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對小時候的奧托?思文來說,世界是地獄的搖籃。


    「xxxxxxx」「●■●■●■●■」「***!****──!!」


    不絕於耳,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聽得見聽不懂的聲音。


    有時像哭喊,有時像怒吼,有時像歌唱,有時像臨死哀嚎,各種聲音都強迫奧托收聽。


    不管去到世界的哪個地方,聲音都不肯放過奧托。


    他根本不知道那是與生俱來的恩寵「言靈加持」的效果。


    ──為什麽大家在這麽吵的世界裏還能正常地活下去呢?


    置身於連近在身旁的人的聲音都聽不清楚的地獄中,奧托產生這個疑問。


    即使雙親抱起自己,笑著跟自己說話,自己也聽不見。不管那是多麽深情的話,聲音都被為數眾多的雜音給淹沒,因此奧托根本聽不到。


    不會笑,不會生氣,不會哭,沒有培育出任何一種可被稱為情感的情緒,是因為外界的所有活動對奧托來說全都是噪音。


    麵對兒子異於常人的狀況,雙親努力地想要了解個中源由。也看過很多治療師,拚命地想要找出並根絕原因。然而,奧托的異常源自於能聽見的聲音太多,導致聽力異常──這種加持恩寵唯有持有者才能理解。


    因此,雙親的愛很自然地轉移給了奧托的哥哥和弟弟。跟奧托不同,兩個兄弟都很正常成長,接收三人份的愛長大。


    對此,奧托並不恨父母和兄弟。其實說起來也就隻是他並沒能擁有強烈到足以去憎恨什麽人的關心,但家人為了他非常拚命這點他還是能理解的。


    雖然無法用語言溝通,可是還是很感謝他們。這股感激之情對哥哥又格外強烈。


    ──就算聽不到聲音,但還是可以用文字溝通啊。


    察覺到這點的,是念書給奧托聽的哥哥。在哥哥的教導下,奧托開始學習文字。隻不過學起來可說是困難至極。


    畢竟無法用聲音去理解文字的意思。為了理解單字代表的意思,奧托花了比普通小孩還要多十倍的時間,每天坐在書桌上認字。


    所幸那不是什麽苦差事。很諷刺的,奧托也不具有會讓他覺得努力很辛苦的感受性。對於沒法過正常生活的年幼的他來說,念書可以打發時間。


    『──謝謝爸爸媽媽。』


    奧托還記得,自己用拙劣的字跡所寫下的感謝文字,讓父母淚流滿麵。


    雖然沒法用感情去了解感謝為何,但卻自覺自己受到了應該感謝的照顧,因此年幼的他基於義務感用白紙黑字寫下感謝。父母因此流下的眼淚,使得他大受刺激。


    這是什麽?為什麽他們要哭?是什麽湧出來了?


    ──那恐怕是自己出生之後頭一次放聲大哭。


    所以說,那是奧托第二次的呱呱落地聲。


    「背嚕哭逼機漏都妹撒欸塞勒」「nrtmkmeeiai」「咪~咪~姆~美~咪~」


    在那之後沒多久,奧托就從原本無法理解的地獄合唱裏找出了規則。


    不絕於耳的無數雜音,終於可以憑自己的意識去篩選。到了能夠完全區別人聲和雜音的時候,剛好是奧托的八歲生日。


    跟同齡孩童相比較晚認識世界的奧托,在駕馭了加持之後便開始迅速成長,彷佛乾沙吸水般貪婪地吸收一切事物。很快地他就追上了同齡──不,是發揮了超越同齡少年的才幹。


    ──然後,因為人際關係搞砸,因此被同齡的人排擠。


    「為什麽大家能夠在這麽困難的世界中正常地活下去呢?」


    學習方麵已經完全補救迴來,可是問題出在人際關係──太慢社會化的奧托,隻能不斷累積本該發生在幼年期的失敗。


    而最大的問題,還是在於奧托與生俱來就無法與之分離的加持。


    「大大的,光芒,走了。」「來了,看到了,過去了。」「喂,怪物要來了。」


    十歲的奧托,發現可以下意識不去理會的聲音產生了變化。過去聽起來毫無意義的聲音,如今變成有意義的字句。就這樣,反覆驗證聲音的變化後,奧托終於知道原來自己有加持,也知道了兒時地獄的真麵目。


