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火車站的檢票口,梁軍伸了個懶腰,兩隻眼睛像雷達一樣掃描了180度,他馬上發現了目標,車站廣場的西側有幾個青年正倚著欄杆抽著煙,無所事事的盯著過往的姑娘。


    梁軍一眼就看出,這幾個小子恐伯不是什麽安分之輩。


    他穿著一身嶄新的國防綠軍裝,一副標準的複員軍人模樣。


    梁軍知道這身綠軍裝對於老百姓來說是很誘人的,這種製式軍服因是1966定型生產並裝備部隊,被稱為“66”式軍服,老百姓俗稱為“國防綠”。


    是當時最時髦的服裝,任你花多少錢也買不到。


    這身軍裝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表明你或你的家人曾在軍隊工作或和軍隊有某種聯係。


    因此,這身式樣很鱉腳的軍裝也成了惹禍的根源,因為搶軍裝惹出不少人命官司。


    梁軍走過去,裝出一副憨頭憨腦的樣子用山東話向那幾個小子問路。


    他發現這幾個小子先是盯著他的軍裝,然後互相交換了眼光,便喜形於色了。


    一個剃著光頭的家夥搭汕道:“這位老兄是剛複員吧?當的啥兵呀?”梁軍迴答:“先是在炊事班做飯,後來又讓俺去喂豬,豬長大了殺掉吃啦,就沒俺啥事了。


    這不,複員啦。


    “那幾個家夥哄笑起來。


    光頭說:”俺隻聽說過有軍馬、軍犬,才聽說有軍豬。


    噢,你是豬兵。


    行啦,咱們今天也學學雷鋒做好事,給豬兵同誌帶帶路咋樣?“”沒問題,別讓人家迷路呀。


    “幾個小子響應道。


    梁軍忙不迭地道謝,憨頭憨腦地隻管跟人家往僻靜處走。


    他心裏挺可憐這幾個毛頭小子為身破軍裝就要吃苦頭了,要是老子心情好,這身軍裝送給他們又何妨?可今天不行,老子要演點兒節目,隻好拿你們當道具啦,誰讓你小子不長眼?他心虛地四處看看,停住腳步問:“我說幾位老弟,不對吧?咋越走越僻靜啊?”那幾個家夥都不懷好意地笑了:“明說吧,我們弟兄幾個想借這身軍裝穿穿,快脫吧,褲子裏總不會沒穿褲釵吧?”梁軍挺直了身子,臉上的憨氣傻氣一掃而光。


    他眼中射出兩道寒光,冷冷一笑說:“哦,想打劫?五個人是不是少了點兒?”對方不太喜歡廢話,他們手裏出現了鋒利的三棱刮刀,傳來一句不耐煩的斥喝:“咋這麽多廢話?快點兒!”梁軍拉下了臉很不高興地說:“操,五個對一個還抄家夥,怎麽***這麽不要臉?給我把家夥收起來,不然老子要打你個滿地找牙。”


    為首的光頭感到很詫異:“唉?這小於的嘴咋這麽欠呢?得給你放放血啦……,話音沒落梁軍的右腿已經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穿著皮鞋的腳尖準確地踢中光頭的鼻梁,這一腳力道大得驚人,光頭在一刹那覺得自己鼻子被一柄十八磅大鐵錘擊中了似的,身子便輕飄飄地斜飛出去。


