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為什麽總是過得這麽快？
時序已經進入八月了。
今年——2202年的暑假，一開始就發生與親妹妹周子相會的大事件，不過這之後暑假就變得如往常般平淡無奇了。
這對我來說有點麻煩。因為已經變成我終身職誌的日記寫作根本找不到題材。
這本日記是以小說體裁記錄日常生活的點滴。當初是我在移動到廿一世紀時，以輕鬆的心情開始執筆的，然而現在已經變成彷佛我生命一部分的重要作品。
某天夜裏，我對著電腦念念有詞，絞盡腦汁思索有沒有可以寫入日記的東西——這時身穿t恤的黑羽來到我房間。
「哥哥，我可以在這裏弄我的翻譯嗎？」
「怎麽了？你最近好像經常來我的房間？」
「唔、嗯……不行嗎？我不會妨礙哥哥寫日記的。」
「快別那麽說。當然可以呀。」
黑羽將古典文學攤開在桌上，著手翻譯的工作。
黑羽正式出道為翻譯家的事已經決定了。
詳細的經過暫且省略，反正是周子的爺爺提供出版費用，讓黑羽能夠順利出書。
同一時期，關於我出道為作家的事也差點成行，不過主動要求合作的卻是一間從事出版詐欺的惡質出版社。幸好警方在大家被騙之前插手幹預，那間出版社也停止營業了……當然，我出道的事也因此無疾而終。
我一定要設法讓自己出道，追上黑羽的腳步。
寫每天發生在身邊的事也不錯，但還是要執筆投稿給新人獎的新作吧。
好。來把我從以前就一直在寫的小說高潮場麵——
『大降臨』繼續完成吧。
「從天以螺旋狀舞落……那些褲襪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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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很有末世的感覺，看了就忍不住露出微笑。」
「感、感覺愈來愈誇張了啊。這種東西看了也能微笑，哥哥的感受性實在……」
「哇，做什麽啦，黑羽。不要偷偷摸摸站在人家的背後！」
黑羽就佇立於坐在桌邊的我背後，稍微彎下身子，凝視著電腦畫麵。
「因為哥哥又在寫亂七八糟的東西了，所以我才稍微看了一下。還滿有意思的。」
「什麽叫亂七八糟，太沒禮貌了……」
我正想抱怨——突然被一點吸引住目光。
因為黑羽前傾身子，白皙的胸口便從衣領中露出來見人。
清楚浮現的鎖骨，看起來非常性感……
黑羽好像也察覺到我的視線。
「……唔！」
她趕緊縮迴身子，慌忙用手遮住胸口。
糟了！生氣的黑羽會拿字典打人！
我立刻縮著身體擺出防禦態勢，然而很意外地，黑羽並沒有責備我。
她隻是露出困窘而害羞的表情。
「討、討厭，哥哥真是的……」
我突然心悸了一下。
同時想到……
最近的黑羽好像有點怪怪的……
例如吃飯的時候，總是一直在注視著我……
每天晚上都要過來找我……
黑羽以不知為何變得冶豔起來的雙眼望著我，喃喃自語了一句：
「……果然，一定要說出口……」
說出口……說什麽？
我感到內心掀起一陣波濤，正打算開口迴應時——
咚咚——房門不知被誰敲響了。
「銀先生，終於完成羅！我可以進去吧！」
穿著運動外套的柚小姐，上氣不接下氣地走進房間。
她的雙臂還抱著——一名年輕男子。
我霎時嚇了一跳，不過仔細瞧，那名男子的肌膚似乎太會反光了。啊啊，對喔，那是等身大的人偶嘛。由於造型太過寫實，與其說那是動畫角色的等身大人偶，不如說更像是素描用的模型什麽的。
人偶全身赤裸，還被繩子緊緊綁住。
柚小姐有點得意地露出滿臉笑容。
「啊……」
看了我們一眼後，她臉上立刻浮現很抱歉的表情。
「不知道黑羽小姐也在這裏……打擾你們了。」
「你、你在說什麽。根本就沒那迴事。」
「……抱歉……」
不知為何，三人都被尷尬的氣氛所包圍。
「柚小姐，你說完成了，到底是什麽完成了呢？該不會就是這個人偶吧？這是充氣娃娃嗎？」
「充氣娃娃……？」
「柚小姐，你不必迴應哥哥的話啦……」
「嗯。我明白了。我說的完成……是指這個。」
柚小姐的臉頓時明亮起來，她將手中的人偶用力推向我們這邊。似乎是想讓我們見識一下她綁縛的技巧。
「這是……？在我看來，這隻是非常標準的※龜甲縛……」（譯注：一種常見的日式綁縛）
「是的。從前麵看會覺得是普通的龜甲縛。不過，這其實是我哥想出來的『龜甲縛wγ』。」
說到這，柚小姐抱起人偶轉了一圈。
結果，繩索真的在人偶的背上呈現出『w』（omega）與『γ』（gamma）的字樣……！
「請看重點的『w』與『γ』，形狀不是很像胸部跟跨下嗎？」
「！這隻能說是藝術了。就跟我的文章有異曲同工之妙。」
「沒錯！所以我才想第一個拿給銀先生欣賞——」
柚小姐說到這，好像突然想起來似地看著黑羽。
「當、當然，我也想給黑羽小姐看，你們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謝、謝謝。」
