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汐與離鉦站在玹璉身後觀棋,眉峰皆是輕蹙,顯然都在苦思棋路。


    在一眾風致絕佳皆可入畫的年輕男女間,孔嫀第一眼看見的還是帝尊,對方身著初見時的如雪白衣,烏檀般的長發別著一支墨簪,俊逸的側顏在霞光下蒙著淡淡的微光,閑敲棋子的動作由他做來,透著獨有的賞心悅目。


    不過,她倒是沒料到帝尊原來私下與幾位峰主相處甚篤。


    孔嫀慢慢走近,對上千蒔與流汐看過來的視線,俱是默契一笑。


    又過了一陣,隻見重峨站起拱手:“又輸了。不能陪帝尊盡興,實是慚愧。”


    玹璉道:“比之上次已有進步。”


    見棋局已見分曉,孔嫀忙上前:“靈絳來遲,見過帝尊。”


    玹璉:“無礙。都坐吧。”


    除了重峨與玹璉對坐的位置,下方還有好幾個石凳,顯然不是頭次在此聚議。


    大家坐下後,知道要議正事,都收起之前閑適,齊齊注視玹璉。


    玹璉道:“妖界生變,須叫你們知曉,以應不測。鯤鵬族至妖界後,韜光養晦月餘,現已屠盡妖皇九尾天狐一族,鯤鵬王墨東殷在戰中身死,其子墨隱瀾成為妖界新皇。”


    乍聞這個消息,五人俱是震驚,尤其是孔嫀,乍聞墨隱瀾之名,怔忪之餘實是思緒複雜。


    雖在玹璉口中,鯤鵬族奪取妖皇之位隻得輕描淡寫幾句話,但在場不會有人天真地以為,那是一個容易的過程。


    九尾天狐族雄踞妖界數萬年,勢力盤根錯節,而妖界萬妖中亦是臥虎藏龍,想著黃雀在後的必不在少數。鯤鵬最終能將九尾天狐取而代之,墨隱瀾能令萬妖臣服,定然是步步兇險,經曆了不勝數的譎詭算計和浴血廝殺,難怪連鯤鵬王都折損了。


    短暫的沉默後,重峨道:“妖界本就弱肉強食,聽聞鯤鵬族個個法力卓絕,又高傲自矜,從不願屈居人下,有此一戰,雖在意料之外,倒也非不可想象。”天界尚以實力劃分尊卑,遑論妖界?


    流汐挑眉:“蟄伏妖界的大妖不勝枚舉,那墨隱瀾年紀輕輕竟能收服妖界,手段著實不簡單。”


    千蒔亦頷首:“從前隨師父參加太微天百花宴,倒是見過墨隱瀾,師父當時就評價此人看似輕狂,實則深不可測,如今看來,誠然如此。”


    離鉦也道:“鯤鵬本是神族之後,自甘墮落到妖界,又謀奪了妖皇之位,所圖必然不小。”


    孔嫀心神不寧地低著頭,沒有參言。她既不好在這當口貿然表明以前身份,又不好裝出不識墨隱瀾的姿態抒發己見。


    好在流汐等人皆以為是她年歲尚小,不諳世事,是以無甚想法。


    玹璉道:“不錯,從前九尾天狐統領的妖界,雖不歸天界轄製,卻也相安無事,可墨隱瀾統領的妖界未必會安於一隅。雖說天界不懼妖界來犯,可若魔界再出世,二界相互勾結,那天界將會麵臨考驗,人間更會蒙受大劫。”


    這時,一名弟子走來,道:“帝尊,辰綰天女在令彰殿外求見。”


    孔嫀心頭猛跳,軒轅辰綰?她竟這樣快又來了。她下意識地就去看玹璉,對方卻無甚表情,隻道:“請她進來。”


    少頃,就見一名女子帶著侍女款款而來,正是軒轅辰綰。她今日著一身綠錦裳,戴千瓣牡丹金玉垂絛冠,依舊挽著秋水雪綾,長裙曳地,蓮步生香。


    除了玹璉,眾人皆起身行禮,孔嫀自然也跟著站起:“見過天女。”