    梁軍一招得手便不讓人,他身形一晃,啪啪幾聲悶響,餘下的四個人全放倒了,幾把刮刀都變戲法似的到了他的手裏。


    他輕鬆地把幾把刮刀像撅筷子似的叭叭撅斷,一揚手來個天女散花。


    在派出所裏,值班警察感到震驚了,他從來沒見過一個赤手空拳的人能把五個帶刀的人傷得這麽慘。


    五個人全是重傷,那個光頭的鼻梁骨被擊得粉碎,碎骨傷及了運動神經,再多使一成力就完了。


    警察很為難,照理說這屬於正當防衛,可一看那幾位的傷勢,警察又得出防衛過當的結論,應該承擔刑事責任。


    問題是,現在是“文革”期間,以前的法律已經不作數了,再說,公檢法也失去了往日的執法權力。


    乖乖,這個剛複員的特種兵也太可伯了,就這麽幾下子就把人弄得這麽慘,他要是不走正道入了犯罪團夥,就該當警察的倒黴了。


    不行,還是給他原部隊領導打個電話吧,部隊領導總不能這麽不負責任,你訓練出一個職業殺手就得把他看住,不能這樣放手不管往地方上趕,這不是成心拆地方政府的台嘛。


    李雲龍接到幹部部的電話時也認為地方政府批評得對:“是呀,是呀,咱們應該接受地方上同誌們的批評,把特種分隊的人往地方上送這確實不妥,這是對社會的不負責任。


    特種分隊的這些混小子,我看隻有軍隊才管得了。


    好吧,派人把梁軍押迴來,先關他半個月禁閉,轉業手續不是還沒辦嗎?不給他辦,想走?沒那麽容易。


    娘的,把人傷成那樣,還沒王法啦?”李雲龍正在主持一個會議,突然接到妻子田雨打來的電話,她在電話裏泣不成聲地說:“老李,快迴家,出大事了……快迴來!”李雲龍的心猛地一沉,他來不及多問,匆匆宣布散會,帶上警衛員小吳竄上車就往家奔。


    在路上,他還在心裏嘀咕,出什麽大事了?這年頭咋就沒好事呢?院子裏很靜。


    推開屋門,就聽見低沉的哭聲,一個年齡有十四五歲的男孩,一見李雲龍便放下餅幹撲過來,哇的一聲哭出來,旁邊的兩個年齡小一些的男孩和一個女孩也跟著跪下來抱住李雲龍的腿放聲大哭:“李伯伯,救救我們……”孩子們哭得說不出話來。


    李雲龍看看妻子,見田雨也在痛哭。


    她抽泣著告訴李雲龍:“趙剛和馮楠都,都沒了,不知是不是他殺,這是他們的四個孩子,從北京投奔咱們來了……”李雲龍像突然遭到雷擊,臉色變得慘白,他身子晃晃便頹然倒在沙發上,警衛員小吳嚇得抱住他連聲喊:“首長,首長。


    你怎麽了?”李雲龍斜靠在沙發上,微閉著眼睛一聲不吭,小吳情急之下抓起電話要叫醫生,見李雲龍無力地擺擺手……他緊閉的眼睛裏滲出了兩滴黃豆粒大的淚珠,轉眼之間,淚水就成串地滾落下來。


    他在痛哭,但聽不見一點兒哭聲,田雨驚慌地搖晃著他,連聲喊道:“老李,你要哭就哭出聲來,千萬別憋著……”此時,李雲龍已經什麽也聽不見了。


    ……趙剛迎麵向他走來,還是當年那身灰色的八路軍軍裝,綁腿打得很利索,清瘦白哲的臉上充滿了微笑,黑黑的眼睛裏閃動著智慧的光芒。


    李雲龍怒吼道:“老趙,你昨成了吞種?咱獨立團啥時候讓人打垮過?日本鬼子都打不垮咱們,你咋自己把自己打垮啦?你別走,咱獨立團不能沒政委……”趙剛的聲音仿佛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老李,你不懂,死亡也是一種抗爭,一個有尊嚴的生命才有存在的價值,失去了尊嚴,生命難道還有意義嗎?“李雲龍哭了:”好兄弟,你別走,求你啦,你走了我一個人怪孤單的,這麽多老戰友都走了,我一個人活著還有啥意思……“趙剛的聲音傳來:”還記得陳老總的那句詩嗎?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


    咱們按老規矩,政委先打前站,團長早晚去報到。


    到那邊,咱們拉起隊伍,還是一個獨立團……“趙剛的身影候然而逝,一道耀眼的閃電劃破天空,繁星萬點紛紛飄落。


    當年晉西北的山山水水都瞬間出現在眼前,田野、村莊、山川、河流都呈現出悲壯蒼涼的色彩,這些景物從深遠的蒼茫中飄然而來,又向深遠的蒼茫中飄然而去……李雲龍像突然從睡夢中醒來,臉上已無半點兒淚痕,他看看老戰友的幾個兒女,張開雙臂把孩子們攏在胸前,愛憐地摸摸這個,拍拍那個,一種少見的溫情從他心底泛起。


    田雨驚訝地看著丈夫,這是李雲龍嗎?自從和他結婚以來,還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慈祥可親,田雨再次發現她對丈夫了解的還是很不夠。


    李雲龍一改平時的大嗓門,似乎是怕驚嚇了懷裏的孩子們,他用柔和的聲音輕輕說:“從今天起你們就是我的孩子,這裏是你們的家。


    老婆呀,咱們那兩個小子都多大啦?這事交給你了,按年齡大小論資排輩,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妹妹總得有個名分。


    好家夥,我李雲龍上輩子肯定是積了德,一下子有了這麽多兒女,半個步兵班呀,兵強馬壯的。


    小吳,去告訴營房部送幾張雙層床來,把樓上房間收拾一下分男女宿舍,你負責監督內務衛生,一切按野戰軍的規矩,被子疊得要見棱角,毛巾要……”田雨不滿地打斷他的話:“這不是軍營,你怎麽拿孩子們當士兵要求?”李雲龍說:“早晚都是兵,這裏就算新兵連吧。


