇隻占了半頁版麵的報導,似乎是國內軼聞之類的專欄,但標題吸引了我的視線,上頭寫著:「總會屋(注)巨頭 賺蠅頭小利竟踢到鐵板」。雖然我自己看報導內容就能知道了,但或許是為了消磨等咖啡送上來的這段空檔,裏誌開始說明給我聽。


    「神山市裏有一家叫『水壺社』的公司在征人,然後呢,去應征的當中幾個人收到了錄用通知,還參加了研修,被告知說四月開始上班之後各將負責哪方麵的工作。沒想到到了四月,這幾位新人到公司時,公司的人卻一頭霧水,說根本沒有錄用他們。」


    事情怎麽迴事,答案再明顯不過。


    「等等,讓我講。莫非是這樣?就是這幾個人事先已經付了製服費、資料費等等費用?」


    「答對了。或者應該說隻有這個答案了吧。」


    伊原一臉不耐地對我說:


    「新聞一直在播啊,你都沒聽說嗎?我說你啊,真的有好好地麵對整個人類社會嗎?」


    不過是沒聽說一起事件,為什麽要被講得這麽難聽?可是我若如此反駁,伊原的伶牙俐齒肯定又會從別的角度咬過來,我決定把話吞迴去。


    注:日文的「總會」即「股東大會」,「總會屋」即是在各企業股東大會上出現的「職業股東」,握有企業眾多股票,具有提案權,通常與黑道組織有密切關聯,他們在股東大會上或是鬧事或是妨礙會議進行,行為嚴重影響一般個人股東參與經營的權利,甚至可左右股東大會的決議,禍亂整個日本金融界。部分經營者寧願選擇私下事先打點或花錢消災,或是請更有勢力的總會屋來撐場。日本於一九八二年修改商法,明文禁止企業對總會屋輸送利益。


    「看來是很單純的詐騙,抓到歹徒了嗎?」


    「因為這個詐騙手法勢必有錄用者的名單,也等於留下了線索,聽說警方滿快便逮到人了哦。有意思的是這名歹徒的父親是知名總會屋的頭子,這篇報導就說,既然逮到了這個小嘍囉,說不定能夠一舉揪出幕後的主謀。」


    我看很難。


    「逮到了小孩就肯定逮得到父母,有這種事嗎?」


    裏誌也是明事理的人,聳了聳肩說:


    「所以這篇報導隻占了《深層》角落的一塊小篇幅呀。」


    原來如此。


    裏誌抽走我手上的《深層》,望著報導說:


    「我本來以為詐騙啊,上當的大多是老人家,看來得修正想法了。如果我去年收到一份通知書說:『恭喜你考上神山高中,請先支付入學金。』我恐怕也會毫不懷疑地上當。」


    「啊,我懂。」伊原說:「要是收到同人誌販售會(注)的中獎通知,我可能也不疑有他……」


    「同人誌販售會?是跳蚤市場嗎?」我問。


    伊原不知為何沒吭聲。


    就在這時,老板端上了特調咖啡,裏誌把《深層》遞還給大日向。接下來,我們盡情享受了好一會兒的下午茶時光。


    我明白為什麽吧台牆上會掛著兔子浮雕了,這家店的咖啡杯把手與咖啡匙柄上都裝飾著垂耳兔子的花樣。老板或那位「ayumi」是超級兔子迷,又或者隻是因為生肖屬兔而想透過兔子招來好運。


    遺憾的是,雖然我自認還滿喜歡喝咖啡的,但我的味覺與嗅覺卻無法辨識一杯特調咖啡的滋味有多美妙,隻說得出:「很好喝呢。」這種平凡的評語。但究竟是和什麽相比、又是哪一點尤其美味,我完全想不出來。而老板似乎也不期待聽到稱讚,我們先後說出口的「好喝」,他隻是聽聽就算,接著一副想說「那不重要啦,重點是……」似地問我們:


    「司康餅得搭配果醬和生乳酪吃,有幾種口味可選擇。果醬有草莓和柑橘兩種,生乳酪有原味和馬士卡彭兩種,各位想要怎麽搭配呢?」


    我們各自挑了想吃的口味,沒想到竟得出最複雜的結果——


    我選草莓果醬和原味生乳酪。


    注:原文做「即殼會」,通常指動漫同人界的參與者(不論個人或同人社團)直接販賣自己創作的同人誌,並與讀者做交流的展覽會。除了書籍,同人創作的遊戲軟體、音樂cd、歌詞、素描等亦可能在會場販售或發布,會場內亦可能有與動漫畫關係較密切的流行文化之活動,如cosy或娃娃擺設等。