    知道加持存在的他,立刻找哥哥商量這件事。教導他識字的哥哥,是遇到事情時最可靠的明燈。


    「嗯,這樣啊。嗯……這個,怎麽說呢。奧托,你的能力,嗯,很厲害。我知道很厲害……但是,怎麽說呢。以後不要在有人的地方跟惡爛蟲說話。」


    聽了奧托的自白,哥哥麵色鐵青,但還是給予真摯的建議。


    原來如此!奧托內心極為感動。加持是世界給予的祝福,但這世上有人把加持用在壞的地方,也有壞人想要利用有加持的人。為了保護自己不被壞人給盯上,因此要隱瞞自己有加持。不愧是哥哥,給的建議非常對。


    ──奧托的加持能力隻隱瞞了三天,就被同年紀的人們得知且被唾棄。


    契機在於奧托偷偷跟家裏的地龍說話時,被弟弟看到了。莫可奈何的情況下,隻好跟弟弟坦白加持的事,沒想到弟弟又偷偷告訴朋友。


    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少年少女紛紛跑來確認。為了證明弟弟沒有說謊,奧托隻好使用加持之力,結果把整個鎮上的惡爛蟲全都叫來了。


    ──不懂看人臉色的惡爛蟲白癡跟他的名字,轉眼間就傳播開來。


    在那之後,奧托決定再也不使用加持的能力。隔了幾年後終於不再有人提起當時的事。當他迎接多愁善感的十四歲時,討人厭的黑曆史終於銷聲匿跡。


    ──然後十五歲那年的冰季,奧托得罪了鎮上有權有勢者的女兒,於是被趕出故鄉。


    總之事情始末大幅省略,講得直截了當就是被卷入了男女之間的愛恨情仇戲碼。


    就在那個女生的生日派對當晚,她的男朋友咒罵自己的女友竟然跟別的男人在一起,還連帶牽拖把奧托家也罵了一遍。在他的鬼吼鬼叫中,摻雜了一句:「混帳惡爛蟲白癡!」


    家庭平白無故被罵,又被挖出黑曆史,使得奧托忘了保持平常心。


    因此奧托重新使用能力,為了洗刷自己的嫌疑而拜托城鎮的生物。結果得知有問題的那一晚,那個女生其實周旋在七個男人之間,於是奧托痛快地對那個可憐的男人說:「你是她的第八個男人!」


    結果不但被對方痛扁,異性關係被曝光的女生還雇用殺手解決他。奧托隻能離開家鄉,靠著父親的人脈進入熟人的商會。


    在那兒累積從商經驗,以旅行商人踏上旅程是在十六歲──奧托?思文成了一個獨立的男子漢。


    在那之後的旅程,簡直是由苦難交織而成。


    奧托的星座八成會招惹不幸和災難:運送會破損的商品時就會遇到壞天氣,想要縮短行程而走山路結果被山賊攻擊,和其他旅行商人一同露宿就隻有他全身被蟲咬,真是苦不堪言。


    盡管遭遇了諸多不幸,奧托之所以能苟延殘喘地活下來,都多虧了他那能夠抵銷掉不走運的商業才能。沒有大賺也沒有大虧,以商人而言有種頹廢的平衡感,眨眼間就過了四年。


    『少爺,請睡一覺吧。』


    那天晚上這麽說的,是奧托的唯一旅伴,愛龍忽爾芙。


    被趕出故鄉已五年,奧托沒有心靈受挫迴歸老家,都要感謝忽爾芙。其實它就是害得奧托加持能力在弟弟麵前曝光的契機,所以算上來,彼此的相處時間長達十年。


    『明天有筆大生意吧?會影響到喔?』


    忽爾芙的關心惹來奧托的笑意以及點頭。明天有一筆大生意,奧托相信那是他身為旅行商人的轉機。


    然後轉機到來。──生意崩


    盤,反而欠下钜額債務。


    買來囤積的油沒法賣出去,相反的自己脫手的鐵製品市場需求量激增。奧托領悟到:判讀時勢失誤,導致自己的旅行商人性命陷入危機。


    假如沒法一次逆轉財務狀況,那自己就不得不賣掉忽爾芙。不僅如此,還有可能要哭著迴老家。


    對奧托來說,那是絕對不可以跨越的領域。


    奧托深愛家人,也自覺被他們所愛。而且也知道小時候的自己一直給家人添麻煩。


    小時候的那十年,就已經把這輩子麻煩家人的份給用光了。之後的人生,必須要迴報那十年的恩情。


    有借有還是人間真理。因為奧托?思文是商人之子。


    ──熟人帶來可以大賺一票的生意上門時,奧托馬上衝到金主那。


    對方的委托不是商品,而是要租借龍車當代步工具。奧托跑得比誰都還要快,即使忽爾芙說:「這筆生意最好別接喔,少爺。」依舊充耳不聞,使用加持能力一直線地衝向目的地,然後──


