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弗利耶·露格尼卡病倒,對露格尼卡王國來說不算重大事件。


    一名王室成員臥病在床卻被草率對待,如果在平常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但現在王國就是發生了這種事。


    ——因為病倒的王室成員,不隻弗利耶一個人。


    染病的不隻弗利耶,而是繼承露格尼卡王室血脈的所有成員。其中當然也包含了弗利耶的父親,現任國王蘭德哈爾·露格尼卡。


    症狀因人而異,但卻無法判斷感染源和病名。


    遭受史無前例的狀況,王國在悄悄接近的騷亂中搖晃。


    「因此,試用期終~於結束,現在是正式錄用囉,不過團長真的好可怕。態度跟之前完全不一樣。有夠壞心眼的。」


    「嗯,這樣子啊。本來以為馬可仕就跟外表一樣是顆石頭,意外地也是有會開玩笑的一麵。想必跟菲莉絲汝一定很合得來喲。」


    「殿下,你有在仔細聽嗎?菲莉醬在近衛騎士團被上司欺負得很可憐耶?人家想要安慰啦~」


    眼睛泛淚、抖著聲音的菲莉絲讓弗利耶笑了出來。


    對此搖頭表示無奈的菲莉絲,拿水送到病床上的弗利耶嘴邊。弗利耶有些憊懶地坐起身來,吞下從水壺滴出來的水。


    「抱歉老是這樣。簡直讓人誤會是餘專屬的服務。」


    「沒關係、沒關係。最近遇到的都是說菲莉醬很可愛,故意在訓練時受傷要人家治療的好色之徒。跟那些人相比,跟殿下在一起還比~較重要。我也被庫珥修大人念了一頓。」


    「是嗎。庫珥修很忙吧。隻是幾天沒見就好寂寞。這也要怪不能下床的鬱悶心情吧。可恨的病魔。」


    「————」


    用袖子擦拭濕掉的嘴唇,弗利耶邊靠向枕頭邊虛弱微笑。露出虎牙的嘴巴有氣無力,菲莉絲硬擠出笑容掩飾胸口的疼痛。


    弗利耶痩了。原本閃耀的金發如今失去光澤,宛如太陽的紅瞳帶著渺茫。聲音也缺乏活潑,變得很常咳嗽。


    更糟糕的,是連走路的體力都沒有。因此他這一個月幾乎都是躺在床上。


    ——弗利耶昏倒,是在阿蓋爾家發生騷動的當天。


    在收拾燒毀的阿蓋爾大宅的時候,龍車上的弗利耶突然昏倒。那虛弱不已的樣子讓菲莉絲擱置所有的情緒,全力治療他。


    將生命力輸送給痛苦的弗利耶,載著他的龍車全速奔迴王城。然後在那時才首次聽聞王室成員全都臥病在床的重大事件。


    之後,包含弗利耶在內的所有發病者,全都待在王城起居室靜養。病情維持在暫時平穩的狀態,病理過程依舊不明——連菲莉絲都不知道原因。如果這是簡單的疾病,使用瑪那治療沒人贏得過菲莉絲,但是他也不知道。