    裏誌選柑橘果醬和馬士卡彭生乳酪。


    伊原選柑橘果醬和原味生乳酪。


    大日向選草莓果醬和馬士卡彭生乳酪。


    我們點的品項完美地聚集了四種可能的排列組合。點完餐時,一直很穩重的老板臉上閃過一絲困惑,並沒有逃過我的眼睛。


    果醬、生乳酪,加上一人兩塊司康餅。裏誌嚴肅地凝視麵前的點心,說道:


    「奉太郎,我很自負一點,那就是本人對於無謂的知識一向有著相當程度的認識。」


    「你不用自己講呀,我幫你說,你對於無謂的知識一向有著相當程度的認識。」


    「被別人這麽一講,我更是自信百倍啊。不,那不是重點。我啊,知道正統英式的司康餅吃法哦,果醬first……」


    「先塗果醬嗎?」


    「不……生乳酪first……」


    「哪一個先啦?」


    裏誌沒迴答,一逕盯著點心盤看。簡單講就是他隻記得有一種要先吃,卻忘了是哪一種。


    老板沒等苦惱的裏誌擠出答案,爽快地告訴我們答案:


    「先塗果醬哦,因為生乳酪一塗上熱的司康餅就會融掉。不過其實看個人喜好就好啦,沒有硬性規定。」


    原來如此,確實有道理。雖然店老板說依個人喜好即可,但聽了這番理論,反而沒人敢先塗生乳酪了。「那麽我們開動嘍。」就在此時,傳來低沉的聲響,是手機的振動聲。


    「啊,是小千打來的。」伊原拿起手機便站起身,直接走出店門。我因為沒有手機,不清楚手機禮儀。像這種在場都是認識的人的狀況,有電話進來也得馬上離場嗎?那還真是麻煩的道具。


    伊原很快便迴來了。


    「小千說現在過來。」


    「千反田同學知道這個地點嗎?」


    「我跟她說沿著鏑矢中學前麵的路直走,蕎麥麵店旁邊就是了。雖然沒講店名,我想沒問題吧。」


    蕎麥麵店門口的布簾很醒目,應該不用擔心。


    接著我們聊了一會天氣。


    「聽說傍晚會下雨啊。」我隻是無意地說了出口,裏誌和伊原卻異門同聲地持相反意見。


    「那是明天吧?」


    「聽說是今天半夜十二點左右才會下哦。」


    大日向則是沒表態,嘻嘻笑著說:


    「有人看到的天氣預報不是最新的哦。」


    這下我也沒把握自己看到的天氣預報是不是最新的消息。不過我如果看了氣象預報,來源應該隻有一個。


    「我記得我是看今天的晨間新聞報的……」


    「我也是看晨間新聞呀。」伊原說。


    「我也是哦。」裏誌說。


    二比一。大日向用一副打定主意當旁觀者的態度做出了裁決:


    「少數服從多數,判定是折木學長記錯了。」


    我沒打算堅持己見,反正到了


    傍晚他們要是被雨淋濕,自然會淚眼婆娑地反省:「啊啊,原來那時折木奉太郎說的是正確的。」


    接著我們四人像是約好了似地先後去了洗手間。最後我迴吧台時,發現千反田已經到了。她正坐在吧台座位上。距離剛才那通電話還不到十分鍾,動作真快。我以手帕擦手,同時說著:


    「噢,你來啦。」


    千反田似乎很開心地微笑迴我:


    「嗯,我剛剛已經在附近了。」


    由於大日向坐在吧台邊上的座位,千反田隻能坐到我旁邊。先前是考量圓桌都是四人座才坐過來吧台的,但一旦五人橫向坐成一排,總覺得靜不太下心來,而且我這時才想到店裏沒其他客人,我們隻要拖別桌的椅子來湊成五張圍著圓桌坐不就成了。