柚小姐完成這項特技似乎很開心，笑得比平常燦爛許多。她對綁縛的熱情真是了不起啊。
「黑羽是翻譯家，我是作家。柚小姐則是繩師。真希望大家都能實現各自的夢想！」
我腦中浮現以日本海的洶湧波濤為背景，柚小姐一邊大笑一邊綁繩子的畫麵。嗯，還挺有感覺的嘛。
「耶……？銀先生，我的夢想並不是成為繩師唷……」
「哎呀，是這樣啊？那到底是什麽呢？」
我若無其事地問，柚小姐望向我，臉突然紅了起來。
「那當、當然是……」
「當然是？」
「……先生的……新、新娘……」
她支吾其詞，態度忸忸怩怩。因為聲音實在太小了，我聽不清楚。
不過我覺得好像聽到了一個「※o」的音。（譯注：日文中「新娘」的第一個音。）
「o……是wγ（omegamma）嗎？」
「啊嗚嗚……不、不是那個啦，是……」
柚小姐好像很害臊地低下頭。
「那我、我先告退了！」
「咦、啊……」
柚小姐突然大叫一聲，迅速
走出我的房間，不過她在門口又驀然停下腳步，轉頭對我一望。
她以意味深長的表情交替看著我跟黑羽的臉。怎麽了嗎？柚小姐的氣氛跟平日明顯不同。對於離開我房間這件事，她好像覺得不太自願。
「……？我們的臉上有什麽嗎？」
「呃……你們兩位的感情……真的很好呢。都已經深夜了，還是經常像這樣兩個人待在一起……」
黑羽驚愕的臉孔浮現在我視野角落。
柚小姐的嘴邊雖然掛著笑容，但眼睛看起來卻完全沒有笑意，那難道是我的錯覺嗎……
「真有點羨慕你們。」
柚小姐這麽說的時候總覺得好像非常寂寞。
她對我們打過招唿後，就直接返迴自己的房間了。
我跟黑羽彼留在這裏，雖然並沒有做什麽壞事，氣氛卻變得不大對勁。
「呐，哥哥，你有注意剛才那人偶的臉嗎？」
「耶……？嗯，我是有看到啦？」
「那，你有發現嗎？」
「嗄？我不懂你的意思。」
「人偶的臉很像柚小姐過世的那位哥哥……」
對喔，柚小姐曾拿過哥哥的照片給大家看。雖然我也看過，但剛才並沒有注意到這點。
「柚小姐那麽熱衷綁縛技巧的練習……是不是因為她忘不了亡兄呢？」
「難道，你想說她對哥哥抱持戀愛的情感？」
「不是那個意思，應該是對家人的懷念之類的。」
以前柚小姐曾提過，已故的哥哥是她「唯一的親人」。
盡管我並沒有詳問……但柚小姐的雙親似乎對她很冷漠，隻有那位哥哥是她心靈的依靠。
跟我認識時，她那位哥哥已經過世了，柚小姐獨自住在那棟寬闊的宅邸裏。
她總是表現出很開朗的模樣，但實際上內心的感受呢？
我以為自己已經很了解她，說不定我對她根本就一無所知？
「哥哥，剛才你提到夢想的事……我覺得我大概可以猜出柚小姐的夢想。」
「是什麽？」
「家人。」
「家人……？」
「當然，不是隻是突然有家人冒出來。而是變成家人的過程。柚小姐心中描繪的是那個過程……」
黑羽說話就愛這麽拐彎抹角。
真是的。能不能用哥哥比較可以理解的說法啊。
我想起柚小姐離開房間時的背影。
她的腰身緊致，隔著運動服也可以感受到豐滿的大腿……不對，不是那個。
柚小姐的背影，就好像失去飼主的孤獨流浪犬一樣。
*
***——※●◎□23★☆▼▼——***
沒想到……彌勒院·柚也是這種有心事不直說的類型。
壓抑自己難道真的是古代人的特質嗎？雖然我這麽說，但以前一直以為古代人應該比較憑本能行動才對，真教人意外。
還是說，那也隻是個人的特質？
真搞不懂啊。
我覺得愈來愈有趣了。
不過光坐著空想也滿無聊的就是了……
以前的彌勒院·柚不知是什麽樣子……還是迴去稍微看一下吧。
☆□?∞◆▼▼
*
二〇一年，十一月——
東京都內的醫院。
身穿中學運動外套的柚，手上提著購物袋，走在鋪著亞麻油地氈的走廊上。
柚走了一會兒，來到某間病房門口停下腳步，偷偷窺視其中。
病床上躺著一名戴著銀框眼鏡的瘦長男子。
那名男子——就是柚的哥哥，彌勒院幸也。
幸也年僅十六就被診斷出癌症，因此住進醫院。很遺憾他的癌症已經無法治療，醫生判斷隻剩下三、四個月的生命。
柚忍著淚水，勉強擠出笑容。
「哥，是我。我來看你了。」
她走進病房。
哥哥幸也的目光立刻瞥過來。
「……什麽嘛，原來是柚啊。我好不容易才準備好的。」
他有點遺憾地說道。
「哎……真抱歉，我不是護士。」
既然幸也會這麽說……柚好奇地望著病床，果然，白色的床單上散落著許多本書。
『魔法少女杜耶絲』的漫畫版、『※megami ma●zine』、『※chopion red草莓』、『c●mic megastore』。（譯注：後麵三本都是日本現存的美少女雜誌。）
此外，還有一本。
那是——當幸也身體還健康時，特地自奧多摩遠征町田，在巨大中古書籍販賣店找到的過期※sm s●per』。（譯注：一本曆史悠久的日本sm雜誌。）
美少女、情色，以及sm。
這些部屬於幸也會關注的主題，柚不禁露出微笑。
把漫畫跟雜誌散置在病床上是有理由的。幸也看準護士來的時機，刻意將這些「趣味讀物」散亂地放著。
「當護士看到這些書，首先會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就對我投以輕蔑的目光……那一瞬間真是讓人按捺不住啊。我好幾次都興奮得發抖，所以不斷地……！」