    是有征兆。菲莉絲也有看到弗利耶用力咳嗽、健康欠佳的狀態。他在卡爾斯騰宅邸痛苦喘氣,卻又拒絕菲莉絲診察。


    但那時候的菲莉絲因為滿腦子都是自己和庫珥修的事,所以就沒放在心上。而在事情演變成這樣後,湊巧可以就近親自照顧。


    菲莉絲恨自己恨到想要消失。


    「菲莉絲不是那個嗎?汝本來應該要待在父王身邊的吧?王國頂級治愈術師的接班人,必須要完成使命。」


    「沒事。人家是好~好完成使命才順道過來殿下這邊的。不行喲~竟然誤會人家優先看你而不是國王陛下。」


    「這樣啊。是餘搞錯啦。這很那個,丟臉耶。會被庫珥修笑的。」


    說出庫珥修的名字後,笑著的弗利耶表情很寂寞。人一旦因為生病導致身體虛弱,就會對寂寞很敏感。即使是那個精神百倍的弗利耶也不例外。


    「庫珥修大人……」


    牽起弗利耶的手,菲莉絲邊摩娑邊低語祈禱。


    他知道庫珥修繁忙至極。在王室全倒的混亂中,身為上級貴族的她,根本沒有空停下手腳。


    但是,即便如此。盡管如此。


    ——希望能夠填補這個溫柔又寂寞的重要之人的心靈。


    自己沒辦法。因為自己無法當庫珥修的替代品。


    自己還是沒能給予重要之人力量。


    無力感總是搔刮、想要折碎菲莉絲的心。


    「……憂鬱的臉,不適合汝喔。」


    快被自虐壓垮的菲莉絲,被弗利耶像夢囈的聲音給叫迴來。


    被宛如閃電的自責鞭打,菲莉絲咬緊牙根對著弗利耶笑。


    「才沒那迴事呢。菲莉醬很有精神喔~」


    要是現在給這個人看到淚水那還得了。


    就算無能為力,也有堅持。即使治不好病,還是可以笑臉以對。


    因為隻能做到這樣,所以一定要做到。


    「殿下~吃完喝完馬上就睡覺,會變胖喔——?」


    「那樣……會被庫珥修討厭的……」


    就隻能像這樣促使他迴想起平常、夢見迴到過去的日子。


    2


    在王城議事堂內,庫珥修·卡爾斯騰因為思考而得到冗長的空白。


    議事堂裏連日聚集王國的有力人士、上級貴族,以及被稱為決定王國意誌的賢人會成員,商討如何解決此次的王國混亂局麵。


    身為公爵,有義務參與召集上級貴族的會議,庫珥修置身在打照麵到已經看慣的麵容陣營中。


    靜觀需要國王出席的祭祀活動,以及防止現在的狀況泄漏給其他三大國。接管各王室成員負責的工作,對抗原因不明的疾病以及摸索治療法。除此之外還要完成自己轄區內的工作,每個人都為這不曾有過的大混亂而身心俱疲。


