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naztar


    錄入:切壕


    初校:路過


    二校:細菌


    1


    我很清楚自己的喜好為何,卻說不出自己想要什麽。


    迴想我的成長背景,並無特殊之處。父親雖然不常在家,倒是確保我們一家子過著衣食無缺的日子;姊姊供惠是個離親叛道、目中無人、一上大學便立刻存錢出國長期旅行去的怪人,卻不是什麽長著六條手臂或三顆頭的怪物;然後是我,折木奉太郎,活到現在從不曾經曆過驚天動地的大事。


    真要說起來,我在中學時確實曾被牽連進一起「可能誰都不曾體驗過」的麻煩裏,因而莫名其妙地結識了福部裏誌,兩人成了交往至今的好友。當時姊姊的反應隻是一句:「常有的事啊,沒什麽大不了的。」我還為此忿忿不已,這麽大條的事哪裏常有了?但在我蹙著眉嫌這麻煩嫌那難搞之間,迎向了畢業。後來迴想才發覺,嗯,的確都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我在校的成績不算差,雖然不是傑出的天才兒童,念書對我而言並不痛苦。一如神山市這一帶所有「成績不算差」的中學生,我同樣沒想太多就選擇了報考神山高中。準備入學考很辛苦,但這應該隻是一般程度的辛苦。


    擁有完整中學直升製度的神山高中是本地最熱門的升學高中,但招生錄取率仍高達百分之九十,扣掉同時報考私立學校的錄取生,錄取率幾乎百分之百,我也就順勢地考上。


    搞不好,開學典禮時坐在座位上,我暗自思索著。搞不好,我在這間神山高中的日子,也將遇上許多事情;三年的時間,肯定會遇上暈頭轉向的事件。


    但說不定也是此刻在場所有人,不,是和我同世代的所有人都將體驗的「暈頭轉向的事件」,因此不會是讓我驚豔地感歎「噢,這難得一遇」的特殊體驗。想當年在鏑矢中學度過了荒唐歲月,離開時也隻是仰望校舍嘀咕:「到頭來也沒遇上什麽值得一提的大事啊。」三年後離開神山高中,或許依舊會兀自嘀咕這句話。


    原因出在,我個人有個堅定不移的信條。


    我怎麽都想不起來何時開始懷抱這個信條,既不是有誰教我,也不是從哪本書上看來的,可以確定的是,一路走來始終奉行著這一信條。


    那就是——


    沒必要的事不做。


    必要的事盡快做。


    2


    我打從心底喜歡自己的信條。


    但這害我落到現在的下場——放學後仍留在教室,麵對桌上兩張稿紙。第一張上頭寫了標題「入學一個月的感想與抱負」,另一張則是一片空白。學生畢業出路輔導處的老師一定好心認為:「要新生寫下將來的抱負,兩張稿紙應該夠寫吧。」真是太感謝了。


    這原本是迴家作業,昨天也在家寫完了,雖然現在完全想不起來究竟寫了些什麽,但確實寫好了。那為什麽我還得在放學後留下來,麵對這不知如何下筆的作文題目呢?這稱得上是個令人萬分驚愕的謎團,簡言之就是——「老師,我把作業忘在家裏了。」


    別說是區區兩張草稿紙了,看到隻寫了三行就怎麽都繼續不下去的我,裏誌笑著說:「這就是『沒必要的事不做』的奉太郎啊。要你寫下日後的抱負,你一定很傷腦筋吧,不過這種東西隨便寫一寫交差就好了嘛。」


    講得好像很了解我,其實他根本不明白。我以兩指拎起自動鉛筆晃呀晃,一邊反駁:「我已經隨便寫一寫了。昨晚就是這樣做的。」


    「那為什麽再寫一次會擠不出來?」


    「正是再寫一次反而難啊。」


    裏誌一臉狐疑地皺起眉頭。


    我開始轉筆,不,是打算開始轉筆,卻沒控製好,手上的自動鉛筆猛地邊轉邊飛出去,擦過裏誌的臉龐,落到教室的角落。我冷靜地站起,走過去撿起來,一副什麽事都沒發生的神情迴到座位,裏誌也擺出一臉沒事的表情。


    「再寫一次是難在哪裏?」


    「第一次隻要隨便寫寫就生得出來,可是一旦要再寫一次,總忍不住想照著第一次的內容寫,反而沒辦法隨便寫了。」


    昨晚隨便寫寫,但便出來的「抱負」還頗像迴事,要我完全拋掉之前的構思從零開始,反而困難。裏誌似乎很樂,嘻嘻一笑說:


    「原來如此,我大概明白那種感覺,所以隻要你想得起來昨天寫了什麽就搞定嘍。」


    「可是畢竟是隨便寫寫的東西,我想不起來了。」


    我把自動鉛筆反過來戳著桌麵,於是這話題到此完美畫下句點,裏誌聳聳肩,沒再多說什麽。


    四月就快結束。雖說已是放學後,時間並不晚,教室裏除了我還有幾人留著,正聚在一塊開心地聊著可有可無的事。外頭下著小雨,這兩、三天一直下個不停,天氣預報說今天傍晚雨勢會轉大,因此我很想趕快迴家。


    裏誌坐到桌角上,探向我手邊的稿紙,總是拎著的束口袋一甩掛上了肩頭。


    「看來你還有得磨的,這樣今天能去社辦嗎?」


    一聽到「社辦」兩字,我不由得垮下了臉。


    基於信條不難得出一個結論:想也知道我一點也不想玩社團,追求悠哉高中生活的我,怎麽可能自找麻煩去追求青春活力?


    然而計劃卻被一封信完全打亂。那是從印度的貝拿勒斯寄來的信,上頭寫著:「加入古籍研究社吧。」然後基於些許倒楣與誤解,我最終還是依照信上的指示,成了古籍研究社的一員。


    眼前的福部裏誌也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員,但同時是手工藝社社員與學生會的總務委員,興趣是騎腳踏車。這小子,到底有多閑啊。


    裏誌說了:「千反田同學問起你哦,說你怎麽都不來社團。」


    我沒吭聲,埋頭裝出忙著寫稿子的模樣。


    千反田也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員,全名叫千反田愛琉。


    根據重要的事一概不知的雜學王裏誌所言,千反田家是富農家族,在我們神山市的東北邊擁有廣大農地,但從她的外表卻感覺不到家世背景的光環,留著一頭長發的她五官細致,氣質清新,和我們一樣是一年級生。千反田。我不由得想裝作沒聽見這名字,裏誌可能也察覺了,我對那位大小姐沒轍。


    本來想不會有任何人加入古籍研究社才申請入社,都怪千反田也入了社,古籍研究社開始有了社團活動。這就算了,讓我疲於應付的是另一方麵。


    千反田不是我討厭的類型,節能主義者是沒有強烈好惡的,隻不過千反田在我們初次見麵的那一天便抓著我說:「為什麽我會被反鎖呢?我很好奇。」


    那天,千反田待在上了鎖的教室,她一直都沒發現自己被反鎖在裏頭,門鎖雖然是我打開的,但當然不是我把她鎖在教室裏。我能明白她為什麽覺得奇怪,但不明白的是她為什麽拜托我解謎,還非常強勢地拜托,我隻好被趕鴨子上架地絞盡腦汁。


    還好那天運氣好,解開謎團了,但事情真相大白後的放學路上,一股奇妙的預感襲來。我奉行的節能主義並未動搖,畢竟,一般來講,沒人會吃飽沒事幹地跑去撼動陌生人微不足道的信條,千反田應該是同樣心態。可是,千反田一雙大眼睛伴隨著「我很好奇」一起湊上前,如此景象深深烙印在記憶深處,化為奇妙預感。