    孔嫀力持聲音的平靜,唯恐泄露因見到軒轅辰綰主仆而生的屈辱、憤怒和不安。


    軒轅辰綰數日未見玹璉,目光有些難以從對方身上移開:“師弟。”


    玹璉道:“天女請坐。”


    孔嫀敏銳地發現帝尊對辰綰的稱唿是客氣的“天女”,而非“師姐”,語調也是慣常的清冷,並未因對方是軒轅辰綰而有改變。


    隨著玹璉的話,重峨讓出了個位置,讓軒轅辰綰坐到他方才之位,韶影站在軒轅辰綰身後,向眾人見禮。


    軒轅辰綰這才微笑環視眾人:“今日倒巧,幾位峰主皆在。大家都是熟人了,隻有徵峰……”


    待看到其中微微垂首的孔嫀,軒轅辰綰驚訝得笑容也凝住:“你是新任徵峰之主?”


    孔嫀麵無表情:“是。”


    軒轅辰綰尤不可信,確認道:“你是孔嫀?”


    孔嫀終於與軒轅辰綰對視:“我是孔嫀。”


    軒轅辰綰沉默下來,神色雖還平和,但多少有變化。


    韶影卻是牙關緊咬,目光流露出如見臭蟲的厭惡。此女憑空消失,在蘭皋月榭引起軒然大波,還累自己被天妃斥責看管不力。


    流汐四人見此情景,均覺異樣,紛紛看向玹璉,玹璉卻仿若一無所察,隻道:“天女專程過來,所為何事?”


    “我的確是有事過來找師弟,不過……”軒轅辰綰頓了頓:“師弟,你可知孔嫀身份?”


    玹璉道:“我隻知靈絳如今是紫上闕徵峰峰主。”


    軒轅辰綰何等聰慧,聽玹璉此語,便知他已知孔嫀來曆,並認可她為徵峰峰主。她自然是了解這個師弟的,對方既作出這樣的決定,自是有所考量,且不會輕易更改。當下欲言又止。


    韶影惱恨孔嫀騙了天上天一幹人,見辰綰的反應,知道她竟是不欲追究孔嫀欺瞞之罪,打算就此揭過,便一鼓作氣道:“啟稟帝尊,孔嫀實乃戴罪之身,其父乃逆仙孔雀王,她本人更是牽扯鯤鵬族叛逃一事。而且,此女甚是詭迷,受了搜魂大法竟神智尚全,裝瘋賣傻欺騙天女,博取天女同情後,又趁我等不防私自逃離天上天,就不知她是如何隱瞞身份,竟騙得丹朱仙君與帝尊做了這徵峰峰主。此女怕是早對陛下心懷怨恨,將來必成天界隱患,請帝尊允許天女將其帶迴天上天嚴加管束。”


    韶影先前隻顧著說話,沒有注意到玹璉越來越冷的眼眸,當韶影話畢,男子一身氣息已是沉凜得逼人。眾人都是微愕。韶影隻當帝尊聽進了自己的話,厭棄了孔嫀,心裏兀自得意。


    流汐等人則心驚不已,均沒想到靈絳就是前些日在天界傳得沸沸揚揚的孔雀王之女,更沒想到她小小年紀,竟已經曆這許多變故。


    未愈的瘡疤被人當眾撕開,孔嫀低下頭,全身不可控製地輕抖。


    軒轅辰綰本覺沒必要帶走孔嫀,但韶影是她最倚重的左右手,她不好駁了韶影,令她失顏麵,便道:“的確如此,師弟就讓我將孔嫀帶迴去吧,也是對父皇有個交代。”


    流汐四人相互對視,若叫靈絳被軒轅辰綰帶走,恐怕以後再無天日。四人正要開口,卻見玹璉並未看軒轅辰綰與韶影一眼,隻道:“天女轉告陛下,靈絳如今已是徵峰峰主,她的一切,自有本座裁定。其他人,不得插手。”


    語氣雖輕,卻不容置喙。


    眾人聞言都愣了一下,帝尊素來淡泊觀世,鮮少介入他人因果,更何況以這樣淩人之語,迴絕天上天的請求。聽其話中之意,不僅不讓軒轅辰綰帶走孔嫀,竟是要天上天不得再過問孔嫀任何事。


    孔嫀怔怔看向玹璉,她原以為就算她費一番口舌,帝尊也未必會留下她。


    軒轅辰綰秀眉深鎖,緩緩道:“師弟,你都不知道孔……靈絳過去是怎樣一個人,就一力保她?”這不似他慣常行事。


    “我知道真華殿上,靈絳已自證清白即可。”


    軒轅辰綰緊咬下唇,這樣的玹璉令她感到不安。他這樣維護孔嫀,難道兩人早已認識?