看來幸也又在妄想自己被護士輕蔑的場景了。他滿臉通紅，全身不停顫抖。
一如往常的幸也讓柚鬆了口氣，於是她坐在病房角落的鋼製椅子上。
就在這時——
「哎呀……？」
在病床邊的茶幾上，放著一把柚沒看過的花束。花束上有好幾朵粉紅色的圓形花冠。從形狀判斷那應該是非洲菊吧。
昨天柚才來探望過哥哥，所以這應該是今天才擺上去的。
「哎。看來媽來過了……」
「是啊，剛剛才來的。」
柚的雙親幾年前就到國外去工作，因為得知幸也生病了，所以才暫時返迴國內。
隻不過，他們並沒有迴到柚位於奧多摩的住處。雙親如今似乎都停留在東京都市中心，暫時沒有跟柚碰麵。就連探望幸也時，也是各自來的。
柚認為花束應該是母親留下的，她凝望著粉紅色的花朵。粉紅色是母親喜歡的顏色，也是柚喜歡的顏色。
——不小心想起以前的事了……
小時候，柚曾兩度纏著母親要求買花店的粉紅色花朵。不過兩次都被母親不耐地以「下次再說吧」拒絕了。
小學生時，柚曾因肺炎住院。那次她懇求母親買粉紅色的花來探望，這迴總算是沒被對方拒絕……
伹結果母親卻忘了自己的承諾，所以到最後柚的病房也沒有粉紅色的花當裝飾。
「……」
「柚，怎麽了？」
——糟、糟糕。
柚察覺到自己當下露出了不該有的表情，慌忙擠出笑容。
「……柚也快要中學畢業了吧。有沒有交到男朋友呢？」
「哎……我還是中學生唷？怎麽可能交什麽男朋友嘛。」
「哈哈，柚也太晚熟了吧。那就是你最可愛的地方了，不過上了高中以後可別被大家給趕過去羅。」
「真是的，哥，別再討論那個話題了……」
談這個讓柚覺得很不好意思，自己的臉就像被火燙傷一樣熾熱。
幸也溫柔地望著柚的反應，突然發出寂寞的一笑。
「——我以前就很想跟你一起上白明。」
「……」
幸也所說的白明，就是私立白明學園。那是由彌勒院家出資成立的高中，幸也也是那裏的學生。從春天起，柚
也要升上那所學校就讀了。
如果幸也保持健康的話，兩人就可以一起上那一所高中了——
——哥，為什麽要說那麽傷心難過的話呢……
柚再也無法遏抑滿滿的淚水。明明不想在哥麵前哭泣，但淚腺卻不爭氣地決堤了……
「不過高中也不是什麽有趣的地方啦。全都是些沒有交集的家夥。」
幸也在高中被人排擠。深愛二次元美少女同時又是被虐狂的幸也，在學校根本不隱瞞自己的嗜好與性癖，周遭的學生會對他敬而遠之也是很自然的。
「像這樣死去實在太悔恨了。柚——你代替我將萌文化傳播出去吧？」
「哎……」
從語調判斷，幸也應該是在開玩笑。不過，柚依然把哥的這番話深深埋藏在心底。
「不過，那些事也無關緊要了。我真正掛念的是——」
幸也的語調失去了輕鬆感。
「被留下來的你啊，柚。」
柚的胸口被刺了一下，她凝視幸也的消瘦臉孔。
「柚，聽我說……」
幸也以曉諭的口吻說道。
「不要在意老爸跟老媽，離開這個家吧。」
……果然，最後還是會談到這個。幸也最近經常對柚說這些。
「你就物盡其用地利用這個家，然後舍棄它吧。」
「哥，可是……」
「柚，這間醫院……你記得嗎？」
「……」
她當然記得。
小學時代染上肺炎時，就是在這裏住了一個月。
當時還在國內工作的雙親曾來探望過。
……記得有一次或兩次吧。
當時柚住的是四人病房，同房還有其他同年齡層的小孩入住，其他孩子的雙親每天都會來照顧。就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事一樣。
幸好幸也每天都會代替父母親來探望她，所以她一點也不寂寞……
「對女兒竟然那麽冷血……我當時就已經放棄老爸老媽了。柚也是一樣吧？」
「放棄……我怎麽可能會那麽做呢？」
這並不是說謊。柚其實真的很感謝雙親。
因為他們願意收養還是嬰兒就被扔在孤兒院門口的自己。
的確，以世間一般的感覺而論，自己的處境或許不算幸福。
父親漸漸失去了對柚的關心，母親則因一向反對收養柚，所以態度始終很冷淡。柚幾乎是在缺乏雙親關愛的狀態下長大的。
不過，他們家在經濟方麵很有錢，絲毫不虞匱乏，盡管父母親不愛她，但還是把她養到這麽大了。光是這樣也就夠了，柚心想。
「我覺得能成為彌勒院家的孩子真是太好了。」
「……你是真心這麽認為的嗎？」
「是的……」
柚的語調不自覺地壓低下來。
幸也先閉上眼睛然後才說：
「……呐，柚，我啊——」
他語氣尖銳地單刀直入對妹妹說道：
「我早就看出來了，你之所以隻穿學校運動服或製服，是因為不想穿父母親隨便塞給你的衣服吧。」
柚大吃一驚，好一陣子合不攏嘴。
——沒想到哥竟然連這個都看穿了……
「缺乏對時尚的審美觀也是一點。這是你極少數的一項缺點。」
「哎……」
這多餘的一句讓柚不悅地鼓起雙頰，幸也輕輕戳了妹妹的臉頰一下。
「柚，你太溫柔了，總是露出親切的笑容。但你的笑容……在我看來卻感覺有點寂寞。你應該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才對。假使邂逅了能讓你幸福的場所或人……不要客氣，直接衝過去吧。」
