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沙優度過的每一天在轉眼之間過去了。


    工作必定準時下班,迴家後則盡量跟沙優聊得久一點。


    沙優比平時更加用心做菜,每次開飯,都相當美味可口。


    「我有把食譜寫成筆記留下來,你偶爾也要自炊比較好喔。」


    我一邊對這麽說的沙優點頭表示「太有幫助了」,一邊避免正視沙優即將不在的非現實感。


    這個星期,沙優真的就要迴北海道了。


    自從沙優的哥哥在星期六來訪,我就一直努力避免對沙優拋出「做好心理準備了嗎」這樣的疑問。沙優也一樣,都沒有對我提到那方麵的話題。


    在這一星期之間,我有種比平時更加「愛惜」日常生活的感覺。雖然我不清楚沙優是怎麽想的,然而,她所想的是不是跟我一樣呢?我不由自主地這麽擅自思考。


    「跟你說喔,我今天有個想去的地方。」


    用晚餐時,沙優突然這麽講,因此我暫且放下了筷子。


    「要在這種時間出門?」


    我一問,沙優便點頭如搗蒜。


    「就是要挑這種時間才可以啊。」


    沙優說完以後,就迅速起身,並且將窗簾拉開一小片看向天空。


    「……幸好,天空是放晴的。」


    「?」


    我頭上的問號並未消失,沙優就嫣然一笑告訴我:


    「要不要去看星星?」


    「星星?」


    「對,星星。有個地方可以賞星喔。是麻美跟我說的。」


    「啊啊……昨天晚上,你們兩個在晚餐前出門就是去那裏嗎?」


    「嗯,之前她帶我去過一次,但是我沒有把地點記清楚……」


    沙優說完以後,就從口袋裏拿出了智慧型手機。


    「昨天我請她再帶我去一次,還把地點記錄下來了。」


    沙優說著就開了地圖app給我看。


    表示她不惜費那麽多工夫也想讓我看看那片星空吧。


    「……我明白了,那吃完飯就出門吧。」


    我頷首,而沙優開心地笑著點了頭說:「嗯。」


    這麽說來,我當學生時,曾在晚上練完社團活動迴家的途中仰望天空,就發現星星看起來好清楚──我想起有這麽一迴事。


    等我長大成人,搬到這裏住以後,能不能看見星星這種事情,說不定我一次都沒有注意過。


    不曉得沙優想讓我看的星空會是什麽樣的?我稍微雀躍起來了。


    吃完晚餐,抽過一根煙以後,我就跟沙優一起離開家裏。


    「是走路可以到的距離嗎?」


    「距離有一點點遠,不過用走的完全可以喔。差不多要二十分鍾吧。」


    「二十分鍾啊。哎,算是不錯的飯後運動。」


    我瞥向時鍾,才過晚上八點鍾而已。


    即使要看星星放鬆一下,以時間來想也能在符合常識的時刻迴到家,因此姑且能放心。


    「沒想到,在街燈明亮的地方也能看見星星呢。」


    沙優在旁邊突然說道,我便照著她的話仰望天空,確實可以看見有星星浮在天邊。幾乎沒有雲朵,賞心悅目。


    「真的耶。我都不太會去注意。」


    我說道,沙優便嘻嘻地笑了。於是,她接著嘀咕了一句:


    「剛來到東京的時候,我記得自己曾經有想過:『這是座不太能看見星星的城市呢。』」


    「你是指……跟北海道比嗎?」


    沙優靜靜地對我的疑問頷首,然後答道:


    「對。在那裏,星星真的美到令人煩厭的地步。」


    沙優一邊這麽說,一邊露出了凝望遠方某處的表情。她肯定是想起了往事吧。星空以外的事情……應該也有迴想起來。


    「不過我從小就看慣那片星空,所以來這裏時就嚇了一跳。居然會這麽難看見星星呢。」


    「這樣啊。」


    我並非不感興趣,然而,我盡可能不表露感情地應了聲。因為我覺得那樣肯定比較好。


    「不過,我隻有一開始在意過那種事情。後來我都渾渾噩噩地思考著繼續逃亡的方法,所以很快就忘記星星的事,適應了大都會。」


    「……這樣啊。」


    沙優淡然地道來。我偷看她的臉龐,倒沒有特別散發出悲壯感。


    在她心裏,或許以往走來的艱辛路途,都已經被視為「過去的事情」處理掉了。否則,我想那些話並沒有辦法說得這麽輕描淡寫。


    不管怎樣,她已經向前踏出了一步。


    從心靈受製於過去,而始終停滯不前的處境,正準備朝未來邁步前進。


    我一邊想著這些,一邊看著沙優的臉龐,忽然間,她抬起臉看了我這邊。


    「所以呢,等下要去的地方,之前麻美帶我到那裏看星星時,我嚇了一大跳……原來都會區也有地方可以像這樣賞星。」


    我一邊聽沙優講話一邊走路,迴神後才發現,周圍已經不是我所認得的「鄰近街道」了。


    「並不是在都會區就看不見星星,隻是我待在看不見的地方,所以才看不見呢,那使我有了這樣的想法。」


    我們應該位於走路離家還不到十分鍾的地點才對。


    可是,連在這裏住了好幾年的我,都已經分辨不了自己的正確位置。


    前往公司,工作,下班就迴到家裏,睡覺。在如此反覆的過程當中,連住處的步行範圍內有「可以看見星星的地方」這一點,都不可能注意到。


    「吉田先生。」


    「嗯?」


    被沙優唿喚的我轉頭望去,她的視線,卻依舊凝視著前進的方向。


    不過,唯有心思是放在我這邊的,我大致可以從她身上感覺到。


    沙優靜靜地說道:


    「我想,無論去哪裏……實質上都不會有什麽改變。」


    沙優那句話,讓我微微地倒抽一口氣。


    她想表達的意思,我還無法理解。可是,在她的話裏,卻蘊含著不容分說的奇妙沉重感。


    沙優肯定是「有所理解」,才說出了那段話。


    「環境改變,相處的人就會改變……多多少少,會變得輕鬆點,變輕鬆以後……就一路追尋救贖而不停逃避到現在。」


    沙優淡然地繼續把話說下去。語氣沉穩。


    「但是,果然我本身不改變是不行的……我總算,實質體會到了那一點。」


    話說到這裏以後,沙優便悄悄地,把視線投注於我。


    「吉田先生,都是托你與你身邊人們的福喔。」


    「……這樣啊。」


    聽沙優直接講出這些話,我有種難以言喻的心情,就把目光從她身上別開了。


    今天跟沙優對話,讓我逐漸體會到一件事。


    那就是……能讓她邁出步伐的解答,肯定已經存在於她的心裏了吧。


    接著她隻需要勇氣,迴到「具備形體的過去」,也就是母親身邊。


    「好,大約再走半分鍾就會到嘍!」


    「原來我們已經走了這麽久啊?感覺還滿近的耶。」


    「一邊講話很快就到了嘛。接下來,要爬這段坡道喔。」


    沙優說著便用手指向了平緩坡道的入口。這條路明顯是通往小山丘的方向。


    「……抵達那裏之前,該不會都是上坡吧?」


    「是啊。」


    「喂喂喂……你這是在逼大叔運動耶。」


    我所說的話,讓沙優嘻嘻地笑了。


    我一邊側眼望著她的笑容,一邊思考著「再過幾天就要跟這張笑容道別了嗎」這樣的念頭。


    胸口有些痛楚,而我努力試著不去在意。


    *


    「唿~到嘍。」


    「比我想像中還要吃力……」


    爬上山丘以後,盡管夜裏涼颼颼的,身體卻已經暖和到微微發汗了。


    「你們兩個女高中生,居然騎著腳踏車來過這種地方啊。」


    「我也想過那一點……那大概是電動腳踏車吧,隻是我沒有發現而已。」


    我們倆一邊聊著這些,一邊踏進位於山丘頂部的公園草坪。


    「吉田先生,在這邊喔。」


    沙優率先躺到草坪的中央,還用了仰臥的姿勢。


    「唔哇,地麵好冷。」


    「喂喂喂,你這樣不會弄髒衣服嗎?」


    「沒關係啦,反正洗衣服的是我。吉田先生,你也快點來嘛。」


    唷咻──被沙優一催,我坐到草坪上,然後仰身躺下。


    於是乎,眼前頓時出現了整片星空。


    「唔哇……」


    我忍不住出聲讚歎。


    星星看起來遠比想像中美麗。


    「很漂亮吧。」


    旁邊的沙優有些自豪地這麽說了一句。


    「是啊……」


    感覺真的很久沒看見這麽明亮的星光了。


    「欸,吉田先生。」


    躺在旁邊的沙優對我咕噥。


    四下寂靜,即使是小小的聲


    音,也聽得很清楚。


    「來這裏的時候,麻美跟我說過。」


    「她怎麽說?」


    「從星鬥來看,我們的格局固然渺小,即使如此,我們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曆史,也有各自的未來……她是這麽說的。」


    「嗬。」


    我忍俊不禁,可以曉得沙優正用視線紮在我的臉龐。


    我並不是因為內容可笑才笑了出來。


    「我在想,那孩子實在不像高中生耶。」


    「是啊……嗬嗬,麻美她……非常成熟呢。」


    「抱歉啦,打斷你講話。」


    「不會,沒關係。」


    沙優又把視線移迴星空,繼續說了下去:


    「聽到她那麽說,當時……我總覺得好安心,就忍不住哭了。」


    「安心?」


    「對……麻美她呢,對於我慘痛的過去,給予了肯定。她說我依然走了過來,而且活得十分努力。」


    沙優感慨萬千地說道。


    正是如此。沙優背負著高中生想必無法承受的悲傷過去,也還是一直在追求「救贖」。即使她走過了一段並非能獲得他人認同的路途,她想盡量「變得比現在更好」而掙紮過的事實,仍不會消失。


    「不過呢,現在想想。」


    沙優用微微發抖的嗓音,發出嘀咕。


    「我想那雖然是『寬恕』,同時卻也是無可奈何的『現實』。」


    沙優說的話,好似被星空吸進其中,靜靜地迴響著。


    我默默地,聽著沙優說那些話。


    「往後無論我活了幾年,即使相處的人有所改變……我像這樣一路逃到這裏的經曆,依然會保留在我心中。」


    「……你說得對。」


    「即使有別人原諒我、肯定我,事實仍會一直保留。光是因為內心希望逃離家裏,我就舍棄了許多相當寶貴的東西。我辜負了重視我的人……」


    我不禁,看向沙優的臉龐。


    她淡然地繼續談著,明顯對自己也會造成負擔的話題。


    難道說,沙優不難受嗎?如此心想的我看向她,而那種想法,卻立刻就消失了。


    她的眼裏映著星空,十分美麗。而且,我從中感受到……有股不可思議的「堅毅光芒」,並非隻用眼裏倒映的星光就能夠解釋。


    「我犯下的過錯,是不會消失的喔,永遠不會。」


    沙優說到這裏,就悄悄地朝我望了過來。她的視線有幾分成熟,讓我為之心動。


    「不過呢,吉田先生。」


    沙優一邊說,一邊握住我的手。沙優的手,十分冰冷。


    「……即使如此,這段糟糕透頂的逃避之旅來到最後……我遇見了你。」


    我沒辦法從沙優眼前別開目光。


    我始終與沙優相望,等著她把話說下去。


    「如果沒有遇見吉田先生,或許我會一直無法正視自己的過錯,而走向更糟的地步。」


    更糟的地步是指什麽,這我並不了解。然而,我隻知道她那麽說,當真就是字麵上所顯示的含意吧。


    「是在遇見吉田先生以後,一切才『變好』的。我已經很幸福了,幸福得不想脫離現狀。」


    「……」


    那些話,在我的耳朵裏翻攪。


    「我覺得……我會想,一直待在這裏喔。」


    沙優凝望我的眼睛,緩緩地這麽說道。


    而我,該怎麽迴話才好呢?


    我想要說些什麽,然後停住……如此反覆之間,沙優就嘻嘻笑了出來,並且說道:


    「但是呢……我留在這裏是不行的。」


    「……咦?」


    我不禁發出糊塗的聲音,而沙優又把視線轉迴星空了。


    她和我的手依然牽著。在不知不覺中,溫度從我的手傳到沙優的手,好溫暖。


    「我一直留在這裏的話,結果就依然沒有麵對過去……依然沒有做出了斷……那樣會變成從頭到尾都在逃避。」


    她這麽說。


    然後,沙優緊握我的手,力道變強了。


    「荻原沙優的曆史,會變成從頭到尾都在逃避的曆史。那樣的話……」


    我看見,從沙優的眼角,流下了一道淚水。


    她懇切地,準備吐露出,某種寶貴的感情。


    而我,隻能傾聽。不,我想那就是我目前的職責。


    沙優用盈淚的眼睛,望著我。


    「那樣的話……肯定也會浪費掉,跟吉田先生相遇的緣分。」


    那句話,好似壓在心頭上,沉沉地響起。


    沙優一邊哭,一邊卻也帶著微笑……將語句慢慢地編織成串。


    「吉田先生,我由衷覺得能遇見你真好。不……我並不是覺得,而是『明白』。」


    沙優撐起身體,將另一隻手,也疊到了我的手上。


    形同被沙優從上窺探的我,跟她目光交集。


    「我呢,能遇見吉田先生,真的太好了。」


    沙優明確地如此斷言。


    心坎裏一陣溫暖。


    我也是……這句話,還沒來得及脫口而出,沙優又繼續說了下去:


    「所以說。」


    感覺她眼中蘊藏的力量變強了。


    沙優吸了吸鼻子,然後說道:


    「我覺得我要證明那一點才行。」


    「……證明?」


    「沒有錯,證明。我要證明在我的人生中,跟吉田先生相遇是件好事。不隻是我自己認同,我還要用任誰看了都會那麽覺得的形式證明出來。那樣的話,那樣的話……」


    沙優連珠炮般說到這裏以後,深深吸了口氣。


    接著,她忽然微笑,嘟噥似的說道:


    「那樣的話,即使孤單一人,我大概也能活得下去。」


    如此表示的她,臉孔看起來並不像高中生。


    在我眼裏……她是一名成熟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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