    她又否定了這個猜測,滕央說了,孔嫀記憶中的人都在昆侖天。莫非是釋尊為了還孔雀王的恩情,請他關照孔嫀?玹璉與明諦並稱道佛雙擎,兩人乃知己之交,若是有釋尊請托,這倒也說得過去。


    她於是道:“但是師弟,有一事你尚不知曉,我今日也正是為告知你此事而來,就在今日,墨隱瀾去了昆侖天找尋靈絳,聽聞孔雀族因鯤鵬族被懲治,而靈絳不知所蹤,竟大開殺戒殺了青鸞族十多人。卻不料靈絳原來到了紫上闕。這墨隱瀾如此好戰喜殺,如今的妖界,怕不再是從前安分守己的妖界。”


    軒轅辰綰語氣並不曖昧,甚至義正辭嚴,語中也重在譴責墨隱瀾,但她的話的確令人遐想,是與墨隱瀾什麽樣的關係,會讓對方初任妖皇,就離開亟待整肅的妖界來尋人,還因找不到人憤而殺害青鸞族人。


    短暫的靜默後,玹璉道:“墨隱瀾如何是他的事。”又轉而看向孔嫀:“靈絳可有話說?”


    最初的茫然失措後,孔嫀其實已經鎮定下來,她知道,她現在要做的,就是給帝尊一個明確迴應。


    思及此,孔嫀堅定道:“迴帝尊,我聽聞此事也很意外,我並不知墨隱瀾會去畫厘山尋我,就如我不知鯤鵬族會去妖界,更不知他們接下來的圖謀。”


    玹璉似乎不意外孔嫀的迴答,淡淡道:“天女都聽見了。”


    韶影唯恐孔嫀輕易將墨隱瀾之事撇淨,接過話道:“帝尊,我認為靈絳的話並不可信,她既曾欺騙天女,今日就同樣可能巧言欺騙帝尊。”


    流汐實是見不得孔嫀被人這般咄咄相逼,冷著臉正要說話,卻聽一聲輕嗤突兀地響起。


    離鉦盯著韶影:“那你這是認為帝尊看人辨事的眼光不如你,必須按你之意行事才行?”


    韶影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逾越:“韶影不敢。”天女知她的忠誠,向來對她多有包容,但在帝尊這被整個天界奉若神明的上位者麵前,她的確是表現得有些過了。韶影能得到天帝信任而被指派照顧軒轅辰綰,自非鸞淺碧般莽撞的人物,就此不再發一言,而是低眉垂首地謙恭立著。


    見氛圍有些僵,軒轅辰綰轉圜道:“靈絳,看來你功體已恢複,這樣我也放心了。”


    軒轅辰綰雖為她療過傷,但隻要想到天帝,孔嫀終究無法對她報以好感。可是,對方畢竟是玹璉師姐,孔嫀不欲令帝尊為難,便平淡道:“勞天女掛心。”


    軒轅辰綰見孔嫀的確是不願與自己多言,麵帶遺憾地搖頭。轉而對玹璉道:“師弟,我有事要與你單獨說。”


    天女都如是說了,幾位峰主自然知情識趣,重峨帶頭道:“帝尊若無其他吩咐,我等就退下了。”


    玹璉應一聲。


    重峨五人起身離開。


    無需軒轅辰綰示意,韶影也退到了令彰殿中。


    此處就隻剩下玹璉與軒轅辰綰二人。


    軒轅辰綰站起身,視線掃過棋坪,坐到了玹璉對麵:“師弟,我來陪你下一局。”


    玹璉卻是道:“天女不是有事要說?”