「……」
豆粒大的淚珠自柚的眼眶浮現。她以手背擦去淚水。
幸也將手放在柚的頭頂上，搔了搔她的頭發。
「哥……」
幸也保持這個姿勢好一會兒，然後才突然——
「那麽，柚。每次的那個就拜托你了。」
「嗚咕……知道了……」
柚忍著嗚咽點頭答應，從自己帶來的購物袋裏——
取出一條繩子。
這是他們每迴都要玩的「扮家家酒」。
柚以繩子纏繞幸也的身體，將繩頭掛在天花板的窗簾軌道上。
柚使勁拉緊繩子。將幸也的身體緩緩吊高。
手腳都被固定住的幸也，模樣簡直就像蓑衣蟲。
「……要拉上去了……」
柚半啜泣地告知道，幸也則靜靜地上升到天花板附近。
「喔喝……快不行了，不能在這時候。現在要空間跳躍了！要空間跳躍了！啊，在跳躍前好想讀一下懷念的※拿破●文庫啊。為什麽法國的英雄會變成文庫名呢，真好奇，真好奇，真好奇啊！看來得再去町田的中古書店挖寶了。姑且不討論那個，柚，我、我可以高潮了嗎？可以扮成肥豬的模樣高潮了嗎？要高潮了！要高潮了！啊啊…………………………去了。」（譯注：日本過去的成人男性向小說係列。）
——兩個月後，幸也就去世了。
幸也的葬禮依照雙親的宗教信仰，在教堂舉行。
禮拜堂。
著喪服的柚表情空虛地佇立著。
站在祭壇上的牧師念出聖經的句子，母親開始痛哭流涕，父親則表情沉痛地一語不發。
牧師的話根本沒進入柚的腦袋裏，她的眼中也沒有雙親的存在。
隻有幸也生前的模樣在她腦海若隱若現，一下浮起又一下消失。幾公尺前方就是幸也遺體所躺的棺木了，之後幸也隻能活在她的記憶中。
葬禮進行完畢後，雙親對柚表示，他們暫時不會迴日本，給她的生活費應該非常充足，諸如此類等等。
柚心緒空洞地聽著父母親的話，臉上盡量擠出笑容。
葬禮後的歸途。
柚悄然地走在路上，想起亡兄所說的話。
幸也要她舍棄這個家……但自己該去哪裏好呢？
柚想不出還有哪裏是自己的容身之處。
你應該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柚真不希望哥對她這麽要求。
——畢竟，在這個世界上，就連會買花給自己的人都沒有唷？
就連這種程度的簡單心願也不可能達成。
被親生父母彷佛物品般拋棄，養父母又不疼愛她，唯一能敞開心胸的哥哥又年紀輕輕就過世了。
柚心想，在這個世界上，要如何才能懷抱夢想與希望呢？即便自己懷抱希望，一定也會被包圍自己的這個世界所摘除。這個世界，就是這麽迴事呀——
她覺得這條路的前方彷佛通往一片漆黑的無底洞。
就在這時，柚驀然看見馬路的另一邊有家花店。
年輕的女性顧客正從店員手中接過花束，臉上浮現非常幸福的笑容。
「……」
柚望著這幅光景好一陣子——她以手碰觸頭上的發箍。那是以前幸也送她的禮物。
柚的手指摸到了發箍上的花飾。
這麽一來，她的眼神終於恢複了些許的光彩。
幸也的死令她悲痛萬分，沉重的失落感幾乎快壓垮了她的心。然而……一直悲歎下去也無濟於事。幸也知道也會生氣的。
笑吧。隻要露出笑容，姑且不論自己，周遭的人都能因此沭浴在開朗的氣氛下。
至少——
——如果我能變成其他人的花，我就很開心了。
接著，遲早有一天，她會遇到讓自己能夠打從心底朝對方露出笑容的人。
柚這麽想著。
——春天到了。
柚升上了哥哥幸也之前就讀的私立白明學園。
新學期。被全新的製服包裹，她麵帶微笑，說了句「我要出門羅」便離開宅邸。
沒有迴應。這棟房子除了柚以外就沒有其他人住了。
幸也的葬禮結束後，雙親就再也沒有迴來過。
空蕩蕩的大房子——
而柚邂逅來自未來的命運王子，是發生在一個月左右之後的事。
*
——廿三世紀，某日，黑羽的房間。
「黑羽，大平老師又在『文藝少女』上嚐試有趣的東西了。他翻譯文豪的小說，而且還把文章沒寫出來的部分一並意譯出來。」
「……連文章沒寫出來的部分也？為什麽我有種很討厭的預感……」
「份量好像比原文多了很多。我們趕快讀讀看吧！」
■特別刊載『文藝少女』 2202年9月號
『大平·凱的古典文翻譯』
★『我是貓』 夏目漱石
【原文】
我是貓。
【大平譯文】
喵！
喵 喵！
出來人物→貓咪
小貓咪 變成人了←好陶醉◎
當然是 女孩子
出來人物→哥哥喵
小貓咪「哥哥喵 舔舔」
小貓咪 因為是貓 很會舔
哥哥喵「我也要舔舔」
哥哥喵 舔迴去
舔舔 舔舔
舔來舔去！
小貓咪「小貓咪是貓」
哥哥喵「哥哥喵是哥哥喵」
★『雪國』 川端康成
【原文】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了。
【大平譯文】
出來人物→縣界（妹妹）
出來人物→哥哥
縣界「哥哥 你穿過我了 通過去了」
哥哥「我去打工」
縣界「不行！ 哥哥 不可以離開房間！」
哥哥「唔哇！」
縣界「唿唿唿 不讓你去 其他女孩子那裏！」
哥哥「沒辦法 穿過隧道！」
「…………真是夠了，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評論這個了。」
