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藍為了戰後整頓工作,留在了艾依多尼亞。


    另一方麵,雷歐納多、榭菈和亞曆克希斯騎士隊則是迴到了帝都。


    他們在這度過了安祥的一周,在艾依多尼亞發生的動亂猶如夢境一般。


    四月三日,一個春意盎然的日子。


    雷歐納多一早就和榭菈一起乘馬遠行。


    帝都南部連綿地勢平緩的丘陵,盛行栽種耐海風的檸檬、萊姆和橄欖等作物。果樹在寬廣的土地上成長得枝繁葉茂,還時常曝曬在沿岸的炙熱陽光下,擁有健康果皮的果子彷佛會閃閃發光。


    雷歐納多就是在這樣的果林裏,勤加鍛煉武藝。


    隻要沒有特別的事情,這就是每天不可或缺的每日活動。


    他都穿著沉重的鎧甲,揮刀舞槍。


    雷歐納多不須有人陪練。他為了出招能出得更快、更有勁,都會審視自己的動作,不停持續磨練。孩提時代傳授他武藝的老師們都相當重視對打練習,但雷歐納多反倒覺得套路練習才重要。


    榭菈在附近曬著太陽享受閱讀樂趣。


    她也一樣,隻要沒有特別的事情,每早都會和雷歐納多一同前來。


    過去蘿薩利雅曾在亞曆克希斯設立庫羅德境內最大的圖書館,聽說她的父親是在裏頭工作的基層官員,擔任圖書管理人。榭菈本身也是重度閱讀愛好者,從艱澀的學術書籍,到東方(帝恩)的武俠傳記都愛看,是個廣泛閱讀的嗜書者。


    雷歐納多一結束練習就裸露上半身,拭去汗珠。


    背部則由榭菈幫忙擦拭。


    「我可以摸一下傷痕嗎?」


    有時,榭菈會這麽問。


    雷歐納多全身上下有大小無數的傷疤,是在兩年前的撤退戰中,掩護同伴時受的傷。


    「我是不在意……」總覺得她是個奇怪的家夥。


    「一想到這是為了守護我們才受的傷,憐憫之情就不禁油然而生。」


    榭菈用有些興奮的聲音在背後呢喃。


    那是雷歐納多無法理解的感性,他很擔心再過不久榭菈會不會開始膜拜這些傷疤。


    這時榭菈纖細的指尖,遊移在雷歐納多寬大的背部。


    雷歐納多心想,就暫時忍耐一下那股發癢的感覺。


    自己沒辦法清楚看見自己的背部,因此不知道哪個位置有什麽樣的傷痕。所以大致上都猜不到榭菈目前正描過哪個地方,意識隻好被迫集中到手指在皮膚上輕滑的觸感。


    然後,雷歐納多發現了。


    「你是在寫……『雷歐殿下,我肚子餓了』?」


    「您答得太棒了? 」


    「不要把別人的背拿來玩。」


    背部被拿來用來筆談的雷歐納多,板起了麵孔。


    接著,準備迴宅邸吃午餐。


    換穿鎧甲後,跨上了讚乍斯。


    他伸出手,把榭菈拉上坐至後半馬鞍。結果讚乍斯一度不滿地用鼻子哼鳴,不過在雷歐納多以銳利的目光瞪視後,雖然態度依舊狂妄,不過還是服從了。


    榭菈側著身體坐,但為了不被甩落,因而緊緊地抱了上來。


    「下次你別穿這身鎧甲來了好不好?凹凸不平的,抱起來很不舒服。」


    「沒穿鎧甲就沒辦法進行設定為實戰的練習。」


    「雷歐殿下真的有夠不解風情。」榭菈像是在鬧別扭似地說。


    她用指尖在雷歐納多的背上寫了「討厭你」,但馬上又改寫成「其實是喜歡你」。


    由於還隔著鎧甲,因此雷歐納多當然是渾然不知。


    返迴亞曆克希斯州領主宅邸途中──


    雷歐納多在街上被路過的人用手指了好幾次。雖然有失禮節,但這些男女沒有惡意。「你看,是那位皇子殿下耶。」「嗯嗯,救了艾依多尼亞的那個。」可以聽見有人在談論傳聞。


    「這麽快就傳開了啊。」


    「嗯嗯,散布傳聞這種事情,笨蛋是做不來的吧?」


    雷歐納多感到佩服後,榭菈轉為上課口吻。


    謝爾特軍邊沿著艾依多尼亞的的幹道南下,邊四處破壞,把那條道路做為貿易通道的商人們,實在傷透了腦筋,隻能等待事態平息。不久後謝爾特軍消失,艾依多尼亞的百姓人人讚頌「是雷歐納多殿下救了我們」。商人聽聞這樣的事跡後,也理解到「喔……原來是這麽一迴事」。他們重啟延宕的貿易後,在販賣物品給客人時還會同時說「很抱歉,這段時間帶給各位這麽大的不便。話說像我們這些人也都是雷歐納多殿下拯救的。之所以會這樣說都是因為──」接著一傳十,十傳百。由於世人都很渴望娛樂和傳聞,所以散播速度快得不得了。


    「這也是傳說故事嗎?」


    「這也是傳說故事。」


    榭菈露出裝模作樣的麵容,清清喉嚨後迴答。


    再順帶一提──


    榭菈為了讓雷歐納多的傳聞散布得更快,其實兩年前起就已展開布局。她請達莉雅姊透過人脈介紹江湖藝人和吟遊詩人,並且拜托這些人在各地散播以雷歐納多他們為主題的故事。聽說在達莉雅她們劇團裏,亞曆克希斯騎士隊剿除匪寇的英勇事跡戲碼,最近也變得很受客人歡迎。