    「千反田同學現在正在社辦填寫申請許可的申請單。要麻煩她處理那些書麵資料,我也很過意不去,但沒辦法,這是身為總務委員的職責所在。」


    「是喔,辛苦你們了。噯,『勤學不ㄔㄨㄛˋ』的『ㄔㄨㄛˋ』要怎麽寫?」


    「如果忘了怎麽寫又另當別論,幹麽特地挑不會寫的字咧?你寫『我會用


    功念書』不就好了?」裏誌這人基本上有話想說、心情又對時就會直言不諱,但絕不是遲鈍。他輕歎口氣繼續:「……嗯,不過社團活動這種東西,不想參加的時候也沒道理勉強自己去就是了。」


    我不至於不想去,隻不過這放學後的時間,比起泡在古籍研究社,當務之急顯然是「入學一個月的感想與抱負」,我將不負神山高中之名,加倍努力精進學業,所以裏誌,還是要用「勤學不ㄔㄨㄛˋ」表達才傳神啊。


    裏誌俯視桌上那兩張仍有大片空白的稿紙,強忍下嗬欠,接著瞥向窗外,我以為他在看下個不停的春雨,卻突然笑嘻嘻地轉向我說:


    「對了,我聽到一個很有意思的謠言,雖然很老哏,你也聽說了嗎?」


    「老哏?」我抬頭看他。這麽輕易就讓我轉移注意力,可見我不想再思考「抱負」了。裏誌一臉得意地點點頭,突地豎起一根食指。


    「老哏歸老哏,卻很有趣。你想想,神山高中既是神山市最熱門的升學高中,更是一堆奇奇怪怪社團的大本營,究竟是什麽樣的秘境哇?每次我走進校門時都不由得心跳加速。但如此獨樹一格的神山高中,居然也有這麽老哏的謠言傳出來哦。」


    「你那根指頭是什麽意思?」


    「啊,抱歉,這個沒意思啦。」


    裏誌很幹脆地縮迴食指,但臉上依舊笑咪咪。


    「奇談,怪談,校園的詭異傳說。我真的很想說給你聽啊。」他說到這,突然裝神弄鬼地壓低聲音:「傳聞,在夜深人靜的放學後,音樂教室裏的鋼琴竟然兀自傳出樂曲演奏……」


    「不用說下去,我大概知道了。」


    一點也不有趣,我揮了揮手不讓裏誌繼續講下去。


    確實是老哏。小學就聽過類似的,中學當然也有,全都是乍聽前所未聞、其實架構大同小異的「校園傳說」,我不至於聽膩,隻是沒興趣,我比較訝異的是向來以趣味至上的裏誌竟會講起這麽無聊的事。


    然而裏誌一臉遺憾,大大地搖搖頭說:


    「你不懂,奉太郎。你覺得本大爺會覺得這種到處都有的『校園怪談』有趣嗎?」


    很難講,因為之前他才在說簡易壽險的機製很有趣。


    「你誤會啦,想也知道我覺得有趣的是『居然有這類傳說開始流傳』這件事本身呀。」


    「是哦。」


    「身處叫人分不清左右的新環境裏,我們這些宛如迷途小羔羊的一年級生總共三百二十人,剛入學不到三星期,就開始傳出:『其實這間學校裏啊……』的謠言,這是多麽優秀的成長啊!」裏誌展開雙臂表現他的喜悅。


    原來如此,我明白他的重點了。我將右肘抵著桌麵,以右拳撐著下巴,「你這麽說也是。忙著摸索新環境時,的確沒心思散播謠言,換句話說,奇怪的傳說冒出來的時候,就代表已經一定程度熟悉環境了。」


    「沒錯,就是這麽迴事。你一點就通,太好了。」


    「這讓我想到血型占卜啊。」


    我想到什麽就隨口說出,開心點著頭的裏誌一聽,倏地停下動作。


    「……怎麽說?」


    「不就是初次見麵時會出現的話題嗎?雙方對彼此稍微有一點認識之後,一開始的話題差不多就是這一類,通常也的確能夠炒熱場子氣氛,讓大家聊開來;但其實很多人心裏一點也不相信這種東西。」


    裏誌猛地倒抽一口氣,雙眼睜得大大。看到他誇張的反應,反而我有些嚇到。


    「幹麽啦?」


    「哇,真是嚇壞我了!」裏誌一邊碰碰地拍我的背,「奉太郎竟然會評論起人際關係的方法論!我一直以為你總是閉起眼,不去正視『人類乃是社會性動物』這一點呢。」


    真沒禮貌。


    「我又沒有討厭人類。而且要我睜開眼睛好好看著對方說話,我也是辦得到的。」我故意死命盯著裏誌的雙眼說這段話,當然裏誌不喜歡這樣,當場別開臉。


    「好啦,我知道,你隻是單純地奉行節能主義罷了。」到底怎樣?這小子真怪。「那,如何?想不想聽聽這個象征我們一年級新生成長的音樂教室奇談?」


    我不會由於裏誌的大力鼓吹而對這事感興趣,可是堅持要拒絕,很可能又會被他調侃:「看吧,你根本就不願意去麵對社會性的狀況嘛。奉太郎,要擁有良好的人際關係,第一步就是不管無聊還是有趣的話題都要聽聽看哦。」好吧,反正不至於幹擾我寫抱負。我重新握好自動鉛筆,一邊把注意力拉迴稿紙上,說道:「總之你很想講吧?那我姑且聽之。」


    「很好。」裏誌刻意清清喉嚨,「事情發生在昨天。一名一年級的女同學前往專科大樓四樓。」


    「那位女同學,不是千反田吧?」


    我沒打算認真聽,但裏誌才開始講,我的耳朵就不由得豎了起來。


    專科大樓四樓有音樂教室和地科教室,後者正是古籍研究社的社辦。


    我們一年級學生的教室位在普通大樓四樓,要前往專科大樓四樓,必須先下到三樓,穿過兩棟大樓連接通道的天台進入專科大樓,再走上四樓。像今天這種下雨日子,由於無法走天台,就得下到二樓直接走過連接通道再爬上四樓,這是遠到我不願意耗費能量的距離了。


    專科大樓四樓等於是神山高中的邊緣地帶,跑到這麽遠的好事女生,我隻想得到千反田。


    才開始講就被打斷的裏誌一瞬間露出掃興的表情,「不是啊。」


    「那就好。」


    「好好聽人家講話嘛。」


    被罵了。我閉嘴。


    「放學後,女同學前往專科大樓四樓,時間已經過傍晚六點。因為校門六點關,學校裏幾乎不見人影。


    她來到三樓,正朝四樓走上樓梯時,聽到鋼琴旋律流瀉。不知幸還是不幸,這位女同學對音樂頗有研究,她聽出這琴聲的絕妙之處,無論運指技巧、渾厚的表現力,都是無以倫比地精湛,這首曲子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月光奏鳴曲〉。女同學是為了拿迴忘在教室的東西才特地跑這一趟,然而美妙的琴聲讓她不由得佇立原地傾耳聆聽好一會兒。


    從走廊到樓梯,連同這名女同學,全被夕陽染上豔紅,世界仿佛開始燃燒,不斷綿延,秀麗的琴聲宛如獻給末日的鎮魂曲,令人感動到幾乎要顫抖的激動情緒逐漸湧上胸口,這名女同學——」


