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麵的人見他祭出本命寶劍,那是真撕破臉皮了,急的又驚又怒,嘶喊大罵,“望海真人,你欺人太甚!”


    “修真本就是弱肉強食,殺人奪寶、為了修煉不擇手段!修仙就是這麽殘忍和冷酷!”


    “況且仙凡有別,凡人不斷侵占我們的地盤和資源,我們卻要忍氣吞聲一退再退,聽憑官府差遣,自古以來修士什麽時候這麽沒有自尊和臉麵了?”


    “你們十大金丹真人,就是這樣統禦中洲數萬修士的?就不怕隕落後,無顏愧對列祖列宗!”


    “我不服,我不服!”


    伴隨著撕心裂肺的泣血呐喊,望海真人古井無波的臉上顯出一絲動容。


    一頭烏發更是映襯出蒼老麵容,他已然渾濁的眼中劃過沉痛,滄桑道,“銘華啊,你還是執迷不悟。”


    “百年後我們都將化為塵土,年輕一輩還要在凡間生存下去。你們總是認為我們為官府做事,斬妖除魔也要隱瞞著凡人。卻不知道,我們竭力想保護的,正是我們的徒子徒孫。”


    虛空中,聽到真人這番話的年輕一帶修士,無不動容。


    就算他們自己是修士,可總有親人、朋友是普通人,他們何嚐不是在保護他們,為此竭力營造和平安全的環境呢。


    “唉。”靜默中,葉長安聽到有人幽幽歎息。


    側目眺去,是離望海真人不遠的一個修士。


    白發蒼蒼,老者看上去年逾古稀,穿著黑色盤龍暗紋唐裝,雙手背在身後,眉梢眼角都刻滿滄桑皺紋。


    她正在琢磨對方有點眼熟,而對方有築基大圓滿的修為,敏銳察覺她的視線,目光銳利望過來--


    四目相對,葉長安腦海中電光火石閃過張年輕人的容貌。


    是他啊。


    麵紗下,她微微一笑。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趟看戲來的值,省去她去尋人的功夫。


    第25章


    她的麵容身影都隱匿在法袍下, 對方自然看不到她真麵目,沒發現異樣便轉過頭去。


    過了會兒, 又貌似無意地看了眼她。


    子羽道人皺著眉注視下方, 餘光卻一而再,再而三瞥向右側方的修士。


    圍觀看戲的修士唯恐露出真麵目會牽連到自己, 所以紛紛用上了遮隱的法術寶物。


    一眼看去, 那人和其他修士沒什麽區別。


    可子羽道人總覺得,剛才目光交匯時, 對方那雙露在麵紗外的瑩瑩水眸讓人覺得莫名熟悉。


    這邊銘華道人還在呐喊著什麽,望海搖頭, “不用說了。”


    他何嚐不知道淩山派是被人推出來的出頭鳥, 可他時日無多, 無法再進一步追查下去了。為了殺雞儆猴,無論如何這個門派是留不得了。


    “起。”一聲低喝宛如平地驚雷炸開,老者巍然挺立, 雙手舉劍高過頭頂,以看似緩慢實則迅疾的速度向護山大陣劈去。


    斬靈劍爆發出耀眼光亮, 虛空中圍觀修士紛紛閉目遮眼,那一劍斬出的光柱瞬息間膨脹十倍不止,帶著摧枯拉朽之勢劃開蒼穹, 刺耳音障震得少數沒有防備的修士頓時七竅流血,慘叫哀鳴。


    森寒如冰川的劍意斬裂護山光陣,就像是被撬開殼的雞蛋,裏麵倉惶逃竄的淩山派弟子一覽無餘。


    而地上殘留著一道寒冰覆地的深深劍痕, 長達數百丈,將整個淩山派祖庭從中斬斷。


    望海真人禦劍飛進到山中,圍觀修士也紛紛跟了上去。


    葉長安催動法器來到摩拳擦掌正準備跟進的徐止棠身邊,及時叫住他,“你說你師父也來了?


    既是神霄派掌門,我合該拜見才是。”


    “我師父在這裏。”徐止棠把葉長安帶到剛剛那個須發皆白的老者前,給彼此做了介紹。


    長安拱手拜見過對方,在子羽真人驚疑不定的眼神下,又道,“長安仰慕真人許久,可否借一步說話?”


    徐止棠一臉懵逼。她仰慕他師父?她什麽時候認識他師父了!