「當然羅，因為太感動所以說不出話來吧？第二篇還可以感受到半瘋狂的兄妹愛呢。那位『縣界』對哥哥有非常強烈的獨占欲。」
「……對哥哥的獨占欲……」
「嗯？怎麽了？突然一臉認真？」
「沒、沒事！」
時序已經進入八月了。
今年——2202年的暑假，一開始就發生與親妹妹周子相會的大事件，不過這之後暑假就變得如往常般平淡無奇了。
這對我來說有點麻煩。因為已經變成我終身職誌的日記寫作根本找不到題材。
這本日記是以小說體裁記錄日常生活的點滴。當初是我在移動到廿一世紀時，以輕鬆的心情開始執筆的，然而現在已經變成彷佛我生命一部分的重要作品。
某天夜裏，我對著電腦念念有詞，絞盡腦汁思索有沒有可以寫入日記的東西——這時身穿t恤的黑羽來到我房間。
「哥哥，我可以在這裏弄我的翻譯嗎？」
「怎麽了？你最近好像經常來我的房間？」
「唔、嗯……不行嗎？我不會妨礙哥哥寫日記的。」
「快別那麽說。當然可以呀。」
黑羽將古典文學攤開在桌上，著手翻譯的工作。
黑羽正式出道為翻譯家的事已經決定了。
詳細的經過暫且省略，反正是周子的爺爺提供出版費用，讓黑羽能夠順利出書。
同一時期，關於我出道為作家的事也差點成行，不過主動要求合作的卻是一間從事出版詐欺的惡質出版社。幸好警方在大家被騙之前插手幹預，那間出版社也停止營業了……當然，我出道的事也因此無疾而終。
我一定要設法讓自己出道，追上黑羽的腳步。
寫每天發生在身邊的事也不錯，但還是要執筆投稿給新人獎的新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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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羽就佇立於坐在桌邊的我背後，稍微彎下身子，凝視著電腦畫麵。
「因為哥哥又在寫亂七八糟的東西了，所以我才稍微看了一下。還滿有意思的。」
「什麽叫亂七八糟，太沒禮貌了……」
我正想抱怨——突然被一點吸引住目光。
因為黑羽前傾身子，白皙的胸口便從衣領中露出來見人。
清楚浮現的鎖骨，看起來非常性感……
黑羽好像也察覺到我的視線。
「……唔！」
她趕緊縮迴身子，慌忙用手遮住胸口。
糟了！生氣的黑羽會拿字典打人！
我立刻縮著身體擺出防禦態勢，然而很意外地，黑羽並沒有責備我。
她隻是露出困窘而害羞的表情。
「討、討厭，哥哥真是的……」
我突然心悸了一下。
同時想到……
最近的黑羽好像有點怪怪的……
例如吃飯的時候，總是一直在注視著我……
每天晚上都要過來找我……
黑羽以不知為何變得冶豔起來的雙眼望著我，喃喃自語了一句：
「……果然，一定要說出口……」
說出口……說什麽？
我感到內心掀起一陣波濤，正打算開口迴應時——
咚咚——房門不知被誰敲響了。
「銀先生，終於完成羅！我可以進去吧！」
穿著運動外套的柚小姐，上氣不接下氣地走進房間。
她的雙臂還抱著——一名年輕男子。
我霎時嚇了一跳，不過仔細瞧，那名男子的肌膚似乎太會反光了。啊啊，對喔，那是等身大的人偶嘛。由於造型太過寫實，與其說那是動畫角色的等身大人偶，不如說更像是素描用的模型什麽的。
人偶全身赤裸，還被繩子緊緊綁住。
柚小姐有點得意地露出滿臉笑容。
「啊……」
看了我們一眼後，她臉上立刻浮現很抱歉的表情。
「不知道黑羽小姐也在這裏……打擾你們了。」
「你、你在說什麽。根本就沒那迴事。」
「……抱歉……」
不知為何，三人都被尷尬的氣氛所包圍。
「柚小姐，你說完成了，到底是什麽完成了呢？該不會就是這個人偶吧？這是充氣娃娃嗎？」
「充氣娃娃……？」
「柚小姐，你不必迴應哥哥的話啦……」
「嗯。我明白了。我說的完成……是指這個。」
柚小姐的臉頓時明亮起來，她將手中的人偶用力推向我們這邊。似乎是想讓我們見識一下她綁縛的技巧。
「這是……？在我看來，這隻是非常標準的※龜甲縛……」（譯注：一種常見的日式綁縛）
「是的。從前麵看會覺得是普通的龜甲縛。不過，這其實是我哥想出來的『龜甲縛wγ』。」
說到這，柚小姐抱起人偶轉了一圈。
結果，繩索真的在人偶的背上呈現出『w』（omega）與『γ』（gamma）的字樣……！
「請看重點的『w』與『γ』，形狀不是很像胸部跟跨下嗎？」
「！這隻能說是藝術了。就跟我的文章有異曲同工之妙。」
「沒錯！所以我才想第一個拿給銀先生欣賞——」
柚小姐說到這，好像突然想起來似地看著黑羽。
「當、當然，我也想給黑羽小姐看，你們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謝、謝謝。」
柚小姐完成這項特技似乎很開心，笑得比平常燦爛許多。她對綁縛的熱情真是了不起啊。
「黑羽是翻譯家，我是作家。柚小姐則是繩師。真希望大家都能實現各自的夢想！」
我腦中浮現以日本海的洶湧波濤為背景，柚小姐一邊大笑一邊綁繩子的畫麵。嗯，還挺有感覺的嘛。
「耶……？銀先生，我的夢想並不是成為繩師唷……」