    我有意見。「昨天也是下雨天,沒有夕陽。」


    「是的,雨滴淅淅瀝瀝地落下,迎來了薄暮,雨聲仿佛隨著濕氣黏上肌膚,還稍稍混入樂音擾亂了旋律,聽著雨聲,一絲無以名狀的不安逐漸滲入這名女同學的心頭。」


    這樣也能掰……


    裏誌的能言善道威力絲毫不減。


    「神山高中的學生藝文活動本來就遠近馳名,校內有這麽優秀的鋼琴天才不奇怪。女同學想當麵稱讚一下彈奏鋼琴的人,於是來到音樂教室門前,琴聲確實從裏頭傳出來的,而且你說,除了音樂教室,校園哪還找得到鋼琴呢?」


    體育館裏就擺了一架典禮用的鋼琴啊,不過怕裏誌覺得我在潑他冷水,我決定別戳破。


    「然而,在她打算打開教室門的那一瞬間,琴聲唐突地消失了。這怎麽迴事呢?女同學滿腹狐疑,緩緩地打開了門。」


    裏誌刻意壓低聲音,一邊模擬開門的動作,看他這副模樣就曉得快講到故事高潮了。


    「門一開,她發現音樂教室裏氣氛相當詭異。


    所有的窗簾都拉上,教室內一片陰暗。女同學猛地朝鋼琴看去,那兒空無一人。鋼琴琴蓋打開,卻不見彈琴者,為什麽呢?女同學開始覺得不對勁,動彈不得的她移動視線掃視教室,然後,她看到了……


    一身高中水手服的女學生正幽幽地待在教室角落,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披散的長發遮住了麵容,一雙充血的雙眼,正緊緊盯著女同學!」裏誌雙手握拳,表現出激動而微微顫抖的模樣,「啊啊……怎麽會讓我遇到這種事?」


    真的很愛演。


    「女學生嚇得全身寒毛直豎,一個轉身頭也不迴拔腿就跑。後來她才聽說,昨天是鋼琴社的人申請放學使用音樂教室,而鋼琴社隻有一名社員,是三年級的前輩,可是那位前輩遇上意外手指受了傷,根本無法彈琴!


    哎呀呀,可是奉太郎呀,那架鋼琴竟然會自動演奏,其實說怪也不怪喲,因為這間神山高中呢,從前在全國鋼琴大賽前,曾經有一名鋼琴社社員不幸出意外而——」


    「死了嗎?」


    裏誌直到這時才恢複一臉正經。這次的戲演得還真久。


    「天曉得,可能死了吧,這我就不知道了。」


    不可思議的是,一邊聽著裏誌閑扯淡一邊寫稿子,竟然順得不得了,或許決定「隨便聽聽」的心態引出了「隨便寫寫」的效果吧。我抬起眼對裏誌說:「昨天那個時段申請使用音樂教室的是鋼琴社,而且鋼琴社隻有一名社員,這兩點都是你加進去的,是吧?」


    我知道裏誌露出苦笑。


    「不愧是明眼人,奉太郎。沒錯,鋼琴社社長多丸潤子,指關節受傷治療中。」


    我不曉得那位目擊事件的女同學是誰,不過一般學生不太可能得知這麽詳細的社團消息,裏誌卻有辦法知道,因為他是學生會的總務委員,神高所有社團的動靜他都了若指掌。


    裏誌一改裝模作樣的演戲語氣,興致盎然地對我說:「可是那個披頭散發跟鬼一樣的水手服女學生真的出現了哦。目擊的一年級女同學不知道是太害怕還是嚇到了,今天午休的時候,a班裏傳得沸沸揚揚的呢。」


    「不用特地強調水手服吧。」


    神山高中的服裝規定男生是立領製服,女生是水手服,要是學校裏冒出穿著學院西裝外套或小學長罩衫的女學生,我才會訝異。


    「接下來就等著看這個奇談會不會傳出去了,又會傳得多快呢?要是把謠言的傳播路徑記錄下來,說不定可以成為民俗學研究的資料,名稱就叫做『神山高中也有的七大不可思議——第二怪談』。照現在這個狀況,謠言傳到我們d班不知道需要幾天哦?」


    裏誌雖然是半開玩笑的語氣,看得出來他相當感興趣。謠言的傳播路徑的確很像這小子會埋頭鑽研的話題。


    但我沒心思照顧裏誌的研究,因為他這番話有我無法充耳不聞的關鍵。


    「等一下。你剛說什麽?」


    「咦?我說『民俗學』啊,不過可能稱做『都會傳說』比較接近吧,講『民俗學』聽起來總覺得好像是有關民間傳說的……」


    「不是,那部分無所謂。」


    見我臉色突然一變,裏誌也不由得訝異。


    「怎麽啦?『自動演奏〈月光奏鳴曲〉的鋼琴』那麽有趣嗎?真沒想到,奉太郎會這麽捧場。」


    怪談本身根本不重要,麻煩的是,如果裏誌所言不假……


    那就棘手了,必須想好對策才行。


    「再跟我多講一些吧。不過,我覺得先把這搞定才行。」


    我專心寫起眼前「入學一個月的感謝與抱負」,先搞定這個就沒有問題了。


    然而愈急著想完成,愈無法下筆,腦中想不出半點內容。必要的事盡快做,確實有時候一切事情都能盡快完成,可是也有想快也快不了的時候。


    3


    雨下個不停。


    我一邊聽著裏誌述說詳情,一邊埋首於稿紙。


    好不容易編完我第二次的抱負,正鬆了口氣想說終於可以迴家了,有個人甩著一頭飄逸黑發走進教室。


    「啊,你還在呀!折木同學。」


    嘴角與眼角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這位正是古籍研究社的社長,千反田愛琉。雖然她的外表不招搖,但突然有個漂亮女生筆直朝我走來,也難怪還留在教室裏的其他同學頻頻射來意味深長的視線。


    我指著黑板的方向說:「你的教室在隔壁。」


    我是一年b班,千反田則是a班。但她隻是麵露微笑迴我:「是呀,我曉得。」原本就已經靠得太近了,她又踏進大約半公尺才站定,接著從手上的檔案夾抽出一張影印紙。


    「福部同學,我寫好了。」


    「噢,辛苦你了。還要填這種東西,真的很多此一舉哦。」


    我這才想起,剛才裏誌提過千反田在社辦填資料,因為他說是什麽「申請許可的申請單」,我以為他肯定在瞎扯,但看樣子千反田真的填了一份資料。我瞄了一眼,隻看得到標題寫著「社費申請確認單」。


    裏誌從他的束口袋拿出一個皮質封套的筆記本,把那張影印紙對摺之後夾了進去。千反田確認裏誌收好東西,頭一轉便看向我。她五官當中,唯一與一身清純可人氣質不符的就是一雙大眼睛。當千反田露出熱切眼神,甚至讓人覺得她的瞳孔放得更大了。


    我對那雙眼睛、那雙瞳孔的印象相當深。能夠逼得奉行節能主義的本人折木奉太郎四處奔走解謎的,正是那道直勾勾的視線。放學後在古籍研究社社辦與千反田初次見麵是不久前的事,後來也沒什麽機會深談,但直覺告訴我——她又要發作了。