    子羽真人掌教百年,積威甚重,小輩見之無不敬畏有加,若有人隨便這樣說話早就勃然大怒,可不知為何在對方含笑注視的眼神下,莫名答應了,還借故把徐止棠支開。


    “搞什麽啊。”徐止棠一步三迴頭,心中好奇的很。


    淩山派祖庭不斷發出爆炸聲,煙塵滾滾,各種顏色的法術光芒大綻。


    而半空中隻剩下兩人,長安揮手步下結界,迎著老者肅然注視,緩緩取下麵紗--


    “小石頭,好久不見了。”


    魂牽夢縈的女子,就這樣淺笑盈盈出現在他麵前。


    子羽道人看著對方,恍惚想起兩百多年前,彼時他還是個垂髫孩童,被師父叫過來見人。


    素衣如雪、青絲如雲的女子懶洋洋坐在廊下,落英繽紛散在她發間,襯得人比花嬌。她撚著顆棋子正在和師父對弈,看到要輸了便耍賴悔棋。


    “這一步我看走眼了,本來應該是在這兒的。”


    “師父。”白玉束冠、青衫磊落的青年無奈的歎笑,注視她的眼神很溫柔。


    “我贏了!”啪地落下一子,女子喜笑顏開,扭臉看到他時,好看的眉眼彎的像抹月牙,朝他伸出手來,廣袖迎風露出一截冰肌玉骨的手臂,“好可愛的小娃娃。到老祖這來,給你糖吃。”


    他那時候從小在宗內門修煉,都沒有下過山見過外麵的人。見到女子驚為天人,想起師兄弟們談起的外麵好看的女人都是狐狸精,便睜著眼睛懵懂問,“你是……狐狸精嗎?”


    女子大笑,指著自己問,“你見過這麽仙氣飄飄的狐狸精嘛。快過來。”


    “小石頭,這是你師祖。”師父喚他,眉目疏朗的男子斂起笑意後便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散發出來。


    他恭敬拜見,女子擺手說不用那麽多虛禮,拉他到懷中抱著,又是摸頭又是捏臉。還隨隨便便把師兄弟們一丸難求的仙丹當糖果喂他吃。


    他倚在她帶著清雅檀香氣息的軟暖懷中,聽她和師父聊著這些年的見聞,連什麽時候睡過去的都不知道。


    醒來後才發現自己被師父抱著迴房中的路上,夜涼如水。


    他問師祖去哪兒了,為什麽不留在宗門內。


    師父說:山上清修太枯燥,她喜熱鬧,跑到人間去玩了。過段時間會迴來看看的。


    他問為什麽其他人不知道師祖的存在。


    師父道,她覺得自己名聲在修真界不太好,不想影響他開山立宗。她還讓他發誓,隻有神霄宗繼任掌門才能知道她的存在。


    年幼的他還不太明白師父說話時複雜的神情,扒著師父堅實的肩頭,一心扳著手指數日子,算什麽時候可以再見到師祖。


    糖果真好吃啊。


    然而人間似乎太過繁華惹人留戀,二十年的時間足夠他從垂髫孩童長成策馬江湖的少年,也隻見過祖師幾麵。


    最後一次相見,便是兩百多年前,她風塵仆仆從遠方趕迴,與師父密談之後便離開,找了一處杳無人煙的雪域渡化神劫。


    那一天,他陪著師父在山門內,親眼目睹了九天玄雷。那種毀天滅地的力量,令人膽寒。


    直到雷雲散去後,也沒有出現飛升的光柱。


    師父踉蹌後退撞在他身上,頹然的幾乎站不住,瞬間麵容蒼老很多。


    但師父堅信她沒有隕落。


    他也這樣相信著。祖師可是天地間唯一的元嬰修士啊,怎麽可能就這麽輕易隕落。


    直到……小師叔化魔打傷師父,把祖庭毀成魔氣肆虐的瘡痍之地。師父沒多久去世,他接受掌門之位,以一人之力硬生生是撐住了搖搖欲墜的宗門。


    從那以後,他徹底死心了。


    “師祖……”滿是褶皺的眼皮顫顫,微黃發渾的眼珠抖動的厲害,老者哽咽著喉頭劇烈滾動,一直挺直的、維持著堅不可摧形象的肩膀徒然一鬆,露出個短促的微笑,眼淚卻已經奪眶而出,順著鬆垂的麵頰滾落,“師祖,你迴來了。”


    “小石頭。”葉長安心下一歎,遞來素白手絹,“你都這麽老了啊。上一次見你還是翩翩美青年來著。”


    多年沒被人提起過的小名陌生又熟悉,更何況這獨特的開口就想讓人揍她的性格,再無需懷疑對方身份。


    子羽道人莫滄瀾接過絹帕擦淨臉,執掌掌教之位多年威嚴甚重的人難得露出一點赧然,“讓師祖見笑了。師祖還是這般駐顏有術,風華絕代。”


    葉長安擺擺手,很是自謙,“不行了,沒有當年風采了。這些年你可還好?”