    「唉呀唉呀唉呀……那麽勤勉是要上哪去呀!」


    ──然後,事情就變大條了。


    被一票眼神詭異的人給抓起來,奧托這才確信自己倒黴到了極點。跟忽爾芙被拆散,還被捆起來扔進冰冷的洞窟中,奧托在萬籟俱寂中絕望。


    絕望。沒錯,絕望了。奧托有生以來頭一次絕望。


    為什麽呢?因為此時此刻的奧托將加持的力量發揮到極致。為了找出逃跑的方法,使用加持想向森林和洞窟的生物求助,好在熟悉的地獄中找出一條活路。


    ──然而以前吵得要命的地獄合唱,在這兒卻啥都聽不見。


    不曾體驗過這種壓倒性的寂靜。以為自己已經走過地獄的奧托,這才知道這片寂靜方是真正的地獄。直到那一刻才初次了解到:「死亡」接近的腳步聲就是靜謐。


    結束了,完蛋了。手腳放棄掙紮,雙眼的光彩消失。什麽都沒做好,最後淒慘地死在冷冰冰的洞窟裏。──但這股絕望卻突然告終。


    「好咧,把魔女教的白癡同夥一個不留全幹掉!偶不是在開玩笑的啦~!」


    洞窟響起大嗓門,把已經放棄的奧托給拉迴現實。


    他抬起頭,用沙啞的聲音求救。聽到他的聲音而現身的,是口操卡拉拉基腔的大塊頭犬人族。


    「小哥,運氣很好咧~!要是偶們沒來,你鐵定會被那些家夥殺掉!可得好好感謝少年仔首領啦──!」


    「少、少年仔首領……?」


    「偶們的指揮官,既是首領又是少年仔所以就叫少年仔首領啦!他可是小哥你的救命恩人捏!」


    「哦、哦……知、知道了。謝謝。既然如此,也得對那一位……」


    道謝不可。抬起頭還沒講完這句話,奧托突然發現。


    麵前的犬人一臉驚訝地看著自己。不明白他為何有此反應,不過對方從口袋掏出白色毛巾扔給奧托。


    「幹啥咧,要哭也要躲起來哭唄。男人在人前掉淚成何體統。」


    「咦,我……哭、哭了?」


    「淚水呀~是心滴汗啦!卡拉拉基是這樣說滴。嘎哈哈哈哈!」


    說完,犬人就背對奧托,留顏麵給他。覺得莫名其妙的奧托拿起毛巾擦臉──這才發覺自己哭了。


    淚水撲簌簌滾落。而且一自覺到在哭,潰堤的淚水就更加泛濫。


    「啊,可惡……什、什麽啊,怎麽會……怎麽會……!」


    奧托用毛巾按住臉,拚命擋住不肯停歇的淚水洪流。


    不清楚自己為何會流淚。──不,騙人的。其實早就知道了。


    「我、我沒有死……太好、太好了……!」


    一事無成,甚至還沒報答蒙受過的任何恩惠。


    要是在這邊死去,奧托會在連活著的意義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消逝。


    如今苟活於世,終於讓他了解到這點。


    ──每當人生中出現流淚橋段,就代表奧托脫胎換骨。


    來到這個世間後的第一次呱呱墜地聲。


    知道家人的愛,知道自己的心靈之所而有了第二次的呱呱墜地聲。


    然後,與「死亡」的絕望擦肩而過,理解到活著的目的與意義,第三次哭泣的這一天。


    ──奧托?思文於這一天再度發出呱呱墜地聲。


    2


    「──其實他根本就沒有拜托我爭取時間。」


    踢著地麵奔跑,從事不適合自己的肉體勞動,奧托苦笑。


    很想忘記自己丟人現眼哭喊的時光,但諷刺的是,每段哭泣的記憶都很重要,想忘也忘不了。


    那時候,救了自己、名叫裏卡德的獸人,沒有將奧托大哭一事告訴任何人。這份人情,有朝一日必定要迴報。


    還有──


    「借了欠了就一定要還。──誰叫我是商人呢。」


    ──救了自己一命的少年首領。


    奧托?思文非得要報答菜月?昴。


    拯救自己性命的恩情,要賭上性命來迴報。


    有借有還可是商人天經地義的座右銘。而且最重要的──


    「──這是為了朋友啊!!」


    身為商人,身為一個人類,奧托於現在此地賦予自己堅持到底的課題。──還想在裏頭多加一個「身為男子漢」的標簽。


    因此,奧托?思文主動挑戰勝算薄弱的戰場。


    上了賭桌,不但置勝算於度外,還把自己的存在全都拿來壓注,賭菜月?昴會勝利。


    這就是奧托的商人魂,友情的證明。


    「──吼吼!!」


    ──從遠方的陷阱方位傳來震天巨響的野獸怒吼。


    以此為信號,奧托解放自己的加持──委身於懷念的地獄之中,使盡吃奶的力量繼續奔跑。


    3


    『好可怕的聲音。』


    ──知道啦。嗯,我早就知道了。


    『後麵,可怕,衝過來,正在過來。』


    ──我就說我知道了。那也在我的計算之內。


    『會死。會死喔。好可憐。』


    ──算我求你們,能不能不要這麽悲觀!?