    於是搶在她雙唇微張就要開口的前一刻,硬蓋過她要說的話。


    「你來得正好。」


    「咦?」千反田想說的話沒能說出口,驚訝得連連眨眼。終於搞定麻煩作業的我鬆了一大口氣,打從心底快活地笑了。


    「剛剛裏誌跟我說了件怪事,是關於一則詭異的謠言。」


    「喔,我正想講那件事。」


    ……被我料中了。


    「你也曉得嗎?『秘密俱樂部的招生紙條』,裏誌說這是什麽『神山高中也有的七大不可思議——第一怪談』。」


    千反田再度眨著那雙大眼睛。


    她很訝異,還抿起唇,但旋即十指交扣於胸前,臉上恢複了先前的微笑。「咦?那是什麽呀?真的有所謂的秘密俱樂部存在嗎?」


    「我剛聽到的時候也不相信。唔,不如……」我迴頭看向裏誌,「裏誌,你來講吧。」


    「呃,喔……好。」


    或許一時沒進入狀況,裏誌有些困惑,瞟了我一眼,但我依舊堆著笑臉,揮手催他快講。


    然後,不愧是福部裏誌,被我催促也絲毫沒有不耐,一直坐在課桌上的他端正姿勢,語調開朗地開口了:


    「那麽,這迴開講的是『秘密俱樂部』,客官且聽我道來……由於總務委員也負責管理校內各社團招募新社員的事宜,我是透過這管道聽來的。」


    開場白之後,裏誌繼續說:


    「畢竟神山高中有太多社團了,而社團愈多,招募新社員的宣傳海報當然也愈多,估計一學期下來就能夠把全校的公布欄全掩蓋了吧。當然,要貼到校內公布欄上頭,必須得到總務委員會的許可,蓋過章之後才能貼上。


    話雖如此,貼海報不過是一張紙加一個圖釘就搞定,因此常冒出未經許可的海報,我們總務委員隻得不時去巡視公告欄,一旦發現便立刻撤掉,這也是總務委員的職責之一哦,而且如果校內的正式社團擅自貼上未經許可的海報,是有罰則的,最嚴重甚至會被砍掉社團經費。」


    「……沒想到管理起來也很辛苦呢。」


    「客官說的沒錯!沒想到管理起來這麽辛苦啊!」


    裏誌的滔滔不絕很快釣到了千反田,她專注地邊聽邊點頭。


    「但是呢,據說每年都會有一張出


    處不明的招募海報闖關。嗯,與其說是海報,應該算是紙條吧。去年發現的那一張,聽說真的隻是從記事本撕下一角,上頭寫了集合時間與地點,如此而已。這招募紙條不僅未經許可,社團也是私設的。據總務委員長田名邊學長說,我們神山高中裏,存在一個連總務委員會也掌控不到的秘密俱樂部,而那個私設社團的人始終都在暗中招募新社員。


    那個社團真的存在,隻是社團活動目的不明,也不知道他們招募什麽樣的社員,知道的隻有社團名稱。」


    裏誌說到這,故意吊人胃口地停了下來;千反田則徹底上鉤,立刻追問:「名稱是什麽?」


    裏誌戲謔一笑迴:「『女郎蜘蛛會』。」


    「女郎蜘蛛……」千反田細細咀嚼似反複嘀咕數次,突然冒出一句:「我家的院子裏,常看到它們的蜘蛛網。」


    你光看蜘蛛網就能看出蜘蛛的種類?


    「田名邊學長去年嚐試透過沒收的招募紙條揪出『女郎蜘蛛會』,但撲了空,紙條上寫的集合地點是一間空教室,而且上了鎖。千反田同學你也知道,沒有正當理由,校方不會借出教室鑰匙的。所以學長得出的結論是,『女郎蜘蛛會』是有名無實的空殼社團,至於有人把招募紙條貼到公布欄上頭,不過是某個幼稚家夥的惡作劇。然而……」


    裏誌為了強調故事重點在此,刻意加重了語氣:


    「畢業典禮當天,一名畢業生對學長說了。


    ——我是『女郎蜘蛛會』的前任會長,我們家的下任會長也請多多關照了。當然,前提是你們要找得出那家夥才行嘍……


    田名邊學長身為總務委員長,絕對不允許未經校方許可的海報貼上公布欄,所以特地叮嚀我們,今年肯定會再出現『女郎蜘蛛會』的招募紙條,要多加注意,但截至目前,還沒任何人找到。」


    裏誌說完,一個聳肩,結束了說書。


    剛才他在講音樂教室怪談也是如此,誇張的抑揚頓挫,聽起來卻不會不自然。我認識裏誌很久了,今天才曉得他這麽會說書,看來這小子可以考慮將來當辯士(注)。


    ※注:無聲電影的說書人。


    千反田輕籲一口氣。「也是呢,學校的社團活動多采多姿到有點不可思議的地步,說不定真的存在謎一般的社團。」


    的確,神山高中在一般全天製的普通高中裏頭,社團藝文活動實在多采多姿得過頭,甚至包括人聲音樂社、魔術社等共五十多個社團,秋初還固定舉辦長達三天的文化祭,如此活躍的校園,要是沒有一、兩個秘密俱樂部就太寂寞了。我開口了:


    「『女郎蜘蛛會』啊。社團活動目的不明這一點,倒和古籍研究社一樣呢。」


    「怎麽會?古籍研究社——」千反田說到這,突然默默思索數秒,然後不得不承認:


    「嗯,可能可以這麽說。」


    我想起千反田說過她加入古籍研究社是有目的,但她也表示這是「個人因素」,因此我沒繼續追問。


    「多如繁星的招募海報當中,藏著唯一的招募紙條,是嗎……」千反田的手貼上臉頰,陷入沉思好一會,接著動也不動地一逕眯細著眼,像是氣質高雅的深閨大小姐。


    然後她終於大大地點頭,神情瞬間亮起來,合掌於胸前,說道:


    「嗯,我很好奇。」


    等到了。


    我拿起完工的稿紙,站起身。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所以我才會說你來得正好。」


    「咦?你的意思是?」千反田不解地偏起頭。


    「當然是要去找出那張紙條呀。」


    首先得問問裏誌,本校上上下下歸總務委員會管理的公布欄共有幾處。


    但即使是雜學王福部裏誌,之前也沒數過這部分。


    「等等哦。」裏誌開始扳指頭,「普通大樓從二樓到四樓,每層樓各有兩處;一樓包括保健室和教職員室的前麵也有,所以共四處。位於二樓的連接通道裏頭也有設置,靠普通大樓這側有一處,靠專科大樓那側也有一處。然後是專科大樓,每層樓各設置一處,這樣總共是十六處了。


    再來,校內所有樓梯的平台都設有公布欄,這麽算來,一棟樓有兩道樓梯,又都是四層樓,兩棟加起來就有十六處了。」


    我隻在意結論,裏誌在計數時都左耳進右耳處,但千反田不是,她看著十根指頭都扳完了、愣愣地望著雙拳不知自己數到哪裏的裏誌,穩重開口了:「不對哦,福部同學,兩棟四層樓大樓各有兩道樓梯的話,平台隻有十二處。因為四層樓的樓梯隻會有三處平台。」


    「咦?呃,是喔?」


    裏誌又扳起手指,數到後來手比成一副怪樣,看上去簡直像詭異的饒舌歌手。


    「所以總共是?」我問。


    「二十八處耶?」裏誌也被數量之多嚇了一跳,「每處公布欄貼了各種尺寸至少十張的海報,這麽算來,這所小小的高中裏頭就貼著三百張的海報了啊。」


    「我記得體育館裏好像也有公布欄?」


    「對耶,那裏有一處,還有武術道場裏也有,這樣總共就是三十處了。真是太偉大了!總務委員會!我們怎麽這麽奮力工作啊!」裏誌仰望天花板兀自深深感歎著。


    令人驚訝的是,千反田居然無視一旁感慨到無以複加的裏誌,既沒述說感想也沒撥冷水,自顧自地望著他處。沒想到我們還沒聚過幾次,她就抓到對待裏誌的訣竅了,而且是正確不過的方式。