    「榭菈,我有一個問題。」


    雷歐納多在馬背上,邊環視路上行人邊詢問。


    他接著說:「仔細觀察了一下,路人用手指我的次數會不會增加太多了啊?」


    「是這樣的,雷歐殿下,因為此次和先前那些剿除匪寇是不同層次的事情。」


    「哪裏不同?」


    「清除頂多數百人的匪寇,和大敗邪惡又強大的大貴族三千精兵,這兩件事的震撼程度根本無法相提並論。現在雷歐殿下的評價節節攀升,我也樂得開心。」


    「…… 邪惡又強大的貴族啊。」


    看在雷歐納多眼裏,雖然明白凱恩茲和丹克伍德公爵有錯在先,但不認為百姓了解詳細的來龍去脈。


    「不過,這是偏見吧,畢竟大家都不喜歡貴族,但那也是貴族們自作自受。」


    雷歐納多歎息說:「你說得也對。」


    人心正在背離庫羅德帝國──兩年前榭菈說過的這句話,真的是準得嚇人。


    「至於樂得開心的我,覺得差不多是時候了。」


    「什麽的時候?」


    「差不多想要有領地的時候。」


    「……講得輕鬆。」


    「領地,是好東西。經營,會很歡樂。無論是要存下自己能動用的龐大資金,還是要培養私家兵,果然都要有塊自己的領地才好辦事? 」


    「好像商人的廣告台詞……」


    用不著她提醒,雷歐納多自己也很想擁有領地。為了收複亞曆克希斯,必須建立規模浩大的軍隊。若要獨力運用這麽一支軍隊,就必須擁有相稱的領地。然而自己總是要向亞藍籌措戰爭經費,再這樣下去領地終究隻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話說迴來,雷歐納多一開始就和榭菈討論過,自己有總一天也想要取得領地的這件事,因此她也在暗中策劃許多事情。


    但是,真的不是隨便就可以受封領地。


    在重要戰役中立了大功等,必須具備這類的功績才行。


    「記不記得先前提過的萊恩直轄地?樂得開心的我去打探過了。」


    「我怎麽可能會忘記。」


    雷歐納多緊握韁繩,露出極度不快的麵容。


    萊恩位在距離帝都相當遙遠的北方,是皇帝直轄地,境內有座銀山。山中礦脈蘊藏量豐富,同時也出產良質鐵,是支撐帝國與皇室財政的重要支柱之一,因此出名。


    今年二月,那邊爆發礦


    工集體叛亂事件。


    萊恩停止供應銀和鐵一事,對帝國財政而言是種莫大的打擊。為什麽那麽重要的地方會發生爆動?還是說正因為是重要地方所以才會爆發?


    雷歐納多忍著頭痛,向皇帝表明自願出馬平亂,請求皇帝下達聖旨。


    結果,聽說已經決定好平亂部隊和指揮官了,但仍是衷心佩服應變得如此迅速。他接著請求麵見那位指揮官,由衷提出協助平亂的意願。


    「殿下,您現在是在計畫搶走我的功勞嗎?」男子撇下這句話。「可惜的是我不需要任何人幫忙,我會獨自鎮壓叛亂,然後直接以全新地方官的身分走馬赴任,事情肯定會這麽發展!」他用堅信世上所有人天性都略帶狡猾的眼神,瞪視了雷歐納多。


    「那個人鎮壓失敗了喔。」


    「……也太慘了吧。」


    「第二個和第三個去的也都失敗了。」


    「…………」


    雷歐納多已經說不出感想了。


    「您不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嗎?」榭菈坐在後半馬鞍上,像個壞人般暗自竊笑。


    「這次我一定要獲得陛下的允許。」雷歐納多為了接下來的斥責,清了清喉嚨。


    「隻不過……就算陛下準許,其他貴族還是可能會來找碴。」


    「非常有可能。」


    他們應該會露出猜忌眼神加以瞪視,像是在說「難不成你想要這座銀山?」雷歐納多心想,自己明明隻要拿到對那些家夥來說沒有價值的領地當作獎勵就夠了。


    「所以啊……雖然不是什麽好辦法,但是我大致上有個想法……」


    「說來聽聽。」


    「雷歐殿下,請您成為小醜。」


    雷歐納多不禁發出苦笑。


    心想,這位軍師大人也真是的,一下要我當個英雄,一下要我當個小醜。


    「我當。」


    雷歐納多幹勁十足地接下請托。


    如果這是為了奪迴亞曆克希斯的一步棋,那他什麽都願意做。


    「那麽請您把耳朵靠過來。雖然有點趕,但是明天就請──」


    榭菈從後方緊緊摟住,將嘴巴靠到耳邊,距離近到嘴唇都快碰到雷歐納多。


    同時,她還用指尖在雷歐納多的背上寫下「太帥了」、「最喜歡你了」,不過隔著鎧甲的關係,雷歐納多當然是渾然不知。


    * * *


    翌日,雷歐納多進宮謁見。


    宮內宣他前去詳細說明,在艾依多尼亞和庫利玫利亞間爆發的私鬥,身為局外人的雷歐納多究竟是有什麽名正言順的理由出手參與。身為皇族的他不會因為這種程度的事情遭判叛亂罪,但是他也已有覺悟,可能會因當下情況而遭受某種形式的處罰。


    雷歐納多心中毫無愧疚,將劍係在腰上──為皇子的禮裝打扮──昂首闊步地進入宮內。


    但是,他必須見到很多完全不想見到的家夥,因此心情相當沉重。


    謁見大廳中文武百官已經齊聚,而且分別並排站立在兩側。


    這群平庸之人,隻是因為出身好,所以才能占得現今的地位。


    這群豬隻根本不配待在此座擁有兩百年悠久曆史、既雄偉又富麗堂皇的大廳。


    寶座位在大廳最裏側,後方牆上還掛著巨大的旗幟,上頭繪有帝國紋徽「漆黑大海蛇」。


    有名男子坐在那處至尊之位,背後頂著皇家旗幟,他比在場所有人都還要憔悴。


    以枯木般瘦瘠的整副身軀,像靠在椅子上似地坐著。


    這名男子正是薩馬拉斯三世。


    他年紀應該未滿四十,看起來卻老了十歲以上。五名皇妃每晚輪流前去求取龍種,他得以存活都是為了要滿足這種需求,眼前此人隻是名為皇帝的悲哀種馬。


    這些女子的後盾是四大公爵家和最北帝國(查蘭德),皇帝隻是個無法違抗他們威勢的男子。


    如此沒出息的男子,過去僅有一次貫徹自己的想法。


    事情發生在二十一年前。


    他於出巡亞曆克希斯州期間,在蘿薩利雅的邀請下到訪某間定食餐廳,結果對美麗的女服務生一見鍾情。他傾心到力排周遭的反對,不計代價也要把女子帶迴帝宮。


    在這之後誕生的就是雷歐納多。


    至今還是不知道母親究竟愛不愛皇帝。


    對雷歐納多而言可以確定的是,當年皇帝根本不打算保護身邊盡是敵人的母親,也沒打算對自己采取的行動負責到底,結果母親心力交瘁,暴斃早逝。這名男子根本不值得雷歐納多為他心懷名為怨恨的強烈情感。