    盡管如此,事態發生過了一個月,王城的混亂終於往暫時平穩的狀況收束了。——就在這種話說出口的時候。


    「傑比聶爾第一王子逝世了……?」


    治療院的術師含淚啜泣的報告,足以再度震撼議事堂。


    傑比聶爾·露格尼卡第一王子,是被確定為在王城第一個發病的人。因此病情進展最快也是可以理解,但——


    「太突然了!為什麽?殿下的身子有惡化到這種地步嗎!?」


    「不應該會這樣!我昨天才剛見過殿下。那時候……實在看不出會走得那麽突然……」


    驟逝的報告,在與傑比聶爾親近的人的臉上畫上悲傷。但是,被這報告嚇呆的不隻有他們。在場的所有人都是。


    王室全員發病,終於出現死者。但原因和治療方法仍舊不明。


    「殿下……」


    就連庫珥修,也對這事實感受到胸口像被挖開的痛楚。


    平常有意識地挺直的背脊,在內髒仿佛被翻來攪去的不安下,幾乎就像是要折斷了。躺在床上對探病的庫珥修虛弱微笑的弗利耶掠過腦海。


    「……這樣下去,就必須考慮到陛下駕崩的事。」


    在咬唇的庫珥修耳裏,這低沈沙啞的嗓音聽來格外清晰。抬起頭,跟著聽到這句話的人一同看向一名老人。


    坐在議事堂中央集視線於一身的,是賢人會的代表麥克羅托夫。


    「麥克羅托夫卿,您說過頭了。陛下駕崩這種事……」


    「嗯。就算背過眼不正視現實,也無法避免會發生的事。我們比起樂觀以對,更該悲觀準備。這樣才能頭一次說是完成位居王國高位的職責,不是嗎?」


    「呣……」


    「考量到病情急轉直下,明天也可能發生最糟的事態。到那時,王國會搖搖欲墜。我們必須支撐王國。因為絕對不能讓百姓承擔。」


    麥克羅托夫的發言,令原本視此為不敬的人都被駁倒。那是身為王國重臣的無情意見,正因此方是必要的意見。


    「如麥


    克羅托夫卿所言。假若不幸降臨陛下,王國並不會因此消失。我們必須讓它維持。」


    庫珥修因這番話而壓抑私人情感,第一個表達讚同。


    庫珥修位居最高爵位,但缺乏實際成績,資曆也淺。盡管如此,年輕的她最先出聲,使得同樣的感情開始在其他貴族之間傳播。


    「雖然感謝您的讚同,當然,陛下和其他王室都好轉痊愈的話是最好不過。還請務必不要往錯的方向思考。」


    國王不在的話,王國應當何去何從,為此才會聚在一塊討論。麥克羅托夫這樣唿籲全員,最後朝庫珥修投以別有深意的視線。


    大概是對她第一個讚同意見的行為表達感謝。但是不能接受。


    停下腳步屈膝的,是庫珥修這邊。


    ——這副德性,哪有臉去麵對弗利耶。


    不惜犧牲探望他的時間,讓貴族的職責這樣束縛自己。


    貴重、有限的時間不應該白白浪費。


    這樣說給自己聽,庫珥修秉持著使命感,繼續投身於議會。


    3


    「……是庫珥修嗎。」


    弗利耶察覺到有人進門而睜開眼睛,庫珥修有點被嚇到。


    自己是輕手輕腳進來,免得打擾到他睡眠。但弗利耶不單單是發現有人,還察覺到對方是庫珥修。


    「嚇到我了。感覺沒什麽事瞞得過殿下。」


    「對、對吧。嗬嗬,餘跟汝認識多久了。就算熟睡也知道是汝。……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雖然忙,但還健康。殿下今天臉色似乎不錯,我稍微安心了。」