    但千反田視線的彼端,卻是在下。


    「總共有三十個公布欄啊,要全部找過一遍嗎?」


    怎麽可能。要是那麽做,我會基於違反個人信條遭報應而死。


    「應該先思考可能性比較高的公布欄,鎖定幾個可疑的點再去調查。」


    「之前摩耶花也說過。」迴過神的裏誌語帶調侃地說:「奉太郎都先動腦才動身體。」


    「那不是很好嗎?」


    「摩耶花說,結果就是幾乎都沒動到身體啦。」


    我無法反駁。


    摩耶花指的是伊原摩耶花,不知什麽孽緣,我和她從小學一直同班到中學畢業。這時我才驚覺原來我們直到上了高中才第一次被分到不同的班級。伊原和我交情沒特別深,和裏誌卻情誼匪淺,有句話說「蘿卜青菜,各有所愛」,伊原對裏誌始終一往情深。


    「摩耶花同學是誰呢?」


    「唔,嗯,你們應該遲早會認識吧。」


    伊原向裏誌告白過好幾次,裏誌卻一味閃躲,原因不明,我也沒興趣知道,總之現在該做的事就如伊原的毒舌評語——先動腦再說。


    「要鎖定可疑的點呀。也就是說,要推敲出秘密俱樂部的社員覺得最適合貼招募紙條的公布欄是哪幾個,對吧?」


    「嗯,就大方向來看,你覺得怎樣的地點比較適合?」我問。


    千反田想了一下,抬眼瞅著我說:「要是被總務委員看到,當場就會被撕掉了。如果是我……嗯,我還是會希望盡可能貼在比較不顯眼、位於校園角落的公布欄裏。比方地科教室旁邊那一帶就沒什麽人過去。」


    「也對,還有武術道場那邊也很有可能,那個公布欄除了會用到道場的社團和總務委員以外,應該沒人會注意到。」裏誌也應和。


    我可不想去那麽偏遠的地方調查,於是我盡可能自信滿滿地斷言:「我覺得不是哦。」


    果然不該隨便做不習慣的事。可能我演得太假,眼角餘光瞥見裏誌的嘴撇成了ヘ字形,隻不過,裏誌怎麽想不重要,重點是千反田,還好她不覺有異。


    「不是嗎?」


    「我可以肯定的是,」我頓了一頓才繼續,「如果


    『女郎蜘蛛會』的招募紙條已經貼出來,要不就是貼在這棟樓一樓正麵出入口前方的公布欄,要不就是靠我們教室這邊三、四樓之間的樓梯平台上方。」


    千反田微微偏起頭,「你的意思是,隻可能貼在從一樓正麵出入口到一年級教室,也就是我們一年級生最常經過的路線上頭,是嗎?可是這麽一來……」她嘟囔著,又陷入沉思。


    這時要是有辦法說服千反田,事情就好解決了,可惜我沒有裏誌的舌粲蓮花,遲遲想不出該怎麽接口,於是裏誌插嘴了:


    「哎呀,不用想太多啦,奉太郎會這麽說一定有他的道理。千反田同學認為是在校園的偏僻處,奉太郎認為會出現在一年級生的動線上頭,總之雙方下好離手,直接去確認最快嘍。」


    「嗯,說的也是喔。」裏誌才剛提議,千反田便旋即一個轉身說:「好,那我們走吧!」


    我點點頭,背起學校規定的側背包。


    順便偷瞥了裏誌一眼,隻見他望著他處,尖著嘴仿佛就要吹起口哨。


    4


    「噯,你中學是念哪一間?」


    入學至今我被問了無數次這個問題,但主動問人還是頭一遭。千反田想必也被一再問過,卻毫無不悅的臉色,她迴道:


    「我是印地中學的。福部同學和折木同學你們中學是同校,對吧?」


    「對對對。」身後傳來裏誌的聲音,「說到福部裏誌與折木奉太郎,可是鏑矢中學有名的『earth,wind & fire』(注)呀!」


    說誰?在哪裏?現在是在講哪樁?


    想也知道,中學時代的我在校一樣沒沒無聞,裏誌卻不同,他當時是學生會的會計。我和千反田並肩走下樓梯,裏誌則跟在後頭。放學後,天剛開始暗的這段時間,使用這道樓梯的人數大增,我們邊走邊留意不要擋到他人通行。


    來到三、四樓之間的平台,此處的公布欄貼著各式五彩繽紛的海報,爭奇鬥豔,每個社團各有其主打重點,反而使得整麵公布欄乍看顯得雜亂無章。千反田指向當中一張海報說:「我喜歡這個。」


    注:地球風與火樂團,流行樂男子組合,一九六九年結成於芝加哥,團員人數維持七至九人的編製,曾獲六次葛萊美獎及二十次提名,擁有超過五十張金唱片及白金唱片,唱片全球銷量超過九千萬張,被視為七〇年代流行節奏藍調的首席代表樂團。


    那是張圓形的海報,換句話說,他們毫不客氣地占去了一大塊空間,海報上寫著簡單的宣傳文案:「要不要加入手工藝社呀?」下方貼了一隻正在編織東西的貓熊,卻非手繪圖樣,而是刺繡而成,繡好的布貼到厚紙板上,就成了一張招募海報。我光是想象那要花費多少心力就快暈了過去,究竟有什麽必要如此拚命……


    見我一直愣在公布欄前,裏誌把手放上我的肩頭。


    「如何呀?奉太郎,看到與節能主義完全背道而馳的精致手工藝,深深感到作者驚人的毅力與對作品完成度的堅持,此刻你難道沒有一丁點感想?」


    「接觸異文化總能讓我得到巨大的刺激。」


    「非常誠實的感想,很好。」裏誌用力點了頭,接著轉向千反田,得意地說:「我也很喜歡這張海報哦,所以入社了。手工藝社。」


    「咦?」千反田驚愕地說不出話,看樣子她不曉得裏誌也是手工藝社。


    千反田要是多和裏誌相處一些時日,可能將不斷對這小子廣泛的興趣與過人的行動力感到訝異,慢慢她就會覺得:「莫非福部裏誌隻是單純沒節操吧?」


    繼續檢視公布欄,隻見其中一張海報掀了角,整張都歪了。


    「哎呀,圖釘掉了嗎?」千反田立刻蹲下查看地麵,卻沒找到圖釘。


    「……好了,看樣子沒貼在這個公布欄,我們去看別的吧。」


    接下來我們接連檢查了二、三樓與一、二樓之間的平台公告欄。


    花哨的字體、動人的文集、細膩的製作、從寫生到漫畫風格的各類插畫,各式各樣為吸引新生而花招盡出的招募海報展示在眼前,社團的種類之多也不遑多讓,水墨畫社貼出水墨畫、漫畫研究社畫的是四格漫畫、將棋社與圍棋社貼出詰棋(注)題目、樂旗隊社貼出精彩演出的紀錄照片,此外還有運動類社團,在藝文類當道的神山高中裏雖屬弱勢,種類卻一點也不少,籃球社、田徑社和棒球社,多到甚至讓人有錯覺,仿佛這所學校包下了所有適合高中生傾注活力的社團活動。