    雷歐納多隻是單純地討厭皇帝薩馬拉斯三世。


    「好久不見啊,雷歐納多。」


    皇帝座在謁見大廳的寶座上,發出病人般氣若遊絲的聲音。


    「見陛下龍體安康,兒臣不勝欣喜。」


    雷歐納多隻是謹遵禮法,迴話時不帶自己的情感。


    他履行完義務後,環視現場的所有人,接著說「謝爾特皇兄好像還沒來?」若是要闡述參加私鬥的名正言順理由,他才是最該詳細說明的那個人。


    「我已經問過謝爾特理由了。」


    「那麽,皇兄是犯了什麽錯?」


    「雷歐納多啊,你們好像有什麽誤解耶。」


    聽完皇帝的話語,雷歐納多的眼神頓時變得犀利。


    誤解,是能有什麽誤解啊。


    「看樣子,寡人允許凱恩茲舉兵是個錯誤的決策。跑來控訴什麽艾依多尼亞蠻橫無理,凱恩茲的那些話根本是彌天大謊。謝爾特是親自去調查此事,最後看穿了凱恩茲出兵乃不義之舉。」


    (他怎麽這麽敢講。)雷歐納多把話吞了迴去。


    現在推敲不出為何謝爾特要撒那種謊,因此他繼續聽下去。


    「聽說謝爾特為了撥亂反正,獨自前往凱恩茲的陣營,勸他收兵迴府。剛好就在那個時候,你好像攻過去了。就是個陰錯陽差。」


    (原來是這麽迴事啊。)雷歐納多悟出謝爾特那個令人唾棄的意圖了。


    位在左右的文武百官,個個壓低聲音在七嘴八舌。


    「那個死雜種,該不會是在戰場上打贏謝爾特殿下就自視甚高了啊。」


    「隻有本人不知道是不自量力,這誤會可深了。」


    「才智絕頂的謝爾特殿下,怎麽會輸給那種雜種,這還有道理嗎?」


    這些人渣根本是在非議他人,沉浸在惡毒的歡樂之中。


    雷歐納多完全無視他們,隻定眼直視皇帝。


    「陛下的意思是,整件事都是我的誤解,皇兄沒有任何過錯?」


    「嗯,謝爾特是跟寡人那麽解釋的。」


    「那麽這次的事情,全是凱恩茲閣下的錯了。」


    「……應是如此。」


    「那麽請賠償……」


    雷歐納多用平穩,但又強烈的語調這麽說:


    「請針對亞藍和艾依多尼亞遭遇如此不合理的事情進行賠償。」


    現場百官之間立刻傳出無數的咂嘴聲,聽起來想必讓人覺得狂妄傲慢。


    然而雷歐納多依舊無視,視線完全未從皇帝身上移開。


    不久後──皇帝以沙啞的聲音迴答:


    「好吧。寡人命令庫利玫利亞伯爵,賠償艾依多尼亞臣民蒙受的所有損失,另外,割讓長年為爭亂元兇的那座湖,藉此證明謝罪之意。」


    那是種平穩,卻有別於平時的強烈語調。


    雷歐納多聽到這句話時,總覺得瞬間感受到自己和他之間的血緣關係,他不得不對自己說,這一切都隻是錯覺。


    (反正,這樣子真是太好了


    。)雖然謝爾特明哲保身的行徑令人厭惡,但亞藍和百姓若能因此得到補償,再怎麽憤恨也都暢快了。庫利玫利亞活該如此。


    雷歐納多才剛這麽想──


    「謝爾特殿下的事情應該可以了吧!」從旁邊傳來一陣近於怒吼的喊叫聲。「現在的問題可是在於雷歐納多殿下擅自舉兵啊!」


    雷歐納多瞪了聲音的主人。


    謁見大廳中有兩人可以分別站在寶座的兩邊,這就是所謂的「皇帝左右手」,此人正是其中之一。


    庫羅德帝國的宰相,莫棱公爵。


    他是名矮個兒的老人,據說是這個國家最懂宮廷顯學的人,非常善於權力鬥爭中的各式謀略。他的臉孔顯露出內心的卑劣,隻有眼光異常地犀利。


    他是第一皇妃的親生父親,更是當今皇太子的外祖父。


    「我隻是要說,就算錯是錯在庫利玫利亞,但他讓亞曆克希斯騎士隊在未經許可下投入私鬥,無緣無故擴大戰火,這種行徑實在無可救藥!」


    另一人厲聲表達讚同。


    他是庫廉基斯公爵。「皇帝左右手」的另一人,是個噸位重的胖子,胖到令人無法相信他官拜大將軍的地步。他那副身軀鬆垮垮,就算穿上鎧甲,應該也無法靈活行動。以一介外戚的身分坐擁權勢,為第四皇妃的親生父親,第九皇子的外祖父。


    於此遼闊的帝國中僅有四位公爵,其中兩位就在眼前。


    四大公爵家正如其名,就是他們四人位居頂峰的貴族團體。


    現場的文武百官也是他們的同夥,四公爵的小跟班。


    「先把事情鬧大的人應該是丹克伍德公爵吧。」


    雷歐納多以壓低音量的聲音,非難謝爾特不在現場的外祖父。


    「給我閉嘴!」


    「現在是在厘清殿下行徑的責任歸屬吧!」


    莫棱公爵和庫廉基斯公爵,一左一右反覆指責。


    然而指責的點卻含糊不清──不,他們壓根不想說清楚講明白。


    底下百官也沆瀣一氣,開始異口同聲大喊:「沒錯!」


    他們想靠聲音大模糊焦點,藉此集中抨擊雷歐納多,這種作法實在幼稚又陰險。


    從他們那種卑鄙的表情就可以清楚看出心性。「想讓這雜種啞口無言,好讓我心情暢快。」「如果可以的話,真想處他一個什麽刑責!」這些老大不小、身分地位頗高的家夥,就是為了這種事情聚集到這裏還排排站。


    雷歐納多遭奚落聲集中攻擊後,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們全給我閉嘴!」


    他大聲斥喝,用的是猶如奚落聲全部加總後還大上一倍的音量。


    那些小跟班被他的氣勢震懾,同時閉嘴不語。


    「不管你們說我什麽,我完全是問心無愧。」雷歐納多毫無顧忌地主張,心想如果他們無心討論,那們我也要暢所欲言。


    「反正我又不是為了一己之利而戰。」


    「那麽,你是為朋友而戰?」鴉雀無聲的謁見大廳裏,目前還有氣魄向雷歐納多這麽質問的人,居然是薩馬拉斯三世,實在令人意外。


    「當然。」而且,亞藍並非是因私欲而戰。「我們是為了百姓。」


    如果亞藍心無正義,縱使是摯友,雷歐納多也不會出手協助。


    不,如果他是那樣的人,打從一開始就不會建立友誼了。


    「就趁這個好機會,我要跟大家說一件事。」雷歐納多邊環視那些完全縮成一團的家夥,邊放聲宣告。「如果是為了守護這個國家,為了守護百姓,不管何時、何地,我都會衝過去全力奮戰。拯救這個快要滅亡的國家,奪迴亞曆克希斯正是我的夙願。」