    坐在床旁邊的椅子上,庫珥修觀察弗利耶的樣子。


    幾天前才來探病過,但他又變得更瘦了。原本弗利耶就沒什麽贅肉,現在連必要的肉都萎縮,臉頰骨微微透在皮膚上。


    病魔毫無疑問地在侵蝕弗利耶的身體。


    「庫珥修……餘想摸汝的手。」


    「是,殿下。失禮了。」


    庫珥修溫柔包住在棉被底下發抖的手。原本纖細柔軟的手指,現在更是弱不禁風。她撫摸他的手背,手指交握。


    「汝的手指,嗯,觸感很棒。是少女的手。」


    「殿下雖是男性手指卻很纖細。讓人聯想不到是能那樣揮劍的手。」


    「劍、劍啊……對喔。隻有餘可以使的,擊敗汝的劍。餘幾天沒摸劍了……」


    「殿下的技術,休息數日也能馬上恢複。雖然要恢複一天,就得耗時三天。」


    「那是要把休息的時間補三倍迴來的意思嗎……?汝很不留情耶!」


    像以前那樣說話,弗利耶就咳起來。庫珥修連忙讓他麵朝旁邊,撫摸他的背直到平息。他唿吸困難,背影變得更小。


    「對了,阿蓋爾家……菲莉絲還好嗎?」


    庫珥修不出聲,弗利耶仿佛突然想起似地問道。對話題改變懷著感謝之意,庫珥修點頭。


    「是的。多虧了殿下的關心。很幸運的,阿蓋爾家的事件被秘密解決。菲莉絲父母的死,被當成是意外。因此阿蓋爾家……」


    「那菲莉絲就能順利繼承家業了。很好。這樣很好。菲莉絲可能會說不要,但他不能舍棄活著的一切。不可以那樣。」


    「菲莉絲會接受嗎?」


    「當然囉。——因為他是餘的朋友,汝的騎士嘛!」


    隻轉動脖子迴過頭來的弗利耶,露出虎牙笑著說。雖然又刺激到喉嚨,但這次忍住了。淚汪汪地維持笑臉的模樣,讓庫珥修說不出話。隻能竭盡全力擠出微笑。


    雖然不擅長笑,但弗利耶很想看到自己的笑臉。


    「嗯……汝的笑容,果然很棒。」


    要是別全推給菲莉絲,至少也記得一種笑的方法就好了。


    應該是做出了不後悔的生存方式,但庫珥修隻為這點確實感到後悔。


    4


    這幾個月來,菲莉絲都快不相信自己隸屬於近衛騎士團了。每天都到治療院,確認王室成員的症狀,還有照顧弗利耶。


    這哪裏是騎士應有的作為?不管怎麽想,都是治療院的術師才對。


    「昨晚,第三王子逝世了。這是第七個人……」


    敵不過病魔而病逝的王室死者之名鑽進菲莉絲的耳裏。盡管抗拒不想聽,隻要到治療院,就是會聽到這類通報。


    疾病原因還是不明,卻已經出現七名犧牲者。目前知道的,就隻有高燒和昏睡的狀況加重的話,患者就沒救了。就隻掌握了這麽不負責任的情報。


    「————」


    今天也嚐試了沒有成效的治愈魔法,然後走出國王的病房。


    雖是應該要敬畏的地方,但經過這裏的時候卻沒有絲毫緊張感。一開始那類似畏懼的感情,早已被無能為力給逼到消失在腦袋的角落。


    走在王城的走廊上,菲莉絲手拿黑色封麵的書。上頭沾著血和指紋的書,就某種意義來說是父親的贈禮。


    「『不死王的聖禮』……」


    讓死者複活,給予屍體再度步行之力的魔女秘術——經由父親的手以不完整告終的秘術,要是能夠成功重現的話,就算死了也能救起來。


    「要是,殿下……殿下他,發生萬一的話……」


    想到日複一日失去活力的弗利耶,菲莉絲忍不住就去想要重現秘術。弗利耶死亡,這事件已經到了並非能夠背過眼無視的等級了。


    沒發生奇跡的話就沒救了。而奇跡往往不會降臨在需要的地方。所以菲莉絲隻能朝仰賴聖禮一途去想。


    「菲莉絲,汝幫餘化的妝很成功喔。庫珥修說餘臉色很好……哈哈,她完全被騙過去了。真的是很單純的女生耶。」


    幾乎都躺在床上的弗利耶,對著前來探病的菲莉絲虛弱一笑。


    他說的化妝是菲莉絲幫弗利耶塗抹,讓氣色看起來很好的妝容。


    因為不想讓來探病的庫珥修看到自己的病容,所以才拜托他。弗利耶的話不是逞強,而是貼心。這點菲莉絲也理解到心口生疼。


    「騎士團……怎麽樣,菲莉絲。有什麽討厭的事嗎?交朋友……唔,別忘了拜托由裏烏斯他們。汝有時候會一個人鑽牛角尖。」


    看菲莉絲默不作聲,弗利耶仿佛讀了他的心思而這麽說。最近菲莉絲已經分不出來誰才是被探望的人了。


    「我、我的朋友……就隻有殿下。沒錯吧?所以說,要是殿下不好起來的話,我就會變成孤零零一個人喔。」


    「可不能、那樣呢……放心吧,菲莉絲。汝很溫柔,骨子裏很堅強。大家都喜歡汝。都跟餘一樣,把汝當朋友。餘是汝第一個朋友,但沒必要是最後一個。懂吧。汝不可以讓自己一個人。」