    “還……”他習慣性想說還好,嘴唇翕動了下,可在對方溫柔注視下,某種情緒忽然決堤,壓過了多年的堅毅隱忍,洶湧而來潰不成軍,委屈的像是八九歲的幼童,“不好,”他看著葉長安,苦笑,“一點都不好。”


    怎麽可能會好呢。


    積壓已久委屈和怨忿一泄而出,他喋喋不休說著她失去蹤跡後,這兩百年來神霄宗的劇變。


    葉長安靜靜聽著,就像當年每次迴去看望他們,師徒兩個都是一樣的話嘮。


    “……讓師祖見笑了。”最後到底是莫滄瀾不好意思說下去及時打住,心中唾棄自己,怎麽在老祖麵前就跟個孩童一樣失態。


    葉長安笑著搖搖頭,抬手摸摸他的頭,“這些年辛苦你了,小石頭。”


    隻是一句簡單的安慰,就像是陽光照進心底驟然驅散了壓抑的怨氣。老者眼圈一紅,強製壓抑著起伏心緒,慢慢鎮定下來,問出了心底盤旋的疑問,“這些年,師祖是怎麽了?”修為居然低到了築基後期,連他現在都不如。


    葉長安便告訴了他關於歸墟的境界、自己失去意識的閉關。


    聽完之後,莫滄瀾猝然長歎,“太可惜了,如果師祖再個幾十年出關,師父還能再見您一麵。”


    衝虛真人被打傷後魔氣入體,強撐了幾十年,還是不治身亡,溘然長逝。


    葉長安笑意微斂,“文卿到底是誰打傷的?聽阿棠說和魔族有關,我醒來後去祖庭看見了文卿殘留的記憶碎片,叫我不要再見君琅。”


    莫滄瀾眉頭緊鎖,“此事確和小師叔有關。”


    葉長安沉眸,君琅是她收的第二個徒弟,就是李郜白現在稱唿的小師兄。當年是個流落街頭父母雙亡的凡人乞兒,被她收養後以煉器之才名冠天下,並修成世間絕無僅有以此為道的金丹真人,卻道心不穩入了心魔。她為了幫他,便將他封印在死寂之地。


    她立過誓約,隻要他在死寂之地除掉心魔,她就放他出來,並保證絕對不會再收其他徒弟。


    莫滄瀾歎息,“您隕落的消息我們都是藏著瞞著,卻有那些歹人故意闖入死寂之地,告知小師叔您的事情。您也知道,小師叔的心魔……非常厲害。不知怎麽他就破了封印跑出來,來找師父,兩人發生爭吵,小師叔情緒失控被心魔控製,傷了師父,毀了神霄派祖庭,終究鑄成大錯。”


    盡管葉長安從種種跡象揣測出了真相,親耳聽到,神情也是默然,“是我的錯。當年不經君琅同意就把他踹去死寂之地,他心中怨憤也是理所當然的。“


    莫滄瀾的表情頓時頗為一言難盡,無數話語湧上又硬生生壓下。對於老祖一如既往抓不住重點表示心累。


    葉長安又問,“那君琅現在在哪兒?”


    莫滄瀾搖頭,“不知,小師叔毀了師父辛辛苦苦建立的神霄派大半根基,害死了師父。師父雖不準我有恨,然我心中始終放不下,亦不想再和小師叔有任何牽扯。是以這些年從未派人打探過他的行蹤。隻知道那事之後他就銷聲匿跡了,無論修真界還是人間,此後都沒有聽說過他的名字。”


    葉長安點點頭,“我知道了。”


    瞧見下方戰鬥已接近尾聲,便道,“這裏不方便,迴頭我們再聊。”彼此留了聯係方式。


    莫滄瀾注視著她,語氣帶著一絲忐忑和希冀,“老祖您還是打算在人間生活?要不要迴現在的宗門看看?”


    葉長安笑笑,“暫時不用。我這邊還有很多事。”看見老者眼中一絲失望,遞給他一個瓷瓶,“這些年你做的很好,迴去後也要督促弟子好好修煉。莫慌莫急,機緣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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