    昨日榭菈提醒過他,應該要在今天這個場合中明確表明自己的目標。


    現場立刻有了反應。


    排排站的文武百官,無不像是恍神般目瞪又口呆。


    「……您、您……剛剛……說了什麽,殿下?」莫棱公爵的身體不停微微抖動。


    「你是說快、快要滅亡的……這、這個國家?」庫廉基斯公爵也在顫抖身體。


    除了皇帝以外,其他所有人也都如此,然後這些人再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笑、狂笑、哄堂大笑。笑聲凝聚迴旋,籠罩了雷歐納多。


    「你是說這個大庫羅德帝國,曉之帝國,快、快要毀滅了!你也太有才了!」


    「您說說看您是要從誰手中拯救啊!」


    「殿下您的格局真的好大,少女也是愛做這種白日夢!」


    「嘻嘻嘻!嘻嘻嘻!」


    「話、話說迴來,殿下您覺得到底是什麽樣的災禍毀滅了帝國?」


    現場百官又恢複了氣勢,直至方才的那種失落模樣,彷佛是個假像。


    雖然遭到眾人嘲笑,但雷歐納多依舊泰然迴應。


    「可能是因為亞德蒙符的入侵。」


    「區區亞德蒙符根本不足為懼!」


    「不不不,殿下兩年前,曾經像那個樣子,飽嚐過痛苦的敗戰滋味!」


    即使受到更傷人的嘲諷,雷歐納多依舊泰然處之。「如果我現在馬上就能收複亞曆克希斯呢?」他根本提不起勁用合理的主張反駁這些蠢蛋。他選擇繼續迴答。


    「可能是爆發大型民亂。」


    「那些隻有鋤頭的家夥是能成得了什麽氣候啊!」


    「殿、殿下您居然這麽怕事,實在是太意外了!不對,要說謹慎才不會不敬!」


    現場的嘲笑沒有停歇。甚至有人暗中傷人說著「不愧是雜種,說的話就是不一樣。」這種話。


    雷歐納多充耳不聞,但迴答時還是邊注意一字一句有無疏漏。


    「即使如此,敵人還是在,這是種笨蛋看不見的敵人。」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武百官的大笑聲來到了巔峰。


    有人捧腹大笑,有人笑到淚流不止,眼下還終於有人笑到蹲下身子拍打地麵。


    「殿、殿下您好像不知道耶。」莫棱公爵擦擦眼角後,代表所有訕笑者開口講解,「您說的那番話,簡直和加爾倫邊境伯爵如出一轍。」


    接著他引用一則故事當作佐證。


    加爾倫邊境伯爵是三百年前實際存在過的人物。他被授以重任,負責某個王國的邊境警戒工作,卻不斷重複卑劣的行徑,通報假消息說「渾沌大帝要攻來了喔!」藉此從臉色蒼白的國王那騙取軍費。當然,他不久後就盡失信用,即使通報「敵人要打來了!」也沒有任何人搭理。有一天,某位將軍嘲笑他「敵人……究竟在哪裏?能不能讓我親眼瞧瞧。」加爾倫邊境伯爵驚慌失措地這麽迴答:


    「即使如此敵人還是在,這是種笨蛋看不見的敵人。」


    之後,渾沌大帝的軍隊真的攻打過來,加爾倫邊境伯爵遭到殲滅,因為沒有半個人迴應他的求救。


    庫廉基斯公爵晃動偌大的肚子給予忠告:


    「殿下您應該要再多讀點曆史和經典作品耶。」


    此時又從某處傳來暗地裏的中傷。


    「果然雜種就是沒教養!」


    雷歐納多把這些辱罵全當耳邊風。畢竟,他當然知道這則故事,而且榭菈的建議中還非常強調,應該要在這個場合引用那段話。


    結果,莫棱公爵以眼淚再怎麽擦也擦不完的樣子開口說話:


    「殿下為國家著想的心意,臣萬分感動。接下來臣想請殿下幫忙除去困擾帝國的禍害之一。」


    「正合我意。」


    「雷歐納多殿下,您


    知道萊恩銀山嗎?」


    「嗯,聽說那裏的叛變尚未平定。」


    「我們已經派過三次兵前去平亂了。但是,萬萬沒想到那些小小礦工,居然會那麽頑強。三次派兵都铩羽而歸,叛亂也就持續至今。著實讓人有些束手無策。」


    然後,眼見敵人如此棘手,所以變得沒人願意前往鎮壓,事態就此陷入泥沼。


    「您現在是要把這件事交給我處理?」


    「是的。大將軍閣下,我們現在能撥多少兵給殿下調度?」


    「宰相大人,我一個兵都撥不出來。因為再繼續失去兵力,就會動搖到帝都的防衛工作。」


    莫棱公爵和庫廉基斯公爵一搭一唱,即興耍了個小花招。


    「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就隻能請殿下自行準備私家兵。」


    「你可以跟剛剛那件事情一樣,動用亞曆克希斯騎士隊也沒關係喔。」


    看來他們是打算藉此挖苦加嘲諷,兩人露出雙胞胎般的表情冷笑。


    「……雷歐納多,拒絕也沒關係,不必勉強。」


    寶座上的皇帝可能是顧忌左右兩人的想法,因此壓低音量這麽說。


    但雷歐納多的迴覆十分明確。


    他連同劍鞘取下腰上的配劍後,像是要用前端敲擊大紅地毯似地往下戳。


    自信滿滿地大喊:


    「兒臣,謹遵聖命。」


    迴到宅邸的雷歐納多一報告結果,榭菈就雀躍地不停跳躍。


    「雷歐殿下,事情順順利利就是指這迴事吧。」


    可能是因為自己的策略成功執行吧,這個女孩明明是個傑出的策士,偶爾表露出這種與年紀相符的行為時,著實讓人覺得有趣。


    「加爾倫邊境伯爵的故事奏效了吧。」


    想必在那些家夥的眼裏,雷歐納多看起來應該就是個蠢蛋皇子。


    「那群膚淺的家夥這麽輕易就被我們玩弄於股掌之間,不過沒差,就讓他們瞧不起我們吧。輕視是大意之母。當他們察覺到自己錯看一切時,早就為時已晚!我們趕快去趟銀山取得勝利,迴來後就去討恩賞、拿塊領地吧。」