    「哎呀呀,這樣看一遍下來還是不得不承認,神山高中真的很驚人。」


    「真的呢,海報多到公布欄的背板都看不見了。」


    「啊,這張海報好棒哦。」、「這張做得很用心呢。」冷眼看著興奮不已的兩人,我不知為何有種挫敗感。


    每天必經這道樓梯,海報也明明見過幾十次,但一旦正麵迎向公布欄,自己始終敬而遠之的活力就這麽迎麵襲來,總覺得頭開始有點昏。


    折騰好一會,我們一行人總算是下到一樓。


    注:出於實戰或刻意安排的棋局,含有一些巧妙的獲勝手法,可用以訓練計算力及測試棋力,饒富趣味。


    來到一樓的正麵出入口前,這是我們調查至目前的公布欄當中,貼得最滿、最混亂的。


    裏誌笑著說了:


    「這是新生會看到的第一個公布欄,正是所謂的一級戰區哦。」


    我的天,總務委員會真的認真在管理這裏嗎?整個公布欄沒有一張海報的規格是正統的,明信片尺寸的招募小卡貼滿到公布欄邊上。因為是一級戰區,很多社團都跑來想分一杯羹吧。我每天上下學經過這應該都瞄過,但這板子本來就這麽熱鬧嗎?


    麵對眼前的混亂,千反田似乎得出了什麽結論。


    「噢,原來如此,是這個意思呀。」


    我迴頭看她,她迴我一個微笑:


    「我本來不明白折木同學為什麽覺得愈多人看得到的公布欄愈可疑。這裏貼了這麽多海報,沒經過委員會許可的招募紙條也就不那麽顯眼了吧。」


    她是想說「藏木於林」嗎?


    有那麽一瞬間,我很想光明正大驕傲地說:「沒錯,就是這個原因。」但要是真說了,那不是光明正大,而是打腫臉充胖子,所以我決定說實話。


    「……不是耶,抱歉,我沒想到那去,我根本忘了這塊公布欄會熱門成這樣。」


    「咦?那你的判斷點是什麽?」


    「如果東西真的在這裏再告訴你吧,沒找到就糗了。」


    千反田將手指抵上嘴唇下方,一臉含笑站在公告欄正前方。


    「那就非得找出來不可喔。因為剛才折木同學你不知怎的,對自己的推論異常地有自信,我無論如何都想聽聽你的說法呢。」


    又沒有那麽誇張……不過,看樣子千反田已經認識到,自信滿滿的態度一點也不適合我。真怪,明明我和她根本沒講過幾次話。


    千反田原本就大的眼睛睜得更大,直盯著公布欄。看到她那宛如想穿透紙背的視線,我不禁坐立不安了起來。這家夥的直覺應該不算敏銳,但她的觀察力和記憶力卻是超人一等。猶記得初次麵對麵時,我完全對她沒印象,她卻清楚記得我和我的全名,正是那驚人觀察力加上記憶力得出的結果。要是她把這整塊公布欄上貼的海報全記下來的話……該怎麽說呢?對我而言,不太妙。


    「連全球行動社、辯論社、百人一首(注)社都有呢。啊,占卜研究社!我的朋友就是加入這個社團。」


    麵對宛如社團名冊的公布欄,千反田的視線從右上往左移動,稍微下移後又往右審視過去。


    注:「百人一首」原指日本鐮


    倉時代歌人藤原定家的私撰和歌集,匯集日本王朝文化七百年的一百首名歌,代代傳頌,家喻戶曉。今日多指印有百人一首和歌的紙牌,或是用這種紙牌來玩耍的「歌留多(カルタ)」遊戲。


    「如何?真的會有嗎?」裏誌問千反田,但千反田專注在眼前一張張海報,沒察覺裏誌話中的挖苦意味。


    「古箏社、桌球社、美術社……嗯嗯。」彎腰湊上前的千反田兀自嘀咕,接著終於直起身子,一臉遺憾地麵帶苦笑說:「看來沒有『女郎蜘蛛會』的招募紙條啊。」


    看她那表情,我第一次感受到類似罪惡感的情緒。


    「不過仔細想想,其實我們一開始也不確定那個秘密俱樂部的招募紙條是不是到現在還貼出來,不見得是折木同學你推測錯了哦。」


    看,她甚至出言安慰我。


    突然一股情緒襲來,我很想當場向千反田道歉。她個性不鄉願,卻一根腸子通到底;相對地,我還有裏誌,即使非出於本心,看待事物的角度總不自覺有些偏頗。千反田應該和這種扭曲個性完全沾不上邊吧,我很想對她說:「你能不能再多懷疑這世界一點!」事情是不是有內幕呢?別人是不是在騙我呢?她應該從沒想過這些事。不,她怎麽可能沒懷疑過,我相信她不笨,那為什麽她絲毫不顯露對我的懷疑?這樣反而顯得我跟小醜沒兩樣。


    但計劃已順利進行至此,既然無法收手,隻能做到底了,幸好此時站在千反田身後的裏誌及時出聲:


    「很難講吧,我覺得應該有啦,隻不過是不是貼在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就不確定了。」


    「怎麽說呢?」千反田迴頭問裏誌。


    「我想,他們要逃過總務委員的眼睛,應該會做點手腳吧。不過都好,反正真的有貼出來,遲早找到的。」裏誌說著微微聳聳肩,「我比較好奇的是,奉太郎,為什麽你覺得如果真的貼出來,就會出現在一年級生的動線上頭?」


    「……喔,你問這個呀。」雖然在我的計劃之中,我的聲音卻有氣無力。嗯,或許聽起來像因為推論落空而失望吧。我搖搖手,開口了:「對了,裏誌,如果你要藏東西在這間學校,會藏在哪裏?」


    可能問題來得太唐突,裏誌想了好一會才迴答:


    「藏東西?嗯,要看東西多大吧,不能一概而論……不過普通大樓的一樓教職員專用廁所再過去那一帶應該不賴,那裏是整排空教室,根本沒人會過去。」


    「還有其他地方嗎?」


    「……和室教室……吧,那裏隻有茶道社的人會去。」


    「ok。那麽,如果要把東西藏在鏑矢中學裏呢?」


    裏誌這迴想得更久了,「那當然就藏在……」他才說到這,突然衝著我一笑,「哦——我懂了。」


    「就是這麽迴事嘍。」


    我們一副共犯的語氣說著。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了,奉太郎,你的考慮確實有理。」


    「咦?你們在說什麽?鏑矢中學裏有那麽適合藏東西的地點嗎?」完全被當成局外人的千反田開口了,語氣夾雜著巨大的好奇與些許的不滿。


    「也不算適合啦,不過我第一個想到的是配膳室。那裏每天有大量學生出入,反而誰都不會注意到。」


    千反田似乎還沒弄懂和室教室與配膳室的差別在哪,於是我明說了:


    「要藏在神山高中裏,就會想藏在人煙稀少的地方:但如果要藏在鏑矢中學裏,反而會想藏在人進人出的地點。你呢?如果是你會怎麽做?假使要藏東西在印地中學裏的話,難道你不會想藏到『眾人視野的盲點』嗎?」


    「啊……」千反田倒抽一口氣,手掌掩上嘴邊,「的確如你所說。為什麽哦?不會想把東西藏到隱密的角落耶。」


    「簡單講就是習慣的問題。」我說得很肯定,「神山高中對我們而言都是還沒習慣的新環境,因為不習慣,不想被察覺的事就會傾向偷偷做;相對地,中學我們都待了三年,校園每個角落都摸透了,既然如此,與其遮遮掩掩避人耳目,反而會想嚐試大膽突破盲點。