「哎呀，是這樣啊？那到底是什麽呢？」
我若無其事地問，柚小姐望向我，臉突然紅了起來。
「那當、當然是……」
「當然是？」
「……先生的……新、新娘……」
她支吾其詞，態度忸忸怩怩。因為聲音實在太小了，我聽不清楚。
不過我覺得好像聽到了一個「※o」的音。（譯注：日文中「新娘」的第一個音。）
「o……是wγ（omegamma）嗎？」
「啊嗚嗚……不、不是那個啦，是……」
柚小姐好像很害臊地低下頭。
「那我、我先告退了！」
「咦、啊……」
柚小姐突然大叫一聲，迅速
走出我的房間，不過她在門口又驀然停下腳步，轉頭對我一望。
她以意味深長的表情交替看著我跟黑羽的臉。怎麽了嗎？柚小姐的氣氛跟平日明顯不同。對於離開我房間這件事，她好像覺得不太自願。
「……？我們的臉上有什麽嗎？」
「呃……你們兩位的感情……真的很好呢。都已經深夜了，還是經常像這樣兩個人待在一起……」
黑羽驚愕的臉孔浮現在我視野角落。
柚小姐的嘴邊雖然掛著笑容，但眼睛看起來卻完全沒有笑意，那難道是我的錯覺嗎……
「真有點羨慕你們。」
柚小姐這麽說的時候總覺得好像非常寂寞。
她對我們打過招唿後，就直接返迴自己的房間了。
我跟黑羽彼留在這裏，雖然並沒有做什麽壞事，氣氛卻變得不大對勁。
「呐，哥哥，你有注意剛才那人偶的臉嗎？」
「耶……？嗯，我是有看到啦？」
「那，你有發現嗎？」
「嗄？我不懂你的意思。」
「人偶的臉很像柚小姐過世的那位哥哥……」
對喔，柚小姐曾拿過哥哥的照片給大家看。雖然我也看過，但剛才並沒有注意到這點。
「柚小姐那麽熱衷綁縛技巧的練習……是不是因為她忘不了亡兄呢？」
「難道，你想說她對哥哥抱持戀愛的情感？」
「不是那個意思，應該是對家人的懷念之類的。」
以前柚小姐曾提過，已故的哥哥是她「唯一的親人」。
盡管我並沒有詳問……但柚小姐的雙親似乎對她很冷漠，隻有那位哥哥是她心靈的依靠。
跟我認識時，她那位哥哥已經過世了，柚小姐獨自住在那棟寬闊的宅邸裏。
她總是表現出很開朗的模樣，但實際上內心的感受呢？
我以為自己已經很了解她，說不定我對她根本就一無所知？
「哥哥，剛才你提到夢想的事……我覺得我大概可以猜出柚小姐的夢想。」
「是什麽？」
「家人。」
「家人……？」
「當然，不是隻是突然有家人冒出來。而是變成家人的過程。柚小姐心中描繪的是那個過程……」
黑羽說話就愛這麽拐彎抹角。
真是的。能不能用哥哥比較可以理解的說法啊。
我想起柚小姐離開房間時的背影。
她的腰身緊致，隔著運動服也可以感受到豐滿的大腿……不對，不是那個。
柚小姐的背影，就好像失去飼主的孤獨流浪犬一樣。
*
***——※●◎□23★☆▼▼——***
沒想到……彌勒院·柚也是這種有心事不直說的類型。
壓抑自己難道真的是古代人的特質嗎？雖然我這麽說，但以前一直以為古代人應該比較憑本能行動才對，真教人意外。
還是說，那也隻是個人的特質？
真搞不懂啊。
我覺得愈來愈有趣了。
不過光坐著空想也滿無聊的就是了……
以前的彌勒院·柚不知是什麽樣子……還是迴去稍微看一下吧。
☆□?∞◆▼▼
*
二〇一年，十一月——
東京都內的醫院。
身穿中學運動外套的柚，手上提著購物袋，走在鋪著亞麻油地氈的走廊上。
柚走了一會兒，來到某間病房門口停下腳步，偷偷窺視其中。
病床上躺著一名戴著銀框眼鏡的瘦長男子。
那名男子——就是柚的哥哥，彌勒院幸也。
幸也年僅十六就被診斷出癌症，因此住進醫院。很遺憾他的癌症已經無法治療，醫生判斷隻剩下三、四個月的生命。
柚忍著淚水，勉強擠出笑容。
「哥，是我。我來看你了。」
她走進病房。
哥哥幸也的目光立刻瞥過來。
「……什麽嘛，原來是柚啊。我好不容易才準備好的。」
他有點遺憾地說道。
「哎……真抱歉，我不是護士。」
既然幸也會這麽說……柚好奇地望著病床，果然，白色的床單上散落著許多本書。
『魔法少女杜耶絲』的漫畫版、『※megami ma●zine』、『※chopion red草莓』、『c●mic megastore』。（譯注：後麵三本都是日本現存的美少女雜誌。）
此外，還有一本。
那是——當幸也身體還健康時，特地自奧多摩遠征町田，在巨大中古書籍販賣店找到的過期※sm s●per』。（譯注：一本曆史悠久的日本sm雜誌。）
美少女、情色，以及sm。
這些部屬於幸也會關注的主題，柚不禁露出微笑。
把漫畫跟雜誌散置在病床上是有理由的。幸也看準護士來的時機，刻意將這些「趣味讀物」散亂地放著。
「當護士看到這些書，首先會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就對我投以輕蔑的目光……那一瞬間真是讓人按捺不住啊。我好幾次都興奮得發抖，所以不斷地……！」
看來幸也又在妄想自己被護士輕蔑的場景了。他滿臉通紅，全身不停顫抖。
一如往常的幸也讓柚鬆了口氣，於是她坐在病房角落的鋼製椅子上。
就在這時——
「哎呀……？」