    軒轅辰綰怔了怔,麵上閃過錯愕與尷尬,但她很快擠出笑容:“我們可邊下邊談。”


    軒轅辰綰水袖拂過棋盤,兩色棋子盡數歸於棋盒:“雖是同個師尊,我卻樣樣不如你,隻有這棋力,還算勉強能與你對上一二。你就讓我找一找身為師姐的信心吧。”


    軒轅辰綰都已坐到麵前,玹璉自然不好再起身離開。他並未讓子,僅是讓了先:“請。”


    軒轅辰綰拈起一枚白子先行落下:“那我就不與師弟客氣了。”


    雙方各下幾子後,軒轅辰綰狀似不經意問:“師弟才認識靈絳多久,就這樣相信她不會生事?”


    玹璉垂下眼:“天上天對孔雀族的處置,原就操之過急。對一個無所依仗的孤女,天女何必趕盡殺絕。”


    軒轅辰綰又急又惱:“我哪裏說要趕盡殺絕了?若有這個心,我當初就不會從天妃手裏救走靈絳。隻是這靈絳,同妖皇的關係確是非比尋常。我先前當著幾位峰主不好說,那墨隱瀾對青鸞族大開殺戒後,不知脅迫何人打聽到靈絳曾被我帶走,竟又來到蘭皋月榭找了個遍,因著仍未找到,他就挾持了我去找父皇,要父皇交出人來!”


    玹璉質疑道:“天上天還困不住一個墨隱瀾?”軒轅辰綰會在重峨等人麵前有所保留,定是因墨隱瀾雖冒犯了軒轅辰綰,卻已安然離去。


    “父皇氣得親自出手製住了他,但也不知為何,父皇最後放走了他,還令所有知情者緘口保密。”


    製住了其人卻又放走,這絕非天帝作派,內中怕是另有隱情。玹璉終於道:“靈絳與墨隱瀾之事,我已有數。”


    得了玹璉此言,軒轅辰綰才安心了。


    她的棋路與其無害的外表相反,淩厲鋒銳,步步殺招,半盞茶的時間過去,白子即有排山倒海之勢。


    相比軒轅辰綰的先聲奪人,玹璉的黑子就顯得過於隨心所欲,平淡無奇,除了幾處各自為陣的八字形棋,便是數枚孤子。


    饒是如此,軒轅辰綰卻絲毫不敢大意,她這師弟最擅長的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一麵琢磨這一手小飛是否合適,一麵又道:“聽聞太崇湖即將有木魂珀現世,對父皇與我這等木係功體大有裨益,我準備帶人前去看看。”


    玹璉沒有接話。


    軒轅辰綰的聲音變得格外嬌軟:“太崇湖屬荒墟地界,或有古妖潛伏。師弟能不能陪我同去?有師弟在,我自不用憂心任何危險。”


    玹璉在棋盤落下一子,抹去數枚白子,抬眼道:“不知這棋,天女是否還要繼續?”


    軒轅辰綰的心沉下去,對方略過她的邀請不提,就等於拒絕了。


    待她將目光調迴棋局,更是忍不住深吸了口氣,玹璉這一手極不留情,棋麵變作黑多白少不說,黑子不知不覺已如天羅地網,無一不鎮在關鍵位置,而她精心布局的白龍則進退維穀,被黑子封鎖一應要害,大勢已去。


    軒轅辰綰收緊手指:“師弟棋藝又精進了,我自愧不如。”她哪裏還不懂對方的意思:“師弟既不歡迎我,又不好出言攆我,我實是不該這般沒有自知之明。”


    見玹璉仍是無動於衷,軒轅辰綰胸中窒悶,再也無法強裝無事,站起身來失望而去。


    軒轅辰綰的離開,並未對玹璉造成影響。就仿佛,這天這地,這風起雲湧的大驪峰之巔,從來都隻有他一人,早已慣於獨自看花落冬至,冰破春歸。


    瑩潔如玉的手指夾起一枚軒轅辰綰的白子,在中段黑牆左端衝了一子,潰敗的白色長龍竟又鮮活起來,騰挪款擺,頓與黑子成犄角之勢,雖仍黑多白少,卻已顯出角逐後發力道。


    又拈起黑子,緩緩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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