    解放「言靈加持」後,跑在森林裏的奧托聽到無數聲音。


    那是森林裏的蟲魚鳥獸、所有有意識的生物的聲音。從裏頭篩選出跟自己有關的聲音並詳加解讀,可說是削減靈魂的胡來之舉。


    在奧托與加持相伴二十年的人生中,從未做過這麽亂來的事。


    置身在廣大森林內,奧托的耳膜聽取的聲音數量十分龐大。


    天空、樹木、泥土、石頭,都存在無數生物。這些聲音他全都聽在耳裏。


    問題不單單是聽取大量的聲音。


    「言靈加持」會強迫奧托理解話語內容。也就是說奧托的大腦被迫理解闖進耳內的聲音,而一旦超越極限──


    「噗……!」


    頭痛如刀割,奧托立刻靠在旁邊的樹幹上。想要擦掉額頭上的汗,卻看見袖子上有血。是鼻血。從鼻腔流淌血液是大腦負荷過量的副作用嗎?這麽說來從剛剛就一直嚴重耳鳴。


    「啊~我都不知道,我的加持持續使用會變成這樣子啊。該說很難仔細使用嗎……總之不方便這一點很傷腦筋啦。」


    從昨晚開始就一直在使用加持,幾乎沒有停頓。與森林裏的生物對話,拜托它們協助自己設陷阱,拚命地想方設法,竭盡全力到要吐血的地步。


    粗魯地擦去鼻血,奧托邊抱怨邊再度奔馳。


    腳步踉蹌,但是加持不能中斷。要是沒有透過加持執行人海──是「生物海戰術」的話,自己的逃跑


    戲碼就演不下去了。


    以森林中的生物為耳目,仰賴它們的聲音,隻能用這種方式爭取時間。


    「菜月先生她……有和愛蜜莉雅大人說到話嗎……」


    要爭取讓昴跟行蹤不明的愛蜜莉雅對話的時間。


    忍耐頭像要裂開來的疼痛,都流鼻血了仍舊拚死拚活,全都是為了這件事。因為那個行為與勝利攸關──不,勝利其實不算是太大的動機。


    就隻是想讓昴有時間麵對愛蜜莉雅而已。這個動機才強烈。


    用不著擔心昴找不到愛蜜莉雅。他會找到的。找到之後會怎樣,就看他們自己了。自己頂多隻能幫到這裏。


    ──為什麽自己要這麽地挺昴呢?


    可能是為了混淆頭痛和耳鳴,這個疑問介入了奧托的思考。


    因為昴是自己的救命而人,為了償還恩情而協助他是事實。


    而為了昴這個朋友兩肋插刀,也不是騙人的。


    可是自己是隻為了這些理由,就會做得比對方要求的更多,不計較利害得失,變得拚命到這種程度的人嗎?


    「……啊,是這樣啊。」


    苦思煩惱後,奧托突然覺得茅塞頓開,笑了。


    因為察覺到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拚命地挺昴。


    「不被了解的痛苦……我不是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嗎。」


    可以聽見他人聽不見的聲音的能力「言靈加持」,逼使奧托活得孤獨。


    讓他暫時遠離了家人的愛,又跟許多朋友有鴻溝。加持帶給奧托無法被他人理解的痛苦,無法將隻有自己聽得懂的話傳達給他人的痛苦。那種感覺變成心灰意冷,慢慢又轉變為對自己的失望。


    ──這一點,昴在向奧托坦白苦惱之前也是一樣。


    所以奧托信任昴,把他視為過去的自己而努力奔走。


    現在明白了。終於知道了。


    根本不是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奧托想救的不隻是菜月?昴,還想藉由幫助他,好救贖過去的自己,過去的奧托?思文。


    「找、到……了──!!」


    「──!?」


    察覺到自己心中的另一個想法時,奧托被突如其來的衝撞給撞飛。頭痛擾亂了集中力,因此直接吃了這一擊,整個人從臉倒在柔軟的泥土上。


    「噗!呸!都已經、到這裏了……嗚惡!」


    「不會讓你得逞!不會再讓你趁心如意了!」


    奧托吐出落葉想要起身,腹部卻被腳掌踩著。沒法唿吸,肺部的空氣被擠出來,令他出聲哀嚎。接著整個身子被翻轉,仰躺向上。


    呈大字形仰望天空。從樹枝的縫隙間看到的天空有日光──奧托氣喘籲籲之際,視野裏頭出現一臉不開心的嘉飛爾。


    他撩起被泥土弄髒的瀏海,手指搓自己的鼻子,說:


    「……還真會弄些小手腳呢。鼻子不靈,視野又被蟲遮住,連耳朵都被蟲叫聲吵到不靈光。不過,就到此為止了。」


    「說、說什麽呢……勝負還沒嘔噗唿!」


    「俺說過了,不會讓你得逞。──因為小看你,害得本大爺落得這下場。」


    倒地的奧托隻是嘴硬,腹部就被嘉飛爾踩住。嘉飛爾的腳一施力,奧托全身上下就發出悲痛聲。


    骨頭吱嘎作響,奧托邊呻吟邊揮舞四肢。


    「呃、噫、咕嗚……!」


    「俺不想太粗魯,而且也沒時間了。快點把石頭還來。這樣就夠你受的了。」


    嘉飛爾一點一點施壓,想從奧托那兒要迴石頭。口吐白沫的奧托痛苦地翻找口袋,抓緊偷來的輝石。


    力量差距鮮明到讓人想笑,同為生物,卻完全是不同級別。自己承受了極大的痛苦,就算在這邊認輸也沒什麽錯。而且以爭取時間來說已經做得非常出色。隻要歸還這顆石頭──


    「唿哈!」


    「……你笑什麽?」


    臉上被鼻血弄髒的奧托,明明被用力踩卻還發笑,惹得嘉飛爾麵露不快。那是心生畏懼的反應,奧托小時候就看過,也覺得他那像在看異類的眼神是正確的。


    現在的自己肯定有毛病。因為,之前才在冰冷的洞窟中,懷著「不想死」的念頭絕望到了那種地步;在那之後不過短短幾天,卻自發性地讓自己麵臨了性命危機──這也未免太誇張了。


    「在這放棄的話,就太浪費了。……難得演這麽痛快的角色。」


    嘉飛爾立刻察覺奧托會這樣講,源自於兩人在實驗室裏的對話。「你不夠格接這戲。」輕視奧托的話如今就像一記迴馬槍。


    「王八蛋……!」


    就像昴說的,去做被人以為辦不到的事情,真的很有意思。雖然這樣顯得性格惡劣,但這股快感真的會叫人難以自拔。


    感覺被壞朋友傳染了,奧托為之一笑,結果促使嘉飛爾改變態度。


    原本的瘋狂怒意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敏銳澄澈的戰意。這證明了嘉飛爾視奧托為敵人。