    「……說得也是。」


    「您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耶。在擔心接下來要打的仗嗎?榭菈都在您身旁喔。」


    「我覺得這會是場硬仗。」畢竟對手擊退了三次前往鎮壓的公家軍,己方又一如往常,集結不了多少兵力。不過,自己並沒有太擔心。


    「要把矛頭對向百姓,讓我感到不舒服。」


    雖說為了守護國家,收複銀山,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相較於亞德蒙符的侵略軍、胡作非為的匪寇或卑劣的謝爾特軍,這次的情況又不一樣了。


    「我太天真了嗎?」


    「不會,不會!」榭菈以驚人氣勢搖了搖頭。「您這個樣子,才是我的理想型。」她這麽說的同時還露出滿臉的笑容。


    「……不用說場麵話。」


    「啊,您幹嘛害羞啊?」


    雷歐納多不由自主地撇過了臉,榭菈像是緊跟在後似地轉到了前方。


    「我才沒有在害羞。」


    「我想蘿薩利雅大人,在那片天空上肯定也感到很開心。」


    雷歐納多又再撇過了臉,榭菈又再跟了上去。


    「……居然搬出姑媽的名字,你未免也太狡猾了吧?」


    「沒錯!榭菈我就是狡猾的女人,所以才會這麽可靠喔。」


    若無其事說出這種話的少女,就是讓人討厭不起來。


    「難以對付的對手,和不忍以武器相向的對手。即使如此,我們依舊必須要功成名就。雷歐殿下的英雄傳說,現在拉開全新章節的帷幕。」


    「你有什麽想法嗎?」


    「當然有!」榭菈使力繃緊表情。「──我雖然很想這麽說,但現在先來搜集情報吧。」說完話的同時就放鬆表情,閉眼又吐舌。


    她的這種地方,真的讓人無法討厭。


    庫羅德帝國內大約有二十一萬名常備兵。


    其中,皇帝直屬軍的數量約為三萬,剩下的全是兩百家貴族的私家兵。


    他們散布在極為遼闊的國土全境,守護著帝國和各領主的土地。


    此外,皇帝直屬軍中有一萬五千人是常駐帝都。其餘的都派駐各地,戍守位於外地的皇帝直轄地(萊恩銀山也是如此)或邊境。


    世人特別稱常駐帝都的一萬五千人兵力為「近衛兵團」。


    其主要任務當然是保護帝都,但事態緊急時,也能出兵至國內外。


    例如此次為了奪迴萊恩銀山,中央曾派兵三次就是這種情況。


    他們更日常一點的動態是,執行帝都三區的維安工作,或是輪流埋頭於訓練。


    練兵場就設在中樞區北部。


    雷歐納多讓榭菈坐在讚乍斯背上,前往練兵場。


    為的是拜訪曾出兵萊恩銀山的生還者們,向他們打探情報。


    「那麽我就是。」馬上就找到爽快迴應的士兵。


    一問之下才知道他的故鄉是艾依多尼亞。


    「我爸我媽有寫信來報平安,說他們倆都沒事。這全是拖雷歐納多殿下的福。」


    他對自己能見到雷歐納多,好像非常激動的樣子。


    接著不隻一人,而是又有好幾名出身艾依多尼亞的士兵聚集到了附近。


    他們爭先恐後,卻又誠懇仔細地說出了好多事情──


    * * *


    近衛騎士葛拉堤尼是名以健碩體格為傲的武人。


    雖然年過四十,但也沒有突出的小腹,從未怠惰武術馬術的鍛煉。與其說是勤奮,其實是自己喜歡,因為能顯得雄壯威武。


    他是伯爵家的次男,家世也正統名門。


    他之所以能獲皇帝陛下的敕命,率領三千人的第三次萊恩銀山平亂部隊,也都是因為他的英勇、出身和指揮近衛兵的經驗──然而這些都隻是表麵上的理由。


    葛拉堤尼是宰相莫棱公爵的女婿,若是由他推薦,就算是皇帝也無法迴絕。此外還決定在收複銀山後,就由葛拉堤尼直接出任地方官。


    這是個肥貓職位,就算私吞一成的當地產物也不會被任何人發現。雖然他已和莫棱公爵暗中約定要平分,即使如此,依舊能過上比繼承爵位的兄長還要富裕的生活吧。


    反正前一任那個地方官也是有莫棱公爵當靠山,因此萊恩銀山雖為皇帝直轄,但一直以來其實都是宰相一派的俎上肉。


    葛拉堤尼聽說前一任地方官慘死在一群礦工手上,在心裏感謝了一番「感謝你愚蠢到被區區平民殺死,感謝你給了我取代你的機會」。他真的是腐敗貴族的典範。


    葛拉堤尼在這種身家背景下,野心勃勃地踏上收複銀山之路。


    偌大的山區山腰處有座礦山鎮,如今還住著三萬名已變成叛徒的居民。


    男性多半是礦工,剩下的主要是以鍛造、獵人或樵夫的工作維生,他們大約五千人左右全都成了叛亂兵。


    礦工這個職業屬於重度勞動,因此所有人都身強體壯。此外,因為是賭上性命在黑暗中工作,所以都很勇敢。意外地適合擔任士兵。另外,獵人他們平日就在接觸需耗時才能熟練的弓箭,是種適合戰鬥的職業,適合到開戰前都會理所當然地受到徵集招募。


    由兩千人組成的第一次平亂部隊小看他們的結果,聽說就是被打得落花流水,指揮官也戰死沙場。


    萊恩山麓僅有一條通往礦山鎮的道路。


    道路劃開滿布山區土地的森林,緩緩蛇行延伸至山腰地帶。


    據說第一次平亂部隊在進攻此處的途中,遭遇獵人們發動的箭雨,


    陷入極度混亂之際,又受到拿著十字鎬的礦工們突襲,最後潰不成軍。


    位處坡道上方者可以輕鬆降下強大的箭雨,從坡道下方進攻者必須加快進攻的速度(連騎兵都無法發揮太大功效),這明明是小孩子都懂的基礎兵法。


    此外,這也是為什麽通往礦山鎮的道路居然隻有一條。畢竟銀山這種地方無時無刻都可能被人盯上,因此比起日常生活中的交通便利性,要如何讓此地成為易守難攻的要塞,才是必須優先考量的問題。