    「殿下……」


    為什麽要說出像是臨終的話呢?又還沒結束。為什麽要說那種自以為是的話呢?最近的弗利耶話中帶有力量。明明身體沒力氣,卻有看穿真實的力量。所以說,才可怕。


    「殿下……!殿下您、您要是有什麽萬一……我,會把殿下……」


    「讓餘複活,可別這麽說喔。」


    「————」


    內心被讀透了。閉著眼睛的弗利耶,看不到菲莉絲手中的術書。可是弗利耶卻看穿他的想法,然後拒絕了。


    「餘啊,就是餘。餘的生命,由餘開始起跑,到終點的時候就該結束。可別犯下讓餘沒法到終點這種錯。」


    「為什麽……這麽說?希望您活下去,這麽想很奇怪嗎?希望重要的人活下去……!」


    說出口,然後察覺。剛剛的話是如出一轍。


    跟站在母親屍體前麵的父親說的話一模一樣。完全相同。


    「別懊悔,菲莉絲。汝的心很高貴。為自己擁有的才能自誇吧……汝有舉世最優秀的能力。別數汝救不了的,數數汝救了多少吧。朝著後方走迴頭路……餘、可不允許。」


    「殿下……!」


    弗利耶慢慢地坐起身子。衰弱到不可能憑己力起身的他,仿佛燃燒生命的餘燼,凝視著菲莉絲。


    紅色瞳孔恢複了過去的力氣。


    「而且,又不一定會輸吧。餘……嗯,是汝的朋友,也是露格尼卡王國的王子。還比劍比贏庫珥修。既然如此,病魔什麽的,輕輕鬆鬆就能贏啦。」


    舉起的拳頭輕輕戳了一下僵住的菲莉絲的額頭。真的很輕,可是很燙。


    「不可以扔下、近衛騎士的任務喔。……任命汝為庫珥修的、騎士的人是餘。不要違背、對餘的誓言。這是餘跟汝的……朋友之間的、約定喔。」


    長吐一口氣後,弗利耶一麵無力地笑,又躺迴床上。


    「話說太長,今天累了。不過,好久沒和汝一起笑了。這樣就好。」


    才沒有笑。菲莉絲在弗利耶麵前隻是一直流淚。


    可是,弗利耶不會說錯話。因為他不論何時,都會說出看似歪理實則正確的話。


    「好高興呢,菲莉絲。」


    所以,菲莉絲拚命牽動僵硬的臉頰,笑出來。


    「——是的。很高興喔,殿下。」


    013


    5


    ——那一天雖然晴朗,風吹起來卻有點冷。


    「庫珥修……餘想出去外頭一下。可以、幫餘嗎?」


    「明白了,殿下。請容許我的無禮。」


    「怎麽,是要把餘抱起來嗎?哈哈,汝真的是很強壯的女生耶。被汝嚇到了。」


    在露格尼卡王城的庭園裏,有個花朵依照季節爭奇鬥豔的花園。


    可是,這幾個月來的匆忙,讓彩繪庭園的花朵有點寂寞。


    「什麽,沒有整叢開就算了,還是可以欣賞嘛。可以一朵一朵看,也不賴呀。對吧?」


    「是的。不愧是殿下,很擅長從任何事中找出優點。」


    「對、吧。汝,和菲莉絲的優點有幾個,餘都知道。哼哼,這一點餘可不輸梅卡德。」


    端坐在庭園一隅的庫珥修,出借大腿給弗利耶。兩人就這樣迎著風。


    腿上的弗利耶眯著眼睛像是想睡,隱約的視界映著花園的景象。


    「還記得嗎,庫珥修。小時候,餘跟汝經常來這裏看花。」


    「記得。被父親帶來王城時,沒事做的我一定會來這裏……這樣就能遇見殿下,我的童心才會安心。」


    「餘第一次看見汝是……」


    「我不會忘記。殿下從空中掉下來,那個時候我真的大吃一驚。」


    在迴憶話題中,花朵綻放。


    庫珥修微笑述說過往,弗利耶緩緩搖頭。


    「其實,不是。餘第一次見到汝,是在那之前……餘遠遠的,看到汝在這庭園,欣賞一朵花蕾。」


    「……我都不知道。讓您見笑了。」


    「哪有什麽好見笑的。餘,看汝看到呆了。心跳加速,臉頰發熱,坐立難安。之後就老是、在尋找汝的身影……所以那次的邂逅,其實不是偶然。嗬嗬,嚇到了吧。」


    「——是的,我嚇到了。」


    弗利耶眯著眼睛,庫珥修用手指梳理大腿上的金色頭發,撫摸蒼白臉頰。


    「都嚇到了,就順便說說,餘那、可怕的未來計劃……」


    「是,請讓我驚嚇。殿下,請再多說一點,讓我再大吃一驚。」


    「好吧。注意聽囉……餘啊,其實打算迎娶汝當餘的妃子。」


    「————」


    「迎娶汝做妃子,讓菲莉絲擔任我們的騎士。這樣子,怎麽樣?我們三人就能、永遠在一起。這是多麽、可怕的幸福。怎麽樣?」


    「這真是……真的嚇到我了……」


    庫珥修聲音哽在喉嚨,沒法抬起頭。


    弗利耶依舊淡淡微笑,把她的話當成福音來傾聽。


    「發生、好多事喔。餘,因為想吸引汝注意……嗬嗬,說了很多沒道理的話。汝,和菲莉絲都被耍得團團轉。」


    「……被殿下拉著走,我從未覺得是受苦。」


    「吶,庫珥修……汝覺得,餘怎麽樣?」


    「殿下?」


    「餘、是值得汝效忠的、獅子王嗎……」


    「————」


    過去締結的約定。在彼此笑鬧的日子裏的誓言。


    弗利耶的問題,讓庫珥修的唿吸一震。


    「汝的忠誠,是尊貴、可愛的……千萬不要、忘記了。」


    弗利耶得意洋洋地笑,舉起手來。


    手碰上庫珥修的臉頰,拭去爬過臉頰的熱淚,指尖描過她的唇。


    「庫珥修。」


    「是,殿下。」


    「餘,對汝……」


    「————」


    風起。涼風吹動弗利耶和庫珥修的頭發。


    「殿下?」


    「————」


    「殿下,您累了嗎?」


    「————」


    「殿下,辛苦了。請好好休息。」


    「————」


    「最後,我隻有一句話。」


    風持續吹拂。可是,在泛淚的視野裏,即使有加持依舊什麽都看不見。


    在庭園裏,庫珥修抱著大腿上的弗利耶,說:


    「殿下描繪的未來,我也想看到……」


    6


    弗利耶·露格尼卡死亡,是在國王蘭德哈特·露格尼卡被通報駕崩之前,因此被當成小事對待。


    可怕的事態發生,議會因此充滿沈重鬱悶的空氣。


    庫珥修也還處於倦怠以及空虛感中。弗利耶的存在是如此的大,像被奪去半個身子的衝擊持續折磨著她。


    現在眼底深處,都還有他最後的微笑以及最後一口氣。


    在最後一刻沒能傳出去的告白,就這樣消失在空中。


    「——可不能一直發呆。」


    第一個打破停滯氣氛的,果然還是麥克羅托夫。老賢人按照順序眺望低頭的貴族們,催促全員奮起。


    「……沒錯。現在不是這樣的時候。必須報答逝世的陛下的遺憾。」


    不知是誰這麽說,然後引發讚同聲浪。接著勢頭擴散,庫珥修也強打起精神,咬緊牙根抬起頭。


    一直低頭看下方,才是對弗利耶的最大背叛。


    弗利耶希望自己永遠向前看,他的笑容浮現在腦海——


    「王室的血脈斷絕。亦即,會喪失與龍的盟約。對親龍王國露格尼卡來說,沒有比這更慘的悲劇了。」


    ——描繪夢想的弗利耶的笑臉,因為這發言而裂開。


    庫珥修狐疑地抬起頭,有個人正抱著頭。


    「沒想到王室所有的人都薨逝……龍會怎麽做?假如失去盟約,王國的困境要怎麽處理?現在王國和帝國以及聖王國的關係可是在惡化呀!」


    ——他在說什麽?


    「保管中的『龍血』也是個問題。也許會被要求歸還。以防萬一,先行使用也要列入考慮……」


    ——你們到底在說什麽?


    庫珥修傻傻地望著滿臉嚴肅開始討論起來的與會者們。


    他們眾口一致,全都是「王室血脈中斷龍會怎麽處理」。王國被龍庇護,幾度陷入絕境都被拯救。他們的擔憂很正常,仰賴龍的心情庫珥修也不是沒有。但是,現在最該難過的是那件事嗎!


    完全沒有人討論王國的未來。國王已不在,若耗損心誌在與他國的談判的話


    還能諒解。可是,諂媚逢迎龍的商量,有比那更優先嗎!