    「那邊還順利嗎?今天是什麽要緊事呀?」伊原問。


    「是親戚的喜壽。不過雖說是親戚,卻是我完全不熟的遠親,總之禮貌上得去一趟才行。結果我祝過壽之後,他們的酒宴也開始了,我想說去廚房幫忙隻會礙手礙腳,打算要告辭,沒想到……」


    「發生什麽事了嗎?」


    「嗯,不是什麽大事啦。」千反田的笑容中帶著困惑,「我想借他們的電話一用,沒想到電話突然響了起來,當時附近也沒有他們家的人,我隻好先接起電話,可是這一接就麻煩了,對方是一位老婆婆,口音很重,講話又小聲,我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麽,這下我也不知道是該請別人來接還是該請婆婆留話……光是要聽懂婆婆的名字就花了好長的時間。要不是發生了這件事,我還能更早到的。」


    「咦?」出聲的是大日向。由於她和千反田中間夾了三個人,她往吧台內探出上身問千反田:「學姊你剛才說了借電話吧?也就是說,之前你打那通電話來的時候,人還在親戚家裏嘍?那裏收不到訊號嗎?」


    「訊號?呃……」


    千反田一臉疑惑,顯然是聽不懂大日向的意思。我搶在雙方開始混亂前插了嘴:


    「千反田沒有手機。」


    「……什麽?」


    大日向驚訝成那樣,我不知怎地覺得有些心虛,仿佛自己說了謊似的。大日向的上身又探得更前方。


    「咦?那、那個……怎麽辦?像是要聯絡朋友的時候,不是很不方便嗎?沒辦法講到話耶?」


    「那部分呀,」千反田露出溫柔的微笑,「總是有辦法解決的哦。」


    我也是沒手機一族,但這種時候總會深深感受到社會的壓力。看我和千反田誰會先屈服辦一支手機了。


    「學姊,你說是去祝賀喜壽呀?不愧是千反田學姊,往來都是大人的世界。」


    裏誌以潑冷水的語氣說:「還好吧,這種事頂多一年遇到一次呀。」


    「向遠親祝壽什麽的,我可能一輩子也遇不上一次啊……」待在吧台的最旁邊,大日向幽幽地嘀咕著。


    話說迴來,喜壽是幾歲的生日呢?隻記得和數字「七」有關,確切年齡我就不清楚了。算了,反正不重要。這時千反田和老板聊了起來。


    「這位小姐也來一杯特調如何?還有司康餅哦。」


    「真是抱歉,我沒辦法喝含咖啡因的飲料。但還是很謝謝您邀請我們來,貴店感覺非常好哦。」


    對耶,千反田要是喝上含有大量咖啡因的飲料,聽說下場會很慘,是完全睡不著的那種體質。


    「謝謝你的讚美。噢,對耶,」老板思索了一下,「可能菜單再加一些低咖啡因的飲料會比較好。」


    可是千反田算是特例,我想不太適合當參考。


    「總之這樣的話,今天可能沒辦法做出你能喝的飲料了。」


    「請別在意我,承蒙您邀請,我還遲到,已經對您很不好意思了。」


    於是店老板隻端了一杯水給千反田,但千反田才喝了一口,一臉訝異地抬起頭說:「這個……不是自來水吧?」她又喝了一口,「是井水,而且不是來自這附近的井,而是在更上遊的山麓湧泉取得的中硬水(注)。我說對了嗎?」


    老板不禁露出微笑,非常輕地點了個頭。


    「像你味覺這麽敏銳的人,沒辦法請你嚐嚐看本店的特調真是太可惜了。」


    我麵前也有一杯水,我拿起來再嚐一口。


    「原來如此,很好入喉呢。」


    「啊,你那杯加了檸檬,不過水本身隻是自來水。」


    注:礦泉水分軟水與硬水,所謂「硬度」即水中所溶有鈣與鎂含量的數值化,數值越小表示礦物質含量較少、水質較軟。在日本硬度〇~一〇〇的水被分類為軟水,一〇一~一三〇為中硬水、而三〇一以上則被歸類為硬水。硬度為影響水的口味的重要關鍵,軟水質地清爽柔嫩,較好入喉;硬水則較感有特色,有時會感覺到一絲苦味與鹹味。