    話雖如此,第二次平亂部隊卻沒走那條唯一的道路,反而下令分散軍力,要士兵衝入沒有道路的山林之中,憑藉各自的判斷前往礦山鎮,這個策略也太過愚蠢。


    他們毫無地利可言,慘遭把山上當花園的獵人各個擊破。這種輸法是丟臉丟到家,根本看不出來哪邊才是受過訓練的軍隊。此次的指揮官也是橫屍戰場。


    (也就是說,要攻打礦山鎮就隻能爬這條唯一的道路。)


    葛拉堤尼這麽下結論。


    由山麓往上看去,道路長年被踏得緊實的地麵,時左時右地緩緩向前蜿蜒,就像條大蛇。已定型的車轍,更讓道路看起來像條具有兩條線型紋路的蛇怪。


    宛若會一口吞噬大量的士兵。


    葛拉堤尼隨即以名為野心的勇氣,掃除這個不吉利的想像後,對全軍下令:「前進!」


    三千人以稍快的步伐開始攀登蜿蜒蛇行的坡道。


    常備兵通常都善於行走,近衛兵團的部分也是挑選這類型的人前來。


    全員都裝備大盾。


    葛拉堤尼深知這場戰爭中,最恐怖的將會是獵人們的箭矢。


    隻要擋得下弓箭,其他都不成問題。


    「前進前進前進!」


    葛拉堤尼在部隊的中央大喊,同時自己也用還看不出老態的腳程不斷向上爬。


    大聲激勵士氣本是副官的工作,但他因為野心而興致盎然。


    然而就像要劃破葛拉堤尼的破鑼嗓音──


    現場傳來一陣尖銳又高亢的聲音。


    不知有多少人聽得出來這是老鷹叫聲。


    葛拉堤尼感覺頭部受到輕微撞擊,下一秒,頭部瞬間變輕。


    原來是突然飛來的大老鷹奪走了頭盔。


    (居然會有愛惡作劇的老鷹,這世上還真是無奇不有。)


    葛拉堤尼這麽想。


    那是他在人生最後一刻,腦中浮現的愚蠢想法。


    這時「啪茲」地傳來低沉的聲音。


    不過,這倒是個聽起來相當痛快的響音。


    一根長箭矢,從葛拉堤尼頭部左方貫穿至右方。


    「啊……這……?」


    高大的身軀摔了個倒栽蔥。


    「葛、葛拉堤尼閣下!?」副官雖然衝了過來,但根本無濟於事。


    畢竟已死之人不會迴話,也無法繼續指揮調度了。


    然後,葛拉堤尼遭射殺彷佛是種暗號,眼下獵人們紛紛從森林中現身,自坡道上方射出了箭雨。


    那名射手就是個該用體貌魁偉來形容的男子。


    他的身高居然進逼七尺(約二一?公分),身形著實魁梧。


    還擁有一身宛如盔甲的肌肉,特別是厚實的胸膛與粗壯的雙臂最為驚人。


    不過眼睛倒是又圓又大,還長得一張天真的娃娃臉,年齡二十四歲。由於外貌和身形的反差常被當作嘲弄的題材,他因此留了胡子,想藉此保持威嚴。


    他架好弓跨坐在高大的庫羅德榆木樹枝上。


    手上拿的是把高達六尺的大弓,使用的也是特製箭矢。


    這把強大的弓若非這位魁梧的男子,一般人根本連弦都拉不動。


    他猛地睜大右眼,眯起左眼鎖定目標,瞄準方式十分獨特。


    外觀就像獨眼巨人在瞪視。


    他從坡道上方,其實是從榆木上頭俯瞰公家軍。雙方相距為二町(約二百公尺)。


    箭矢射出後,發出低鳴越飛越遠,幾乎是筆直地在空中翱翔。其他獵人同伴已經一起展開攻擊,但這些人的箭矢呈現拋物線狀飛行,雙方射箭的力道完全不同。


    接下來他命中目標,射穿了衝向葛拉堤尼屍體的男子腦門。


    第一支箭擊斃指揮官,第二支箭取走副官性命,簡直百步穿楊。


    一般來說光是能射穿一町外的目標,就已達人稱高手的境界。


    由此可知他的技巧有多麽精湛,不是隻會炫耀力氣大的笨蛋。


    男子名為蓋勒。


    在把山上當花園的千名獵人中,他的弓術仍是出類拔萃。


    冬季期間他是位鍛造師,現下他用揮舞槌子的精壯手臂拭去了額頭的汗水。


    「辛苦了。」這時他頭頂上傳來一名女子的聲音。


    女子身段輕盈如貓咪,居然以頭下腳上的姿勢,從樹頂順著樹幹而下。


    她和蓋勒對比鮮明,身形十分嬌小。站在一起看起來活像一對父女。


    但是她隻比蓋勒小三歲,兩人為青梅竹馬。娃娃臉是他們共通的困擾,不過她和蓋勒不同的是不會遭人消遣,旁人也都誇讚可愛,所以她沒做什麽特別處理,照自己的步調走。


    上下穿的都是便於行動的麻製服飾,頭發也在後腦勺束成一把。雙腿外露雖然說不上是適合爬樹的裝扮,但曬得黝黑的雙腳上沒有受傷。這就是夠靈巧的證據。


    「仗還沒打完喔,蒂姬。」


    「可是我們會打贏啊。」


    蓋勒婉轉地斥責,但名為蒂姬的女子指著戰場笑了出來。


    她維持著上下相反的不穩姿勢,即使在這種狀態下伸出單手,也完全不會害怕。


    蓋勒他們眼底下的公家軍,已經混亂到了極致。


    軍隊若是接連失去指揮官和副官,一般都會落到這種田地。


    特別準備的大盾,如果沒整齊排列成盾壁,幾乎發揮不了功效。


    萊恩這些本領高強的獵人,都能避開盾牌射中目標。


    公家軍的士兵相繼倒下。


    這時蓋勒也再度拿起弓,射發強勁箭矢。他一支箭就能擊斃一個人。


    (快點逃……快逃啊……拜托你們快點逃……)