    嫌惡感上湧,於此同時庫珥修察覺了。她終於注意到了。


    無人真心為王室斷後感到悲傷。他們的不安,來自於王室斷後被龍拋棄一事。他們畏懼被迫離開龍的搖籃。


    國王駕崩,王室斷後,都是次要問題。


    ——弗利耶的死,對他們而言不過是順道發生的悲劇。


    最討厭的是,如果自己沒和弗利耶這麽親密,肯定也會像他們一樣不安地感到害怕吧。那是牢牢黏在靈魂上、安於現狀的甜美。


    那是庫珥修最厭惡、最難忍受、最玷汙靈魂的生存方式。


    「我有話想對各位說。」


    在鬧烘烘的議事堂裏,這樣發言的人聚集了大家的目光。


    萊普·跋利耶爾男爵——爵位雖不高,卻深受蘭德哈爾陛下的青睞而被重用的人。他在聚集目光後才以沙啞的聲音宣告。


    「——龍曆石有新的記述。龍已經揭示了王國的未來。」


    這個發言,再度使場內嘩然。


    龍曆石乃龍賜與的國寶之一,是會記述王國未來的預言板。至今幾度都是由龍曆石通知危機,才能防範於未然。


    自覺在對龍獻媚後,緊接著又被龍之力擺布,實在令人氣憤。但沒人在意庫珥修的感慨,被催促的萊普朗讀預言。


    「龍曆石的記述如下:『王室斷後之際,王國要找出被龍珠選上的五名候補人選,以新巫女之姿再度締結盟約。』」


    「龍曆石說要選新的國王……?還說有五名候補人選,是要怎樣找!」


    「就是徽章。露格尼卡王室的傳家寶、傳述與龍之盟約的寶珠。鑲嵌龍珠的徽章,會在符合資格的人的手中發光!」


    萊普反駁他人的粗聲粗氣,在他的指示下進入圓桌會議場的推車,上頭擺放的寶珠光輝,正是露格尼卡王室相傳的龍珠徽章。


    「假若真被認定是擔憂王國的忠臣,自然就會被徽章選上吧。這究竟是否為龍曆石的戲言,就由大家來一一測試。」


    萊普的隨從親手將徽章排列在於議事堂有一席之地的人們麵前。俯視著這些徽章,有人冒冷汗,有人倒抽一口氣。


    假如在自己的手中發光,那就意味著開啟通往王位之路。


    庫珥修麵前也被放了徽章。據說龍會測試國民對王國的忠心。假如那是真的,現在的自己就不會被選上。但是,如果——


    「那麽,試試看吧。」


    遵從麥克羅托夫的號令,首先由賢人會的人拿起徽章。可是,失去光芒的徽章沒有變化。會場傳出微弱的唿吸聲和輕聲歎息。就這樣以賢人會為主,大家輪流挑戰徽章。灰心,然後繼續,終於輪到庫珥修。


    被切成三角形的黑曜石中,以金子做出龍的浮雕,徽章中央嵌有被稱做紅色龍珠的輝石,嘲笑著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類的野心。


    「什麽龍啊……」


    隻在口中呢喃,庫珥修把徽章握在手中。


    攤開手掌,伸到前麵讓大家都看見。接著——


    「——什麽?」


    叫出聲的,是在穩重的臉上難得刻畫出驚訝神色的麥克羅托夫。但是,那一定代替了在場所有人表達出心情。


    徽章在庫珥修手中,綻放耀眼光芒。


    「——看樣子,不爭氣的我似乎也能為王國盡力。」


    毫無驚訝。


    心情平靜到對此感到訝異。


    自覺這點,庫珥修抬起頭,閉上眼睛。


    ——闔起的視野裏頭,感覺看到了弗利耶最後的笑容。


    7


    知道王選的概要以及庫珥修被選為候補人選的菲莉絲在王城中徘徊尋找她,最後來到庭園。


    「——庫珥修大人。」


    佇立在花園前麵的庫珥修,身影看起來飄渺虛幻地搖曳著,令人猶豫是否要出聲叫她。


    這是當然。這裏是庫珥修和弗利耶共度最後一刻的場所。在庫珥修的心中,是連菲莉絲都不被允許闖入的唯一聖域。


    仿佛胸口被利刃戳穿,菲莉絲對自己的無力感到痛苦。要是能立刻抱住庫珥修的背,使用治愈心靈的魔法就好了。


    「菲莉絲嗎。真虧你知道這裏。」


    庫珥修沒有迴頭,直接朝被無力感折磨咬唇的菲莉絲這麽說。


    有時刮起的強風會晃動庫珥修的長發。菲莉絲邊眺望邊說:


    「龍曆石的事,我聽說了。還知道庫珥修大人被選為下屆王位候補人選……」


    「嗯,沒錯。我似乎很受龍的賞識。」


    「那個,就是……恭喜您……這樣說,會很奇怪嗎?」


    命運洪流怒濤洶湧,菲莉絲的心絕對稱不上平穩。


    成為近衛騎士,親生父母亡故,為有著重要羈絆的弗利耶送行,唯一的心靈依靠庫珥修被卷入王選之爭,菲莉絲根本無處安息。


    「我,能為庫珥修大人做什麽?我不知道該做什麽才好……」


    不想讓她困擾,卻沒法阻止訴苦流出。席卷而來的感情龐大,菲莉絲的小器量根本沒法容納。


    冒出的淚水模糊了視線,菲莉絲好想逃走。可是。


    「菲莉絲,看著我吧。」


    被庫珥修唿喚,菲莉絲嚇得肩頭一跳。


    先是腳步聲,然後手指出現在低垂的眼簾裏頭。抬起頭來,庫珥修筆直地凝視著自己。琥珀色瞳孔的魔力,讓菲莉絲著魔。


    「菲莉絲,我第一個對你起誓。——我決定要成為國王。」


    「庫珥修、大人……」


    毫無猶豫的斷言,令菲莉絲屏息。


    在王選中勝出,坐上國王寶座。庫珥修這麽宣告。


    「我與殿下初相遇在這個庭園。我經常在這和殿下邊聊天邊看花。」


    在說不出話的菲莉絲麵前,庫珥修突然望向庭園這麽說。平穩的語氣,和在記憶中追求往昔麵貌的眼神。


    用不著問那是與誰的迴憶。


    「之後,殿下就常來家裏玩……我不曾說過。其實在遇見殿下前,我有盤起頭發做發型。不過現在隻是用緞帶固定著。」


    「原來、是這樣啊。那為什麽要把頭發放下來呢?」


    「因為殿下說要我做自己。在那之後就這樣了。我給你的緞帶蝴蝶結是我自己選的……不過起頭的人是殿下。」


    菲莉絲忍不住摸向被庫珥修贈與、現在也還別在頭上的白色蝴蝶結。


    原本不知道的許多迴憶,被慢慢講述,逐漸化為與菲莉絲共享的迴憶。那是可愛又吵鬧得讓人泛淚,又止不住發笑的羈絆。


    「菲莉絲。我跟殿下……和殿下跟你共度的時光,我很珍惜。」


    菲莉絲被庫珥修帶離大宅後頭一次成為人。自那一天開始,菲莉絲就相伴於庫珥修左右,沒多久弗利耶就加入這圈圈,變成三人行。


    菲莉絲人生的大半部分都由庫珥修和弗利耶占據了,也由此組成。


    「不過,龍的存在否定了那段時光。殿下的存在對多數人而言,隻是與龍結盟的契約替代品……他們其實一點都不惋惜他的死。」


    在僵住的菲莉絲麵前,庫珥修的眼眸有火苗在晃動。


    庫珥修看到了什麽?菲莉絲不在身旁的時候,她看到了什麽?


    「但是,那位大人曾經存在過。在我跟你的心中留下強烈的迴憶。那位大人確實存在。他不是其他人,弗利耶·露格尼卡確實存在。」


    庫珥修用右手觸碰自己胸口,用左手觸碰菲莉絲的胸口。隻是觸碰,那手指傳來的熱度就逐漸燒灼菲莉絲全身。


    多餘的思考全都被庫珥修的決心之火給吞噬燒


    光。


    「那位說要成為我的獅子王的大人的確存在。我絕不允許當作沒有過。」


    龍之盟約包圍整個王國,長久以來庇護人民,卻也弱化人民的心誌。


    甚至到了輕蔑那名善良、被眾人所愛的青年的死亡。


    弗利耶的死,頂多讓他們聯想到與龍締結的盟約罷了。


    「那位大人的死,是屬於他的。我的獅子王,如今也還在我心中。我也還在看著我的獅子王所見之夢。——隻有我能達成。」


    無人察覺到王國扭曲的生存方式。


    諂媚龍,懇求龍,仰賴龍過頭,每個人都忘了自己該怎麽走路。


    「除非我成王,不然無法矯正。因為無人記得有一位真正走在正確路上的王。既然如此,就我們來做吧。」


    「庫珥修大人……」


    菲莉絲喃喃道,庫珥修遞出從腰部卸下的短劍。接過的劍上刻著獅子紋章,是與卡爾斯騰家有淵源的珍品——


    「殿下有夢想。是我跟殿下還有你,三人一同開創未來。」


    「和殿下,和庫珥修大人……三人一起。」


    菲莉絲終於了解到沈甸甸的短劍真正的重量。


    自己必須在弗利耶和庫珥修旁邊,完成他們的決心。


    菲莉絲隻剩下庫珥修了。所以她就是一切。


    「在殿下最愛的地方、殿下辭世的地方,我向殿下發誓。——任命你為我的騎士。」


    聽到庫珥修的嚴肅宣言,菲莉絲當場默默地跪下,遞出短劍。


    接過的庫珥修拔出短劍,以劍腹分別碰觸菲莉絲左右的肩膀。然後再將短劍還迴菲莉絲,結束宣誓儀式。


    誰都不知道的騎士敘勳——不,隻有一個人,兩人的獅子王在看著。


    而這就是開頭,對兩人而言是獅子王所見之夢的延續。


    「走囉,菲莉絲。——從龍手中取迴王國,讓殿下的夢化為真實。」


    「是,庫珥修大人。請帶著我走。到殿下所見到的夢之彼方。」


    菲莉絲已經不再迷惘,跟在轉身邁步的庫珥修身後。


    作為最初的王選參加者,締結最強羈絆的主仆威風凜凜地邁開步伐。


    隻有一切的起點,庭園的花兒們見證著他們兩人的步履。


    ——被風搖晃的一朵花,其花苞靜靜等待綻放時機。


    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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