    這樣啊。


    千反田一手貼著水杯,轉頭張望店內。


    「要是我也能喝咖啡就好了。希望貴店的生意能盡快上軌道。」


    「謝謝你。」


    「請問貴店的店名是什麽呢?」


    理所當然的疑問。


    然而大家聽了都是一愣。仔細一想,方才無意間提過好幾次,卻一直沒問出答案。我看向裏誌,裏誌看向大日向,大日向再次問老板:


    「是叫什麽啊?」


    然而老板卻吞吞吐吐的:「店名喔……」


    大日向追問:「你該不會還沒決定吧?」


    「決定是決定了,隻不過,」老板一臉苦澀地看著大日向,「友子聽了一定會取笑我,還是先別公開吧。」


    「是會被我取笑的店名嗎?」


    老板偏起頭:


    「我自己是覺得取了個好名字啊,一念就曉得這兒是咖啡店。」


    老板的遲疑顯然很奇妙。開張在即,照理說不該隱瞞店名,反而要大肆地宣傳才是。


    而這一絲「奇妙」並沒有逃過千反田的眼睛。


    「請問……所以貴店外頭沒有掛出招牌,也是不想讓大日向同學看到的關係嗎?」


    她這麽一說我才想起,店外的確沒有掛出招牌,有的話我們一定會注意到的。不過就算再怎麽不想被表妹取笑,也不至於為此延遲店麵工程進度吧。不出所料,老板搖頭迴道:


    「不是的。因為我挑了比較特殊的字體,廠商那邊需要長一點的時間製作。」


    「字體?所以店名是英文嗎?」


    「不是,全都是漢字。」


    大日向一聽,放聲大笑。


    「漢字!那我很可能會取笑你取的店名了,因為表哥你的漢字sense不是普通的糟啊!」接著她轉向我們,一副很樂的模樣說:「這個人很誇張哦,把『i love you』直接音譯翻成漢字,還用到愛染明王(注1)的『愛』和惡鬼羅刹的『羅』什麽的。」


    大概是「愛羅武遊」(注2)之類的吧。先不論這音譯的sense如何,大日向的漢字說明方式相當驚人,伊原也不禁露出不知該笑還是該怎麽反應的複雜表情。


    「那是什麽說明法啊?小向你家裏是開寺廟的嗎?」


    注1:愛染明王是佛教密宗的明王之一,全身赤紅、呈暴怒威猛之相貌,除了象征佛法精進,亦象征熱情如火、大敬愛如烈日。日本佛教徒一般相信愛染明王可保佑男女的婚姻戀愛和合。


    注2:日語發音同「i love you」的外來語念法「アイラブユー」。


    一介高一女生口中怎麽會說出什麽「愛染明王」和「惡鬼羅刹」?大日向似乎說出口後,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妥,淺褐色的雙頰泛紅。


    「我爸是個庸庸碌碌的上班族啦。人家一時之間


    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說明嘛!不然學姊你會怎麽說?」


    伊原想也不想便迴道:


    「愛知縣的愛,羅馬的羅。」


    噢,果然不容小覷,我不由得大感佩服。


    另一方麵,我也清清楚楚聽到老板悄聲嘀咕著:「比那個要好一點啦。」


    千反田笑咪咪地說:


    「還不能公開的店名。嗬嗬,我很好奇。」


    你開心就好。


    「漢字啊。」裏誌一邊盤起胳臂說道:「取了漢字店名的咖啡店,常見的像是『咖啡待夢(注)』之類的?等待的待,夢想的夢。」


    「啊,我懂我懂!」大日向點著頭。


    老板也應道:「方向是對的哦。」


    類似「待夢」的取名方向就表示是直接音譯翻成漢字。但這是我的解釋,伊原似乎另有看法。


    「常見的話……是斜玉旁的『珈琲館』嗎?」


    「斜玉旁?那不是王字旁嗎?」我憑著模糊的印象說了出口。


    「那是寫做王字的偏旁,叫做斜玉旁。」


    被學妹糾正了。大家究竟是在哪裏學到這種知識的?我不由得看向裏誌,裏誌帶著一副「我也沒聽過」的表情搖了搖頭。


    伊原對於部首的知識或許正確,答案卻是錯的。


    「不是那個方向哦。」老板語帶安慰地說:「不過店名是三個字沒錯。」


    「那麽——」裏誌才剛開口,大日向倏地大大伸掌製止他說下去。


    「不行!學長,想清楚再說。」


    「不不不,猜得愈多命中率愈高哦。」


    然而大日向卻意外地執拗。


    「我朋友說,『猜名字的傳統規矩就是最多隻能猜三次。』」


    是嗎?如果是傳統規矩就沒辦法了。裏誌偏起頭說:「我是隻聽過『限三日之內』啦。」不過看來是規矩,隻能請裏誌放棄了。


    「所以了,給提示!給提示!」


    麵對起著哄的大日向,老板一瞬間露出非常溫柔的眼神。雖然單憑這一點就下結論或許太草率,然而我想店老板可能從大日向小時候起便時常陪她玩這種幼稚的小遊戲,當然老板不是說什麽都不肯把店名告訴大日向,但他很配合地給了提示。


    注:「待夢」的日語發音同「time」的外來語發音「タィム」。


    「提示啊……我想想。嗯,店名就是本店的招牌。」


    「招牌?咦?這不是廢話嗎?」


    「隻剩第三次機會了,慢慢想吧,猜中的話我有獎賞給你。」


    「真的嗎!」大日向的神情瞬間亮了起來,「好,我一定猜對給你看。等著。」


    接著大日向豎起食指叮嚀我們幾個:


    「就是這麽迴事了,我一定會猜出來的,所以學長學姊你們通通不準開口哦。」


    我第一次覺得這個活潑的一年級學妹其實還很小孩子氣。


    不過並不是讓人感到不舒服的幼稚脾氣。但真要說起來,恐怕得承認這不是我喜歡的類型,雖然她還是能讓我的嘴角露出些許笑意。


    牆上掛著時鍾,上頭也有兔子圖案。不知不覺短針已指向五點,沒想到我們一待就待了這麽久。


    因為大日向一直在想店名,話一下子變少了。我們都已喝完咖啡,老板也把杯盤收走了。由於我一直相信今天傍晚會下雨,稍早前就開始留意告辭的時間點,加上話題也差不多聊完,此時不撤更待何時。


    「那麽,我們差不多該走了吧。」


    沒想到大日向對我這句話的反應很大,她抬起臉看向時鍾,一瞬間露出焦急的神色,但旋即恢複平時的笑臉。


    「對了!學長學姊,」她開口了,「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我有件事想問。」


    看來她應該是一直有話想問,卻因為專注於猜店名而忘了發問。留意到她那一瞬焦急神情的似乎隻有我,其他三人可能沒察覺大日向硬將話題拉向她想問的事。


    「什麽事呢?」伊原問道。


    但大日向的視線卻是朝向千反田,「千反田學姊,你人麵很廣吧?」


    「人麵……」千反田不禁低喃。


    伊原語氣堅定地對千反田說:「小千,放心吧,小向不是那個意思,你的臉很小的。」


    「不是的,我知道。我明明知道,還是嚇了一跳。」千反田撫著胸口說:「唔,我不覺得稱得上人麵廣,隻是我還滿常像今天這樣,因為家裏的一些關係必須去見很多人。」


    「那,」大日向頓了一下,很不像她平日直率的作風,接著戰戰兢兢地問了:「那比方說,你認得一位姓阿川的女生嗎?」


    「阿川小姐?」千反田微微偏起頭,「你是說一年a班的阿川佐知同學嗎?」


    「啊,對,就是她。」


    大日向不知怎地顯得有些畏怯,縮迴身子。由於中間夾著裏誌和伊原,我看不到大日向的表情。


    「阿川同學怎麽了嗎?」


    「沒什麽……你認得就好。」


    另一方麵,坐在我身旁的千反田明顯地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隻不過她可能也覺得大日向不太對勁,還是沒說出:「阿川同學怎麽了嗎?我很好奇。」而大日向突然沉默了下來,氣氛變得有點尷尬。


    「嗯,那麽各位,」我再次看向大家,探過每一人的神情之後說:「我們差不多該走了吧?」


    後來這一攤由老板請客。人家馬上要開門做生意,我們卻跑來白吃白喝,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可是老板很體貼地不讓我們付錢。他的說法是:「因為收銀機還沒裝好,等開店以後,你們下次來玩再收錢吧,這樣計算消費稅什麽的比較不麻煩。」