    要是把東西藏在平常沒什麽人去的和室教室或空教室,萬一哪天有人闖進去,那個人一定會仔細觀察四下。老鳥正因為曉得很少人去的地點終究還是有人去,東西被看到風險更大,自然不會想把東西藏在那。」


    「原來如此呀。」裏誌說,「所以你才會覺得一樓正麵出入口可能性最高。的確,學生的足跡遍布校園的每個角落,不可能有完全沒人進出的地點。而且貼在這處公布欄,也能發揮剛才千反田同學說『藏屍於戰場』的效果哦,對吧?」


    什麽屍體不屍體的?不過,總結就是這麽迴事。


    「愈是新手愈想要出奇招。『女郎蜘蛛會』裏沒有一年級生,正因為是老鳥群集的秘密俱樂部,我猜他們反而會傾向大剌剌地直接闖關。」


    千反田供乎大為感動,神情認真地做了深唿吸,接著像在反芻剛才的話語似緩緩點著頭。


    「確實,奉太良同學說的有理,我太天真了,隻想到要藏在校園角落。聽了這番解釋,我現在反而覺得,要是這處公布欄找不到『女郎蜘蛛會』的招募紙條才奇怪呢。」


    「嗯,不過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看來奉太郎的自信也不太可靠啊。」裏誌邊虧我兩句,邊湊近公布欄一看,突然間停下動作,「……唔?」


    隻見他倏地斂起笑容,手伸向欄上的某張明信片,在一片尺寸大同小異的宣傳明信片當中,唯獨那張像想強調自我主張似地,硬比其他的大上一倍。


    「那是棒球社的吧。」


    「嗯,是啊,不過這裏怎麽好像有點翹起來?」裏誌心不在焉地應道,一邊掀起明信片。


    下一秒,千反田「啊!」了一聲。


    明信片的後方貼著一張從稿紙撕下的小紙條,上頭寫著一行字,一筆一畫全是以黑色簽字筆貼著尺描下:


    「女郎蜘蛛會 招募會員兩名 05021722ll」


    「找到了耶……真是不可思議,剛才聽了二位的說明,我隻覺得一定找得到,所以現在一點都不訝異呢。」千反田的反應與其說訝異,更像傻住了。


    另一方麵裏誌則沒什麽反應,自顧自盯著紙條上的文字。


    接著刻意語氣鄭重地緩緩說:


    「嗯,沒蓋總務委員會的許可印章。那我就善盡職責嘍。」


    當下撕去了那張紙條。


    我們在公布欄前攪和的這段時間,出入口仍不斷有一年級經過,大家都到鞋櫃前換上鞋子,踏上雨中的歸途。


    我開口了:


    「嗯,這下了結一樁心事。那我去一下教職員室交報告,然後直接迴家嘍。」


    「ok,我也該迴去了。」


    千反田似乎有些意外,但旋即露出微笑。


    「好的,那我們就此告別嘍。『新手才會想要出奇招』,我記下了。」


    她向我和裏誌道別後,手在胸前輕揮了揮。


    5


    和天氣預報唱反調,雨勢正逐漸減小。我和裏誌撐傘走在迴家路上。經過拱頂商店街時,裏誌收起傘,這時才終於打破沉默。


    「一開始我還以為出了什麽事。」他的語氣帶有苦笑、諷刺與半開玩笑的輕佻,以及幾分責備。「聽我講了『自動演奏〈月光奏鳴曲〉的鋼琴』,你居然主動問我七大不可思議的第一怪談是什麽,我還在想節能主義者奉太郎怎麽突然性情大變呢。」


    「多謝幫忙。」


    我隻簡短迴了這句,其實這次要不是裏誌在每個重要關頭及時察覺我的意圖、跳出來掩護,計劃可能不會如此順利。


    裏誌握著傘把轉著傘,那是一


    把有時髦格子花紋的灰色雨傘,我的塑膠傘完全不能比。附著傘上的雨滴紛飛至前方人行道路麵上。


    「這招『以不可思議製不可思議』,太精彩了。」


    沒錯。


    我之所以主動取起「女郎蜘蛛會」的怪談,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不要讓千反田提起「自動演奏〈月光奏鳴曲〉的鋼琴」的怪談。


    據裏誌所說,昨天一年a班的女同學聽到音樂教室傳出鋼琴聲,而在a班傳得沸沸揚揚是今天午休時間,也就是說,傳聞還沒到裏誌所屬的d班裏。


    在裏誌的述說中,有一句我不能充耳不聞的關鍵。他說:「謠言傳到我們d班不知道需要幾天?」他會在意d班何時才聽到謠言,表示他的消息來源不是來自班上。


    那裏誌是什麽時候、在哪裏、聽了誰說起這件事呢?


    答案很簡單。裏誌來教室找我之前,人在古籍研究社的社辦,也就是地科教室;地科教室有在填寫申請許可申請單的千反田,而千反田是一年a班的。


    想也知道,裏誌的消息其實來自千反田。


    另一方麵,又聽裏誌說千反田希望我偶爾去社辦露臉,至此我有了預感,姑且不論是好是壞,我想到的是——


    千反田會不會因為我之前解開「不知不覺被反鎖在密室的千反田」之謎,因而期待我也幫忙解開「自動演奏〈月光奏鳴曲〉的鋼琴」的謎團呢?


    但也可能是我想太多,畢竟我和千反田沒見過幾次麵,她不大可能隻因為那次的事件就覺得我是可靠的人,再說她怎麽會為了解決這個謎題而特地來找我?


    即使如此,我還是忍不住做好萬全準備以防千反田突然跑來。最好的方法就是趕在千反田出現之前滾迴家,偏偏我又必須留在教室重寫一遍作業,短時間離不開,於是我開始思考對策。


    然後千反田真的來了。


    雖然她的主要目的是把申請許可申請單交給裏誌,總之她真的出現了。


    我一點也不想牽扯進音樂教室的怪談,於是得找另一件怪談來轉移千反田的好奇心,我想到的就是「七大不可思議的第一怪談」,也就是裏誌說的「以不可思議製不可思議」,我的計謀見效了,千反田明顯想找我談音樂教室的事,卻被秘密俱樂部的怪談吸引住。


    裏誌說:「隻不過,我雖然知道你想幹麽,卻不明白你為什麽想那麽做。不想談到『自動演奏〈月光奏鳴曲〉的鋼琴』,卻抓了『女郎蜘蛛會』的怪談出來講,你到底在想什麽?不要跟我說你是因為鋼琴的謎團解不開才想溜掉哦。」


    當然不是。


    而且我的動機不是出於「想做」某件事,反而出於「不想做」。


    「鋼琴那個謎團,我一聽完就有答案了,隻要跑一趟音樂教室就能證實我的推理。」


    「那你的症結是?」


    真的需要講個理由的話,就以一句話解決。


    「音樂教室太遠了。」


    小雨打在拱頂商店街的塑膠屋頂,發出淅淅颯颯的聲響。小貨車小心翼翼地駛過狹窄的通路,濺起的水花飛向我的鞋子。


    裏誌深深地歎了口氣。


    「……原來如此,我懂了。不愧是奉太郎。」


    音樂教室位在專科大樓四樓,下雨天從我的教室過去,必須下到二樓,穿過連接通道再爬上四樓,相當遠。


    天氣預報說傍晚雨勢會變大,加上我的作業一直寫不順,我真的很想趕快迴家,一點也不想跑去音樂教室那麽遠的地方。


    之所以主動提起秘密俱樂部的怪談,隻是出於這個原因。


    為了轉移千反田的好奇心,我向裏誌問起的「神山高中也有的七大不可思議第一怪談」是絕佳的話題。我很快計劃好整個計謀,隻要對千反田提議「我們去找出那張招募紙條吧」,一起來到一樓正麵出入口,之後就可以直接迴家。