    雖然這麽祈禱,但仍無法手下留情,要不然死的就會是自己這些人。


    不久後──可能是禱告奏效了,公家軍他們拋下同伴的遺體撤退了。


    蓋勒從偌大的肺部,鬆了一口好長好長的氣。


    「你看,我們這不是打贏了。蓋勒就是愛操心。」蒂姬洋洋得意地說。


    她翻正成頭上腳下的姿勢後,又坐到了其他的樹枝上,讓腳懸空擺動。


    這時可聽見翅膀拍動的聲響,是蒂姬飼養的大老鷹迴來了。老鷹停到了她的肩上。


    「你也辛苦了,幹得好。」


    蒂姬誇讚完後,老鷹彷佛能聽懂人話,驕傲地啼鳴。


    都是這隻聰明的鳥兒告知敵軍指揮官的所在位置,蓋勒才能成功射殺。


    此刻也能聽見同伴們的歡唿聲了。


    「迴家吧,今天要開慶功宴啦。」話還沒說完,蒂姬就以飛快的速度爬下了樹幹。


    著地後,在附近徘徊、像是在警戒周遭情況的兩匹狼靠到了她的腳邊。


    蓋勒和蒂姬。


    萊恩的男人們本來不知戰爭為何物,如今已擊敗公家軍達三次之多,在這些勝利的背後,其實這兩人都有貢獻己身不同凡響的力量。


    從街上傳來酒席的喧鬧聲。


    無論男女,不分老少,一群醉鬼在慶祝勝利,奏鳴樂器,唱歌跳舞。


    蓋勒邊聽著這些聲音邊獨自一人在


    ──發抖。


    位在街底有間獨棟小房,其隔壁還建有一棟更小的獵人小屋,他就在此處。


    屋內中央擺有宰殺獵物的桌台,其他還有肢解用的工具,也有箭矢和陷阱等狩獵道具,空間因此顯得狹小,但是收拾得非常整齊。


    蓋勒極度蜷曲他那魁梧龐大的身軀,整個人就像埋沒在這些工具之中。


    他靜靜坐在沒有地板的泥土地麵上,牙齒發出「喀喀喀」的響聲。


    「我迴來啦。啊,你果然在這邊。」蒂姬從出入口進到屋內。「拿去,我幫你拿酒拿菜來了,所以我們去主屋裏吃啦。」


    蒂姬雖然這麽邀約,但蓋勒仍舊雙手抱膝搖了搖頭。


    「吼~你還會害怕喔?」


    「……當然……戰爭很可怕。」


    蓋勒以小孩子聽了可能會哭出來的粗野聲音哭訴。


    「不是打完了嗎?」


    「……我還是覺得很恐怖啊。」


    「蓋勒你真的是膽小鬼耶。」蒂姬傻眼地說。「人明明這麽大一隻。」


    「……跟那沒有關係吧。」蓋勒埋怨了從前的人們,心想為什麽體型和勇氣一定要成正比,最初到底是誰製造出了這種偏見。


    「蓋勒你真的很不可思議耶,真的上戰場時明明完全不會抖。」


    「……因為在打仗時根本沒辦法去想多餘的事情啊。」


    「我懂我懂。那麽喝酒也可以?我們就來喝到爛醉,沒辦法去想那些多餘的事情。」


    「……我又喝不醉。」


    「吼~你這個男的很難搞耶~」蒂姬在蓋勒麵前雙手叉腰,像是在責備他。


    這位小他三歲、身高差了大概三個頭的嬌小青梅竹馬,氣勢居然壓過蓋勒,讓他心生膽怯。


    蒂姬見狀後笑了,但這並非針對膽小鬼的嘲笑。


    若要舉例,應該是弟弟給人添麻煩時露出的苦笑。


    「那麽就讓我來幫你忘記這一切。」


    蒂姬緩緩地張開原本插在腰上的手。


    並盡全力用她嬌小的身體釋放出「來我懷裏吧」的訊息。


    蓋勒就像年幼孩童般貼了上去。


    緊緊抱住蒂姬,像是把整張臉都埋進她的腹部。


    「蓋勒很棒唷,不管再怎麽害怕也沒有逃走。畢竟你擔負著大家的期待,大家都說沒有你就打不贏。我知道你非常努力了。」


    蒂姬也輕撫他的頭。細心地,緩緩地。


    她的手法真的很溫和,猶如百般疼愛。


    蓋勒原本遍布全身的顫抖,慢慢地緩和下來了。


    蒂姬要他稍等片刻。


    「我得好好獎賞你一下。」


    她怯生生地卷起了上衣的下襬。


    暴露出左右幾乎沒有起伏的胸部。


    她雙頰有些泛紅,並非毫不在乎地這麽做。當然,也不是任何人都給看。


    蓋勒猛撲至她右胸突起的尖端處。這個女生軀體上的部位,雖然沒有乳房那麽柔軟,但也絕對稱不上硬,蓋勒把對於戰爭的恐懼、羞恥心,一切的一切都拋諸腦後,忘情地吸允此處。


    「唔嗯,溫柔一點。你的胡子弄得人家很癢耶……算了,你也沒在聽。未免也太專心了吧,這種平胸到底有什麽好吸的啊?你真的很愛撒嬌耶。」


    蒂姬嘴上說那麽多,但還是讓蓋勒予取予求。


    這個彪形大漢不堪的一麵,她全都接受。


    是她讓蓋勒打從心底覺得──


    今天也能保護好她真的是太好了。


    多虧有蒂姬在,蓋勒終於冷靜,兩人一起返迴了主屋。


    「菜都冷掉了。」


    蒂姬對蓋勒發牢騷,並從後麵踹他的腳,蓋勒連忙彎下腰低頭道歉。


    這時出入口的門打開了──他們察覺到有訪客上門。


    蓋勒轉頭和蒂姬相覷,從她的表情來看就知道此人並非她邀來的客人。


    應該是門沒上鎖,擅自進入的吧。


    蓋勒家是這個時代標準型的獨棟房舍,床鋪、廚房和餐桌全都混在同一個空間,為泥地一間房的構造。不過他是獨居,因此能使用的空間比一般人來得寬廣。


    這名男子美麗到看起來分明就是少女,他坐到了屋內的餐桌前。


    年齡不詳。外表看起來,應該還沒脫離少年的年紀。


    「哎呀,勇者大人您迴來了啊。真的是很恭喜您,這次也是凱旋歸來。」


    但是他的說話口吻根本不像小孩子。


    「道賀就免了,倒是你別擅自跑進來啊,安築。」


    「真是失禮了,蒂姬小姐。」年齡不詳的男子安築,站起身後優雅地行了個禮。「都是因為我帶了美味的點心來,一心想說要趕快看見蒂姬小姐您開心的麵容。」


    「這種事情要早說啊!」蒂姬態度瞬間丕變。


    餐桌上排列著應該是蒂姬拿來的酒和燉湯,這時才注意到那裏頭還混放著灑滿高價砂糖的烘培點心。


    「每次都讓你這麽費心。」


    「哪的話,小東西而已。當然要給老客戶帶點禮物啊,蓋勒先生。」


    安築再次彎腰鞠躬。


    在這種偏鄉僻壤的棚架小屋中,他這個高雅的行徑根本格格不入,甚至令人生厭。


    他,安築說自己是名商人。


    半年前到地方官那邊收購銀,私底下還能和鎮民接觸。


    「你們有獨立的意願嗎?」他用無比天真的笑容這麽提議。


    當時,萊恩居民的生活艱苦,特別是礦工過的日子隻能用「嚴苛」來形容。


    他們在地方官士兵的監視下,從早到晚揮舞十字鎬采礦。新來的礦工抱怨太過操勞就遭鞭打,被迫像奴隸那樣工作。每年都有人因為坍方或有毒氣體殞命,慘劇接連不斷。但薪水卻少得可憐。