    裏誌、伊原和大日向已經走到店門口附近,收銀台這邊隻剩我和店老板,還有千反田。


    「您這麽熱情招待,我卻沒辦法喝咖啡,真的很抱歉。」千反田低頭致意。


    老板一聽,對她露出了開朗的笑容。我一直以為老板是沒什麽表情的人,看來並非如此,可能隻是因為初次接待客人,即使隻是試吃客,還是讓他心情一直緊繃著。


    「別這麽說,咖啡這種東西又不是非喝不可。」


    「祝福您的……」千反田說到這,突然接不下去,看樣子她是想說出店名,但這依然是個謎,她隻好換個說法:「祝福貴店開張大吉,生意興隆。」


    接著千反田轉頭看向我,「呃,折木同學,雖然等到店開張就曉得店名了,可是,我……有一點……真的隻有一點……好奇耶。」


    她這麽說並不是出於期待我解開方才出現的兩道謎團,但也沒規定非等到哪個時間點才能揭開謎底。我對於大日向不對勁的言行之謎完全沒頭緒;但對於店名之謎,我倒是有個推論。


    幸運的是,收銀機旁就擺著便條紙和原子筆。


    「這可以借一下嗎?」


    「嗯,請。」


    「謝謝。我應該不受限於隻能猜三次的規矩吧?」我說著往便條紙上寫下了字。


    千反田探過頭來看。


    「……咦?」


    紙上並列著三個漢字。


    第一個是「步」。


    接下來是「連」。


    最後是「兔」。


    這家店的店名必須符合幾項條件——


    「會被大日向取笑的店名」。


    「一念店名就曉得這兒是咖啡店」。


    「類似『咖啡待夢』的取名方式」。


    「不是『珈琲館』」。


    「共三個字,全是漢字」。


    還有最後老板被逼得說出的提示:「店名就是本店的招牌」。


    這家店的「招牌」是什麽呢?物理性


    的招牌還沒裝設好,那麽就有兩個可能。


    一是「招牌女侍」,也就是ayumi小姐。以三個漢字的確可以拚出她的名字(注1),隻不過「ayumi」無論換成哪三個漢字,都沒辦法讓人一看就曉得這家店是咖啡店。比方我在街角看到一家店名叫「亞由美」,應該會覺得那是一家和身為高中生的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小酒店。


    另一個可能是「招牌商品」。這家的招牌商品,不用說當然是咖啡。老板似乎沒打算主打輕食,而司康餅或三明治也不可能成為店名,再加上沒用到「珈琲」兩字,那麽?


    「您說過店名就是本店的招牌,對吧?而貴店的招牌商品就是特調咖啡——『bulendo』(注2)了。」


    「啊,對耶。」千反田輕唿一聲:「老板剛才向我介紹菜單時,也不是用『本店的咖啡』。老板的說法是:『沒辦法請你嚐嚐看本店的特調真是太可惜了。』」


    我點點頭,看樣子老板淺意識裏對自家店的特調相當有信心,自負非一般的家常綜合咖啡(house blend)可比擬。


    那麽以漢字來組成「bulendo」當店名,會是什麽字呢?類似「咖啡待夢」的取名方式,就表示一如我一開始的推測——是直接音譯翻成漢字。要將「bulendo」分出三個音節,幾乎可確定是分成「bu」、「len」、「do」,畢竟日語中不存在符合「ndo」發音的字。


    我第一個確定的就是可念為「do」的「兔」字(注3)。這家店裏,包括咖啡杯、咖啡匙和時鍾上都有兔子的裝飾圖案。而且最關鍵的是,老板身後的牆上就掛有兔子的浮雕,如此大量的兔子,讓我不禁懷疑與店名有關。


    接著我猜了「步」字。可念成「do」又要適合放入店名的漢字並不多,有負麵印象的「不」或「侮」當然不列入考慮,「撫」或「憮」則是日文中的少用難字;我也想過會不會是「舞」(注4),但對咖啡店店名而言,這字顯得太華麗。這時我又想到了「ayumi」。


    身懷六甲的ayumi小姐的名字可寫成單個漢字,大日向先前對老板說:「你要是在客人麵前不小心喊ayumi『小bu』還得了。」所以若名字是「ayumi」且小名是「小bu」的話,兩個讀音都符合的漢字就是「步」了,我不確定ayumi小姐的漢字名字是單一個「步」字或是後麵還有字(注5),無論如何這個漢字符合了「bu」音,易讀且給人印象不差。