    至於音樂教室那架鋼琴之謎怎麽迴事,本來就不關我的事,沒必要的事我不做。但萬一千反田睜大她那雙大眼湊上來說:「我很好奇!」的話……


    「沒錯,必要的事就盡快做。」


    我的速戰速決計劃成功了。


    但裏誌不這麽認為。


    「奉太郎,你這樣不太好哦。」


    「……」


    「宣告自己的信條就該堂堂正正地大聲說出來。可是你剛才的講法,在我聽來隻覺得你在找借口。」


    我無以反駁。


    不止如此,我甚至無法直視裏誌。平靜的春雨聲中,我隻能垂眼望向自己濡濕的腳。


    ……我打從心底喜歡自己的信條。


    然而今天我基於這個信條,想出以疑問製疑問的手法搞定麻煩事,但此刻內心卻毫無滿足感,唯有「這麽做真的好嗎?」的內疚,濕濕地黏在心上揮之不去。


    我的詭計得逞,千反田和我們一同來到一樓正麵出入口,我有點像謬論的推理也讓她佩服不已,而且趁著裏誌幫忙轉移她注意力時,我也成功把「女郎蜘蛛會」的招募紙條貼上了公布欄。


    那張紙條是我撕下稿紙的一角寫的。學校要我們寫下「入學一個月的感想與抱負」,發給每個意氣飛揚的新生兩張稿紙,不用說,我腦中當然沒有足夠寫到第二張的內容,所以我便有效地再利用第二張稿紙。


    圖釘則是在樓梯平台處的公布欄弄到手。那時千反田看到一張掀了角的海報,以為圖釘掉在地上,其實圖釘正握在我手裏。


    計劃一切順利,千反田沒再提起鋼琴的怪談,我也如願踏上歸途。


    明明一切順利,但此刻我說出口的信條,連自己聽起來都像在辯解什麽。我無法反駁裏誌。其實在執行計劃的過程中,我也一直在想是不是該收手。想趕快迴家,不想去遙遠的音樂教室,非常好,目的再正當不過,但手段呢?


    穿過拱頂商店街,來到斑馬線前方,到這就必須撐傘了。裏誌停下腳步,探頭看了看我,露出奇妙的笑容。


    「奉太郎,你今天犯了一個根本上的謬誤,知道是什麽嗎?」


    我隱約知道,又不是那麽確定。要是裏誌斷言我犯了謬誤,我會覺得他說的沒錯,但一方麵也多少覺得自己采取的對策是正確的。總之我無言以對。


    裏誌刻意誇張地聳起肩。


    「以不可思議製不可思議,嗯,是個優秀的變化球,很像我的作風。」接著,裏誌模仿我先前死命盯著他的雙眼般湊近我說:「可是啊奉太郎,那不是你的作風哦。」


    我輕輕別開視線。


    「如果你決意死守你的信條,該采取的行動隻有一個。雖然把作業忘在家裏,不得不留校重寫一遍,這是沒辦法的事;而千反田同學跑來教室,也不是你的錯。可是呢,為什麽你沒有丟給她一句『那種事我哪知道』就擋迴去呢?這就是你犯的謬誤。


    不管千反田同學提起任何事件或謎團,你都沒有義務認真幫她解謎,隻要大概聽聽隨口敷衍過去就好了,何況事實上你一直以來不都這麽幹嗎?」


    ……裏誌說的對。


    為什麽我會想采取「以疑問製疑問」的對策?雖然我免去了跑一趟音樂教室的耗能,但不可否認這是相當費事的手法。我怎麽會做出這種事?


    裏誌這番話多少有些刺耳,卻不得不承認他所言甚是。真心想擺脫千反田的攻勢,隻要一句「我哪知道」就搞定了,不是嗎?


    總覺得裏誌那奇妙的笑容更加地意有所指。


    「哇,沒想到我還能夠教你雜學以外的東西,真開心。聽好了,奉太郎,我很清楚你為什麽會做出這種事哦。」


    「……」


    「那是啊,愈是新手愈想要出奇招呀。」


    這話好像


    在哪裏聽過。


    我明白為什麽老朋友裏誌熟悉的笑容看起來那麽陌生,這小子此時的笑容根本皮笑肉不笑。


    「講白了就是,奉太郎壓根還沒習慣自己是有千反田同學在的古籍研究社的一員,才挑了這種繞遠路的費事手法。或許你覺得自己今天拒絕了千反田同學,但是啊,在我看來,那根本不是拒絕哦。」


    「我沒有要拒絕她。」


    我確實覺得千反田很麻煩,卻從沒想過要和她劃清界線、這輩子再也不見到這個人。


    「你當然沒有拒絕她,你隻是對現狀采保留態度罷了。」


    保留。


    這個詞莫名說進心坎。我好像懂了。千反田發揮她無以倫比的好奇心衝進我的生活圈、讓時間變得多采多姿這件事,我的處理方式是持保留態度。這話真是太貼切了。


    我當然也預想得到,保留的前方是什麽在等著我。


    見我始終沉默不語,裏誌放棄等待迴應。他看向天空,格子花紋的傘「磅!」一聲打開,劃破了寂靜。他將傘柄靠在肩上迎向雨中。裏誌的家直走就到了,我家則在彎過馬路的方向,號誌依然是紅燈。


    臨別前,裏誌迴頭對我說:


    「對了,『自動演奏〈月光奏鳴曲〉的鋼琴』是怎麽迴事呀?我不會要你跑一趟音樂教室啦。」


    「喔。」籠罩在小雨的濕氣,嘴唇不可能幹澀,我卻不由得舔了舔唇。視線一逕望著裏誌的腳邊。「真相是,校門即將關閉的傍晚六點前,那名手受傷的女學生獨自待在音樂教室裏,頭發淩亂、雙眼充血,是吧?就是一副剛睡醒的樣子。」


    「啊,原來。」


    「那位鋼琴社社員因為困了而在音樂教室小睡一覺,入睡前她把鬧鍾時間設定在接近六點,她使用的鬧鍾,應該就是放進播放機的〈月光奏鳴曲〉cd吧。」


    裏誌噗哧笑了。


    「原來如此啊,畢竟是以社團活動蓬勃聞名的神山高中,音樂教室裏有一台cd播放機也不奇怪。的確,隻要去看看就能證實你的推理了,因為播放機會留有鬧鈴設定的紀錄,對吧?哎呀呀,說穿了根本不值一文,真不好玩,早知道不問了。


    ……不過,奉太郎!」


    號誌燈轉綠,仿佛告知行人「可以過馬路了」的樂音隨之響起。裏誌邊踏出腳步邊對我說的話,聽起來也像預言。


    「我覺得啊,以長遠的眼光來看,跑一趟音樂教室把謎團解決掉,才是符合你信條的作法哦。今天這個糾結的局是成功了,但說不定日後得付出更大的代價。這次的事我不會跟你討人情,不過千反田同學就難講嘍。好啦,我先走了,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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