在病床邊的茶幾上，放著一把柚沒看過的花束。花束上有好幾朵粉紅色的圓形花冠。從形狀判斷那應該是非洲菊吧。
昨天柚才來探望過哥哥，所以這應該是今天才擺上去的。
「哎。看來媽來過了……」
「是啊，剛剛才來的。」
柚的雙親幾年前就到國外去工作，因為得知幸也生病了，所以才暫時返迴國內。
隻不過，他們並沒有迴到柚位於奧多摩的住處。雙親如今似乎都停留在東京都市中心，暫時沒有跟柚碰麵。就連探望幸也時，也是各自來的。
柚認為花束應該是母親留下的，她凝望著粉紅色的花朵。粉紅色是母親喜歡的顏色，也是柚喜歡的顏色。
——不小心想起以前的事了……
小時候，柚曾兩度纏著母親要求買花店的粉紅色花朵。不過兩次都被母親不耐地以「下次再說吧」拒絕了。
小學生時，柚曾因肺炎住院。那次她懇求母親買粉紅色的花來探望，這迴總算是沒被對方拒絕……
伹結果母親卻忘了自己的承諾，所以到最後柚的病房也沒有粉紅色的花當裝飾。
「……」
「柚，怎麽了？」
——糟、糟糕。
柚察覺到自己當下露出了不該有的表情，慌忙擠出笑容。
「……柚也快要中學畢業了吧。有沒有交到男朋友呢？」
「哎……我還是中學生唷？怎麽可能交什麽男朋友嘛。」
「哈哈，柚也太晚熟了吧。那就是你最可愛的地方了，不過上了高中以後可別被大家給趕過去羅。」
「真是的，哥，別再討論那個話題了……」
談這個讓柚覺得很不好意思，自己的臉就像被火燙傷一樣熾熱。
幸也溫柔地望著柚的反應，突然發出寂寞的一笑。
「——我以前就很想跟你一起上白明。」
「……」
幸也所說的白明，就是私立白明學園。那是由彌勒院家出資成立的高中，幸也也是那裏的學生。從春天起，柚
也要升上那所學校就讀了。
如果幸也保持健康的話，兩人就可以一起上那一所高中了——
——哥，為什麽要說那麽傷心難過的話呢……
柚再也無法遏抑滿滿的淚水。明明不想在哥麵前哭泣，但淚腺卻不爭氣地決堤了……
「不過高中也不是什麽有趣的地方啦。全都是些沒有交集的家夥。」
幸也在高中被人排擠。深愛二次元美少女同時又是被虐狂的幸也，在學校根本不隱瞞自己的嗜好與性癖，周遭的學生會對他敬而遠之也是很自然的。
「像這樣死去實在太悔恨了。柚——你代替我將萌文化傳播出去吧？」
「哎……」
從語調判斷，幸也應該是在開玩笑。不過，柚依然把哥的這番話深深埋藏在心底。
「不過，那些事也無關緊要了。我真正掛念的是——」
幸也的語調失去了輕鬆感。
「被留下來的你啊，柚。」
柚的胸口被刺了一下，她凝視幸也的消瘦臉孔。
「柚，聽我說……」
幸也以曉諭的口吻說道。
「不要在意老爸跟老媽，離開這個家吧。」
……果然，最後還是會談到這個。幸也最近經常對柚說這些。
「你就物盡其用地利用這個家，然後舍棄它吧。」
「哥，可是……」
「柚，這間醫院……你記得嗎？」
「……」
她當然記得。
小學時代染上肺炎時，就是在這裏住了一個月。
當時還在國內工作的雙親曾來探望過。
……記得有一次或兩次吧。
當時柚住的是四人病房，同房還有其他同年齡層的小孩入住，其他孩子的雙親每天都會來照顧。就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事一樣。
幸好幸也每天都會代替父母親來探望她，所以她一點也不寂寞……
「對女兒竟然那麽冷血……我當時就已經放棄老爸老媽了。柚也是一樣吧？」
「放棄……我怎麽可能會那麽做呢？」
這並不是說謊。柚其實真的很感謝雙親。
因為他們願意收養還是嬰兒就被扔在孤兒院門口的自己。
的確，以世間一般的感覺而論，自己的處境或許不算幸福。
父親漸漸失去了對柚的關心，母親則因一向反對收養柚，所以態度始終很冷淡。柚幾乎是在缺乏雙親關愛的狀態下長大的。
不過，他們家在經濟方麵很有錢，絲毫不虞匱乏，盡管父母親不愛她，但還是把她養到這麽大了。光是這樣也就夠了，柚心想。
「我覺得能成為彌勒院家的孩子真是太好了。」
「……你是真心這麽認為的嗎？」
「是的……」
柚的語調不自覺地壓低下來。
幸也先閉上眼睛然後才說：
「……呐，柚，我啊——」
他語氣尖銳地單刀直入對妹妹說道：
「我早就看出來了，你之所以隻穿學校運動服或製服，是因為不想穿父母親隨便塞給你的衣服吧。」
柚大吃一驚，好一陣子合不攏嘴。
——沒想到哥竟然連這個都看穿了……
「缺乏對時尚的審美觀也是一點。這是你極少數的一項缺點。」
「哎……」
這多餘的一句讓柚不悅地鼓起雙頰，幸也輕輕戳了妹妹的臉頰一下。
「柚，你太溫柔了，總是露出親切的笑容。但你的笑容……在我看來卻感覺有點寂寞。你應該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才對。假使邂逅了能讓你幸福的場所或人……不要客氣，直接衝過去吧。」
「……」
豆粒大的淚珠自柚的眼眶浮現。她以手背擦去淚水。
幸也將手放在柚的頭頂上，搔了搔她的頭發。
「哥……」
幸也保持這個姿勢好一會兒，然後才突然——
「那麽，柚。每次的那個就拜托你了。」
「嗚咕……知道了……」
柚忍著嗚咽點頭答應，從自己帶來的購物袋裏——