    同時也是嘉飛爾認定必須在這收拾掉奧托的證據。


    「……最後我可以講一件事嗎?」


    嘉飛爾移開放在腹部的腳,像在表達敬意般端正姿勢時,奧托朝他出聲。對此嘉飛爾點頭道:「嗯。」


    又不是遺言,但嘉飛爾還是大發慈悲願意聽。假如他隻是個野蠻人,早就給奧托致命一擊了。


    嘉飛爾是戰士。──所以,才會上最後這個陷阱的當。


    「雖說是我起頭的……不過你到這之前都在搞破壞呢,嘉飛爾。」


    「──怎樣~?」


    「那些住家被你破壞的居民在抱怨囉。──說要懲罰你。」


    手貼肚子撐起上半身的奧托,周圍開始發光。


    那是累積到可以目視的龐大瑪那量。森林裏的協助者分給奧托的魔力元素──為了僅限一發的大招。


    嘉飛爾察覺到異狀,齜牙咧嘴有所行動。但已經太遲了。


    「──亞爾?多納。」


    充斥整座森林的瑪那透過奧托的門,迴應詠唱幹涉世界。


    爆發性膨脹的魔力潛入大地,兇猛誕生的土石流粉碎森林樹木,撲向路上的嘉飛爾,質量形成的暴力一口氣砸過去。


    「嘎啊啊啊啊啊──!!」


    連震耳欲聾的咆哮都被土石大浪吞沒、咬碎。


    使出一輩子都不可能有辦法操控的魔法後,奧托上氣不接下氣地看著結果。


    這真的是最後的陷阱了,是奧托手中的王牌。


    這一天裏,他拚命地接觸森林裏的生物,在找出席瑪的躲藏處的同時也設置了許多陷阱──並預先做好使出王牌的準備。


    「言靈加持」不是用來逃跑的「道具」,也不是要在亮牌後趁對方渾身空隙時迎頭痛擊的「陷阱」,而是把「道具」和「陷阱」結合起來組成的「武器」。


    嘉飛爾接連中了奧托的計策:先是低估而輕敵,中了陷阱後改變認知,最後認同奧托是戰士時又洞門大開。


    一切都按照奧托的計畫走。也就是說,這次確實──


    「──你這家夥,機關算盡了吧。」


    「請饒了我吧……」


    土石流平息,煙霧彌漫。分開朦朧煙塵,踩著亂成一團的地麵現身的,是衣物破破爛爛卻還健在的嘉飛爾。


    嘉飛爾的狀況,讓奧托忍不住帶著尊敬歎氣。


    「老實說,嚇到俺了。」


    「因為我不擇手段掙紮得很誇張?」


    「才不是咧。是沒想到你真的可以做到這種地步。不僅如此,以為你死心放棄是太瞧不起你了。──原諒本大爺,竟然對一個男子漢不敬。」


    嘉飛爾麵露佩


    服,奧托則是搖頭表達他不需要道歉。


    他想要的是「敗給你了」這句話。可是,即便奧托使出渾身解數,完美地達成所有任務,也無法耗盡嘉飛爾的力量。


    無計可施。奧托的抵抗到此結束。


    「能做的,我都做了……」


    喃喃自語。有種確實豁出一切的滿足感。


    都這樣了還沒辦法撂倒他,也是莫可奈何。


    所以說──


    「再見啦。──等你起來~一切都收拾乾淨了。」


    「我的個人戰,就到這裏吧……」


    像是吐氣的低語,讓嘉飛爾瞪大雙眼。


    因為他的口氣和敗北感無緣,一點都不像是舍棄勝負的人會有的──


    「不會吧……」


    還有什麽嗎?嘉飛爾戰栗,同時搜尋周圍的氣息。全身寒毛直豎,警戒地望向周遭,但四周完全沒有任何氣息。


    自己杞人憂天。嘉飛爾並沒有做出這麽鬆懈的結論,而是往上看。


    朝空中──


    「──!!」


    嘉飛爾齜牙咧嘴,試圖朝著逼迫的影子吠叫。但是反應太慢,喉嚨因驚愕而卡住,阻礙了他之後的一連串動作。


    他吶喊。那並未形成殺意或敵意,而是成了一個名字。


    「為什麽!是你!拉姆──!!」


    「──埃爾?芙拉!」


    嘉飛爾的嚎叫,和從樹上跳下來的少女──拉姆的詠唱重疊。


    下一秒,炸開來的風刃毫不留情地劈向嘉飛爾。


    4


    世界被道出口的詠唱改寫,風化為刀刃,朝著獵物劈砍切割。


    來自四麵八方的不可視之刃瘋狂肆虐,用力劃開森林、泥土和血肉。


    這是要做出了結的一擊,要是硬生生吃下這招的話,一定會受到致命傷。可是──


    「神──氣──個──屁────!!」


    大吼的嘉飛爾用力跺地,用後腳跟刮起一片四角形的地麵,將之作為牆壁阻礙攻擊自己的風刃。當然,這種程度不可能完全防禦住這個等級的魔法,可是夠製造出閃避的機會了。


    朝後大幅飛躍,嘉飛爾脫離風暴中心。見狀,站在土堆上的少女──拉姆鼻子輕聲噴氣,瞥向旁邊。


    看向奮戰到最後被逼到窮途末路的癱軟奧托。


    「雖然早就知道下場,不過還真是慘不忍睹呢。」


    「可以不要對竭盡全力戰鬥的人,講得這麽過份嗎……」


    「竭盡全力?嘉飛有『地靈加持』,你王牌卻選一樣是地屬性的多納魔法?……這可不行喔。」


    「我頭一次看到這麽沒有治愈要素的女仆小姐!」


    無視大叫的奧托,拉姆晃著杖尖望向前方。


    那兒是正瞪著兩人互動,鼻子皺起來的嘉飛爾。擺開架式的他用力咬牙,憤恨地看著拉姆,說:


    「我隻問一遍,拉姆。你為什麽站在他那一邊,啊~?」


    「這有什麽好奇怪的?」


    「你不懂嗎?要是站在他那邊,就是違背羅茲瓦爾那家夥的意思。那家夥……根本就沒心讓公主殿下接受『試煉』。」


    「在拉姆麵前代替羅茲瓦爾大人出嘴,真是好大的口氣。認識這麽久了,嘉飛應該知道吧?拉姆是絕對不會被說服的。」


    拉姆挺起胸膛,表達自己的想法。


    「你脾氣有多硬俺早就知道啦。就是那點好才會迷上你。所以說,我不懂。你是羅茲瓦爾的女仆吧?」


    「那當然。所以願意為主人的悲願奉獻身心。──隻是會以拉姆的做法。」


    麵對嘉飛爾的疑問,拉姆可沒打算親切仔細迴答。


    她歎氣,視線瞥向靠著樹木站起來的奧托。


    「已經站不穩啦。打算隻讓女人戰鬥?」


    「很、很會使喚人耶!好可怕!……這種人的妹妹,那個睡著的女生真的很溫柔嗎?感覺菜月先生在說謊。」


    「嘀嘀咕咕地煩死了。」


    身體顫巍巍,鼻血總算停了。雖然站得起來,但當然稱不上是戰力。盡管如此奧托還是站了起來,拉姆也視之為理所當然。


    他們的態度讓嘉飛爾不耐煩咂嘴。


    「給俺差不多一點!為什麽要拚命阻止俺?在這邊絆住本大爺的腳步,你們以為事情就會有變化嗎!那家夥……有讓你們這麽相信的價值嗎!?」


    「相信菜月先生的價值?不,要說有沒有價值,一開始就沒有啊。」


    「……啊~?」


    意想不到的答案讓嘉飛爾愣住。接著帽子不知飛哪去的奧托抓抓頭,撥開黏著額頭的頭發後,痛快地笑著說:


    「就現狀而言,菜月先生沒有讓我做到這種程度的價值。但是我是商人,所以可以把這想做是一種投資。為了不讓投資的未來凋零,又很期待會開出什麽樣的花朵,所以當然要除蟲修剪……現在大概就是這種心情吧。」


    還真是讓人花心血的人呢,奧托以一種打從心底感到疲憊的樣子垂下肩膀。聽了他的話,拉姆不屑地說:


    「哼!老實說,拉姆不明白你在期待毛的哪裏。毛很弱,又沒用,是個連茶都泡不好的廢物。這點拉姆的意見跟嘉飛一樣。」


    「講得太過份了……不過,搞不好就是這樣。」


    「隻不過,毛是個關鍵時刻運氣莫名地好的男人。」


    無視提心吊膽擁護昴的奧托,拉姆淡然陳述,但口氣不容分說。


    這話讓奧托瞪大眼珠,嘉飛爾皺起眉頭。


    「運氣。就隻有運氣好的男人,這就是毛。」


    平常派不上用場,也不知道有什麽優點的人。但菜月?昴這個人不可思議地,就是會在希望他出現的時間點、希望他出現的場合現身的男人。


    他身上沒有任何吸引人的要素,也欠缺男性魅力。拉姆不知道他哪裏好,偶爾還覺得他令人心煩。──什麽時候?就是現在。


    不管怎樣,菜月?昴就是這樣的人。


    正因如此,拉姆這次才會插手。──昨晚奧托跑來跟她坦白昴的計畫時,她便決定相信自己的判斷。


    「毛隻有運氣好這點可以信賴。──若是毛覺得看到時機並付諸行動,那就是得到勝算的唯一機會。」


    「……講這麽多,其實拉姆小姐也信任菜月先生嘛。」


    「要叫拉姆大人。」


    「這個隱藏害臊的方式頗具攻擊性耶!?」


    不爽奧托嘻皮笑臉地站到自己身旁,拉姆用嚴厲的視線讓他閉嘴。


    但是,兩人意見一致。認同昴的目標,於是決定合作。這個爭取時間的戰術奧托沒有對昴提起,也是他們彼此都接受的意見。


    感覺應該是爭取到了充裕的時間才對──


    「──不打算讓路是吧。」


    「────」


    嘉飛爾的問題,拉姆和奧托用沉默當作迴答。


    奧托拍拍膝蓋,拉姆握好手上的法杖。


    麵對並未解除戰鬥架勢的兩人,嘉飛爾搖搖頭,接著敲響堅硬的牙齒。然後皺起整張臉,說:


    「──夠了。」


    聲音細微又沙啞。奧托和拉姆同時皺眉。


    嘉飛爾在他們麵前像抱住肩膀一樣蜷縮身子,然後咆哮。


    「吼──!!」


    兇獸的嚎叫劇烈震動大氣,宛若震響整個「聖域」。


    森林顫抖。讓人想要低頭求饒的壓迫感──大虎現身。


    「────」


    兇獸全身覆蓋金色獸毛。奧托錯覺自己好像正在被風吹拂,可是身體沒在發抖,自己也沒在怕。可能是克製自己的某種東西鬆脫了


    。


    而且還看到身旁個頭比自己小的拉姆漾著微笑。


    「嘉飛犯了淺顯易懂的錯誤。──這場仗,是我們兩人贏了。」


    請問是真的嗎?奧托連在內心都不忘用敬語這樣吐嘈。


    他身旁的拉姆重複好幾次輕輕踮起腳尖的動作,作為暖身。接著用像是去散步的步伐,朝著麵前的巨獸走過去。


    「慢著!拉姆小姐!?」


    奧托被這麽豪氣幹雲的舉動給嚇到目瞪口呆。可是拉姆沒停下腳步,走到猛虎麵前。


    化為兇獸的嘉飛爾雙眼裏頭已無理性光芒。站在眼前、原本迷戀的少女,對野獸來說不過就是柔軟的肉塊和脆弱的存在。


    因此,野獸毫不留情地舉起爪子,就要朝可憐的矮個頭拍下去。


    頓時──


    「太溫和了,嘉飛。──你以為你的對手是誰?」


    彎腰躲過獸爪的拉姆憐憫地說完,拳頭就陷進猛獸毫無防備的下顎。


    少女的瘦膀子揮出的拳頭──以宛如炮彈的威力將兇獸擊飛至高空。


    「──唔!?」


    「每次互毆,嘉飛曾贏過拉姆嗎!?」


    猛獸在空中翻轉,靈巧地降落在地麵。它理解到少女不是可憐的獵物,於是用力彎曲四肢,然後飛撲過去。結果臉像吸到拳頭一樣,再度被擊沉。


    「騙、騙人。」


    目睹衝擊性的光景,奧托不禁目瞪口呆。


    戰鬥方麵連門外漢都看得出是拉姆占優勢:她活用體格差距繞到死角,而兇獸隻是前腳亂揮一通,結果都揮空,反而單方麵被揍。


    「可以……贏得了!就這樣把嘉飛爾……!」


    別說爭取時間了,根本就看到了勝利的光芒。


    像要為那一線光明背書似的,拉姆的拳頭不斷打在猛虎的臉上。被威力和氣魄給打到翻轉,野獸揚起煙塵誇張地飛出去。


    然後──


    「──唔。」


    伴隨著抑製不住的呻吟,拉姆的額頭噴出鮮血,灑落空中。


    ──身體太快就到極限。拉姆咬緊牙根,站穩腳步。


    角被折斷的自己,要是使用鬼之力的話,肉身立刻就會瀕臨極限。即便知道這點,如果調整好條件打起短期決戰,應該就不會輸的。


    「──你變強了呢,嘉飛。」


    拉姆低語的聲音中充滿了平常不會展露的感情。


    臉上還是掛著柔和微笑,用膝蓋把撲過來的猛虎頂上天空。堅硬的觸感反彈迴來,膝蓋骨受了嚴重的傷。用來活性化肉體的瑪那枯竭,如今身體的強度就如外觀一樣,隻是個纖細少女。


    爪子不斷抓過來,拉姆靠著直覺和才能閃避,朝後飛退。


    「──嗚、噗。」


    深吸一口氣,然後吐出。接著血塊發出聲音落地。這樣的舉動似乎用盡了殘存的體力,拉姆整個人失去平衡,跪在地上。


    猛虎當然不會看漏這大好時機。它張開血盆大口,尖牙朝著拉姆刺過去。


    就在這時──


    「哦哦──!!」


    把輝石握在拳頭裏的奧托,發出難以聯想是從他細瘦的喉嚨所擠出的猙獰咆哮。那跟兇獸咬住獵物前所發出的嚎叫是同樣的音調。


    如同事前所聽說的,奧托的加持是能跟所有生物對話的能力。所以奧托能用野獸的語言,和失去理性的野獸說話。


    那聲咆哮是什麽意思,拉姆並不知道。


    但喊出的那瞬間,猛虎的動作猶豫了一下,給予拉姆避開吶喊的空隙。光是這樣就是個大功勞,奧托對這個成果露出會心一笑。


    「我說,哦哇啊啊啊──!?」


    站出來咆哮的奧托因為站在兇獸的行進路線上,結果被猛烈撞飛出去。在空中旋轉的他就這樣栽進樹叢裏,不見人影。


    是生還是死,端看奧托的身體耐力。


    拉姆沒有費心思去確認他所做的判斷與行動結果。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她判斷那是迴報奧托這行動的最妥善方案。


    於是,在奧托光榮犧牲所製造的時間中,拉姆再度拔杖。


    杖尖帶著磷光,因為即便在互毆期間也有在注入瑪那。


    「──吼!」


    猛虎慢了一拍才察覺到威脅,轉而攻擊拉姆。但已經太遲。


    「──亞爾?芙拉。」


    驚人光芒膨脹,沐浴在風中的兇獸張開大嘴,咆哮驚天動地。


    ──然後,「克雷馬爾堤迷路之森」攻防戰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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