    蓋勒小時候,才沒有地方官會讓人從早工作到晚,也沒有士兵會拿著鞭子監視。這種工作肯定辛苦、危險性高,但金錢上的報酬豐厚,存了一大筆錢後轉而從商的人也不在少數。那時候鎮上充滿冒險性質的希望和活力,許多山窮水盡的人聽完傳聞後,紛紛從外地移居到此,尋求逆轉人生的機會。


    後來都是因為帝都那邊的宰相大人更迭,派來一個受新宰相信任的新地方官,先前那位善良的地方官大人離開後,這座城鎮的生活才化為煉獄。


    由於鎮上也正麵臨如此的困境,再加上安築的能言善道,長老們陸續被他說服,男人們一頭熱,女人們也沒反對。


    最後就演變成──揭竿起義。


    鎮上居民隻是聽從安築指點,事情就進展得相當順利。他獨自擬定的計畫既縝密又確切,盡管是在暗地裏慎重地運籌帷幄,但過程簡直就是一帆風順。


    眾人拿起十字鎬和弓當作武器,終於在兩個月前聚眾起義。


    他們殺光恨之入骨的士兵,將地方官綁在柱子上刺死。鎮上沒著半點火,也無任何鎮民犧牲,安築導出了一出精彩絕倫的叛亂劇碼。


    一介商人真的會有那種能耐嗎?


    蓋勒不禁這麽想,但是鎮上所有人都未對此抱持疑問。他自己也沒什麽才學,所以決定把這件事情想成無知造成的疑神疑鬼。


    之後,安築就以合理的價格收購所有的銀山產物。


    因為無須繳納稅金,所以對鎮民的生活而言是空前的利多。


    然而也不能隻顧著開心,因為帝都已派遣鎮壓部隊過來了,但是連打仗方式都是安築手把手地親自指導。結果是屢戰屢勝,而且是幾乎無人犧牲的壓倒性勝利。


    安築在鎮上的待遇雖然有如救世主,但他絕對不搶風頭,一直都說「能打贏都是因為有勇者蓋勒的


    弓箭」。鎮上居民也偏愛當地人,所以這個論調馬上傳遍大街小巷,蓋勒就變成了勇者大人。安築將蓋勒拉弓時的模樣比喻成神話中出現的魔物,幫他起了個外號叫「獨眼巨人(cyclops)」,由於十分貼切,因此立刻就廣為人知。蓋勒無暇製止,而且這股聲勢擋也擋不住。


    「大概再打一次左右就好。」安築說。他邊俐落地幫蓋勒和蒂姬斟酒,邊說:「隻要下次再打贏公家軍,風向應該就會一口氣轉向。」


    「唿嗯……會轉成什麽樣子?」蒂姬爽朗地詢問。


    「庫羅德全境都會爆發人民叛亂。」安築露出極其天真無邪的笑容迴答。


    「……你說什麽?」


    這番話聽起來隻讓人覺得是件恐怖的事情,蓋勒已是邊發抖邊反問。


    「這個國家的百姓,現在飽受皇親貴族們的淩虐。超過臨界線的不平與不滿,完全就是紛爭的火種。他們聽到蓋勒先生你們的活躍,應該會感到羨慕吧。也應該會發現,公家軍根本不足為懼。所以他們當然會想……學我們看看。」


    安築在臉上還掛著天真無邪笑容的狀態下,用舌頭舔了舔嘴唇。


    蛇隻若有表情,肯定會像他這樣笑。


    「敬請期待喔。很多同誌現在正在趕過來,趕來這座城鎮。我們要把蓋勒先生尊為希望的標竿!」


    「別傻啦……我又不是為了這種事情才奮戰到現在!」


    「那麽你要逃走嗎?」安築拉近距離,像是逼問似地說:「和蒂姬手牽手一起逃?這樣也好。我可以幫你安排逃亡地點和在那邊的生活喔?」


    他深知蓋勒這個人無法做出那種事情,所以才會表現得如此溫和。


    (我怎麽可能會逃走……)


    蓋勒心裏有件令他非常內疚的事情。那時他才十二歲。


    先前提到的那位地方官在把礦工當奴隸對待的同時,還強迫孩童進入銀山勞動。


    要穿過狹窄又昏暗的道路爬進地底,膽小的蓋勒根本受不了這種賭命的工作。他喜歡狩獵,想和父親一樣當個獵人。


    結果他的朋友們看不下去──明明還是群年幼的孩子──居然跑去向地方官申訴,說蓋勒擁有多麽出色的獵人才能,讓他當礦工實在大材小用等,替他強力辯駁。地方官可能也是閑來無事,所以就測試了蓋勒的弓箭本領。親眼見識到他那身完全不像十二歲的高超身手後,地方官也就此信服,允許他成為獵人。


    蓋勒對這些朋友是感激不盡。


    但是他們從未以恩人自居,隻會開玩笑地對蓋勒說:「最好的肉你就不要拿去奉給上頭的,偷偷拿來給我們吃就好。」


    成為礦夫的他們,每天的生活隻有一個「慘」字,但在蓋勒麵前總是表現得很開朗。


    因為這群體貼心善的朋友,不想讓蓋勒產生自卑感。


    明明他們自己的立場才是最為艱困!


    蓋勒十八歲時,最要好的朋友在一場坍塌事故中離開了人世。


    連遺體都沒找到。


    蓋勒極其悲歎,哀痛到猶如椎心。


    他看著逐漸沒入地裏的空棺材,不禁覺得──如果自己當時成了礦工,這副棺材或許就是替自己準備的。


    現今蓋勒擁有的一切,全是拜這些朋友所賜。


    他們的鼎力相助,讓蓋勒得以逃離成為礦工的命運。是他們拯救了蓋勒。


    所以蓋勒不可能會逃離這個鎮,他必須要用自己的弓箭本領拯救那些朋友。


    縱使戰爭再怎麽可怕,他也不想再逃避了。


    因此,後世史家提筆寫下──


    獨眼巨人和吸血皇子命中注定將會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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