    注1:日語當中有許多發音同為「ayumi」的女性名字,如:亞優實、愛由美、步悠美、亞由美等等。


    注2:日語的特調咖啡為「blend」的外來語「ブランド」,念作「bulendo」。


    注3:日語「兔」的音讀為「と」(to),接在「ソ」(n)後方轉濁音念為「ど」(do)。


    注4:「不」、「武」、「撫」、「憮」、「舞」在日語中均可念作「ブ」(bu)。


    注5:如步美、步弓、步實、步未、步由美等等。


    最後是「len」了,這是三個字當中我最沒把握的字。


    老板因為擔心會被大日向取笑而猶豫著沒告訴她店名。若僅是因為把代表戀人或妻子的名字「步」字放進店名裏,大日向會取笑老板嗎?或許會吧,但應該不至於讓老板如此害臊,那麽讓他害臊不已的就是因為中間的「len」字了。


    吧台牆上的心形浮雕裏,有兩隻兔子。


    與「步」心「連」(注1)心的「兔」。若店名取作「步連兔」,老板會害臊著說不出口就情有可原了。


    看向便條紙的老板稍微睜大了眼,接著衝著我微微一笑說:


    「很不錯呢。」


    「有獎賞嗎?」


    然而依然麵帶微笑的老板搖了搖頭:


    「很可惜,隻差一點點。」


    猜錯了啊。


    我並不訝異,因為本來就沒有十足的把握。「步」和「兔」應該錯不了,但「連」卻直到最後仍不是很肯定。不出所料,老板拿起原子筆,把「連」字畫上兩杠。


    接著在旁邊寫下了一個字。我一看,心下了然,用這個字的確會很害臊。


    鏑矢中學附近即將開張的咖啡店店名叫做「步戀兔」(注2),愛戀ayumi的兔子。原本覺得這位老板給人感覺不太親切,沒想到骨子裏其實有著無可救藥的浪漫。大日向要是得知店名,肯定會取笑老板的,而且是放肆地、開朗地張口大笑。


    不過千反田卻一臉納悶:


    「呃,為什麽會出現『步』字呢?」


    對喔,我們提到「ayumi」的時候,這家夥還沒來,不過不好讓裏誌他們等太久,我簡短地說了句:


    「迴去路上再跟你解釋。」


    千反田小聲迴道:「麻煩你了。」


    我看了一眼吧台好確定沒人忘了東西。吧台上隻見杯盤匙子等物,但在告辭前我無意間發現一件事——雜誌架裏插著的報紙是晚報,我想了想立刻伸出食指和中指夾住晚報,咻地抽了出來。天氣預報欄上頭寫著傍晚開始下雨。我招了招手叫來裏誌,得意地說:「看吧,這裏也寫說傍晚會下雨。」


    「你還在在意那檔事啊?我都不知道原來奉太郎這麽放不下。」


    也不是這麽說,但站在店門口的伊原迴過頭來:


    注1:日語中「連」可念作「レン」(len)。


    注2:日語中「戀」也可念作「レン」(len)。


    「何必看什麽預報?天氣這種東西自然會知道啊。喏,你自己看!」


    點點雨滴正打在玻璃門上。


    明知道會下雨,卻沒能趕在下雨前迴到家,要說傻還真傻。不過往好處想,這下摺疊傘總算沒有白背出來了。


    3現在位置:11.5km處。剩餘距離:8.5km


    仔細迴想著那天的事,確實有一點怎麽想都很奇怪——有個東西在我們進店與離店時是不一樣的,我不覺得那是偶然,而是有人刻意動了手腳,就和我不得不處理慶生會上那個招財貓是一樣的狀況。


    愈是迴想,我內心的推論愈是肯定。不過依舊是模糊的臆測,我還得取得更多的證言。


    越過丘頂,前方出現一群小村落。那裏是陣出,千反田的家就在那兒。


    我已經算不清自己和千反田之間距離的概算了,因為我一會步行一會跑步,前進速度完全亂成一團。


    不過不知怎的,我總覺得能和千反田講上話的時機點,會是在下完這段坡、進入陣出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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