取出一條繩子。
這是他們每迴都要玩的「扮家家酒」。
柚以繩子纏繞幸也的身體，將繩頭掛在天花板的窗簾軌道上。
柚使勁拉緊繩子。將幸也的身體緩緩吊高。
手腳都被固定住的幸也，模樣簡直就像蓑衣蟲。
「……要拉上去了……」
柚半啜泣地告知道，幸也則靜靜地上升到天花板附近。
「喔喝……快不行了，不能在這時候。現在要空間跳躍了！要空間跳躍了！啊，在跳躍前好想讀一下懷念的※拿破●文庫啊。為什麽法國的英雄會變成文庫名呢，真好奇，真好奇，真好奇啊！看來得再去町田的中古書店挖寶了。姑且不討論那個，柚，我、我可以高潮了嗎？可以扮成肥豬的模樣高潮了嗎？要高潮了！要高潮了！啊啊…………………………去了。」（譯注：日本過去的成人男性向小說係列。）
——兩個月後，幸也就去世了。
幸也的葬禮依照雙親的宗教信仰，在教堂舉行。
禮拜堂。
著喪服的柚表情空虛地佇立著。
站在祭壇上的牧師念出聖經的句子，母親開始痛哭流涕，父親則表情沉痛地一語不發。
牧師的話根本沒進入柚的腦袋裏，她的眼中也沒有雙親的存在。
隻有幸也生前的模樣在她腦海若隱若現，一下浮起又一下消失。幾公尺前方就是幸也遺體所躺的棺木了，之後幸也隻能活在她的記憶中。
葬禮進行完畢後，雙親對柚表示，他們暫時不會迴日本，給她的生活費應該非常充足，諸如此類等等。
柚心緒空洞地聽著父母親的話，臉上盡量擠出笑容。
葬禮後的歸途。
柚悄然地走在路上，想起亡兄所說的話。
幸也要她舍棄這個家……但自己該去哪裏好呢？
柚想不出還有哪裏是自己的容身之處。
你應該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柚真不希望哥對她這麽要求。
——畢竟，在這個世界上，就連會買花給自己的人都沒有唷？
就連這種程度的簡單心願也不可能達成。
被親生父母彷佛物品般拋棄，養父母又不疼愛她，唯一能敞開心胸的哥哥又年紀輕輕就過世了。
柚心想，在這個世界上，要如何才能懷抱夢想與希望呢？即便自己懷抱希望，一定也會被包圍自己的這個世界所摘除。這個世界，就是這麽迴事呀——
她覺得這條路的前方彷佛通往一片漆黑的無底洞。
就在這時，柚驀然看見馬路的另一邊有家花店。
年輕的女性顧客正從店員手中接過花束，臉上浮現非常幸福的笑容。
「……」
柚望著這幅光景好一陣子——她以手碰觸頭上的發箍。那是以前幸也送她的禮物。
柚的手指摸到了發箍上的花飾。
這麽一來，她的眼神終於恢複了些許的光彩。
幸也的死令她悲痛萬分，沉重的失落感幾乎快壓垮了她的心。然而……一直悲歎下去也無濟於事。幸也知道也會生氣的。
笑吧。隻要露出笑容，姑且不論自己，周遭的人都能因此沭浴在開朗的氣氛下。
至少——
——如果我能變成其他人的花，我就很開心了。
接著，遲早有一天，她會遇到讓自己能夠打從心底朝對方露出笑容的人。
柚這麽想著。
——春天到了。
柚升上了哥哥幸也之前就讀的私立白明學園。
新學期。被全新的製服包裹，她麵帶微笑，說了句「我要出門羅」便離開宅邸。
沒有迴應。這棟房子除了柚以外就沒有其他人住了。
幸也的葬禮結束後，雙親就再也沒有迴來過。
空蕩蕩的大房子——
而柚邂逅來自未來的命運王子，是發生在一個月左右之後的事。
*
——廿三世紀，某日，黑羽的房間。
「黑羽，大平老師又在『文藝少女』上嚐試有趣的東西了。他翻譯文豪的小說，而且還把文章沒寫出來的部分一並意譯出來。」
「……連文章沒寫出來的部分也？為什麽我有種很討厭的預感……」
「份量好像比原文多了很多。我們趕快讀讀看吧！」
■特別刊載『文藝少女』 2202年9月號
『大平·凱的古典文翻譯』
★『我是貓』 夏目漱石
【原文】
我是貓。
【大平譯文】
喵！
喵 喵！
出來人物→貓咪
小貓咪 變成人了←好陶醉◎
當然是 女孩子
出來人物→哥哥喵
小貓咪「哥哥喵 舔舔」
小貓咪 因為是貓 很會舔
哥哥喵「我也要舔舔」
哥哥喵 舔迴去
舔舔 舔舔
舔來舔去！
小貓咪「小貓咪是貓」
哥哥喵「哥哥喵是哥哥喵」
★『雪國』 川端康成
【原文】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了。
【大平譯文】
出來人物→縣界（妹妹）
出來人物→哥哥
縣界「哥哥 你穿過我了 通過去了」
哥哥「我去打工」
縣界「不行！ 哥哥 不可以離開房間！」
哥哥「唔哇！」
縣界「唿唿唿 不讓你去 其他女孩子那裏！」
哥哥「沒辦法 穿過隧道！」
「…………真是夠了，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評論這個了。」
「當然羅，因為太感動所以說不出話來吧？第二篇還可以感受到半瘋狂的兄妹愛呢。那位『縣界』對哥哥有非常強烈的獨占欲。」
「……對哥哥的獨占欲……」
「嗯？怎麽了？突然一臉認真？」
「沒、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