    “那天晚上,李雲龍忙著指揮幾個戰士搬動家具,騰空屋子,把幾張雙層鐵床支好,鋪上被褥,眼看著孩子們睡下。


    隻有田雨發現他的狀態很不正常,他的臉色變得灰白,走路時步履跟艙,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


    孩子們睡下後,他對田雨隻說了句:”你也睡吧。


    “然後夢遊般地走進自己的臥室,把門關得死死的。


    田雨心裏很緊張,結婚十幾年了,她還是第一次看見丈夫如此失態,這個錚錚鐵骨的男人,他的精神像是突然垮了,變得極度衰弱。


    田雨把自己房間的門敞開,時時注意著隔壁的動靜。


    李雲龍拉開寫字台的抽屜,找出一本影集,他翻開影集,看著他和趙剛的幾張合影照。


    最早的一張好像是1941年照的,他記得那是一個《晉綏日報》記者到獨立團采訪時照的,當時情況很緊急,部隊正要轉移,照片上兩人都牽著馬,穿著破破爛爛的灰布軍裝,顯得窩裏窩囊,腰間皮帶上插著張開機頭的駁殼槍,連保險都沒關,兩人的表情都很冷峻,沒有一絲笑容。


    從這張照片上可以看出當時形勢的嚴峻。


    還有一張是50年代在北京趙剛家的樓前照的,兩人站在草坪上,穿著筆挺的將軍禮服,佩少將軍銜,胸前的勳章程亮,兩人的臉上如休春風,笑得很開心……他的目光漸漸模糊了,眼前似乎升起一片迷蒙的白霧,淚水不停地滾落下來,他狠狠地用袖子撩去眼淚,這沒用,新的淚水又止不住地湧出眼眶,他的手腳在劇烈地顫抖,心髒在一陣陣抽搐,似乎在漸漸裂開,湧出了滾燙的鮮血,他覺得唿吸有些困難,胸口像是被壓上重物,想扯開嗓子吼上幾句,嘴張了張,卻沒有聲音。


    他狠狠地咬住一塊毛巾,忍不住嗚咽起來,他絕望地向空中抓了一把,似乎想抓住老戰友逝去的靈魂……這現實實在太殘酷了,幾十年的血與火中建立的生死情誼啊,就這麽一下子,人就沒了,沒倒在敵人的槍下,趙剛卻自己殺死了自己,那些逼死他的人,竟然都是他的戰友!一陣撕心裂肺的痛苦使他終於號啕起來,他邊哭邊小聲數落著趙剛:“老趙、老趙呀,你不夠意思呀……你不夠朋友,就是有天大的難處,你也該找我商量一下啊,你我兄弟一場……你這是信不過我呀,我要是知道,說什麽也不讓你走這一步啊……老趙啊,你不夠朋友,就這麽一甩手就走啦……”他的聲音越來越大,終於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趙剛啊,你別走呀,我求求你啦,你他娘的知道不知道?我這裏疼啊,疼死我啦……“他發了瘋似的扯開衣服,在自己**的胸膛上撕撓著,捶打著:”……幾十年的交情啊,你就不管我啦?幾十年的流血拚命啊,就他娘的落個這下場?**他娘的,這叫什麽**啊?這是作孽啊,傷天害理啊……共產黨出奸臣啦,老子不幹啦,老子迴家種地去……**你個姥姥,老子要斃了那幫奸臣……“”砰!的一聲,臥室門被小吳狠命撞開,小吳和田雨衝了進來,一左一右抱住李雲龍,他視而不見,目光散亂迷離,肆無忌憚地破口大罵,他掙紮著、咆哮著,用拳頭向寫字台桌麵上狠命地砸,桌麵上的玻璃板在他的重拳下被砸得粉碎,手上全是鮮血……小吳拚命抱著他的手臂,流著眼淚哀求道:“首長、首長,您小聲點兒……”“去你娘的……”喪失理智的李雲龍一拳把小吳打出兩米遠,仰麵摔倒。


    他從抽屜拿出手槍“哢嚓”頂上子彈猛地站起來,他兩眼血紅,聲震屋宇地大吼道:“趙剛,你告訴我,是哪個狗娘養的害死了你?告訴我,我要給你報仇……”小吳從地上一躍而起,不得不使用擒拿動作槍下李雲龍正在揮舞的手槍,李雲龍頹然坐下,發出一聲長長的、慘痛的哀嚎,猶如受傷的野獸。


    田雨淚流滿麵地抱著丈夫,她分明感到,李雲龍心中的那座精神殿堂在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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